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小金抱着裁剪折叠得妥妥当当的布料,高高兴兴地哼着歌走向回府的方向。
远远地,公爵府门口扰攘杂乱的骚动声惊醒了她的思绪,小金抬起头,看到一群人在门口鼓噪着。
为首者衣白若雪、玉树临风‥‥是公子嘛!
可是公子平常都是很有气质、很有格调,怎么现在却在大吼大叫?
‘我看错了,应该是一个长得跟公子很像的人吧。’她安慰自己。可是随风飘来的声音听起来好不熟悉,简直就跟公子一模一样。她挖了挖耳朵,揉了揉眼睛,惊异地望向那个正在跳脚的人影
‘‥‥就算翻遍了全京城也得把她找回来!’
‘是!’在他面前的一群人垚然应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金好奇地跑过去凑热闹。
‘借问一下,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呀?’
‘找人。’站得笔直恭敬的大汉连看也未看她一眼.,不耐烦地回答。
‘找谁?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她热心地问道。
实在不好意思光吃府里的米粮而不做事,如果可以帮得上忙的话,那么她心里就会好过许多。
‘找‥‥’那人总算低下头看她,冷静的声音蓦地拔高了,‘香姑——’
香菇?
她左顾右盼,‘哪里?哪里有香菇?’
‘香姑娘!’那人总算叫了出来。
原来是在叫她呀。
她一边捂住隐隐作痛的耳朵,一边靦腆地傻笑,‘你好。’
‘香姑娘’这三个字像是某种石破天惊的咒语,登时所有的人都往这头看来,一脸的惊喜交加。
‘香姑娘!’
‘嗳。’小金怯怯地、尴尬地应了一声。
她‥‥她是做了什么好事吗?为什么大伙全都瞪着她?
倏地,一名白衣人影排开众人,张臂一把抱住了她,紧得差点害小金没气。
‘小金!’千岁声音里有掩不住的狂喜和恐惧。‘我以为你不见了!’
她被揽靠在他温暖的胸前,阵阵的男子气息侵入鼻端,她没来由地羞赧涨红了脸,
一颗心怦怦乱跳。
‘公、公子‥‥’她的舌头也打结了,狂乱的心跳让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你到哪里去了?’千岁低下头焦灼地询问她,着急地将她稍稍拉离怀抱,仔细审视她全身上下是否无恙。‘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没有遇到坏人吧?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就出门呢?而且连个护卫也没有带。’
所有人均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平素风流蕴藉、潇洒自若的公爷先是急得失魂落魄,现在更像老母鸡似地频频叨念。
在最初的震愕过后,众人随即小小声地窃笑起来,并且极有默契地互觑一眼,然后无声地牵马解散,留给他们小两口一个独处的空间。
原本紧绷如离弓之箭的气氛瞬间变成了旖旎甜蜜,在夏日的黄昏晚风轻拂中,一双人影衣袂翩翩,情思款款。
‘你真是吓死我了。’千岁总算停止了情急焦虑之下的叨念,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小金,下次千万别再这么做了,答应我。’
小金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他这般焦灼担心,不过当她抬起头迎视他的眼眸,他眸底的关切和心疼让她整个人一震,随即心头一暖。
他在担心她,而且是非常非常担心她。
这个认知让小金忍不住心里甜津津的,怎么也抑不住唇畔的那朵笑花绽放。
‘好。’她轻轻地、软软地答应。
千岁吁了一口气,旋及又将她紧紧拥住,‘答应我,永远不要不告而别。’
‘我没有不告‥‥’她一顿,心头没来由地一阵酸楚揪疼,柔顺地点点头,‘好。’
她不会不告而别,因为她必须离开的那一日将会是由他宣告的。
不愿离别,还是得离别。
晚风陡然变得刺骨难当了。
□——□——□
我绣我绣我绣绣绣
点点红梅绽放,不过不是绽放在绫缎上,而是小金的十指上。
她第十八次咬住了喷血的纤女敕小指,苦皱了张小脸。
‘呜,好痛。’她甩了甩被针刺痛的小手,对着那针那线那布发呆。
缝件衣裳、绣个花样怎么会这么难呢?
她抖了抖裁剪得歪七扭八的布,想要把这两片布凑成一件衣裳还真是挺难的,干脆在一块大布上头剪个圆洞,直接让公子套上去就得了。
‘噢,我真是笨,连做件衣裳都不会。’她好想直接去撞墙自我了断算了。
还以为做衣服跟洗衣服一样简单‥‥不过话说回来,厨艺女红样样不通的她,还是有一件事颇能自豪的,那就是她洗得一手好衣服,举凡污垢汗垢油垢,只要一到她手上就立刻变得洁白如新。
她哀声叹气,神情沮丧,‘我总不能光用洗衣裳来报答公子吧?不要说他了,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好笑‥‥唉!’
‘不行,做人怎么可以轻易放弃目标呢?’她捶了下大腿,拿起针线又开始扎手扎
脚地缝了起来。‘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一定可以做到的。’
她很认真地左一针右一针地扎,这次比较幸运,戳到食指就没戳到大拇指,躲过无名指但刺到中指,不过已经进步很多了。
就在她埋头跟手上的针线搏斗拚命时
‘香姑娘,你在做什么?啊‥‥’尖叫声一起,害小金不小心针刺到中指。
‘好痛。’但见她挥舞着中指呼痛,一张小脸皱成一团。
小喜惊恐地望着她血痕斑斑的手,哇啦哇啦地叫了起来:‘你流血了,快快!婢子赶紧帮你上药包扎。’
‘不过是小小伤口没什么。’小金起先还笑看着小喜瑞过药箱,后来看到她掏出一大捆的纱绢和瓶瓶罐罐,不禁傻眼了,‘小喜,真的没什么啦。’
可是小喜坚持得很,不由分说地在她的十指上药,然后捆上一层又一层的纱绢。
小铁蹦蹦跳跳地冲进来,看到的就是两手被纱绢裹成两坨的小金。
他脚步猛地一顿,失声惊呼,‘姊姊,你的手‥‥你的手怎么断掉了?’
小金挥舞着两只被缠成雪白滚圆的‘猪蹄’,抬头看着弟弟,既无奈又好笑,‘我的手没断掉,是小喜太大惊小敝了。话说回来,小喜,包成这样我怎么活动?就连筷子都拿不了。’
还有,包成这样叫她怎么出门见人?
‘香姑娘,你十根手指头都受伤了,当然得好好包扎才是,要不然发炎了怎么办?’小喜振振有辞地说。
‘可是这样会不会太夸张了点?’她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被小喜包成这样,好像她伤得很严重的样子。
‘姊姊,我错怪你了。’小铁突然语重心长地道。
‘什么?’她一愣。
‘我现在才知道,世上还是有比你更蠢的姑娘。’他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被小喜赏了个爆栗子,他捂住脑袋呼痛,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喂,很痛耶!’
‘喂什么喂?’小喜手抆腰,横眉竖目,她才不会像小金一样拿他没法子。‘叫我小喜姊!谁教你不尊敬长上的?’
‘小喜姊。’说也奇怪,小铁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怕小喜,只见他揉着阵阵作疼的后脑勺,想白眼又不敢,只能暗自嘀咕,‘明明就是嘛,哪个天才会把手包成那样?’
‘小铁舅少爷,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再说一次。’小喜对着他露出森森一笑。
‘没有、没有,今天天气真是凉爽啊,听,外头好像有蝉叫,还有小雨滴,看,池塘有小鱼‥‥’他唱歌似地叫道,装傻地就要溜出去,‘两位姊姊,你们慢慢聊,我先下去玩了,珍重再会。’
看小铁飞也似地逃走,小金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小铁这么乖巧听话呢。’她崇拜的看着小喜。
‘香姑娘,小铁舅少爷是吃硬不吃软,也只有你才会他吃得死死的。’小喜又好气又好笑。
‘小铁也没有那么坏啦,他只是调皮了点。’小金用缠着纱绢的手模模头,讪笑道:‘而且我本来就没有他聪明啊。’
‘香姑娘,你就是太善良了。’
‘对了,小喜,你可不可以把这些绢布拆下来?我还有要事要做,这样裹着我就做不成了。’
小喜用力摇摇头,‘当然不行,你的手受伤了,何况有什么重要的事交代婢子就行了,婢子用你做。’
小金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望针线兴叹。
‘算了,以后再说吧。’
想想真是今人沮丧,恐怕她被针扎到流血至死,也还没办法完成一件衣裳的。
再说,这件‘血衣’要买捧到公子面前,他不是被吓死就是笑死。
‘唉。’小金又叹气了。
无怪乎人家说:钱价好还,人情债最难还,原来要报答别人是这么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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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晚上,千岁兴匆匆地来到画眉小楼,身后跟了长长一排下人,每个人手上均捧着红木盘子。
小金正用贝齿咬着手上的绢布,试着想把布给解下来。
千岁吩咐下人们把东西放妥,一转头正好瞧见她的动作,不禁一怔,‘小金,你在做什么?’
她一惊,连忙把双手往身后藏去。‘呃,啊,公子有事吗?’
‘我没事。’他眼尖地瞥见她背后飘出一截绢布,‘倒是你,你怎么了?藏了什么?’
‘没什么。’生怕他不信似的,她连忙加了一句:‘真的没什么。’
‘给我瞧瞧。’
‘不要。’她畏缩地后退一步。
这种丢脸的事给他瞧见还得了?
她越不给看他,他越想看,千岁的眼神由好奇到专注到狐疑,‘发生什么事了?’
‘呃‥‥’她傻笑,顾左右而言他,‘咦,你背后的那些都是什么啊?’
他没有中计,依旧紧紧盯着她。
‘啊‥‥啊炳哈哈‥‥’她开始干笑。
‘给、我、看。’他简短有力地吐出这三个字。
小金眼看拗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把双手缓缓伸出来。
她预期会听到狂笑声,可是没想到他的脸色瞬间惨自一片。
千岁的神情像是快要晕过去了,‘你的手‥‥’
‘嘿嘿,嘿嘿,嘿嘿嘿。’她干干地陪着笑。
他缓缓地、颤抖地伸出手,想要碰触她,却又生怕碰痛了她,声音里充满了紧绷和自制,‘你的手‥‥断了?’
她一怔,蓦地捧月复狂笑,‘哈哈哈‥‥’
‘你的手不痛吗?’他纳闷地看着她,‘小金?’
她用包扎得厚实的小手频频捶着花几,看得他冷汗直流,‘你怎么跟‥‥哈哈……小铁问得一样?’
他的眉头越攒越紧,‘小金?’
‘我的手没断啦。’她呵呵笑着,把手递到他面前,‘你看,我没事。’
他高高地挑起眉,双手都包成这样还叫没事吗?
‘你的手‥‥’他犹豫着不知该从何问起。
‘没事啦,我只是不小心手指给绣花针戳着了。’她不好意思地说,‘可是小喜太大惊小敝了,帮我包成这样,我正想拆下来呢。’
他一颗心高高地被吊起,又直咚咚地落回原处,简直不知道该喜该悲、该怒还是该笑。
最后,他缓缓地吁了一口气,却没有她意料中的笑出来,反而是深深地凝视着她的脸庞,温柔却轻颤地握住她的手腕。
‘小金,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他从来没有这么惊惧心痛,为了一个女子如此忐忑难安过。
小金起先还在笑,可是在接触到他深邃幽远的专注眸光后,她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对不起,我不是存心吓你的。’她轻轻地低下头,声音好小好小,却充满了浓浓的愧疚和揪疼。
他看起来好难受、好心痛,眉宇拢得好紧,而这都是为了她。
千岁轻柔地抬起她的下巴,与她的眸光交接,‘傻瓜,我不要你跟我道歉,我只要你以后别再伤害自己,别再让我为你担驾受怕了。’
‘公子,你又何必为我担惊受怕?’她唇瓣颤抖着,眼底不禁漾起了淡淡热雾,‘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
他炽热地锁紧她的眸光,低哑地道:‘在我心里,你并不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打从一开始,她就对他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影响力,他不想否认也否认不了。
千岁的话重重地震动她的心,小金胸口猛地一悸,随即一疼。
她努力压抑欲流泪的冲动,无法漠视他眼底款款的柔情,却也知道这一切就算是真的,也只是短暂的刹那火光,根本留不了一个永恒。
她虽然小小的,像一株小草般荏弱,天真得许多世事都不懂,但她也是个女人,具有一定纤细敏感度的女人。
与他的眼神交会中,她在他深邃的瞳眸里看出了自己深深的痴恋和爱意。
她和他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啊!怎么可以?又怎么能够?
她狼狈地收回眸光,低声道:‘我不懂‥‥公子,我累了,如果你没事的话,我可以休息了吗?’
千岁陡然抓紧她,不让她闪躲,‘小金,我‥‥’
他必须告诉她,某个心底隐隐暗藏已久的悸动。
‘公子,别说。’她蓦地抬头,语气脆弱地恳求,‘不要说那种过后你我都会后悔的话。’
他一震,随即像触电般松开她的手。
老天,他竟然忘情了,忘记了最初的承诺和他信守的原则。
和小金订下约定就是为了要避免陷入复杂的境地里,可是他刚刚做了什么?他差点就因一时心念悸动而把自己推入更复杂棘手的大麻烦里。
他原就是要藉由小金来逃月兑婚姻的羁绊,现在怎么可以因小金而想不开,自动套上姻缘的枷锁?
千岁打了个寒颤,清醒了过来。
‘对不住,我刚刚一时昏了头。’他真诚地致歉,满脸都是愧色。
小金勉强挤出一朵笑,‘公子,我明白,不会当真的。’
他眸底掠过一丝奇异的黯淡和痛楚,随即冷静微笑道:‘对了,这些东西都是要送给你的。’
她望过去,盘子上摆的都是亮晶晶的钗簪珠宝,不然就是绣工细致的布料、昂贵的华裳。
小金模模胸口,却是一点惊喜兴奋的悸动也无。
纵然给她天下间最好的珠宝、最美的衣裳又怎样?她最想要的是一颗真心,其余的她什么也不要。
只是真心却是世间最难求的啊。
‘我们就快成亲了,虽然只是作戏,但该准备的东西还是要准备,就当作是聘礼吧。’他解释道。
‘公子,你留着送给真正的新娘子吧。’她喉头干涩疼痛,脸上笑意却灿烂得不得了。‘我以后还要跟弟弟行走江湖卖艺,这些东西留着也没用,反而还容易给坏人盯上,你说是不是?’
千岁怔住了,心底泛起一抹难以言喻的失落,‘小金,话虽如此,但你以后总用得着,还是留着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真的不需要。’小金难得坚持地道:‘公子,我记得你答应过要给我三个愿望,那么这就是我的第一个愿望,请你从今以后都不要送我任何礼物。’
千岁呆了一呆,他给她的愿望就是要让她得到任何想要的事物,没想到她却拿来拒绝他送给她的一切。
‘小金,为什么?’他深深凝视着她。
她低着头,没有正面回答。‘你给我的愿望不会收回吧?’
他一时语塞,最后只能惆怅地点点头,‘好吧,不过如果你改变心意了,一定要告诉我。’
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拍了下手,让下人们把这些礼品都收走。
千岁临走前深深地凝望她一眼,难掩一丝落寞地离开。
‘我不是存心让你失望的。’她的泪水悄悄滑落。‘只是我要不起你给我的任何东西啊。’
她最想要的他给不起,其余的也只是镜花水月一场。
小金埋首在裙倨间,无声地哭泣了起来。
老天爷,求求你让婚礼快快举行,然后让这一切早早落幕吧,我就快管不住我的心了。
明月静静,苍天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