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静夜里,杜少卿来到了女德居。
“娘,孩儿有必要与您好好谈一谈。”他严正却不失恭谨地望着母亲。
杜老夫人见他来,先是一喜,随即被他脸上的神情撩拨得有些忐忑。“是什么事儿?这么严重的样子。”
“娘,我知道您不满意沉家这门亲,但是我既答应了沉老匠,他的女儿就是我的责任,我不会与她圆房,但是我希望她在将军府中是衣食无忧,处之怡然。”他凝望着母亲,眼中有着一丝锐利,“娘,就当她是客吧,可以吗?”
老夫人有些心虚了,目光游离了一下,“呃,卿儿,你可别听那个女人乱说,我根本就没对她怎么样……”
“她什么都没说。”他的心情有些沉重,母亲闪躲的眸光更加坐实了这些事,“但我有眼睛,我能感觉,您对她的不友善,还有一些处罚的手段,着实有欠思量。娘,您是个年高德劭的一品诰命夫人,您有您的身分和尊贵,又何必为了一个“客人”这样折损自己的德行呢?”
杜老夫人被讲得有些惭愧,但她还是忍不住辩驳,“卿儿,娘这都是为了你好,也是给她个下马威,让她知道我们将军府的规矩,否则像这样小家子气的平民之女,给她点甜头她就会顺着竿子往上爬……”
“娘,”他有些忍耐地轻唤,眸光严肃极了,“难道您希望外人以为我们将军府仗势欺人吗?”
杜老夫人一时语塞。
她生平最好面子,名声和德誉、规矩更是她视若老命的,如果话真的传出去,让她这个一品诰命夫人蒙上什么恶名……那岂不一世英名尽毁?
“可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她羞辱我们家啊!”她矛盾极了。
以前那个陶花容,现在这个沉明月,统统都没有资格进他们杜家门,她这么用心计较也是为了要维护将军府的门风。
“沈姑娘怎么会羞辱我们家?”他忍不住皱起了眉,没料到母亲竟会有这样的思想,“我不预备接受她是因为我并不爱她,我唯一爱的是花容,不可能再爱上另外一个女子,但这不表示我嫌弃她的出身,觉得她匹配不上我。”
他想起了她委屈却勇敢的神情,心底泛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忍和纠疼。
可怜的,教人心疼的沉明月。
杜老夫人张口结舌地瞪着他,看着他有些激动的神情。
“卿儿……你……你一向冷静的,怎么今日会为了这个沉明月……就乱了套呢?”她突然失声惊呼:“难道你真喜欢上她了?”
杜老夫人的话像一枝冷箭,猛然射入了他的脑门。
杜少卿大大一震,俊脸瞬间煞白,“娘,您在说些什么?当然不是!”
话才说完,他的心却不能自抑地急急狂跳起来。不可能……不可能……
杜老夫人的脸色也好不苍白,“卿儿,你千万不能爱上她,你们身分相差太远,她不是配得起你的人,而且……而且你不能对不起花容,”
一提起花容,他的胸口像是烈火熊熊燃烧起来一样,撕裂纠结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花容……”他半是恐慌,半是心痛,“我当然不会对不起花容,她是我这一生一世唯一的新娘,唯一的挚爱,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她的地位,没有人!”
杜老夫人松了一口气。至少……目前危机解除了,抬出花容的名字来果然能够成功地阻绝一切。
花容……对她来说已不是威胁,而这个沉明月也不足为惧,再怎么说,她始终是个微不足道的妾啊。
只要儿子将她视若客人而非爱妻,就能继续确保她这个将军府当家主母的地位。
没有任何人夺得走!
***
明月倚门等待。
她不知道在等待什么,也知道等待没有用……
可是她还是无法抑止地等待。
“或许有一天,他会从那道拱月门出现,翩翩而来……”她痴痴地望着前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但怎么可能呢?
她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奇怪的是,这几天婆婆也没有再差人来找她的麻烦,她清静了不少,可是她也没有再见到少卿……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吗?
“唉……”她又叹了一口气。
小茶在一旁看得频频拭汗,“少夫人,您怎么了?身子还不舒服吗?药都熬完了,需不需要让婢子再去抓几帖?”
明月回头,对她微微一笑,“不用了,我全好了,没事的。”
“少夫人,那您进屋里来休息吧,别常常站在门口,这里有穿堂风,着凉了就不好了。”小茶关心地道。
她摇摇头,看着小庭院里青翠的花草,微微迎风摇曳的模样……
花儿草儿怎么能开得这么灿烂,笑得这么开心呢?真好,她真羡慕它们无忧无虑的样子。
就随着四季变化,自然荣枯,今年花开花谢,明年花谢花开……一切都这么随缘喜乐,没有情的困扰,没有爱的烦恼。
“唉……”她又叹气了。
小茶在一旁丈二金刚模不着头脑,不过她多多少少也感觉得出,少夫人好象变得跟前阵子不太一样了。
她有时候会突然怔怔微笑起来,可是下一刻,又会开始幽幽叹气,最启人疑窦的是,少夫人这几天都巴巴地望着大门,好似在等什么人来似的。
“少夫人,您还好吗?”
“我很好。”明月傻傻地看着外头。
小茶抓抓头发,她真的没法子了。
***
明月左盼右盼,或许是老天垂怜,真把人给盼来了。
这一天黄昏,明月坐在亭子里拈着一朵蔷薇花,一瓣一瓣地摘着,卜着心事。
“能喜欢他……不能喜欢他……能喜欢他……不能喜欢他……”她嘴里喃喃自语,素手纤纤,将一片片嫣红的花瓣摘落,铺洒了一桌子。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形缓缓出现在庭院的另一头。
她还没有注意到,一径关心着自己的心事。
若是数到最后,结果是可以喜欢他,那么她就要拋开一切顾忌,大大方方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如果是相反,那么她就咽下这份感情,收起这份依恋,努力断了这份爱慕吧!
只是,情丝是说断就能断的吗?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一朵小小的蔷薇花,就能帮我决定这么大的事吗?”她幽幽道。
突然间,像是有某种奇妙的牵引,她本能别过头去,恰巧与他的视线接触上了——
咚地一声,她的心儿猛然往嘴边蹦。
“天哪!”她该不是眼花了吧?
今天的少卿一身银白劲装,俊美无比、英风飒飒……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的出现对她实在是太大的意外,以致于明月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眉眼间的冷漠和刻意的疏离。
“沈姑娘。”他淡淡地道。
她屏着气,红润着小脸仰望他,“是。”
懊死。
她的眼神为什么要这样充满了信任与依赖?
杜少卿只觉得凝结在眼底的冰霜渐渐在融化,坚硬起的警戒和敌意也缓缓瓦解了。
趁着理智尚未演散前,他冷冷地道:“可以谈一谈吗?”
她又像个孩子般急急点头,小手连忙拨扫了扫一旁的石凳,“请坐,要不要喝茶还是吃点心什么的?我去弄……”
她的殷勤让他即将要说出的话格外困难,他只得制止住她忙碌欢喜的动作。
“妳坐着就好,我马上要走。”他僵硬地道。
她呆了一呆,小脸有一丝迷惑与受伤,不过还是乖乖地坐了下来。
“你……要跟我说什么事吗?”她舌忝舌忝干涩的唇瓣,声音又小又弱。
他心底涌起一阵不舍,随即硬生生压下——说个清楚,断了她的念,以后就可以两不相涉了!
他的神情像是个严厉的父亲,无情地下着命令,“沈姑娘,虽然我已经跟妳声明过多次,但是为了避免日后无端多生枝节,我希望以后妳尽量持在小跨院,不要到盼容别苑和女德居去,大家少见面少生事端。”
她脸色刷地惨白了,不可抑止的恐慌迅速在身体窜流蔓延开来。
这表示什么?他以后不想再见到她吗?
“将军,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她的唇瓣苍白冰凉,无力地嗫嚅着。
他别开了眸子,不忍见到她凄怜哀求的眼光。可恶,他觉得自己活似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
可是为了所有人好,这是最干脆俐落的法子。
他心里就只有花容,再不需要另外一个女子来搅乱他的生命。
“意思就是,待在小跨院中安享荣华富贵一生,茶来伸手、饭来张口、锦衣玉食……是我给妳的保证。”
“可是我不要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她急急摇头,不争气的眼泪掉了下来还浑然未觉。
杜少卿却没有忽略掉这个,她的泪水莫名地烫痛了他的心房。
他瑟缩了下,眸光有一丝脆弱,随即理智掌管一切,硬生生斩断心软的感觉。
“这是妳应得的。”他淡然地道,没有察觉到当她的泪水滑落得更多时,自己的指尖也更加狠狠地扣紧了掌心,“或许应该说,是妳父亲应得的,这是我当初的承诺。”
“可是、可是……”她楚楚可怜地嚅动着唇瓣,却半句也吐不出。
天,她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杜少卿的话已交代完毕,此刻应该起身走人的,可是当他僵硬的身躯微微一动时,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却自有意识地抚模起她冰凉湿润的颊边,一次又一次地拭去她的泪痕。
“不要哭……老天……”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低沉沙哑、徒劳无功地低吼着,“别哭了……求求妳,妳这样哭!哭得我……心好乱……”
她也不想哭,可是就是抑制不住疯狂的泪水,她觉得自己像是要被狂野的大浪给卷进漩涡吞噬掉,她无力挣扎也挣扎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命运无情地重压而来。
难道爱一个人也是错的吗?尤其是爱上一个心里早已有心上人的人,更是个天大地大的错误吗?
“我……我只想有的时候可以看见你,我的愿望很小,就只有这样而已……”她听见自己在乞求,声音脆弱而破碎,“这样……也不可以吗?求求你,我什么都不敢奢望,什么都不要……我只要这一点点……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呢?”
她的祈求彻底击碎了他的防备,他轻轻颤抖着手掌,轻轻地端起了她泪痕斑斑的小脸,一股强烈的、想要安慰拂去她痛苦的冲动凌驾了一切,甚至于心头对花容那深深的罪恶感,他温柔地覆上了她的唇,攫住了她的柔软芳香和冰凉……
宛若最甜美的闪电劈中了她的脑门,明月瞬间呆住了,他迷人的男人气息全面笼罩住她……他的力量,他的唇,他的吻,将她整个人紧紧地包裹住,彷佛所有天地间的一切都消失了,不存在了……
剩下的就只是他们之间炽热滚烫、喘息相依的吻,还有怦怦、怦怦不绝的心跳,越来越剧烈,像天上地下最美丽的鼓声,澎湃地敲击着紧紧依偎的一双人儿。
杜少卿辗转汲取着她动人的柔软和香甜,渴望地吸吮着她唇齿间的甘美诱人,好熟悉的香气,好熟悉的,教人心动的响应……
好熟悉的感觉……明月整个人沉醉在他的吻和臂弯里,不知怎的,感觉自己好象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甜美幸福悸动的美丽,好象……以往也曾有过,在他怀里深深被疼宠的滋味……
她不知道为什么,却深深依恋着,攀紧了他,恍若隔世的人儿,好不容易找到了彼此,此生此世再也不愿放手了。
就在这时,小茶蹦蹦跳跳地捧着点心出来,却被眼前这缠绵的一幕吓了一跳。
“啊!”她惊呼一声,不敢置信。
她的惊呼声惊醒了这一双浑然忘我的人儿,杜少卿首先清醒过来,他低头俯视着怀里柔软的女体,蓦然僵硬了起来。
“我的天!”他迅速地将她推离怀抱,像是迫不及待丢掉一条缠身的毒蛇般,眼神和表情震惊到了极点。
明月从迷醉的云端瞬间跌回人间,茫然不解地踉跄了一下,急急扶住石桌。“将军?”
杜少卿瞪着她的眼神好象她是会妖法、擅蛊惑人心的女巫,咬牙切齿地道:“从今以后,妳最好不要在我面前出现!”
话一说完,他立刻掉头大步冲出小跨院。
“夫人……”小茶急急上前扶住明月摇摇欲坠的身子。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的声音好小好小,破碎得像风中芦花。
她什么都没有了吗?
***
接下来的日子,对明月来说是永无止境的折磨。
女德居那头没有人来骚扰她,盼容别苑那头更是无声无息……
整个将军府都像是遗忘了她,她就像孤零零的幽魂飘荡在这儿,所有的人对她视而不见,也没有人关心她、注意她,更别说理会她了。
除了小茶以外。
好心的,善良的小茶呵。
“少夫人,您别再哭了,再哭就要哭出血来了。”小茶心疼的要命,看着日夜不停掉泪的她,满脸焦虑忧心。
“我也不想哭,可是我止不住。”她能明白自己的心情吗?这泪、这血,就是一日又一日地涌现出来,彷佛流也流不尽……恐怕要到心死的那一天,才有终止的时候了。
***
对于杜少卿来说,日子更是一长串永无止境的懊丧和自责。
他爱的是花容,又怎么能够对另一个女子动心?就因为她单纯天真的宛若花容的眸子吗?
将相思的那一缕情意转移到另一个影子身上,这对花容或明月都是天大的不公平。
他揪着浓密的黑发,满面痛苦,却怎么也揪不月兑那千千万万的烦恼……
案上莹然的玉像对他巧笑倩兮,像是在抚慰他深重的良心不安和歉疚;可是越如此,他越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他和花容相识在去年桃花盛放的时节,她的娇女敕可爱立时吸引了他的灵魂,和她畅谈心事、天下局势,更成了他生命中最快乐的事。
可是自他数月前出征凯旋回来后,花容却消失了,陶家迅速迁离了京师,音讯全无,遍访左临右舍,都说花容生了重病香消玉殒了。
他的生命也从此碎成千千万万片……
“花容,妳在哪里?妳真的死了吗?真的忍心离开我吗?”他黯然销魂,神伤地抚模着温润的玉像。
花容,请妳告诉我,我该怎么办?面对一个眼神、气质与妳如此相像的女子,我该怎么将这颗心深深地隔离开来,不被影响?
蓦地,他的眼前又闪现了明月痴痴盈然的眸子,若泣若诉,挚情深深……
那双像透了花容般深情的眼眸。
“可恶!”他猛地一捶桌面,案上文房四宝惊跳了跳。
可恶可恶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