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同携手 第四章
作者:阿蛮

两年后,又逢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

洛阳城里,行人与驿车争道,南北往来川流不息,东坊与西街的商家店铺门庭若市,人潮络绎不绝数十日。

这样的奇观,看在当年初到洛阳城的耿毅眼里,是很不可思议的事。

如今他十七岁了,连看两年的花开、花谢与人来众散,懵懂之间,也明白了许多人情世故。

也许就因为耿毅已懂事,今年花会仍如往昔一般,万紫千红如锦似缎,可是他心中却升起前所未有的焦躁,让他赏花的闲情逸致也大打折扣许多。

洛阳籍诗人刘宾客曾写下“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样咏叹牡丹花会的名句,但是再怎么有诗韵,一旦被王侯公子哥儿们竞相争夺,做为追求耶律檀心、讨她欢喜的滥觞手段时,他也不得不对牡丹花会起反感。

因为打从牡丹花季一开始,宝宁寺便成了关中士大夫不约而同,急欲敬奉各品各色牡丹的汇聚之地。光是牡丹的名目就有数百种,诸如美人红、出水洛神、第一娇、倒晕檀心、葛巾紫、蓝田玉……风花雪月般的名堂,多到令耿毅头晕。

而那些送花入宝寺的名流可不是兼程来比风雅的,而是为了取悦“赞华先生”的义女——耶律檀心,希望在她心中留下好印象,继而能够月兑颖而出,成为拥她入怀的夫婿。

十五岁的耶律檀心,人见人迷恋,大家都说她美得月兑俗逸尘,纷纷地发表其最美之处的高论,有人说她美在勾人心魂的眼眉之间,也有人说,该在红艳温润微启的鼻唇之际,有人夸其颈项白若似雪,宛丽如鸿,又说她的身材婀娜,恰如多姿灵柳。

种种的蜚短流长,全都绕在她的形骸躯体上,众人讨论的结果是,人人有高见,却莫衷一是,至於她的琴、棋、诗、画与手红,巧妙工整与否,却无人关心在意。

这倒也罢了,棘手的是,有关她天香国色的街谈巷语竟是愈传愈夸张!到末了甚至传得极为露骨,连挑逗性的联想都进了耿毅的耳里。

李嗣源有不少个、纨袴子弟,其中一个的年岁与耿毅相当,曾打过追求耶律檀心的主意,却因为品德太差连耶律倍的门槛都过不了。

大概心里咽不下这种气,竟在大庭广众之下,盘问耿毅,“我听人说,你义妹生得一副风中玉露,更胜凝脂桃红的美姿,我想若是能将洛阳第一娇抱在怀里怜惜一番,看看她那种『雪中颤梨』的销魂模样,不知多好?”

对方志在羞辱人,他还能说什么?

斥责对方听来的话,都是夸张不实的闲言闲语吗?那岂不是给对方机会,质疑自己看光义妹的身子了?

可是,若是一口全盘否定耶律檀心不如盛传中的美丽,丑话一旦传进她的耳里,一定会让她误会他心眼小,摆明不愿她嫁得好。

他百口莫辩的情况下,掉头就想走。

怎知,小王子拿了石头往他砸来。

他忍无可忍,拳头一拎,回身便朝“小王子”的鼻头抡了过去。

谁知王子不堪一击,拳头才落不到三下,就昏过去了。

这事闹进了宫,李嗣源要耶律倍带义子进宫,查一个水落石出。

坦白说,这并不是一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时代,耶律倍知道、耿毅知道,全洛阳的老百姓都知道。

所以,众人以为他们此行入宫,实在是凶多吉少。

邀天之幸,耶律倍父子是吉人天相,有宫女柳氏在李嗣源最宠爱又最明辨是非的花见羞夫人耳边,将事发的情况描述得一清二楚。

李嗣源极爱这位夫人,对她可谓百依百顺,既然她说错不在耿毅身上,皇上也就从宽处置,只要耿毅向儿子赔罪了事,便不与耶律倍父子追究计较了。

但是耶律檀心究竟该嫁给哪一个王子这一回事,也成了一个甩不掉的话题。

而雪上加霜的事是,李嗣源见到长大后的耿毅变得俊秀威武,很是欣赏,未经思考,便要把女儿许赐给他,招他做驸马!尽避这个公主还不满五岁大!

对耿毅来说,这无异是“天恩难受”了!他只庆幸自己有一个戍守边防的老父,短时间内,可充当应付皇上的挡箭牌。

耶律倍紧抓住这一个奥妙处,跟皇上说:“这事我还得问问耿玠公,才能回覆皇上的恩赐。”

李嗣源最近可说是龙体欠安,他一想到耿玠这一号敬酒、罚酒皆不吃的铁硬人物后,头也疼了。

在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情况下,他马上依了耶律倍的意思说:“那就由赞华先生为朕传话了。”

雹毅回到宝宁寺后,连著几天做事都不带劲,只除去拉奚琴时提得起力来。

每当他演奏时,苦闷的神情好似一个郁郁寡欢的老翁,其曲调哀怨伤感,让人听了但觉凄怆低迷,仿佛人生无望,连老天都想往地崩下来似的。

所以,这几日寺里的人只要一听到耿毅在拉琴,多半会识趣地走避。

耶律檀心则不然,还雪上加霜,找话题消遣他。“毅哥哥要娶小新娘了?恭喜啊!”

雹毅早习惯耶律檀心的伶牙俐齿,也无可无不可地回道:“多谢檀心妹子关切。”然后继续拉著架在大腿上的琴。

耶律檀心见他独自陶醉於琴韵里,於是往他另一个膝盖坐了下去,娇躯被他横扯而开的肘撞上时,也没呼喊出一个“疼”字出来。

“你这是干什么?”耿毅难得恼火了,瞬时撤开琴与弦,以免自己跟她有过多的接触。

她踮起紫金绣鞋,大胆地悬坐在他腿问,回答他道:“要你认真听我说话,别再拉琴。”

“我停了,你现在可以把身子挪开去。”他看著她的模样,好像她是一个妖女似的。

耶律檀心只好起身,稍微退开几步。

她旁敲侧击地问:“你压根儿不想娶李嗣源的孙女,对不对?”

“公主人还那么小,怎么娶?”

“如果我能帮上一点忙的话呢?”

雹毅看著她,质疑地问她一句,“除非有利於你自己,你是不会轻言开口帮人的。”

耶律檀心本来还有一丝笑意的,听了他的话,马上又变回先前冷若冰霜的模样,“义兄还真了解我。”

“我除了看清你这一点『长处』以外,其余都是一知半解。好了,你直说吧!究竟要我怎么帮你?”

耶律檀心闷了好一阵子才说:“制造丑闻。”

“丑闻!你要我帮你制造丑闻?”耿毅将眉宇一拧,心思随目光转到她方才落臀的膝头,恍然了解她话里的意思。

他毅然拒绝了。“这么做会拖义父下水,恕我帮不起你这一个忙。”

“义父早已知道我不想嫁李嗣源的儿子,而你也不想娶一个刚断女乃的女娃儿。”

“难道你心里只顾自己的感受吗?”他反问她一句。“你有没有想过后果谁来担呢?”

耶律檀心倾头不说话了。

雹毅等著看她要把戏,没多久,两串盈盈粉泪还真的扑簌簌地滑下了颊,愁云的娇模样可要折煞多少爱慕她的男人。

雹毅不得不承认,这模样比她绽颜欢笑时还要美,总之一句,她可以笑里藏刀,也可以泪中含鸩地对男人呼风唤雨,虽然他早已看透她惯用的伎俩,却仍逃不出这种美人圈套。

她低泣地对他哭诉,“难道……你真的忍心见我入宫,任那些粗人糟蹋、蹂躏?”

雹毅转开头去,假装没听到她的弦外之音,反而分析事理给她听,“你所谓的粗人都是皇侯出生。一旦你入宫,少不了就是一个妃,疼你的那个人命若好,搞不好还能继位当上皇帝,你将荣华富贵一世,又何必抗拒这样的安排?”

她闻言猛抬头看他,眶边的泪已不再凝聚,脸上倒出现从未有过的认真,“谁希罕荣华富贵一世了?别人不了解我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冒出如此的话伤人?你该清楚,我宁愿跟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在一起,只要他懂我……”

雹毅无心再听下去,慢声否认,“就算我真懂你,也於事无补。”他起身提琴就要定。

她急了,忙上前一步,顾不得女儿的娇矜姿态,直往他胸膛扑去,质问他,“我以为这些年……你跟大寺外的那些男人一样,也想得到我。”

雹毅咽下心里的苦楚,坦白告诉她,“但是我能力有限,要不起你。打从我住进寺里,就认清了一个事实,自己没有那个身分与地位跟那些达官贵人争夺你。这事你也心知肚明的,否则,不会采取与我保持距离的对策。”

他们心属对方近两年了,却都小心翼翼地将感情埋在心底,若不是朝廷催婚迫在眉睫,两人恐怕都还不愿松口承认。

耶律檀心探得了他的真心意,心底也燃起一线希望,竟天真地提议,“我们何不跟义父解释去……”

雹毅连考虑都不肯,直接重摇了头,“义父对皇上的政治利用价值愈来愈小了,他已无余力保你。你若做出任何反抗的动作,皆会造成义父的负担。”

“那么你爹……”

“我爹虽然跟皇上下合,却是个讲究名正言顺的人,他不会支持你所提出的『丑闻』的。』

“所以……我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雹毅以为她指的是“入宫”,谁知她竟打著一死了之的主意。

“命既然如此难过,活著还有什么意思。”她冷冷地退开他。

“你别耍性子。”他轻声警告她。

“我没跟你耍性子。”

他起身拉住她,开口劝道:“就此认了吧!咱俩近在咫尺地过了两年,不都相安无事地熬过去了?你若入宫后,便能对我眼不见为净,要忘记我岂会是一件难事?”

她像是承受不起他的拒绝,竟然扑倒在他身上,喑咽泣啼,连声控诉他起来,“你够狠心……我告诉你,会忘的人是你,不会是我……”

他抬手顺著她檀木般的发丝,虽然忍下了碰触她的冲动,却忍不住嗅闻从她云鬓间散发出来的阵阵幽香。

现下的他,当真是心迷意乱极了,也渴望照她的意思任性而为,经过挣扎再挣扎后,耿毅总算将那股傻劲压抑在心中,理出一些头绪。

他执起她的手,强扮笑脸地逗著她问:“要不要跟我赌上这一次?看是谁先忘记谁?”

“赌?”她愁眉不展地反问他一句,“你的自由,还是我的青春?”

他无奈地喊了她的名字,“檀心,你这样抵抗,只会让我俩更难受。”

耶律檀心见他已不可能再为情所动后,无语地从他怀里抽身,掩面疾走离去。

雹毅见她的踪影彻底消失后,才一个踉舱、跄地跌坐回原地。

他低下头,抱著琴杆暗地饮泣,直至热泪满颊时,方才了解,自己不是独自一人的。

他抬头,挥去颊间的泪,见到义父耶律倍就伫立在眼前,默然不语地看著自己哭得一场糊涂。

他张口便要跟义父解释,耶律倍抬手制止他,“我从山里练完箫,回转到此,无意间听到你和檀心的一番对谈。”

“义父……”

“你很懂事,也成功地安抚住檀心,我感到很欣慰。”耶律倍只评了这一句,随即转口,笑著同义子提议道:“孩子,你拉琴,陪我再奏一阙曲吧!”

“遵命。”

当晚,耿毅与耶律檀心分别待在自己的寝室里,前者仰望著天上的月沉思,后者则是丢了魂似的面对铜镜,无意识地梳理长发。

两人的门几乎在同时被不同的人敲了几下。

戚总管对住在东厢的耿毅唤道:“耿公子,王爷要您走一趟藏书阁,他有一本宝书要给您瞧瞧。”

“我整装后马上赶到。”

彪房置在西厢的耶律檀心则是听著门外丫鬟的叮咛,“公主,奚夫人请你到她的房里坐一下,陪她聊聊。”

“知道了,我头发一梳好,即刻去。”

片刻后,两人握著烛台,在寺院的回廊台阶前撞上了。

依著幽光,耿毅仍看出耶律檀心红肿的眼袋,他轻声询问:“这么晚,还没睡?”

“义母要我去陪她聊聊。”她照实答话,不再像以往刁难他。“你呢?”

“义父得到一本宝书,催我去藏书阁见识一番。”

简短的互谈几句后,两人行了礼,交身而错,背对背地往赴将去之所。

约莫一个时辰的光景,奚夫人在贴身丫鬟的协助下,将睡得香甜的耶律檀心搀扶进“迎宾画堂”里。

她们将她的外衣卸去,只留一件薄罗衫儿裹著她娇女敕的身躯,然后往铺好的席被里放。才刚打点好,耶律倍和戚总管也横架著醉醺醺的耿毅,跨进“画堂”里来了。

一对主人两个仆,大家各自张罗,没人张口说上一句话,眼睛倒是你瞧我、我瞅你地见机行事著。

众人将毫无意识的耿毅往耶律檀心那儿送作堆。

戚总管见了马上质疑一句,“这骄郎全身衣衫整齐过了头,要说他跟这女娃儿躺上一夜会有事,即使鬼信,我也不信!”

耶律倍夫妇听了戚总管指出的破绽,觉得其所言不无道理,於是又将耿毅半撑起来,扒去他的外衣,确定他衣衫不整后,才满意地将他挪近耶律檀心。

四人留下一盏长明烛台,循序踏出画堂。

“不会真有事吧!”奚夫人心疼地念著。

耶律倍以平常心看待这回事,挂著一抹会意的笑,“他们若能假戏真作的话,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但你如何应付李嗣源呢?”

“照实告诉他,我的义女、义子两情相悦,我爱护他俩甚极,自然是肥水不落外人田了。”

“王爷是在自掘坟墓,汉人的伦理与我们的不同,你这样做会落人口实的。”奚夫人忧心忡忡地看著夫君,“李嗣源已病得不轻,他若有一个万一,接替他位子的人是否愿意以礼待你,可难说了。”

耶律倍笑了笑,“即便是如此,时机到的时候,夫人肯不肯与我共赴黄泉?”

“这还需王爷多此一问吗?”奚夫人深情款款地仰视耶律倍。

耶律倍见夫人满口认真,忙道:“我开玩笑而已,你何需当真。时候不早了,咱们回房吧!至於那一对小冤家究竟有事与否,明晓晨鸡一啼,即见真章。”

晨星渐稀,骤雨初歇。

被阵阵浙沥春雨吵醒的耶律檀心依著清蒙的晓光,凝望躺在身侧,与自己共枕一席榻被的人。

看著那人酣睡熟甜的神情,她的心里有惊、有喜,更有著理不清的疑惑。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听进自己的话,愿意依她的意思制造丑闻了。

只不过,这一厢情愿的念头维持不久,她嗅出他唇间浓烈的醉意时,便清楚这一出小把戏实非耿毅所为,更猜疑始作俑者,该是昨夜邀他们去阅卷与谈心的耶律倍夫妇。

这也让她忆起昨夜,奚夫人挽著她的手,与她提及“好事将近”的事,总在有意无意间要说些春闺之事给她听。

她本以为奚夫人是在为她“进宫”这一事上铺路,意在传授一些讨好王侯以利争宠的房中媚术,心下排斥不已,怎知,到头来却是为了这一件事在操心。

耶律檀心望著睡得正熟的人,颊上也染了一些红晕,她忍不住将头往他缓伏慢落的胸膛靠了过去,对主动亲近他这一件事,始终拿不下结论来。

为了什么?

还不就是怕去惹他生气。

她知道自己被耶律倍宠坏了,从来都是她发脾气的份儿,哪管人家吃了她多少亏!如今,她只担心做错这一件事,被这个人怨。

犹豫不决之中,大半夜的光景竟也溜走了,睡意一下子袭身,再加上身旁的意中人没醒来的迹象,她便打起小睡片刻的主意。

她叮咛自己,“千万别睡著,醒来同他解释就是了。”想是认命,肯进宫了。

怎料,事情由不得她控制,原本可以简单说清楚的事,竟被“戚总管”弄到不可收拾。

雹毅苏醒过来,认出偎在身边熟睡的女子,见她一身薄衫,再察觉到自己光著上身时,醉意猛地一撤,脸也黑去了一半。

耶律檀心舒缓地坐起身,眼都未及睁开,便开口说话,“啊~~你醒了……”言下之意,居然没有一丝的别扭。

雹毅自然以为被她耍了一计,“我真是低估你了,完全没料到你会设下这样的圈套。”

耶律檀心不怪他这么想,急忙解释,“请相信,我其实跟你一样无辜……”

“现下若有人闯进来,无辜的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我。”耿毅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跳了起来,“我的外衣呢?”

耶律檀心也帮他四处看了一下,“我恐怕是给人拿走了。”

“少不了受了你的支使!”他一口咬定她有罪,并且将被子往她那里掷了过去,“求求你,把自己包紧一点儿。”

耶律檀心无语,只能凝噎住泪水,照了他的话将自己包起来,才说:“情况没你想得坏……”

他心乱得很,根本听不下一句解释,目前的他只在乎一件事,“我弄疼你了吗?”

她大眼睁著,愣站在那里,仿佛不太懂他的意思。

他於是再将话重复了一次,“我到底有没有弄疼你?”

她摇了头说:“没有。”

“真没有?”

“真的没有!”

结果,他却摆了一副“天灭我也”的模样来,抱头跪在地上了。

耶律檀心不忍见他自责,上前跟他实说了,“你醉得不省人事,根本连一根寒毛都没动。”

雹毅闻言将头抬了起来,不见有喜色,却更加懊丧,还说了自相矛盾的话出来,“如此说来,丑闻没酿成,你仍是要给别人糟蹋了……”

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跃而起,转眼就往耶律檀心这头儿扑了过来,异想天开的说:“一不作、二不休,乾脆现在就让你进不了宫。”说完就扯掉耶律檀心裹身的被子。

他痴痴地望著被压在身下的她,被她美丽的脸庞迷惑住,四肢宛如被树藤缠住,一动也不能动,良久后,才如梦初醒似地撤开身子,打算滚到一边去。

不料,他慢了一步,画堂两扇门在此时被人拉开了。

一个破锣似的粗嗓大剌剌地响起——

“哎啊!皇天我个女乃女乃!这事怎生了偿!这个骄郎啊!把咱们一个好好的契丹公主睡坏了,他日也甭想上攀汉人公主了……”

戚总管这样不清不楚地嚷著,把寺里的警卫全都引来了,其中还有几位上山来赏牡丹的世族贵客。

大夥你挤我推地,就是想把门缝里的事情看个一清二楚,谁知戚总管不懂人情世故,既然已将观众引来了,竟然狠心将门一掩,把“丑事”都关在画堂里。

不仅如此,他还雪上加霜,摆了一脸尴尬懊丧的模样,对众人道说:“没事、没事,请各位大爷们先回房歇著吧!”典型的此地无银嘛!

“……”

“有看到吗?”

“没啊!你呢?”

“只睨到两个影……”

十来个人交头接耳,捕风捉影一番后,都把戚总管方才嚷的“此地无银”记在心底。

交换了意见,得出的结论便是——

宝宁寺,近水楼台处,此院的画堂里,独处了两个影,一个原本能攀上汉家公主的耿骄郎,竟去拈坏了一朵大小皇爷皆欲采的“艳蕊檀心”。

这结论随著众人离开了宝宁寺,还不到日落西沉时分,整个洛阳城里的父老们都知道这一回事。

皇上为了这一件事气坏了!连著一个月不肯让赞华先生入宫觐见。

耶律倍除了继续求见以外,能做的也只能等皇上气消后,再作补救。

其补救的方式便是,他不能再投闲置散地过著契丹王的日子,而是必须担当起军职,做一个架空的怀化军节度使,正式对李嗣源的后唐王朝效忠尽力。

这样的安排并不表示朝廷倚重他,而是刻意要把他的身分再次降等。

耶律檀心的公主头衔自然也被摘了去,身败名裂的后果是,良家子弟皆不再上宝宁寺送诗给她了。

如今,耶律檀心唯一能嫁的人,就幽州节度使之子,耿毅一人。

由於他们之间的事冒犯了皇上,罪过虽然由耶律倍全部顶下来,两人的婚配仍是喜中带忧,无法大肆张扬的。

於是,一切事情都在悄悄的进行当中,深怕招摇饼度,再次引起有心人的侧目。

某日,人迹顿减的宝宁寺忽然来了两位贵客。

一位是花见羞夫人身边最有分量的宫女柳氏,另一位则是丑闻主角的叔父耿豪。

他们的出现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好事将近了!”

怎知,事实却与大家所想的相去甚远。

“我为什么不能娶檀心?”耿毅不解地问著叔父耿豪,继而转身面对眼前这位未曾谋面过的柳氏,“敢问娘娘,你又凭什么阻止我娶她?”

柳姨愁苦地看著眼前的男儿,不动气地说:“我与你叔父有一个故事要告诉你,你听了自然明白。”

雹豪问了侄儿一声。“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路下洛阳时,我跟你提过的那些前朝旧事吗?特别是有关朱温逼十七岁的末帝李祝退位的事。”

雹毅点了头。“大家都说他被朱温父子的爪牙害死了。”

柳姨更正他,“末帝没有死,反而遗有一女。”接著就将末帝从宫中逃到山里,如何遇上樵父之女,进而共育二子一女,最后却抱著三岁大的女儿,沦落在洛阳街头行乞,然后遇上柳璨与他的两个女儿的故事娓娓道出。

雹毅听了柳姨的话以后,不禁打量起她来,他像想起什么似的,紧接著问:“娘娘也姓柳,与我娘有何关系吗?”

“你娘是姊,我是妹。”

雹毅一听,才了解眼前的妇人,竟是当年正要嫁给豪叔,却不幸被李存勖劫进后宫的姨母。

他还来不及将故事消化进去,柳姨又将故事继续说下去了。“……末帝当年为了不牵连我们柳家,曾打算带著三岁大的女儿继续逃亡,可是一场大病后,却选择走入空门的路。末帝留下书信及一只『戒印』为信物,要你外祖帮他最后一个忙,希望他能将戒印与女儿送到远在千里外的契丹国,给一个叫耶律图欲的契丹人。”

“耶律图欲?外祖与姨娘认识他吗?”

“那时是没听说过他的名字,所以爹爹透过一些关系联络上在契丹国里佐政的汉人大臣韩延徽,问耶律图欲是何许人?韩大人念在旧日同乡的情分上没刁难爹爹,直接转了信告诉他,这个耶律图欲不是别人,正是契丹可汗耶律阿保机的太子,耶律倍。”

雹毅听到这里,人也傻了。这不就表示……“不,不可能的!”他当下拒绝承认所听到的事。

做姨娘的人继而解释,“当然可能,耶律倍小时候曾伴同耶律阿保机去故城长安拜见过唐昭宗,并与长他六岁的年轻王子李祝做了朋友。”

雹毅无奈地看了叔父与姨母一眼。“所以你这一趟来,是不是要告诉我,檀心就是末帝的女儿?”

“是的。”仿佛要让耿毅彻头彻尾地接受他不可以娶耶律檀心的事实,柳姨继续侃侃地说著后来发生的事。

原来……

因为小鲍主年纪尚幼,柳璨与两个女儿们不放心将她交进一个胡人手里,因此将小鲍主留在身边,由耿毅的母亲喂养,直到两年后,耿毅的母亲病逝,柳璨才不得不给耶律图欲书了信。

信去以后,一转两转三转才有口信回转到洛阳来。

口信很简单,只说他於半个月内会来接人。

至於来接五岁小女圭女圭的人会是谁?要怎么确认?一句都不多提。

不过,果真如契丹太子的口信一样,十五天后,有一队人马在夤夜里悄悄造访柳璨简陋的屋子。

领头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神清气朗、英勇有为,乍看似是汉家郎,但北方口音透露出他外族的身分。

对方将熟睡的孩子接过来问:“娃儿叫什么名?”

柳姨代替傻眼的老父回答说:“孩子唤作檀心。”

“好一个『檀心』,所谓『一朝春回日,花开复李枝』,李祝兄是一个有心人,为这个娃儿起的名字可说是意味深长。”

经这个契丹人一提,柳璨与女儿才恍然大悟。原来,把“檀”字一拆,果然有那种“一旦春回发几枝”的禅意。

对方将孩子递给随行的妇人后,回头对柳璨道:“我以性命担保她的安危。”

柳璨父女相信他的话,连质疑的念头都不曾有过,他甚至没去追问对方的名字与身分,就让他们上了马!

等到那一行人巡著来时路,消失在寂夜之中,柳璨父女才面对面地思索半晌,之后恍然大悟。

是契丹国太子耶律图欲——也就是耶律倍亲自南下来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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