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过一刻。
屠世民坐在一楼餐室的小阳台的凉椅上看报。他瞥到一则好笑的谬闻,忙摘下老花眼镜,倾过身子,想跟陪坐一旁的儿子分享,直到意识到回家住了个月的乖儿子并未在身边,脸上的笑容顿时垮了下来,没精打采地将报纸折起来往小几上搁,忍不住叹一口气。
“人老了,不中用了。少了个伴抬杠,连看报纸都不能尽兴。”
站在一旁熨着西装衣料的纪元一听,心下就有一点不能平衡了。他不聋不哑,好歹也是个谈笑说唱的能手,偏偏老板心里有偏私,只有屠昶毅那小子才能教他心上快活。
了解这点后,他也只能不吭气地继续他的工作。
读报不再有意思后,时间过得似乎特别慢,屠世民频频看着手上的表,终于忍不住询问一旁的纪元。
“都已八点了,他慢跑还没回来吗?我老不中用的肚子可是饿得发慌了。”
纪元手上的工作不停歇,面无表情地据实以告。“他一早起床就去慢跑了,回来后,岳小姐已上课去了。但是她把厨娘准备的饭盒遗留在饭桌上,少爷想她身上没多少钱,又怕她饿着,所以亲自送到学校去了。”
“喔!是这样吗?那他还是挺体贴的。”屠世民舒展眉心,人一开怀就想和老纪抬杠。“自从他回家住后,这里就跟以前不一样了。你也知道,我养了一些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讨钱奴,平常对我相应不理,倒是遇上麻烦事或有权利冲突时才来找我。而我明知不该管,还是自投罗网地介入了,我不怕别人说长道短,就怕自己的儿女到处造谣,说我心存偏袒、不公平。想想看,他们一个个吃了我这么多年,老六好歹都快五十岁了,他们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时,我哪一个少给过红?没有啊!反观老七,他还没高中毕业就出去打工赚零用钱,毕业后直接入伍当兵,当完兵后就被我叫进公司帮忙,一帮就是这么多年,花我的钱最少,却帮公司赚进了这么多的资产。我这几家小店不留给他,难道还等卖个光净给他们瓜分吗?”
纪元头是点着,心里却没附和的意思。老板的确是偏心了些,况且把自己价值百亿的几家大公司说成快倒的落魄小店,那就有一点月兑罪之嫌了。不过,老板在儿子和女儿身上的确投住不少金钱,但钱买不到真情意,只要有利益冲突,即使同个血脉也没办法使人回心转意。老板会在日薄西山之际作出这样的决定,大概也是看开了一切。
“我现在老了,怕寂寞,他人一闪,我实在不习惯。”
“老板,宽宽心吧,他只是进市区一趟,转眼就会回来的。你要不要先来点粥垫一下胃呢?”
“不了,把那些吃的收起来吧。喔!老纪,来,先放下手边的事,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看昶毅会不会满意我帮他物色的媳妇?若我问他的意见,就算是不十分满意,他也会说好极了。问你这只老狐狸,反倒比较快。”
纪元轻瞥了老板一眼,见他白眉下积沉了担忧,有点挖苦地回道:“老板,不是我老纪爱说,你们父子是世上最怪最宝的一对。”
屠世民的卧蚕白眉闻言耸立。“何以见得?”
“你叫他走东,他虽然满心不悦也不会走西,但他照你的话走后,你又担心他走得不顺己意,行事不舒坦,还频频问他要不要回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也就不会多此一举了。”
屠世民愣了一下,将纪元的话思量片刻,突然大笑出声。“好!老纪,我说这回是最后一次了,再活也没几年了。”
“但愿如此。”纪元低头咕哝,心下实在不敢苟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乎你这条爱别人迁就的老顽虫。”
“叽咕叽咕个什么?你赶快告诉我你对我新媳妇的看法。我快急死了!”屠世民急得不得了。
纪元仍是一副慢郎中的姿态,缓声道:“她让我想起一个倔强的女人。”
“你好眼力!没错,就是她!小含就是那个倔女人的孙女,完全继承到她女乃女乃的优点。”屠世民有点得意。
“希望没遗传到缺点才好,不过,看情况,我的这点幻想似乎要破灭了。”
由于屠世民昨儿个下午教训完屠玺凡后,心气浮动,早早就上床歇息了。昨日儿子送晚餐上楼给准媳妇时已八点半,所以错过了好戏,若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梦里也会大笑一番。
“怎么?你认为昶毅不会喜欢她吗?”屠世民紧张了。
“老板,纪元不才,没念过什么书,但瓜熟蒂自落的道理还是知晓几分。你那个乖儿子,他哪里会不喜欢人家?那个小兔崽子,一钻回老窝里就不想出来了。我昨儿晚照你的话做,硬是睁眼说瞎话地推说背痛没时间铺客房,想将他们早早送作堆。哪知道他就这么认命,明明流着涎,还装出一副笨头笨脑的泥塑木雕样斥我办事不力,才得委屈地跟人家去挤那张床。你听听,分明是占足了便宜还不认帐!去!”
屠世民笑得乐陶陶,眉眼一聚,顿时瞇成一直线。“一整夜吗?你有没有看错?”
“错不了。打昨晚八点半进门至今早五点起来,整整八个半钟头,老实说,这是三年来他睡得最久的一次,而且门房还上了锁。”
“喔!那你看……他们有没有……这个那个?”屠世民神色暧昧,指东又画西的暗示。
“这个那个?”纪元没个概念。
屠世民丢给纪元一个白眼,轻斥道:“逊,这个指的是打啵,那个是指上床亲热。”
说完还伸手拈了一下嘴上的胡髭。
他才想骂人哩,但老板与客人总是对的,纪元骂不出口,只得抿一下嘴,拒绝回答。
“有没有啊?”屠世民见纪元不开口,急得像个小孩子。
纪元将头猛晃了几下。“不成!你儿子若知道我给你通风报信,是会大大不高兴的。”
“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会知道?而且我这个做长辈的人问,也是出自关心嘛。”
屠世民低声下气,双手端起臀下椅,就像一只螃蟹似地往纪元的方向移去,耳朵还拉得长长的。
纪元见状,将西装料揪在胸口前,整个上身往椅背一靠,警戒地说:“老板,就算你我都成了海底蚌壳,他也绝对可以从你吐出来的泡沫中嗅出端倪。我看这种事你还是别难为老纪,改找你儿子问吧!”
屠世民神色一黯,想自己连老板的架子都甩开了,还是没说动老纪开尊口,心下挺不舒服,口气也变得酸溜溜的。“也对,你的品行一向端正不阿,又没讨过老婆,拿这种事问一个老童男,当然是我强人所难,就当……就当我这老头儿无理取闹,没问好了。”然后摆了一脸自讨没趣相。
纪元顿觉灰头土脸,他这五十几年来孤家寡人一个,还不是为了他们屠家才会延误婚姻大事,但没结婚可不表示他什么都不懂。
于是,他忍不件迸出一句话。“看床单的乱纹像是龙凤翻滚过似的,应该是有。”
屠世民冷嗤一声。“又不是拿甲骨砚卜问神,只看床单的乱纹怎么准?”接着头微倾,老嘴往对方的耳朵迎了过去,轻声问:“你……有没有看到落红啊?”
纪元斩钉截铁的说:“没有!”
屠世民十足乐天的脸顿时被失望的云雾笼罩住。心想,现在的孩子感情早发,婚前性行为不算是个天大的罪过,但是他心里就有那么一点老古板在作祟,毕竟他的思想还是八十岁,前卫不起来,一思及强塞给爱子的媳妇被人“捷足先登”就觉得不顺遂。
“不过换床单时倒是瞧见了‘落黑’。”很显然,纪元在卖关子,折磨老人。
“喔,怎么说?”屠世民的兴致始终提不起来。
“起初我也觉得奇怪,以为少爷在床上看书,墨汁漏出了笔杆。但是一想笔芯里的水就那么丁点多,有点不合理。不过我左思右想,推测是因为染色的效果。因为少爷的床单是墨绿色的,绿沾上了红,那就黑不溜啾了。”
“真的?”屠世民双手挥了挥。“拿给我瞧瞧!”
纪元眼一瞪,看来老板是有点走火入魔了。“床单一早就拿去洗了。”
屠世民懊恼一叹,抓耳挠腮,万分沮丧。“唉!你动作那么快干嘛?我又没多付你薪水。我媳妇的子孙瑞就这么给人洗掉了!”
原来老板还打算将那床单收藏起来?!他疼儿子的心态还真有点不伦不类!纪元望着天花板大摇其头。“老板,说真格的,我们这些不合时宜的话是万万不能传进你儿子耳里。”
“为什么?这种事是喜事啊!媳妇入门即见喜,有什么不合时宜的?”
“唉!好老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座休火山,平时难得发顿脾气,一旦臭脾气被引爆起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屠做民被纪元这么一点,想起三年前的那一幕,缓缓地点头附和。“也对。人家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是啊!免得又被小表缠身,又闹自杀的。”
“你真的相信我那个不知哪门三六九的江湖女道士亲戚的话,也认为昶毅被小表缠身,得赶快把财产过到别人名下,才能挽救他一命的谬事?”
“老板,白痴也知道是有人想趁火打劫,相信的人可真是笨蛋了。”
屠世民“哦”了一声,忙挪转眼珠,有点心虚。困为当年他始终不了解儿子为何会一反常态,变得意志消沉。船破又遇打头风,他心慌意乱之际不免失了主意,差点人云亦云。好险老目未花,及时察觉此事有异,没有便宜他家老六。因为那个女道士是老六的姻亲,两人早就串好供词了。
屠世民撇开往事,有点责难地问:“既然不相信,那你没事提小表干嘛?”
“我说的小表指的不是邪门歪道的鬼,而是指玩得乐不思蜀的少爷。他学位拿到手,闲书也念够本了,洞房花烛夜也偷偷模模地捱过,再来就要讨老婆了。这人生三大乐事皆经历过后,他可没有借口再投闲置散、到处闲晃啊!”
“要他回公司上班这事,你已跟我提过不下数回。但是娶媳妇这回事他已迁就我了,我怎么好再逼他回公司呢?”
“干嘛得用逼的呢?古人说:昊天罔极,父母之恩重如山。”
“再让他逍遥一阵子吧!”屠世民还是摇了摇头。“我不希望再见他‘起乩’。”
纪元神态凝重地趋前一步,坐在老主人身侧,劝道:“老板,你肯承认自己十年前的错误是好的,但适度的弥补就可以了,再多也是没必要。目前少爷行事可说是智圆行方,比以前更懂得调适心理,连三、四个人拿出棍子要揍他时,他都能面不改色地以言语化解危机……”
屠世民眉一蹙,打断他的话。“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怎么你连提都没提?”
“半年前在高速公路上发生的,只是一起小擦撞。他不要我跟你提。”
“那你就真的不提了?”屠世民身子往前倾,狠狠瞪了纪元一眼。
纪元刻意避开老板的厉眼,继续道:“总之,现在的少爷和三年前的少爷不一样了。
即使独当一面,他也绝对能够应付自如。但是,你若不有这个绝佳的时机将他引回公司的话,再两、三年你人老势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屠世民还是闷不作声。
纪元终于沉不住气,“不瞒你吧,事实上,打从少爷回来住的这一个月,只要你一午睡,他就跑进你的书房,开始翻看旧档案。你若不敞明说要他回去,他是不会主动跟你提的。”
“我希望他是心甘情愿地回公司。”
“他会的。”纪元牙一咬,说:“只要你把健康检查的报告书搁在书桌上,他读过后就会跟你提,你连口水都省了。”
“怎么省法?我只不过血压偏低了些,连心脏病和糖尿病的初期征兆都没有,你要我拿那份报告书出来有什么用!”
“不会吧,人老了,总是有些器官的机能会萎缩。”此刻的纪元是口不择言了。
“偏偏我是劳碌命一条,萎缩得比较慢!”
纪元闻言端详了屠世民好半天,半晌才评道:“错了!老板,你的确有个地方萎缩了。”
“哪里?”
“就是你向来喜欢强人所难的坏心眼萎缩了。这有好也有坏,好的当然是可以让你身边的人喘口气,坏的就是放任少爷继续做个无业游民。”
屠世民单眉一挑。“所以你是建议我不择手段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嘛。老当服输,你今年高龄八十三,只要摆出八十几岁老人的姿态,就足以挽回你儿子的孝心了。”
屠世民搭在颊上的一只指头就这么弹点了起来,一边垂眉觑眼地思量,一边瞅着纪元,半晌才讪讪地下了一个结论:“他不会很高兴的。”
“就算一个愿打,还得另一个愿挨才算数,他多的是选择余地。”
★★★
在车水马龙的路上停停走走,塞了将近半个钟头后,屠昶毅好不容易出了车阵,大小巷里绕了五圈才找到一个停车位,等他将吉普车勉强挤进两辆豪华大车之间,十分钟又溜走了。
屠昶毅拎起饭盒便跨下车。由于一时匆忙,他来不及换穿较正式的衣服,再加上蓄了一脸胡子,模样可比山大王,所以当守在大门旁的警卫要他出示身分证件及说明来意时,他也不怪对方以貌量人,依然和气地等待对方的审查。
此时已过七点五十分,大多数的学生皆在教室内早自修,操场上只有几十名球员在练习传球和跑步,哨声与加油声不时传来,为宁静的校园增添一股活力。
屠昶毅没花费太多的力气就找到了小含的教室。他在门外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里面的气氛热闹得不像在自习,倒像一群没人统驭的弥猴儿,在花果山休憩、纳凉、玩耍。
讲台上有一名学生正面对着黑板抄录标准答案,而台下是哄闹成一团,薄薄的试卷纸在空中飞来飞去,同学们不是埋头苦干地振笔疾书,就是趴在桌上大梦周公,一个个忙得没空招呼他。
等上一分钟,好不容易有一位坐在正中央的男同学蓦地站了起来,手往腰际的呼叫器一按,旋身往后方箭步飞来,与屠昶毅擦身而过。
屠昶毅见他行色匆忙,便打消询问这个小男生的念头。
没想到小男生迅速地瞟了高头大马的陌生人一眼后,便嘎然止步,倏地回身,对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冲口说:“哇!大叔,你这个造型好酷啊!整理起来费不费时?”
屠昶毅闻言愣了一下,眄了这个矮虽矮,但面部轮廓却深刻俊美的少男一眼,对于终于有人赞美他那把留了三年的胡子感到异常兴奋,大有遇见知音的感触。
他脸上泛起得意,从容回答:“一点也不,反而省了好多麻烦。”
少男一脸欣羡,只是不巧,他腰际的机子又响了起来。
屠昶毅忍不住提醒他:“小老弟,你的机子又响了。”
对方不耐烦地低下头,在呼叫器上一按。“没关系,是我老爸。他一向很龟毛。喔!对了,你是要找人吗?”
“没错。但我站在这里五分钟了,都没看到她的人影。这是‘爱’班吧!”屠昶毅往男孩腰际扫了一眼。
对方抿着嘴,手一模索再次在呼叫器上一按。“没错啊!你要找谁?”
“我找一个叫岳小含的女生。”
“哦!”男孩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紧接着好奇地问:“你是……她叔叔?”
屠昶毅摇摇头。“我不是她叔叔。”
“那么是舅舅了?”男孩对他的身分极感兴趣,一点都不理会频频呼唤他的机子。
“也……不是。”屠昶毅有一点气馁。旁人如此问他,教他不得不扪心自问,自己看起来真的很苍老吗?
“那……你该不会是她爸爸吧!但是,她说她爸早上天了。”
屠昶毅猛呛了一下,伸手抚了一下脖子好稳定情绪,克制出手掐对方的冲动。不过想归想,他还是和颜悦色地否认道:“都不是!我是她的……”
不料,他才刚要解释自己的身分和来意时,一阵呼唤来自走廊,结实地打断屠昶毅的话,也将男孩的注意力拉走了。
“金不换!你给我老实招来!”
人随声至,只见一个穿着运动背心的高大男孩飞跨着大步,朝他们两人逼近,片刻,硬生生地介人屠昶毅和这个叫金不换的男生中间。
他的头微低,右手竖起一枝耗竭的钢笔笔芯,另一只长指威吓地戳了戳金不换的胸膛,不客气地问:“小子!这东西你认不从识?你最好别框我,小心我扁你一顿。”
屠昶毅的身长与来人一般高,自然不把这个口出恫喝之言的运动员看在眼里。但是这个叫金不换的小子,个头已是差了人家好大一截,却也文风不动地等着蛮牛的来到,足见其定力与能耐一点都不落人后。
金不换双臂环胸,优闲地靠在门板上,懒懒地说:“认识啊,上面印了那么大个英文字母,你还要问!白金牌不是吗?亏你是拿绿卡的。”
斑个儿男生面转铁青,瞄了一下冷眼旁观的屠昶毅,急忙辩解:“我又不是白痴,哪会不知道!我要问的是,这枝空笔芯是不是你给我妹妹的?”
“我给你妹妹?”金不换敛起笑意,蹙起眉头思量半晌。“喂!赵大淼,我神经病啊!笔芯用完不扔,留垃圾给人当遗物现宝用啊!”说完还用手指点了一下脑袋,取笑对方“头壳”烧坏了。
“我妹妹说这是你给她的礼物。她还把笔芯钻了一个洞,挂在脖子上当护身符。除此之外,还有你用过的橡皮擦,喝过的铝罐拉环。”赵大淼愈说愈激动,还旋身看了屠昶毅一眼,要取得他的认同,“大叔,你说这小子该不该挨揍?”
屠昶毅憋住了笑,没有回答。
赵大淼也没真要他评理,径自道:“看!英雄所见略同,连大叔都默认我的话。”
金不换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赵大淼,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好久才忆起上个礼拜五在图书馆解函数时,刚好笔芯没水,由于身边没多带笔芯,他就向坐在一旁的女生借了枝铅笔用。
哪知那个女生一串结巴地说完自己的名字和班级后,忙不迭解释她有搜集笔芯的嗜好,还问他可不可以把空笔芯送她。
为了满足她这项少见又兼顾环保意义的搜集欲,忙着赶功课的金不换连头都没抬,二话不说就把笔芯往旁递了出去。他根本没料到那个有怪癖的女生竟是赵大淼的妹妹!
般通了来龙去脉后,金不换抬头面对脸红脖子粗的赵大淼,不在意地问:“那枝笔芯是我的又怎么样?”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个金面太郎没安好心眼。”赵大淼得意地摆出一副料事如神的样子,还跟身后的屠昶毅示威了一下。“我妈要我来警告你,少打我妹妹的歪主意,她才高一而已。”
金不换马上举起右手,保证道:“我以我爸的名誉跟你担保,也请你妈尽避放一百二十个心,令妹非常的安全,我绝对会跟她保持距离的。”
赵大淼嘟着嘴思索他的话,半晌转身对三缄其口的屠昶毅说:“喂!大叔,你听到这小子的话了,他可赖不掉。”说完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去,结实的宽肩还不经心地撞了下屠昶毅的胸膛。
而金不换则是敏捷地侧闪开身子,躲过了一肩之击,目送对方远去,调侃道:“这头牛命带三个水,所以向来势汹汹。”
屠昶毅手抚着胸口,眼带趣味地瞅了金不换一眼。“小老弟,这种事一天撞上一回,也算是增广见闻了。”
金不换将双手一摊,自嘲说:“不用一天,一生撞上一次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喔!对,你说你要找岳小含是吧!”
屠昶毅微点头,提起装了便当的小花布袋子以示来意。
“哇!太正点了!有亲戚专门送便当来给她吃,这样她就不会老打我的游击了。”
“打你的游击?”
“没错。本来这种话是不足对外人道的,但既然终于有做长辈的人开始关心她,那我就不得不跟你说个清楚。不过,她若问起是谁告的密,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你很怕她,她真的那么凶?”
“怕?!才不!我是敬她长我三岁,当她姊姊看才让她三分的。好男不跟女斗嘛!”
“好一个好男不跟女斗。好,我不会跟她提的,小老弟,你赶快告诉我她在学校的事。”
“她从不拎便当盒上学的,中午又懒得上餐厅跟人挤上挤下的抢买便当,所以不是饿肚子,就是拿一根叉子行走天下,游走四方。哇!连孔子都有绝粮之时,而她啊,比孔夫子还吃得开哩!”
屠昶毅有点诧异,对于岳家这样漠不关心的举措开始起了质疑。“这种情况有多久了?”
“最起码她降转到我们班上的这两年来,都是如此。”金不换说到这儿,转了个话题,“你等等,她大概又是将白卷一缴,就趴在桌上睡回笼觉了。我差个同学帮你叫醒她。”
不容置喙地,他扭头朝教室内大喊道:“喂!班固,时间到了,你赶快把女张飞叫醒,有个超级大帅叔找她!”金不换得到个竖在空中的OK手势后,就急急掉头回他的电话去了。
屠昶毅眼带谢意地目送这个叫金不换的男孩离去,再侧头往喧闹的教室一瞧,只见坐在靠窗第一位的岳小含被人叫醒后,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朝他这个对角望了过来,与他四目相交之际,随之一震,一秒后,身于霍然从椅上弹跃起来。
“喔!老天爷!”岳小含低咒一声,拳头紧握了起来,强力镇定地走过讲台,从前门绕了出去。
“你来这儿干什么?”她没好气的问,那对杏眼到处瞟,就是不看他。
“帮你送饭盒。”他慢慢地回答,眼睛略过她身上那件皱得不象样的白衬衫和黑色百折裙,从裤袋里掏出一条洁净的手帕,想替她抹去唇角的口水。不料,她急忙闪开他的碰触,往后退了两步,这让屠昶毅的神色暗了下来。看来,她还是很讨厌他。
“你干嘛多此一举!”她毫不领情的说,并用手抹了下唇。“我就是不想带便当,才故意忘在桌上。你这回是多管闲事了。”
“是吗?”他淡淡地反问她一句,脸色僵硬得难看。
岳小含这时也觉得自己不知好歹,毕竟他跑了几乎半圈的北市盆地送便当给她,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是一想到昨天的种种,她就是拉不下那个脸来与他和颜相对。
她勉为其难地从他紧握的手里取饼热呼呼的饭盒,捧在心口上,大概是热力将她冷酷的心稍微融化,她终于说:“好啦!谢谢你送饭盒给我,你可以回去了。”道完了歉,她就急着打发他走。
被她推着走的屠昶毅,急忙煞住脚,“等一下!你身上有钱坐车回家吗?”
“天啦!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笨。”岳小含眼看快八点十分,导师很快就要进教室了,她可不希望屠昶毅碰上那个见到她就要瞪上半天的导师,于是心急的想赶他走。
但他却慢吞吞地从裤袋里掏了一张百元大钞,往她胸口的衣袋里塞,然后双手潇洒地往裤袋里一放,退了一大步,随口道:“拿着,现在天气热,好买些凉饮喝。”
他才刚说完,扩音器里就传出好长一串的钟声,他睨着眼聆听的模样,像是在欣赏从天际传放的音簌,直到钟响毕,才正眼对她笑着宣怖道:“喔!打钟了!”
岳小含猛一跺脚,咬外切齿道:“我知道!听起来像丧钟。拜托你,赶快回去好吗?”
他仍是慢条斯理地,像只千年老龟,只是眼里泛起三岁小孩的淘气。“好吧!不过我会来接你下课,你可别逃课。”
“我家的事,少管我!”岳小含咬着贝齿,乖张地仰头用鼻子瞪着他的下巴,恶声地补了一句,“你这个爱说教的无业游民!”
他的嘴角隐隐牵动了一下,无意跟她计较最后一句话,只说:“你家的事就是我屠昶毅的事。我不管你以前的总总作为如何自由法,但是一旦进了屠家的门,就别指望我会对你睁只眼、闭只眼。你是个学生,就该克尽学生的本分。”口气虽然不重,眼神却是异常严肃。
“克尽学生的本分,是吗?”岳小含逮到一个机会,反唇相讥,“那你得原谅我的分身乏朮,因为从现在起,我晚上还得陪一个独裁的老山羊上床,隔日起来你不能指望我还有精力猛啃书。”
“小含!”他音调倏地抽紧,略带警告。
“我没说错啊!我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她要他为昨夜的事负起全部的责任,并且感到惭愧,因此口不择言,“没有一个女孩可以忍受这样的待遇!白天得循规蹈矩地假装成一个男人的女儿,到了晚上还得勉强自己扮演烂货,跟一个不认识的人上床……”
他冷冷地截断她的话,命令道:“把那句不雅的词收回去。”
“我并没有说错,因为那正是我心里的感受,烂货!”她要狠狠煎熬他的良心。
“我不管你心里的感受如何,但是你所用的字眼不但不得要领、有碍视听,而且与事实不符,所以把那句不雅的词收回去,同时告诉我你不会逃课,而且会懂事的在校门外等我来接你。”屠昶毅捺下心性,不忍揭她疮疤。困为昨天所发生的一切不全是他一相情愿,他能体恤她的别扭,但是绝不接受任何蓄意的栽赃行为。
他敢做,却不敢听!
“我不是个三岁小女圭女圭!”她甩了一下短发,挑衅地将便当盒往肩后一甩,拒绝听令。
“不是才怪!你现在的行为俨然就是。”他眉一蹙,提醒道:“你不退让,我就耗在这里,反正我是无业游民,多的是时间。喔!你班上的人似乎对我的身分非常好奇。”
岳小含知道他是言出必行的人,僵在那儿好几秒后,才不得不让步。“好啦!我为自己口不择言跟你道歉。你可以走了,行了吗?”
“不够好,还有你不逃课的承诺。”
“好啦!老山羊,我答应你不会跑,你赶快自我的视线范围内消失。”
“非常好,看来我们要多多学习让步,以免两败俱伤,毕竟独木桥只有一座。你说是不是?”
“对!对得不能再对了!”而且照情况看来,让步的那只“羔羊”恐怕会是她,她是绝对斗不过素来沉稳的他。
总算,他好不容易转身就要走了,岳小含松下一口气。没想到,不到一秒,她的背后就冒出一阵柔得像一滩水的声音。
“岳小含,已经上课了,怎么还在走廊上逗留呢?”说话的是一名身穿时髦套装的年轻小姐。
听到这声音,屠昶毅也转回身,停下脚步。
一向对老师爱理不理的岳小含,在屠昶毅面前真的是惊慌失措了。“啊!老师,我……”她紧张得一时答不上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师把目光移至屠昶毅的身上。
“这位是……”
屠昶毅没让岳小含有开口的机会,马上从裤袋里伸出手,热切地要与老师相握,上前跨了一步就自我介绍。“是这样的,敝姓屠,是小含的监护人,请老师多多指教。”
“喔!屠先生,你好!我是小含的导师孙玉倩。”她慌张地将档案夹换手,腾出右手与他相握。
不知怎地,岳小含总觉得气氛诡异得不寻常,因为外表温柔、声音好听的孙老师一向视她为问题学生,虽然不打不骂,但对她不苟言笑,私下训话时,总是斩钉截铁地要找她家人恳谈、沟通。现在,她有这个机会了,倒红着一张脸蛋对着老山羊发痴。
岳小含把便当搂在怀里,狐疑地看着这两个人。
“岳小含,你先进教室,请班代表先主持班会,我和你的……”因为屠赧毅只说是监护人,孙玉倩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岳小含愣了一下,忙转头提示性地看了屠昶毅一眼,小心地说:“表舅?”
屠利毅冷淡地扫了她一眼,对表舅这个新身分不表意见,然后转头面向孙玉倩微笑,默许老师接口。
“我和你的表舅谈个十五分钟,随后就到。”
“没错!小含,表舅也想利用这个机会了解一下你在学校的情况。你先进教室温书,可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岳小含的心底猛然起了警戒,月兑口就要翻供否认屠昶毅不是她表舅,一见他胸有成竹、吹着口哨的表情后,她不得不改变主意,警告他送给屠昶毅一个凶巴巴的眼神,要他别太大嘴巴。
★★★
这天早上,岳小含难得没心情打瞌睡。第一堂下课后,孙玉倩竟跑到她的特别座前跟她促膝谈天,撇开两科挂零的辉煌成绩和她的恶作剧不提,一个劲地绕着她大谈前途,仿佛她是老师的得意门生似的。
不过机灵的她很快就发现,老师对她的家庭背景──尤其是母系──的兴趣似乎大过她这个问题学生。而岳小含很怀疑孙玉倩会突然变成一个奉行爱的教育的实行家,尤其在她上礼拜狠狠整了老师一顿后。
接下来午餐时闻,全班肃静,每个人皆睁大眼盯着她的饭盒瞧,好象不相信她岳小含也会有带便当的一日,而那个便当有着全世界最营养可口的菜色。当然,最快乐的人就属金不换和庄少维,这两个发育不全的男生总算可以享受吃饭的乐趣,不必担心她的觊觎。
午后第一堂课,三民主义课本才刚打开,她的脚就已经痒得蜷成一团麻花儿了。她撑着脑袋的胳膊正抵着被乱刀割得面目全非的桌面,另一手则在纸上胡乱涂鸦,那颗定不下来的心在跷与不跷之间做“生”与“死”的最后挣扎。她该弃承诺于不顾呢?还是坐以待毙,等着束手就擒?其实她的问题比屈原先生的爱国情操来得简单容易,但为什么下一个决定就这么难?还有,姓屠的和她老师谈完话后,上哪儿去了?他打算怎么消磨一个早上和下午?
咦,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干嘛操这种无谓的心!
等到她决定豁出一切逃课去时,枯燥的一节课又在犹豫及当当的钟响里溜走了。最后她很认命地坐在原位,一直到放学。
她告诉自己:岳小含,那是因为你想知道那个独裁山羊和老师到底谈了些什么,绝不是因为你怕姓屠的,也不是因为他送来的饭盒很可口。喔!不,这样讲她有违良心,老实说,午饭是挺可口的,允其是那道烤肉串,但她不认为自己会因这点贿赂而感动。
或者,该换个理由。大概是因为她发现受大人关心的感觉还不错,要不就是姓屠的单独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聊她十五分钟,让她突生赤果果的不悦﹔也或许是因为老师旁敲侧击的关心屠昶毅时所流露出来的眼神,让她不出得联想起钓到一尾大鱼的贪婪渔夫……天啊!她岳小含会是在嫉妒吗?
一想到这里,头皮发麻的她忙以双手按住喀喀作响的牙齿,忍不住暗斥自己头壳烧坏了,她认识那个人还不到一天哩!
但另一个声音反驳她──一天,可以短,可以长,可以是转折点,可以走出发点,也听以是浮游生物的一辈子。她既然可以在一天之内从女孩变成女人,从未婚身分变成订婚身分,从不认识屠昶毅到知道屠昶毅这个人,这么想来,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发生的呢?
不过如果照这种逻辑去想,那她岳小含还能叫岳小含吗?
她总能做一件事来表达她的抗议吧!所以当她五点十分走出校门仍没看到屠昶毅时,就下了一个决定──姑娘她不等了。
她既没逃课,也在校门口等了,今早的承诺已经履行完毕,是他自己上了年纪手脚慢,不能怪她过时不候。如此一想,她觉得整个人又充满了活力。她将十个指关节压得喀啦响,心想好久没去开赛车了,今天去开它个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