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睡在人的怀抱中是这么舒服温暖的事!
这种舒服温暖感,绝不是棉被铺盖可以比拟的。
刘净心从浓浓软软睡梦中醒来,唇边勾的就是这种心满意足的微笑。
同床共枕……嗯,她这样也算是和野夜龙同床共枕了吧?蒙胧著双眼,她欲抬头看向他,好好欣赏他的睡颜——
下一刻,刘净心差点失声喊了出来,幸好她及时捂住自己的嘴,否则她肯定会吵醒双生儿。
咦?她是什么时候被“栘驾”到床上来的?他的怀抱呢?哪儿去了?
“少夫人。”一直乖乖守在床边,薇儿趋前施礼低声道。“您总算醒了。”
“钦……”刘净心轻手轻脚离开床铺,一直到走出房外,门扉掩上才细声细气问,“爷呢?他到琉琳馆去了吗?”
“呃,衙门有位杨捕头来访……”话还没说完,刘净心便急忙往大厅跑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水玉馆怎堪再有困境发生?而那衙门派人“来访”野夜龙是做什么意思?
呀,是了!外人都道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妹是极端不和,恨下得要整倒对方才肯罢手,所以水玉馆这一阵子的意外,任何人随便想想,岂不就会把矛头指向琉琳馆野夜龙的身上?
“爷呢?”她好不容易,上气不接下气跔入大厅,却只见几个下人在收拾茶具点心。
“爷送客到大门口去了,”
刘净心立即又准备冲出大厅,情绪激动得似乎连路都不看了,下一刻,她就在走廊转角和去而复返的野夜龙撞成一团。
“相公!”刘净心一双小手攀著他的胳赙。“你没事吧?衙门那边的人有没有难为你?”小手随著问话的益发急切,不住往他脸上、肩膀、胸前模去,很怕会模到伤痕或血迹什么的。“那杨捕头在胡乱猜疑什么?你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对水玉馆下手——”
叨叨念念的声音被野夜龙粗鲁地打断。“你说够了没,一个女人家舌头这么长做什么?”野夜龙冷冷的口气足以教任何人从心头开始打颤。“我不可能对水玉馆下手?哼,该说是来不及下手。若我知情这些事是谁做的,我还想好好重金酬谢他!”声音刻意似的加重,好清楚传入每个人耳朵里。
当下,就有好几个下人迅速垂下头,好掩饰不以为然的不满表情。
尽避野氏兄妹感情交恶,但野夜龙这种公开的表态未免也太……
“你怎么这样子说话?”刘净心终究性子单纯,不若野夜龙翻滚在商场时练得深沉,情急就要月兑口而出:“你明明就对凤儿妹妹她——”
“住口!”“啪”一声,男人的掌风可是练过的,刘净心被掴得眼冒金星,身子晃了一下后才又勉强站直。
“你打我?”螓首乱了发丝,不敢置信摇了摇。“你竟打我——”本想兴师问罪的拔尖声调,在看见野夜龙的表情时,一顿——为什么他又露出那种不想被看穿的恐惧表情呢?她突然有种奇异的错觉:野夜龙刻意大声说出自己对野日凤的厌恶感,以及掴打自己,都只是要转移某人注意力——或者该说,是降低某人的戒心,好让他自己对野日凤内心真正的情感,不至於被发现?
会是这样吗?挨了这一巴掌,刘净心不停的思考,愈想愈觉得有道理。
但是,野夜龙对她私下的追问,别说是不肯正面回答了,就连一丝二毫都不肯泄漏。而刘净心几次追问自讨没趣后,尽避满月复疑云却也只能暂时按兵不动。
似乎每一次都是这样,当她以为已经够亲近野夜龙、能探到他心里去时,他便有意或无心的将她往外推拒,一次两次三回合,教刘净心不沮丧都不行。
此刻,螓首便是黯然低垂著。
相公呀相公,你的心事,谁能解否?
***
琉琳馆这一阵子格外忙碌。
早先,琉琳馆在成立之际,便有计画往中原以外的异域国邦做生意,如果情况不错的话,野夜龙打算更进一步在当地设立据点、开起琉琳馆的分馆。
而这项重要计画即将实行!是以,野夜龙近来忙得昼夜颠倒,全心全意在这件事上……或许该说,是藉故著这件事,在逃避些什么?刘净心很难不这么想,她自嘲地勾勾唇角。
停下手中的针黹,眨眨开始酸涩的瞳仁,端坐在凉亭里的佳人缓缓起身,纡解下坐了久的酸疼腰筋——真的是累了,身累,心更累。
恍惚间,她想著自己嫁入野家,时间不过五年,占去她岁数的四分之一,却也是改变最深远剧烈的岁月,由单纯的为人子女身分,骤改为为人妻、人媳、人母,再加上整个野家中那暗涛汹涌、风云未定的形势——
停停停,还是什么都别想了吧!
现在的她,只想好好深深品尝这一口夜里凉凉谧谧的气息——其他的,她还能够说些什么呢?
重新拾起针黹,一线一线细细密密,只盼能缝得更牢更紧些,好让准备带领商队西去的野夜龙穿得妥当舒适,这一去时间至少得耗上个把个月,她不忘在每件打点的衣物暗袋中,缀上自己上寺庙求来保平安的香符。
但刘净心更不知道的,是每每当她在凉亭内也好、在厢房内也好,总是有个沉默的男人,有双沉默的峻眼,在保持一定的距离外,一直一直看著她……
在一份仍暧昧未清的情愫前,他和她,都仍半生半熟,不知如何处理。
有时候,明明两人都已经鼓足勇气往前跨了一步……却又在随后发生的事端里再度不约而同退缩回自己所筑的栏栅后头。
他们很认真的想要拥抱彼此,却是连一双手臂要怎么伸出,都不知道……
出发当日的清晨,刘净心红著一夜末眠的双眼,赶著在商队启程之前定到为首的黑马旁,双手送上最后赶工完成的一件披风。“请别冷著自己。”赶工了一夜,也想了一夜,刘净心最后也只能想出这句道别,便安静下来。
野夜龙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他甚至对她的道别回应不出任何只字片语,只是在伸手取饼那件披风,那深色挡风的布料由她手中滑人他的时,他修长的指尖抚过她光滑的掌心。
默默的,默默的……或许夫和妻之间,本就母需言语太多,不如一回合的眉目传情?真的,或许一记默默的眼神,便抵得上千言万语?
“娘娘,爹爹?”是夜,双生儿总要先好动地闹上好一会儿,才肯入眠。
“爹爹呀,忙去罗。”刘净心双臂一张,纤细瘦弱的怀抱被两具胖胖小身体一填塞,好挤!啊,如果现在身后有双修长的手臂再一次拥住他们母子三人……
轻叹—声,刘净心知道自己会数著日子等著他的归来。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会世事难料。
不出半旬,水玉馆先是闹出野日凤遭人挟持的谣言,在众人都在为这则谣言傻眼时,野日凤却旋即现身,而且伴同一名陌生男人,宣布自己的亲事。
接著,原先带领商队西进的野夜龙,在收到飞鸽传书后,竟就临时派他商队的副手全权作主,自己调转马首折返冲回来。
稍后,刘净心这才知道野夜龙冲到野日凤婚礼上去闹场,接下来更直接上了城里最大的酒楼去买醉。
“真是麻烦您了,掌柜的。”不住炳腰鞠躬,刘净心带著歉意频频行礼。
被通知来“处理”一个醉醺醺的相公,那还真的是她为人妇来从没有过、也不曾想像过的“特殊经验”,她的心思很慌,但还得假装出镇静从容。“我家相公呢?请带路吧。”
“是,野大爷在二楼包厢里。”掌柜的和琉琳馆也算相熟,自是知道野夜龙,也习惯他那冷峻表情,如今看他失去控制似不顾仪表、大量酗酒,也下免惶然,希望刘净心愈快“处理”愈好。
踏上二楼,拐弯处便是一处雅致屏风隔绝起来的小小天地。
人都尚未踏入包厢内,扑鼻炽臭的酒味就难闻地飘了过来。
“相……相公?”示意她所带来的两名家丁先守在外头,她和掌柜的进去时,就看见他背对著,上半身整个趴在桌面上,肩头随著呼吸而轻微起伏。
“相公?”小手伸出试著推他。这是醉,还是睡?两者似乎也只有一线之隔。
“风……”在她锲而不舍的催促下,原本朝下的脸孔半转,正面对她,双唇问吐出她已熟悉且寒毛直立的呓语。
刘净心急忙也跟著趋前跪姿,一臂勾上他的颈际。
“相公,别再说话了。”因为再下去,她不知道会不会就在这种糊里糊涂情况下泄露出一些不该道出的有的没的。
“相公,快醒醒,张开眼睛。”又气又急,可恳求的声音还不得不压得极低,只怕会给其他在场人士听去一些不该得知的有的没的?难为啊!
接二连三的轻声呼唤,她靠近的温热淡馨气息,柔荑拍打的滑女敕肤触,终於一古脑儿窜入他被醉意麻痹的意识。
“是我,我是净心。”在他下句话尚未发声,她抢先开口。看著他的醉茫茫神态,她的心口和鼻头,同时一酸。“你认得我吗?我是净心呀……”
“净心……”野夜龙唇口一开。“我……你是净心,我的妻子……”居然有些吃吃想笑了。“是我的妻子哪……”
咬了咬下唇,判断他仍有丝可以配合的清醒意识,刘净心先是扶住他—边肩头,才回过头来示意家丁进来帮忙扛东西——呃不,人,扛人。
“掌柜的,麻烦后门带路。”刘净心出手很不知轻重——呃,不,是太过慷慨大方。“麻烦一下,我家相公今儿个失态的事……”一两黄金重金赏出去。
哇呼呼!掌柜的眼睛亮得可以和那两黄金媲美。“是,小的什么都没看到。”
“那,包厢里的杯盘狼藉……”
“小的会用最快的速度清理打扫。”
刘净心一直在胸口绷的那口气,这才稍微松了一点点。
回到野府里,为避开众目,她交代家丁将马车停在靠近后花园的侧边小口,由那儿走,能直通往她的厢房。
东忙西和了好一阵子,两名家丁被打发退场,薇儿备来一大盆热腾腾的水及乾净衣物、毛巾。
“谢谢你,薇儿。小小姐、小少爷要劳烦你和女乃娘今晚多照顾了!我今晚得好好服侍相公。”
“是。”
门扉静俏俏阖掩,刘净心终於完全松口气。
可才一回首,原本松开的气又紧紧地绷回去。
因为,原本该是烂醉不醒的男人,此时却睁著一双明亮夹著血丝,看来清醒异常的眼神在看她。
暍!刘净心还真是被狠狠一吓。
“你怎么……”醒了?或是根本没有醉?尽避有些受骗上当之感,刘净心还是拿起毛巾以热水打湿,按原先所打算的帮野夜龙擦拭,希望让他感觉舒服些。
毛巾轻柔仔细擦拭过他的脸和脖颈,当她再一次将毛巾浸入热水中打湿,继续第二回合的擦拭,往脖颈下方的锁骨,再下下方的胸膛,再下下下方的月复肌……呃,下唇不觉咬得羞红,手中的动作也愈来愈迟缓轻虚,毛巾一直擦到月复肌时便再也继续不“下”去,柔荑僵了一会儿,呐呐地正欲撤回,却冷不防被一只伸出来的大掌半空中拦截。
“怎么不继续了?]野夜龙口吻冷硬且嘲弄,一把将她巧妙卷入怀中,而不至于让她吃痛。
一确定她在他怀中“就定位]后,另一只大掌牵握她拿着毛巾的手腕,自动自发地往自己身上擦拭。
刘净心哪堪这番蓄意挑逗?就算他们是夫妻,会不会也为地太大胆了?
“别这样……”毛巾也不知是何时不翼而飞,他也不甚介意,“拿”著她仍带湿润水择的小手继续“擦拭”,反正这样他被擦得更——舒服呢。
“唔……”刘净心也不知事情是怎么发展到他枕在她腿上,自己则破半强迫地将双手探入他拉敞开来的衣襟底下“擦拭”?
不过见他在这么擦拭下慢慢冷静下来,好像是在享受,而且还享受得非常舒服——瞧,那双峻眼眯起要睡著了呢!
刘净心这才很轻很慢很小心地,将双手从他的衣襟底下抽出来,怕吵醒他,改为抚模腿上所散枕的男人黑发打发时间。
冷不防响起的声音让她的指尖微颤一下。
“凤儿,她成亲了。]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她却能听出他那平静单调的音色底下,压抑多复杂、矛盾、激动的情绪。
她不语,只是将左手五指都滑入他的发丝,当梳子般梳开。
发上的结可以这样被梳开没错,但,他心房里的结呢?
她在心中暗暗叹息——如果能这样轻易理得清,也就好了,他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吧?
“当我还正托全城——不,全中原的媒婆,给她找一门亲事时,她却为自己都打点好了,一点都不需要我这个兄长出面,甚至连婚礼也不必我这个‘家长’观礼了……”
野夜龙也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的,“她一点都不需要我……她成亲了呢……”忽地抬手覆掌在脸上,泄恨地用力搓动。“她竟然成亲了!”该死!
刘净心忍不住道:“你不愿为她欢喜吗?相公。凤儿妹妹找到伴其一生的良人,不是件该值得欢喜的事?还是那个妹婿不甚好?”她是知道野日凤对野夜龙的逼婚十分厌恶,认为那是他欲操控异母妹子的手段——野日凤该不会如此狗急跳墙,随便找个男人拉过来就嫁吧?
会吗?她的脑海中浮出小泵那张严肃精敏的端容——不,她不认为野日凤会做这种事。
“不,”野夜龙的回答拉回她的出神游走,刘净心有些呆滞俯首看著他简洁应答的双唇。“她亲手挑选的夫婿,是丹天谷的一份子,丹家的人。”
“是那个丹天谷?那个『丹天谷境,深不可测』……”那简直就是传奇了!连她这种居在家中深闺处的妇道人家,也略闻二一呢!
“嗯。”俊美的脸孔起了一丝痉挛。“就是那个丹天谷。”再想起在成亲礼堂上所看见的红蟒袍新郎倌。“凤儿她的眼光很好,那男人忠厚淳朴,应该是会好好待她……”
但是他自己呢?这颗仍煎熬不断的心,该怎么办?
谁能告诉他该怎么办?似乎全天下没有谁能告诉他该怎么办,野夜龙顿觉整颗心孤独得发凉、悲伤得荒芜……
原来,不只是女人家会自艾自怨,男人也会的呢。
忽地,—双柔荑软软抚上他紧闭的眼睑,一遍又一逼来回的抚模又酥又痒,反而让他正欲浮动的心,略略稳定了不少,也开始昏昏欲睡……
最后,累了一整晚的她,也在困倦当中停下抚模的手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著的,但是却被醒后第一眼看见的光景给吓一跳,原来自己正躺在双生儿身边,她身子微微一动,腰月复处就传来一阵被人勒紧的力道——
她默默看著那双大手好半晌,柔荑轻柔地刷过他凹凸分明的长指,这是一双男人的手,一双常於火上冶炼、勤奋的手,一双打点拚起事业的手,一双不论在何时何地皆能指挥若定的手,一双她已深深认定的男人的手。
如果柔荑能长了张嘴巴说话,此刻肯定是一记幽远绵长的叹息,随著女主人眷爱已极的姿态——她几近虔诚地、忘我地将覆在腰上的大手牵到唇边,柔柔印下一吻。
“啊!”几乎是同时,被枕在腰下的大手一改摊张开来的姿势,一把捏握住款款纤腰,带著她转了个方向,便迎上他全然清醒的火热眼神。“等会儿,孩子……”
刘净心在他想扯开自己胸前衣襟之前,又羞又急发出提醒声,当下让他略带懊恼地诅咒一些喃喃字眼,抬起上半身房内四下一转,便拉著半果的人儿坐到靠墙的檀木椅上。
“相公……”刘净心从没想过有这么大胆的事。
这是一场静默却又热烈的缠绵,尽避在云散雨止过后,他们仍保持著极端亲密的姿势而不肯分开。
“心……心儿。”恍如梦呓似,但已经够教刘净心倏地眼神一亮狂喜。
“相公,你刚刚是在叫我吗?”情绪突然的拔高抛空,压根儿忘了自己方才还在顾忌会吵醒孩子与否。“你刚刚,真的是在叫我的名字吗?”
他似乎也发现到自己的“错误”——或者该说是“正确”?俊美的五官亦是一怔,接著泛出潮红,眼神无措地转动避开她,但是为时晚矣,他也将自己的声音听得清楚分明。
***
或许就从这一刻起,两人心境转变了,转变得周遭的人都有所注意。
刘净心是个端庄娴淑的少夫人,往往表情优雅得教人看不出真正的心思。但现在的她常常展露出愉悦的笑容,某种鲜明的活力洋溢在她的举手投足中,
野夜龙也变了,俊美阴鵞看似一如往昔,不过若是有心人多留意,便会发现那双狭长的峻眼不住地跟著刘净心打转,若他人在别的地方,或者刘净心不在眼下,一丝怅然若失便浮现在眸底。
有心人看得可有趣了,“爷,”嘿嘿,他小胡子,喔,不,现在可是琉琳馆堂堂的胡大管事。可是抓到主子的小辫子,不专心喔!“您在发呆哩?”见对方仍呈恍神状态,再进一步问,“可是想著少夫人?”
野夜龙以极其缓慢的动作从案前抬头,峻眼寒光冷凝,看著这个舌头似是愈来愈长的家伙。“何以见得?”
“哪,”小胡子可不怕主子的臭脸,没办法,天天都在看,臭的也可以看成香的,“您这下半年的记帐第一页已经瞧了半个时辰啦,爷。”举证一。
“我这是做事仔细,精益求精。”面色不改,野夜龙说笑得好冷。
“爷,”小胡子故意夸张地叹息,声响老大著,伸手将案上的帐本彻底换了摆的方向,“您瞧了半个时辰的帐本,是倒著放的。”举证二。
几不可见的酡红攀爬上他的耳根,野夜龙著著实实被自己的部下糗了一顿!
懊死!那本帐本真的是放倒的,而他更该死地做了半个时辰的睁眼瞎子!
“很好笑,是吗?”啊啊啊,某人在老羞成怒罗!小胡子努力憋著笑意,一张脸鼓得像塞了满嘴的馒头。
“不,爷,一点都不好笑,真的。”小胡子很乖地摇著头,很乖地应著声。很识时务地,他在主子再度杀过来的眼神中闭嘴……或者说,恨不得把嘴巴给缝起来!
野夜龙这才收回瞪眼视线,打算将注意力摆回帐本上,哪知这会儿愈瞧就愈觉得心浮气躁,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下,在小胡子那种“我就知道”的表情中“啪”的重重阖上帐本。
哦喔,是不拔到虎须了?小胡子想是这样想,却仍很不怕死地准备再拔一根来玩玩。“爷,您这几日可都歇宿琉琳馆内?可小的也没见您入炼室闭关嘛。”拔虎须,胆子一定要再大一点点。“那您怎么不回府里安歇,难道琉琳馆内的床真有那么好睡?”
峻眼眼神一凛。“你越矩了,小胡子。我需要撤换个新管事?”
“爷若为小的这么几句闲话便要大费周章,那可真是抬举小胡子了。”几年来的相处可不算短,主与仆,双方对彼此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至少,小胡子知道,他的爷或许看来阴沉沉、凶巴巴,但一颗心却是良善的,光明磊落得世间少有!
因此,对於外边沸腾扬传的谣言:什么为谋夺家产而加害水玉馆和野日凤啦、和异母妹妹翻脸后派人或亲自潜入水玉馆中破坏的事儿啦等等那些有的没的……就真的是谣言罢了!
不过嘛,至於有关和少夫人间的情形……哎哎哎,尽避那是别人家务事,可他小胡子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到现在,都还是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你真是太闲了是不是?或许我该考虑叫你去任命下回商队领头。”
“哦,不不不……小的承担不起爷这么器重。”小胡子冷汗直冒,瞧得出爷是认真的。“哎哟我的爷,小的人懒又笨,还是适合又乖又呆守在琉琳馆里就成了。”这下子,双手和脑袋齐齐摇得似波浪鼓,起劲得很。
野夜龙哼了一声。这话题就这么无疾而终——却留下一抹不安的阴影,在他心头上。
有多少人和小胡子一样,看得出他对刘净心的异样变化情愫?小胡于是琉琳馆的管事,和刘净心没多少接触的机会,但连他都略察二一了,那其他人不就“略察”得更多?这样,像是蠢蠢欲动的,不知会出什么事……某种不安的直觉倏然紧紧攫住他。
“爷,”彷佛为了印证他的不安,一名下人匆匆闯入了帐房内。“少夫人派人来请您尽快回府里去一趟。出事儿了!”
***
出事的开端,其实只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早膳既罢,刘净心看看这几日来气候忽冷忽热,便叫人将厚重的衣橱开启,将厚的暖的、薄的凉的衣物都再拿出来几件准备著。
大户人家诸多事物都是备而不用的、贮粮备衣等满一仓库阁楼,更是家常饭之事,刘净心当年陪嫁过来的衣物,数十来箱不止,绫罗绸缎丝棉纱,应有尽有。
“啊,这件黄色的罗裙怎地也压箱底了?”刘净心开启柜门,箱盖、好玩得像在寻什么宝贝,或武功秘笈?
“这有这件是娘给我的……”数匹轻软的布缎,色泽柔丽得令人爱不释手。
原本不过是单纯拿几件衣物的动作,倒意外勾起刘净心另个想法。
“薇儿?”她喊著婢女趋前,手中捧著几件叠得整齐的衣物。“这些我已经不穿了,你拿去试试是否合身?”很大方地全数放到她手上。
“少夫人?”薇儿瞠大了眼。这些衣物虽有些旧了,但料子、手工可是精致得紧,而刘净心要给自己?
“收下吧,薇儿。总比放在这里发了霉来得好。”刘净心并不是奢侈,只是觉得若不把自己不想穿的衣物处理掉,才是一种浪费。
於是随著一箱又一箱衣物、布匹拿出来,几乎在场帮忙的一干人马人人都有奖赏,此外,更有十大箱棉布,刘净心决定交代府里帐房去委托裁缝,为府内每个下人制件新衣。
原本沉闷、空气不良的仓库里,此刻充满热闹的声音,引得一道路过的人影好奇地驻足,眼带欣羡默默看著这一幕。
忽地,有个最靠近门边的小丫头发现了:“咦,明儿夫人?”
刘净心笑容一怔,也转头看向自己许久不曾注意到的人儿——这一看之下,才惊觉对方变了好多!
只见明儿,野夜龙所纳的小妾,正赶紧曲膝施礼。“见过少夫人。”
刘净心不自觉走向前打量,明儿整个人瘦了好多,看起来憔悴且紧张,衣饰非常朴素普通,和在场的婢女们简直是没什么两样。
这……这就是她几年来一直认定会抢走野夜龙注意力的“敌手”?刘净心诧然了,原本打算强硬装起来的敌意也不翼而飞。
“你的衣袖破了边。”没话找话聊,刘净心注意到这一点。
她好惊讶,以为野夜龙应当十分疼宠,要不也会重视这个小妾才是——但为何让她穿著破损的衣裳?
“怎么没人注意到呢?”对明儿的偏见和敌意消散了,刘净心微蹙秀眉。
“服侍你的丫头是谁?相公知道你的衣著没人注意打点吗?”再怎么说,明儿都算是野家的一份子,什么时候起,被人这么疏忽了?
“我不知道……”明儿整个人缩了缩,畏怯懦软的。“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爷了……”
“多久?”
“自从……自从圆房之夜过后……”明儿嗫嗫嚅嚅。
什么?明儿的话,轰隆一声劈入刘净心脑海,并连带让她回想起和野夜龙曾经有过的几句对话——
相公呀相公,得不到名卉,替代的小花朵不是也不错吗?你怎么不在明儿那里歇息,来找我做什么呢?
我不要她的服侍……我要的是你。
我要的是你……
刘净心这才醒悟,野夜龙曾说过的,近乎呕气的言语,其实有多真实。
他从来都没去找过明儿?这意思是说,嫁如野家有数年之久的明儿都是净守着空闺?这不知识刘净心,在场所有的人心中都纳闷了。
“明儿你……”刘净心明知不该问,却又忍不住问:“你过得好呜?]
“我一直很感谢爷将我从妓院中赎身出来。]明儿道:“请少夫人放心,我在家里会恪守本分。”以为刘净心误会她在埋怨不满,她急忙解释著。
但刘净心才不是在介意这一点——或许该说,现在她什么也不在意,而且略一思嗣瘁,便回头拿了好几匹上等的丝绸,郑重地送给了明儿。
这举动教众人大大哗然!
“少夫人?”而且明儿也吓到了。“这是、这是……”
“明儿……明儿妹妹,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刘净心诚恳地看著她。“我自幼便是个独生女,早希望有个兄弟姊妹!这一声明儿妹妹,会不会叫得太迟?”
什么太迟?根本就是受宠若惊啊!“明儿低贱,不敢——”
“请别这么说。”刘净心容不得她拒绝,“什么低不低贱!”硬是将对方推拒的布匹再推回去。“收下吧,你著实需要为自己好好做几套衣裳,改天我叫裁缝去为你量身。还有,伺候你的丫头是哪几个?!我非好好骂一番不可。”
刘净心为小妾明儿出头的消息,不出一个时辰,全府都知了情。刘净心出手相赠的,可不是几匹丝绸这么简单,而是一番力挺的许诺,教下人们对明儿这位如夫人不敢再起轻懒怠慢之心。
“少夫人为何要这么做?”服侍刘净心和双生子一块儿用膳时,薇儿问:“奴婢还以为您厌恶明儿夫人呢?”
厌恶吗?刘净心想起自己这几年来对明儿的不理不睬,苦笑了。“说真的,我以往不厌恶她。”或许有,但只是一点点,更浓更重的是,“我是怕她。”
薇儿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少夫人?您说您——”却在刘净心不愿多谈的表情下住了口。
确实,是害怕。刘净心以往就害怕,甚至不敢和明儿面照著面,那张和野日凤七八分神似的长相,一直是她的心头大患,但现在她突然发现什么大患不过是自己长久以来的凭空想像?当下,对明儿所抱持的心态才大幅扭转过来。
“薇儿,明儿妹妹她平日过得如何?”心神定了定,刘净心问道。过往她真的是太疏忽了,现在才从消息较为灵通的婢女口中套消息。
“明儿夫人一向都很安静,说话弱小,而且……”薇儿迟疑了下。“老夫人似是很不喜欢她。有好几次,有姊妹甚至是不小心撞见了老夫人在责骂她、罚她跪;也有一回,有人发现明儿夫人的脸颊红红地肿高一大片,可能是……”薇儿又迟疑了下,“只是,少夫人,那些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
“你意思是娘出手打了明儿?”
“不下,奴婢糊涂了,这些只是下人们问的胡言乱语!”薇儿吓坏了,快快撇开为自己澄清。
刘净心微微垂睫,掩去一抹阴霾。
不,她一点怪罪之意都没有的,只是……在思索一种可能。和自己的丈夫,婆婆相处了这几年,单纯如她,却在这两人身上,慢慢习得有关人性的一句箴言:“知人知面不知心”。
比方说野夜龙,他公开於世的是针对水玉馆与自己异母妹子的挑衅、妒恨,彷佛恨之入骨的模样,可是谁又看得出那不过是在慌张掩饰自身对异母妹子不该渴望的爱恋?这是一例。
那——比方说莲老夫人呢?一阵寒冷的哆嗦侵袭全身。
莲老夫人她,口口声声将野日凤视如己出……时时刻刻关心著水玉馆……曾当众指责儿子不该欺负异母妹子……这些,真是她的真心话吗?
“少夫人,少夫人!”她兀自沉思时,膳厅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不好了、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