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比预定时间早到婚礼场所半个小时。
经过齐放和佟青云的解释,唐震天总算了解于敏容和杰生的婚礼将在一家以“酷儿”为主流顾客的另类酒吧里举行。
三人围坐在吧台一隅,各端着一杯酒饮。
齐放个性直爽磊落,对唐震天这个保守拘谨的“井底氓蛙”晓以大义起来是荤素不忌的。
“有几点事,你要记在心上。首先,你不是李小龙转世来拆洋鬼子招牌的,等一下人多时,别眼露凶光,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土匪面孔,对,没错,我讲的就是你现在那种要死不活、想找人练拳的表情。
“再来,除非你不了解自己的性向,想借机挖掘另一个自己,要不然对所有前来搭讪的男男女女的暗示与小动作都要抱持一笑置之的态度,和善拒绝就好,别反应过度。最后,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嘀咕什么?”
唐震天硬着脖子,侧眼睨了自愿当他肚里蛔虫的友人,“那你倒说说我在嘀咕什么?”
“你在想我和青云到底是不是玻璃圈内的人?”
唐震天心中的别扭被齐放一语道破,想到先前于敏容也在这一议题上跟他强灌一些观念,心里总难以平衡,“你话非得说得这么直吗?”
“你马脸拉得又臭又长,让人有话不吐不快。”齐放乐见唐震天陷入窘境的一刻,而且打算把握机会好好享受一番。
唐震天避开目光,啜饮杯中物。“那你们两个到底是不是?”
齐放看了沉默好些时候的佟青云,问:“该替这家伙解惑吗?”
佟青云嘴上挂着笑,耸了一下肩,表态道:“我无所谓,你自己看着办。”
齐放转头满脸奸笑地对唐震天说:“这样吧!这话说起来挺长的,等我们下回碰上后,若你心里还有疙瘩的话,我们再谈吧!”
唐震天也不跟齐放计较,老实地说:“也对,没这个交情,话讲得再情有可原也没用。”然后将空酒杯一搁,转身就要离去。
齐放摆了一脸笑面虎的模样问:“好戏还没上场呢!你就打算走人了?”
“没的事。”唐震天也回他一个英姿飒爽的笑意,然后嘲讽地补上一句,“只想找个不碍眼的地方撒泡尿而已。”
齐放微翘起大拇指,往身后暗房似的长廊比了过去,“往右直走,碰上吃角子老虎后往左拐,一路到底就是了。”
唐震天半逛半晃地找到男用盥洗室,推门而入。
当他挪身至洗手台柜前,却瞄到大镜里在他背后贴着墙打啵得火热的一对同志伴侣,他尽量假装视而不见的径自清理双手与整装。
却不小心发现其中一个身着白西装与牛仔裤的男子并没有像他的同伴那么投入,因为他那双不专心的眼,早已紧盯住大镜里的唐震天。
唐震天不作回应,开门离去。
当他再回到酒吧时,发现顾客明显增多,他先前格格不入的感觉也因此稀淡了些。
他看不见齐放与佟青云的身影,便打算跟酒保点一杯啤酒来解渴。
谁知,他身旁突然多出一名中年男子。
对方捷足先登地跟酒保要了一杯威士忌,然后转身轻松自在地问他,“想喝什么?”
他迟疑了一秒,知道自己是被误认为某种身分了!但他勉为其难的应付,尽量客气的应对着。
当对方告知,“我在大学授课,教运输学。”
这回答倒让唐震天的眼为之一亮,原想再多问一些问题,不巧,齐放突然在他身边出现,还拿一种略带防备的眼眸打量陌生人。
陌生人没被齐放无礼的态度所激怒,反而正面冲他一笑。
齐放敷衍了事地点头说声,“Hi!”
然后大手一抬,故作亲密状地搭上唐震天的肩,“我和青云等你有一阵子了,没想到你在这里跟这个一脸犯桃花的叔叔抬杠。”说着就想拉唐震天离去。
唐震天甩开齐放的手,没好气地说:“切磋英文都不行吗?”
“切磋英文?来同志酒吧切磋英文?老兄,你也看场合行事好不好?这就跟你上错庙拜错神一样:谁理你啊!”
“那个人是教书的,看来挺正常。”
“这种事情若能用肉眼辨识,那些警司法官大人们可没饭吃了!你不要以为你长得人高马大拳头硬就安全无虑,若被人下药过一次,你就知道药跟枪子儿一样,都是不长眼睛的。”
唐震天真想一掌往齐放口无遮栏的嘴上刮去,但他没有轻举妄动,只冷冷地说:“齐大少,你恐吓够了没?我不过和他聊几句,你就反应过度成这样,你不觉得自己老母鸡了点?”
“我是看你这个同窗恶友初到此地,再加上你是敏容表弟的这层关系,才多管闲事的。”
“我不领情,你还是闭嘴省点口水吧!”说完,直直往前方一张小圆桌走去。“敏容的表弟”这无中生有的称谓让他听了火气直往上冲。
偏偏齐放不饶人,跟个妇道人家一般嘀咕着,“我若省口水,你这个瞎眼黄蜂就要撞错方向了。Party是在隔壁的Club庆祝,要往这头去的。”
齐放一手搁在裤袋里,另一手不耐烦地往身后一道门比去。
唐震天四下旋了一圈,注意到身侧的人群的确有往那道门踱去的倾向:而佟青云正站在门边,一手拎着手机搁在耳边。
唐震天走回齐放身边,诘问道:“那么你和青云拉我上这里是什么意思?”
“这是准新郎的馊主意,你难道没听过『光棍饯别会』吗?”
“我是台湾万华来的老土,没齐大少这么见多识广!”
齐放闻言得意了。“怎么?总算悟出自己是『井底氓蛙』了?”
“哪里的话,悟性比不上你这只放洋多年的海底鸡。”
齐放明知不该自取其辱,却仍是忍不住要追问个一清二楚,“啥意思,海底鸡?”
唐震天毫不客气地跟他说穿了,“你真以为自己是鸡啊!”
齐放真是气炸了,也开口讽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博士喝过洋墨水,学成归国往茅厕里一拉,终归还是上流氓一条。”
两人唇枪舌剑一番,等到走近佟青云时,两张绿脸已是拉得老长。
佟青云只消瞄上一眼,就知道两人又卯上了。他坚守不干涉的立场,将邀请函朝Club的守门人员一亮。
守门人员瞟了他们三人一眼,目光停在身段威猛的唐震天身上,以英文询问:“你们是便衣条子吗?”
佟青云和齐放异口同声地说:“绝不是,只是来玩而已。”
独独唐震天紧闭着嘴。
守门员不耐烦地睨了唐震天一眼,张腿环臂地堵在门前等他开口。
“快说你不是条子,”齐放很快地对唐震天解释,“守门的这样问,为的是防患未然,因为便衣条子上门,除非持有搜索证,Club有权拒绝条子进入侦查探案。若条子不老实隐瞒身分,出事后上法庭作证不俱法律效益。”
唐震天闻言后,这才摇头表示自己跟警界无关。
而守门员也才放行。
齐放忍不住嘀咕着,“我上这里不知多少次了,从没被拦路问话过,独独跟你来的这一次,你说你自己命里带不带扫把。”
唐震天懒得回应,跟在佟青云身后,踏进人群汇集的夜总会里。
佟青云要齐放到吧台点饮料,然后将唐震天领到隔室一处人静的角落,“敏容传讯给我,说邵阿姨正急着找表弟要礼物。”
唐震天慢条斯理地回应,“哦!知道了。”他解开项链,将戒指取出来,打算交给佟青云。
佟青云瞄了躺在唐震天掌心里的“礼物”一眼后,二话不说地拍拍朋友的肩,然后比了身后廊道底端的一扇门。“敏容就在那扇门里,邵阿姨定了规矩,只准新娘的亲属及女性朋友进入。”
唐震天捧着那只廉价的金戒,走到底端抬手就要敲门。
出乎意料之外,他手还来不及落下,门就从里边被拉开,一位挂着一脸不耐烦的男性陌生人走了出来。
唐震天审视着矮自己一截的陌生人,只见他一身白西装和牛仔裤,混血儿的模样斯文,西装下却连一件衬衫也不套,摆明在昭告世人,他是“反骨”那一型的人。
对方收起漠眼,忽地露出兴味十足的目光打量唐震天,然后以非常道地的纽约腔英文问他,“你一定是敏容的表弟了?”
唐震天看着对方谈下上帅但却又不失性格的脸,其似曾相识的挑逗目光让他皱了一下眉,他寻思一秒后,猛想起先前在男厕里撞见的那对同性情侣。
唐震天不确定地微点一下头,慢声反问对方一句,“你呢?”
对方对他的问题相应不理,继续道:“我从没听敏容提起她有一个表弟,更别提有一个像你这么『帅』的表弟,她应该早将你介绍给我认识才是。”
口里那种相逢恨晚的寓意,露骨得让唐震天不安。
不知怎地,这个男的打量人的目光里,挑逗的成分远远超过唐震天所能承受的界限。
对方伸出一只手,报上自己的名字,“嗨,我叫Jason。”
原来是今晚的男主角——唐震天宿命里的情敌!
唐震天恍然大悟,礼貌性地抬手打算轻握,不料,对方握住他的大手后不放,反而诡异地以食指在他的掌间抠画了几下,令唐震天不挑眉也难。
这打暗语的招式对跑江湖的人来说是家常便饭之事,但在这酷儿夜总会里遇上,只有一种最大可能,那就是眼前的仁兄在试探他,打算跟他“认证”。
他若无其事地报了自己的英文名字,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
杰生对他的反应似乎在意料之中,豪爽地拍了他的肩,仍挂着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白牙一张,两道眉一扬,丢出一句“Seeyoulater”后,得意的离去。
唐震天没时间去想杰生,邵予蘅已从半掩的门缝里瞄到儿子的身影。
她脸上一喜,将儿子拉了进去,半谴责地说:“人到不敲门,杵在外面发什么呆?”
唐震天省去与杰生照过面的事,乖乖地将戒指递给邵予蘅。“礼物在这里。”
邵予蘅不发一语地扬手往室内一隅比去,要他亲自交给正在上妆的于敏容。
他给了母亲一个难为的神情,邵予蘅则是来个相应不理,他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于敏容跟前。
她正专心地为自己上妆。
他静立一旁打量,视线停在她姣美的轮廓上几秒,似怕真情流露后,便将目光调开,改盯在化妆台上。
化妆台的大镜里清楚地映照出一切,五花八门的美容瓶罐,一包拆封去了半打的烟盒,塞满烟蒂的烟灰缸,三只空酒瓶与一只只闪着三分之一红光醇露的高脚酒杯。
他显然不喜欢看到镜子里的一切,脸上也随之露出沉重的思量。
于敏容停下上唇膏的动作,明眸往上斜睨他一眼,满脸漾着“有何指教”的意味。
他盯着她唇上那两道用眉笔描绘出来的假胡须,错愕地说不出话来,只能像个被逮个正着的顽皮孩子,愣站在自己心仪的女孩面前蘑菇一阵。
尴尬五秒后,他才冒出一句完全不相干的事,“妳就穿这一身黑西装结婚吗?”
于敏容停下动作,艳着一张完美无瑕的红唇与突兀得骇人的须瞅着他,反问他一句,“不可以吗?”
不知为什么,他心底起了挑衅的念头。“我以为女孩子家嫁人时,穿礼服较恰当。”更别提那两道乖张做作的胡髭。
于敏容白了一眼天花板,老实说:“我嫁杰生,又不嫁你,你还是把你那自以为是的『恰当』省到你大婚的时候,再对你那个传统又乖顺的新娘申张吧!表弟。”
唐震天愣住,反问:“谁说我一定会娶传统又乖顺那型的?”
她拿起直排梳,开始整理短发。“你这么古板,就算娶到别型的女孩,也还是有本事把人家闷成你要的型。”
唐震天自讨了一个没趣,心里对杰生起了妒意,想把杰生在他掌上枢画的那段小差曲对于敏容全盘托出,让她清楚,她那所谓完美又有才情的未婚夫其实是个“吃着碗里,望着锅底”的滥情货色。
但他说不出口,因为这铁定会伤了她的心,她不知道自己已被杰生闷成他所要的那一型情人;明明是女儿身,却硬要强装成男孩儿样,这可不是“反骨”与“赶时髦”,而是自欺欺人!
他没冒出伤感情的话,直接将手里热烫的金戒指递给她,补上一句,“邵阿姨建议我送妳这个,希望妳不要觉得我行事唐突。”
她停下梳头的动作,盯着那只非常简单平凡的戒指良久后,搁下发梳,以食指和大拇指拎着戒指往自己的无名指套去,不大不小,恰恰与她的指径吻合。
她的眼底汩着泪,感动之余外加方才对他厉声厉色的愧意,她难为情地起身,给他一个拥抱,临时起意地在他俊逸青涩的颊上留下一吻。
这个吻对已洋化多年的于敏容来说,只是一种表达感激与亲情的方式,可谓发乎情、止乎礼,不带任何寓意。
但唐震天这小伙子却呆傻住,不知如何是好了。
于敏容注意到他颊上清晰的红残,连忙抽了一张面纸为他拭去唇印。
唐震天无法承受这般突如其来的温柔,笃定地拨开她的手,接过面纸,退开一大步后才吐出一句话,“妳忙,还是我自己弄就好。”
于敏容愣立原地,尴尬地瞪着唐震天好几秒,直到他意识到气氛不对后,才生硬地补上一句,“等一下在外头见了新郎,新娘子可要多笑几下。”
她没答腔,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那只被排斥的手半晌,不确定他这么做的原因是害羞使然,抑或是出于对她的厌恶?
一种似曾相识、被拒绝过的感觉,像涨潮淹堤似的冲散她的理智,泪随即涌上她的眼眶。她不解地打量唐震天,眼里除了纷乱的泪以外,更是猜不透的疑惑。
唐震天意识到她出神似的盯着自己,警觉地慢下手,却停不下拭颊的惯性动作。
直到她冷冷地逸出一句控诉,“你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老欺负人?”
他当下傻愣住,不知如何接口,只觉得像是被她刮了一记耳光,耳根还是热辣的。
“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话,但心里却不断想着一件事,她记起他了?!
于敏容瞅着他,见他像一脸心虚的小男孩般认错后,心马上软了下来。她抹去眼角边的泪,摆摆手,“算了、算了,谁教我们以表姊弟相称,以往有过的恩恩怨怨就看在这只金戒指的份上,一笔勾销好了。”
唉!看来她还是没记起他,他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地站在原地。
于敏容则是勉强地挂上笑容,转身坐回化妆台前,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重新补妆。
唐震天跨出贵宾室,阖上门,与一脸欲言又止的母亲面面相觑。
他涩声道:“妳是对的,走这一遭确实值得。”
邵予蘅很以儿子为傲,觉得他勇敢极了,忍不住伸手在儿子的双颊上轻拍两下,慎重其事地对他说:“有一个人想见你。”
“谁?”
“邢欲棠。”
唐震天一听到为娘的报出这位想见他一面的人的姓氏时,心中已有几分了然。他不带任何感情地询问母亲,“妳认为这样做好吗?”
邵予蘅咬着唇思索了几秒,耸肩道:“我觉得见一面也没什么不好。”
“那见他有什么好?”
“好歹你的身世能够明朗,毕竟,你是在我跟邢欲棠公证结婚后才坠地的。”
“是不是私生子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问题。”
“但对我们来说则是一个大问题。”邵予蘅眼里满载着真诚,“对方一直想找机会与你团聚,我则希望时机成熟时,你能认祖归宗。”
“见个面我无异议,至于认祖归宗的事,得等到我和外婆提,她首肯后再考虑。”
邵予蘅满面笑容地说:“那当然,毕竟她对你有养育之恩。”她对儿子有分有寸的作风很满意,便从提包里取出一张名片卡交给儿子,“这是你爸爸的联络地址,你若想见他,只消拨一通电话,他随时抽得出时间与你会面。
“好了,我得进去帮敏容打点,你若不想观礼,不妨回饭店休息。”
唐震天将名片搁入口袋里,他没有像一只负伤的兽般逃之夭夭,反而走进人群,与齐放和佟青云会合。
酒过不知几巡后,在众人酣醉的欢唱与各怀鬼胎的祝福中,他目睹自己喜欢的女子,画着两撇翘仁丹胡须,扮作男人样地走进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
无誓言、无婚约,无定情物,有的只是于敏容与杰生所谓兼容互谅、凡夫俗子无法一窥堂奥的倾慕。
问唐震天作何感受?
除了心裂,他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他原以为自己能静默地祝福于敏容找到幸福,谁知却高估自己的胸襟,他实实在在无法祝她与杰生幸福一世,但又能如何?
惫成于敏容幸福的主条件并不在他身上。
他听着新郎举杯高呼道:“无誓言的爱情最伟大!”
其他嘉宾也跟着附和。“附议!”
唐震天也只能端着香槟酒杯,以无言代替反驳,一口接一口地浇灌心中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