离开魏府已经是半夜的事了。
书房起火跟那两个黑衣人的事,当然是她这个当事者一一翔实回答,不管回答魏老爷、延寿,或者傅玉、傅棋的,一律都是公孙显所听到的答复。
魏老爷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到底在找什么?我府里还会有什么?”
山风偏头想了下,笑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连魏老爷都不知情的东西,也或许东西根本不在您身上,才索性一把火烧了书房,不留任何证据。”
暗棋点头。“这倒是有可能。名单已在公孙小姐心里,我们也已经安排好,只要我们离开魏府,就会传出名单落在公孙先生身上,而后直奔平宁城。”
暗玉道:“公孙先生,还是咱们兵分二路?看看是我或傅棋先秘密送公孙小姐跟九师妹回庄吧。”
暗棋沉吟道:“这倒是。毕竟,如果名单属实,在到达平宁城之前,血鹰定会以先生为目标,到时我们可顾不了公孙小姐了。”
自始至终,山风总觉得她相公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不,一块走。”公孙显声如清冽,也毫不考虑。“天罡派已经知道公孙要白出现了,你们能确定血鹰放弃十三年前的行动吗?”冷寒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埋头啃吃的胖姑娘身上,接着,他语气略沉:“只要人在我眼前,我就有法子护住她。”
胖胖的山风,手上一顿,而后继续吃着。
她跟延寿共坐在马车内,傅棋挂起车灯充当车夫,公孙显跟傅玉则各骑着马跟着车尾。
马车里,延寿看着她半天,柔声开口:“妳要不要睡了?”
山风笑道:“我还不困。妳要睡可以先睡。”
“嗯……”温柔的眸子带点异样。“如果我在车内睡了,妳也跟着睡了……我想,显儿会不太高兴吧。”
山风愣了愣,又笑:“是吗?”
“妳不问为什么吗?”
“是因为……”山风寻思一阵,随口道:“可能是因为两个人睡在车里,太挤了吧。我睡时,不太作梦也不太翻身,不会惊动妳的。”
“不作梦?”
山风微微一笑,道:
“是啊,我也觉得好奇怪。我不作梦的,眼睛一闭就睡着,时候到了就转醒,有时候想想也算是件好事,让我先习惯这样的感觉,以后就……”她及时住口。
“就什么?”延寿皱起眉头。
山风扮个鬼脸,没再说下去,掀开车帘,对着公孙显喊道:
“显……”虽然时常喊溜嘴,但记得时还是要改口的:“显郎,”她声音充满笑意。“显郎,我还不困,跟你共乘一匹好不好?”她回头对着延寿笑道:“姐姐,妳可以先睡,我不打扰妳了。”
延寿被她这声“姐姐”吓到了,直觉道:“我也不困……”
鲍孙显已策马到车尾,一把托过她的腰身,让她侧坐在他的前面,同时接过延寿递出的食物篮跟斗篷。
猩红的斗篷完全罩住她的头身,正好让她躲在里头吃东西也没人会看见。
她从缝里看去,正好瞧见延寿还在盯着这方向。
眼不见为净,她将脸再侧些,避开延寿的眼神。至少,现在名目上她还是他老婆,借一下胸膛应该不为过。
“妳还不睡么?”
枕下的胸膛有些震动,她笑瞇瞇听着他稳定的心跳,道:
“显儿,今晚我想试试能不能作梦。”
“……”公孙显本要答她太危险。但自她从火场逃生后,情绪似乎有异,他遂道:“好。今晚不点穴不服药,妳自然睡。快睡着时,暗示我一声,我来喂妳。”
她闻言点头,嘴角含着笑。
“妳想作什么梦?”他又问。
她想了下,道:“作一个……云家庄的梦。”
“妳很快就能回庄了。”他声量低微,像怕惊动她一样。
“唔,是啊,我近乡情怯嘛。”她没抬头,闭眼吃着毫无味道的点心。“我想梦到三叔、傅哥哥,我想看看我房前那株红梅还在不在?我还想梦见我在庄里的房间,我记得那天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在床柱子上划了一笔,是我十二岁时的身高,不知道磨损了没有?”
“妳的房间,没有变动,一点地方都没变。”
她闻言,笑出声。“真好。”顿了下,她又笑:“真希望我有机会能再看见。”她有点困了。
“山风。”
“嗯?”他的心跳真的是催眠最佳利器呢。
“那间房里,有一个秘密。”
她发呆一阵,勉强回神,抬起脸,对住他俯下的视线。他的黑眸总是深得令她留恋,每次对上他的眼,她总是骄傲地想着:这是她的显儿,这是她的显儿。
“秘密?”很重大的秘密吗?
他神色平静,但嘴角轻轻掀起,柔声说道:
“如果妳想知道,就得回到庄里,回到那间房里才看得见。”
她张口欲言,而后有点迷惑,疑声道:
“到底是什么秘密?为什么现在不能说给我听?”
“说了有什么意义?妳得看到才有意义。”
一间房里,会有他什么秘密?总不可能私藏女人吧?还是里头藏着谁的尸体?她愈想愈紧张,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答案来。
“等到庄里后,妳自然明白。”他有意无意强调着这句话。
她咬咬唇,重新枕回他的胸前。“跟我有关吗?”
“跟我有关。”
“跟你?你在里头藏了什么?武功秘笈?书册?还是你在那屋里藏着女人衣物,方便你男扮女装?”
“妳想得太离谱了。”他仿佛在笑,掌心轻轻捣住她的双眼。“不是藏。妳可以慢慢想,但我想妳不会猜出来的。”
他愈这么说,她就愈是想猜出来。不是藏,跟他有关?那到底是什么?
遮在她眼上的右手,是他没受伤的那只,带着温凉的体温。她内心好奇,又有点想睡,真是可恶,竟让她这样分神!
她神智有些迷糊,每次一停下吃食的东西要入睡,月复部就开始痛起,惊得她又清醒过来。
就这样来回几次,她隐隐察觉他又要点她穴了。这人,老是在骗她,她想,就算哪天他得知世上没有解药可以解她的毒,他也会骗她:药,一定有。然后耗尽他的一生来为她寻药吧。
现在,她什么也不想了,只想,作一次梦,一次就好。
她的身子缩了缩,他以为她冷,硬将斗篷盖得她密密实实的,连点缝也不留。
他俯下头,靠近她的头顶低声说:
“山风,睡个好觉,一切有我。”
是啊,正因为有他,她才害怕……她紧紧偎着他,任着他点她睡穴。
立时,她进入意识顿灭的天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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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亮,当她恢复意识时,直觉模向身上的背包。
自从在魏府里差点为掉落的食物而丧命,延寿就送给她一个斜带小包,一次能放三块糕,让她危急时可以救命。
当她吃下第一口时,忽觉有人以袍袖遮住她的脸,她愣了下,张开眼,低头看见长裙上尽是鲜血。
她转头看见她的丈夫正勾住她的腰身,右手执着长剑,剑上也是沾着血。
“傅玉!”
“没问题!”傅玉急叫。
她还来不及说话,就见她的相公托住她的腰一转,让她飞进傅玉的怀里。
延寿立刻拿过篮子,奔到她的身边,道:
“山风,妳受惊了。”
山风一时呆住,瞪着公孙显一身黑衫,执剑杀人。
“哼,都是一些小贼!”傅玉不屑道:“也不看看他们想招惹的是谁!”
一个、两个、三个……简直是杀人如麻,不对,是……山风傻眼,无法移开视线。“为、为什么他、他下手……这么歹毒?”他的招式阴狠偏邪,完全不像她曾看过他练的功夫。
暗棋上前一脸疑惑。“夫人不知公孙先生练的功夫吗?他功夫奇邪,讲究轻巧致命,这全是他娘亲传授的。”
大嫂传授的?大嫂离岛两年的原因就是为他?她当时还为此烦恼一阵,以为大哥跟大嫂要仳离了。
“公孙先生走的是旁门走道,听说极损经脉呢。”傅玉叹道。
这就是他功夫奇高,年仅二十三就能成为一流高手的原因?因为他不打底功,不走扎实的纯阳内路!
她瞪着他杀了最后一个人,轻而易举的。难怪这几天遇城镇不停,夜宿野外,他当时说了句:入城镇太麻烦。
原来是这个原因。
在城镇里杀人,太麻烦。
她傻傻地看着他拭去剑身上的血色后,往她走来。
他的眼目带冷,落在她的脸上,然后依着她的视线往他自己的袍袖看去。
是方才他替她挡住飞溅的血。
“只是不入流的贼人。”他答。
“……喔……”
鲍孙显又看她一眼,道:
“你们准备准备,城门一开,我们直接进城。我去换件衣物。”语毕,他回马车取了换洗的衣衫,便往林子里去。
暗玉、傅棋回神,忙着准备上路。
延寿蹲在她身边,轻声说:
“山风,这几天晚上妳睡得熟,都没让人惊动,这一次来的人多了,便让妳看见了,其实……这在江湖很常见的,妳也别怕。”
“我没怕,我只是吓了一跳。”山风看看自己裙上也有血,连忙爬起来,对延寿道:“我也去换裙子。”
延寿点点头,帮她拿了件新裙,顺便在她背包里再补足干粮。
她有点跌撞地追进林子里,看见他正背着自己月兑下长衫。
她放慢脚步,抿起嘴,走到他的身后,哑声问:
“这几天到晚上都是这样吗?”
“嗯。”他头也不回。
她沉默一会儿,又道:“是血鹰的人吗?”
“不是。”他换上新的长衫,系上腰带后,才转身面对她,状似不经心道:“我不会滥杀无辜。来的人,有的贪慕公孙要白,有的想要素讨血鹰名单为家人复仇,我杀的不是这两种人。刚才那些人都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人,他们要血鹰名单藉此谋利害人,他们的人品都详细记载在汲古阁里的书册里,妳要不信,等妳回庄后,我可以一一拿给妳对照。”
“虽然你常骗我,但我还是信你。”她有点恼他平静的语气,却又忍不住问道:“我记得你当年习武,跟傅哥哥是同一门纯阳内路的。”
“他心思清明,是那路的天才。”他也烟一白。“我心眼多,习另一派路的更好,也更快些。”
她咬咬唇。“傅玉说,你因此损及经脉。”
“那是大部份人以为,并不代表我确实如此。山风,妳吓到了么?”
她当然吓到了啊。就算他没说,她也知道他不扎实一步一步学习的原因啊!
“显儿,你这样……不是让我一直欠你吗?”
“那妳就还我啊。”公孙显等着她抬头,直勾勾地望入她的眼,深沉地说:“妳就用妳下半辈子还我啊。”
她肺里的空气几乎没了,被迫必须用力吸气,她眼眶微红,闷不吭声地咬着点心,试了几次才忍住傍他承诺的冲动,道:
“我裙上沾血了,你替我遮一下,我换个裙子。”
她走到他的背后,解下腰带,更换衣裙。他没有转身,就那么背着她站着。
冷风一直吹,她打了个冷颤,连忙贴近他的背。
“妳换好了吗?”
“嗯。”
他点头,还是没回头,大步往马车方向走,但他斜跨一步,落在她的左侧,挡住大部份的冷风。
暗玉正收拾车里滚出的食物,傅棋充当车夫,延寿则在车边等着。
鲍孙显自车里取出斗篷,正要递给山风,山风看了延寿一眼,垂着视线吞吞吐吐道:
“姐姐也很冷吧。”
鲍孙显死盯着她。
“唔……”山风接过斗篷,硬是塞进僵直的延寿怀里。“我先上马车,里头比较暖和。”语毕,要狼狈地爬上车里。
身后,有入托住她的腰身,让她一举上了马车。她要爬进里头些,哪知好心托她上车的人,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害得她差点倒进他的怀里。
“山风……”她身后的男人,冷声道:“妳想推我走,也要看我允不允。”
她含糊地说:“我没有……”不敢往后看。
手臂一凉,发现他竟拉开她的衣袖。臂上顿时剧痛,她惨叫出声。
“公孙显,你做什么你!”延寿叫道。
暗棋傅玉循声回头,面露骇然。
鲍孙显正狠狠咬住山风的臂肉。
一排齿印混着血迹,就这样烙在她的臂上,她痛得掉出眼泪,他连看她也不看一眼,便把她推进车里头。
他抹去嘴角的鲜血,冷声道:
“准备出发。今天初三,正好赶上平宁大会。入了城,直接上闻人庄。”顿了下,没等到傅棋的回应。“傅棋?”
暗棋回神,连忙点头。“没问题。”忍不住偷瞄一眼山风。好惨!
延寿赶紧上了马车,轻轻托住山风那只被咬得狠毒的藕臂。
“我帮妳上药吧?”真狠,真狠。她站得近,亲眼目睹公孙显口下多不留情。
“不用了。”山风答道,语气有些发颤,臂伤痛得她眼泪狂流,但她一点也不怪他,真的。
“咬得这么深,会留伤疤的。”驾车的傅棋撩开车帘,瞄一眼伤口,低声道。
“不碍事,留了伤疤,也好。”她忽然笑出声。“至少,我心甘情愿留住这样的伤疤。”留住它,就想到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他。
这就是显儿的用意吧,只是,他咬得她好痛好痛,她怀疑他是故意让她感受这程度的疼痛。
延寿还是取来干净的白布,想为她包扎,山风腼腆地笑了笑,迅速将衣袖拉好,遮住那还流血的伤口。
“真的没有关系。”她嘿嘿傻笑两声。“大部份的人没办法选择留在身上的印记,但这齿痕,我可以选择要不要留下。”她笑得有点开心,也有点傻气。
“夫人,这样子一来,妳可不方便提笔写字了。”傅棋说道。这几天她在马车上,无聊时就边吃边在傅玉给她的空白册子里写字。
他瞄过一眼,她那页写的是天罡派掌门寿诞的盛况,写得密密麻麻的,他非常想告诉她,如果一件小寿诞得用好几页来形容,那汲古阁早就该扩建了。
思及此,他又看见在前方领路的公孙显,随意说道:
“这次入平宁城,把名单交给闻人庄主之后,我们应该就会打道回府了。云家庄虽在江湖占有一席之地,但此事如果真跟朝廷有关,那还是不要多生事端的好,默默的做,默默的离去。公孙小姐,妳心里那名单还记得周全吧?”
“这是当然。”延寿答道。
“七师兄。”山风忽然道。
“夫人请吩咐。”
“麻烦你帮我拿那本册子好吗?”
那册子,放在靠近车前的食篮堆上,离傅棋近些。除了她外,没人去碰过,傅棋分一半心神,伸手勾过那册子。
她笑着去接,但右臂那齿痕作怪,让她痛得松手。
册子落了地。
暗棋微笑地去捡,直觉瞄了眼摊开的那一页。
而后,他缓缓抬起俊目望着她。
她回望着他。
“夫人,册子可别乱丢,很麻烦的。”他语气如常。
“我知道。”她笑瞇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