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须要赎罪,为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何德何能拥有这么好的男人,这么珍贵的怜惜和挚爱?天可怜见,就算不知道这段假凤虚凰的姻缘能维持多久,她还是要终其一生尽全力来回报他这份似海般的深情。
第二天一早,晓阳初绽,清晨的露珠还在荷叶上晶莹地滚动著,从军大踏步走出玄楼,准备上朝,一袭铁灰色皂罗长袍和猩红色披风合身地裹著他高大的身躯,通身上下散发著稳重和无可匹敌的正直、坚定气质。
狄惊恭敬地跟随著他来到马厩,一旁瘦小,头上瓜皮帽压得低低的马夫忙不迭地递上缰绳。
“阿福,多谢。”他看也未看地接过缰绳,俐落地跃上骏马奔雷,奔雷愉快地低嘶一声,喷气踏蹄。
狄惊也上了马,不过他有些迟疑地瞥了眼瘦小畏缩的马夫,有一丝迷惑。
这不是……
他咽下惊异和笑意,匆匆望向面露深思的从军,可是他显然心底有事,以至於一时没有察觉异状。
他们策马缓缓出了将军府,狄惊回头一瞥,心悸地发现瘦小的“马夫”也熟练地上了一匹小马,偷偷地边安抚马边悄悄地跟在他们后头。
狄惊又是骇笑又是苦恼,犹豫不决地望著前头驾马的将军。
在穿过两条大街后,从军突然微微控缰放慢速度和狄惊并骑,低沉而锐利地道:“看我暗号,出手迅速,擒下跟踪者。”
“大将军……”狄惊一惊。
从军修长的指节倏然轻弹,灵巧飞迅地一勒马缰,奔雷悄然地回蹄横身阻挡住后头的小马和马上猛然僵住的人儿。
狄惊无法不从命,低喝一声拍马飞跃向跟踪者,却是下手轻柔小心地将“他”拎下马。
从军因狄惊怪异的举止微微一怔,浓眉一扬,“这是怎么回事?”
狄惊慌忙拱手,“回大将军,是……夫人。”
他一愕,“冰娘?”
但见瘦小的马夫没好气地吐了一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抓下脏兮兮的瓜皮帽,不无怨恙地瞪了狄惊一眼。
“唉,你早假装没看见就好了。”她嘟嘴道。
“是末将的错。”狄惊连忙赔罪。
“没关系啦,不过你的眼力真好,而且很有警觉性。”她忍不住瞪了大皱其眉的从军一眼,“不像某人。”
她还以为他们之间会心有灵犀呢,哪知他笨得跟头犀牛一样,压根就没有感觉到她,害她心底不禁有点酸起来。
从军啼笑皆非,他清了清喉咙,板起一张脸,声音里却有著无可掩饰的宠溺,“你看你这是什么打扮?而且还骑马……你存心让我吓掉半条命是不是?”
“哪有那么严重?”冰娘不在意地挥挥手,嘻皮笑脸道:“更何况你也不应该怪我,我可是在尽一个做人妻子的本分呢。”
“我世某人的妻子不需要偶尔客串马夫。”他策马踱近她,大手猛然一捞,将惊呼连连的她安安稳稳地放置在身前,“走。”
“你要带我去上朝开开眼界吗?”她眼儿一亮。
“你想太多了。”他忍不住瞪她一眼,低吼道:“你是要回家。”
“回家?可是我要服侍你上下朝,还要帮忙照管马儿……”她急忙巴住他钢铁一般的手臂。
“我说过了,你不是马夫。”他咆哮道。
“这样会对我造成很大的困扰耶!”她为难地道,小手还是紧攀著他的手,不让他驾控马儿。
他想笑,但又怕被这小女子顺著竹竿往上爬。“困扰?哪门子的困扰?”
“我一连串的计画表都做好了,你这样会害我全盘计画统统乱掉的啦。”她戳著他硬如石块的胸膛,就算指尖发疼也顾不得了。“所以你不能把我送回家。”
“尽妻子的本分跟当我的马夫有什么关联?”世从抚著额头,突然觉得头好痛。“你只要吃饱睡好坐在家里等我回府就好了。”
昨天她就像只柔顺依人的小鸟,今天早上却摇身一变,成了一只歪理连篇的小八哥鸟,他实在不敢想像如果惹毛了她,接下来她会变成什么……一头母老虎吗?
丙不其然,冰娘杏眼圆睁,母老虎当场现形,“我才不要当那种三等人!”
“什么是三等人?”他不解的问道。
“等吃、等睡、等死。”她扳著手指头怒气冲冲的说,“一个女孩子的青春那么短暂,万一要是我比你短命早死了该怎么办?那就少了很多很多机会陪你,我岂不是亏大了?”
她没头没脑的话令他发笑,但是她话里的内容却让他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不准你比我早死。”他心惊肉跳,铁脸一沉,“更不准你再说那种无聊话!”
“我说的是实……唔!”她的嘴巴被铁拳大掌给牢牢捂住。
“还说!”他低吼。
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珠急得骨碌碌转,满头大汗,拚命想把他的手给扳开。
再这样捂下去她才真会一命呜呼哀哉咧!
从军不理会她咿咿唔唔的抗议和杀人般的瞪眼,对看得津津有味的狄惊哼道:“看够了吗?”
“够了。”狄惊反应奇快,识相地扭过头去。
虽然他不想错过这幕针锋相对的精采好戏,不过他有预感,将军不会喜欢闺房小儿女的斗嘴被属下当好戏般欣赏。
“狄惊。”从军低头看了怀里的小人儿一眼,强抑住一声叹息,“看来我今日无法上朝了,就麻烦你去报备一声吧。”
“是。”狄惊笑咪咪的回了一声。
等到狄惊驾马飞驰向皇城,从军这才放开手掌,又好气又好笑地道:“我带你回去。”
冰娘本来很不爽他刚刚似恶霸的行径,但是一想到劳碌命的他竟然破天荒为她放一天的假,她整个人像是吞了人参果般,通身有说不出来的快活和兴奋。
“回去?”她激动地攀住他的手,眸儿亮晶晶,“难得偷得浮生一日闲,我们怎么可以浪费大好时光呢?走走走。”
“走去哪里?”从军被她欢喜若狂的表情逗笑了。
“去逛大街、吃小吃、看杂耍呀。”她满脸期待,高兴得不得了,“我听说京城有好多好吃好玩的,可我一样也没瞧见过,你就带我这个土包子去开开眼界,好不好?”
他低头宠爱地看著她,“当然好,只是有一个问题。”
“是什么?”她小睑一垮,“你该不会还要先回去赶军务公文吧?”
难得的一个大好休息机会呢。
她落寞失望的模样让他的胸房狠狠地一揪,从军怜惜地抚模著她的小脸,急急解释道:“不,我所谓的问题是……我也不太清楚京城有什么好玩的,所以我怕你会失望。”
原来如此。
她的眉在瞬间快乐地扬起,笑意重新回到脸上,“没关系,走到哪儿玩到哪儿,只要你陪在我身边,无论什么地方都好玩。”
他的眸光亮了起来,“你真这么觉得?为什么?”
冰娘展颜一笑,重重地点头,“嗯,因为你是我最喜欢的相公啊。”
她的答案深深地温暖了他的胸臆和心房,从军作梦也没想到,幸福竟然是如此唾手可得,只要她一句轻语,一朵微笑,就足以照亮他内心深处最孤冷黑暗的地方。
他无言却深深震撼感动了,只能紧紧地、紧紧地搂住她,生怕生命中这份独一无二的美丽和幸福会在他不经意时犹如蝴蝶般翩翩飞离他身畔。
他不放手,永远永远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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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舍马步行,牵著手找到城东最热闹的市集大街。
这一条宽阔以碧石板铺就的大路上,花红柳绿莺啼处处,小桥流水清澈潺潺,再加上两旁令人眼花撩乱的商家小贩,还有优闲逛街赏玩杀价的游人们,活月兑月兑就是一幅太平盛世好时节的美景。
四处人声鼎沸,冰娘拉著英挺高大的从军穿梭在人群之中,一下子模模这个,一下子看看那个,买了一支冰糖葫芦,又站著欣赏了一会儿的耍大刀和猴戏,接下来又拖著从军来到一摊卖著各式精致银饰手环的小贩前。
从军从头至尾都是噙著宠溺的微笑,带著眷恋不移的眸光被她拉著逛来逛去。
他本以为逛街这种无聊的事一定会让他厌烦,没想到光是陪著她跟卖冰糖葫芦贩天南地北的闲聊,或是看她跟小贩你来我往的杀著价,在在都让他目不转睛且兴味盎然。
他怀疑有她在身边,有谁会想起“无聊”两字怎生书?
冰娘假装爱不释手地把玩著一支镂银缠花簪,其实两眼却是有意无意地瞥著一串巧工串成的银铃手链。
“老板,这柄簪子怎么卖?”
精明的小贩咧嘴一笑,“看姑娘这么喜欢,就随便卖一卖啦,三串钱。”
“三串?”她叫了起来,小手急忙伸到背后对正要掏出钱来的从军摆了摆。
一路走来,事实证明这个沙场上当者披靡、无人能敌的大将军是杀价场上的傻兵兼瘟生,几乎只要是老板开出的价钱,他二话不说就要掏出钱来付,害她在一边丢脸得要命。
他一点都不懂得杀价的快感和艺术,每个老板赚他的钱一定觉得很没有成就感。
像她就不一样了,一张“杀口”可高可低,见老板眼色而转舵,以拿到成本为己任……哼哼,再加上笑脸一出,谁与争锋?几乎没有不手到擒来的货。
从军一怔,不禁失笑,她又来了。
她的叫声让小贩畏缩了缩,立刻对面前这位倾城美女感到愧疚起来,“呃,那么小姐开个价,你看如何?”
她有点满意的微笑,甜甜地道:“小贩哥哥,一串,也就是十个铜钱如何?”
“一串钱?”小贩吸了一口凉气,头摇得跟博浪鼓一样,“不成、不成,小姐,这样我会赔钱的,你就再往上加点吧。”
“那你说多少?”她娇睨著他。
“最少也让我有个工钱吧。”小贩搓搓手,讨好地伸出两根手指,“两串钱如何?平常人可是没有这种优待的喔,若不是看在小姐这般识货又长得这么美的份上,我哪舍得卖这种价钱呢?”
“小贩哥哥做人不老实呢。”她啧啧摇头,“我看这本钱加工钱也就值一串铜钱,好吧,就再给你赚一点……十五个铜钱,再多我不买了。”
“这实在不行啊……”小贩惊恐地看著她放下簪子,“呃,小姐……”
“我这人买东西最不喜欢杀得老板血本无归了,既然你不肯的话,那我也不勉强。”她拾起那串真正想买的银铃手链,“不过我也不好意思空手离开,还是要给你捧个场,毕竟你们挣钱不易啊。你这手链怎么卖?”
小贩被她一番话感动得只差没有涕泪纵横,想也不想地道:“小姐,你真是太懂得我们这卖货小儿郎的心声了……这手链就卖你七个铜钱吧,真是成本价了。”
“谢谢。”她二话不说,急忙转头,“相公给钱。”
趁小贩哥哥精打细算的脑袋还未会过意来,赶紧付钱走人。
从军已经配合得很习惯了,很快取出刚刚找来的铜钱付给小贩,搂著欢天喜地的冰娘火速离开。
从刚才糖炒栗子摊、雪玉甜糕摊和麻花摊的经验得知,老板都会在感动过后蓦然醒觉,发现自己怎么鬼迷心窍,真卖出了成本价。
冰娘笑眯了眼,快乐地道:“京城真是太好玩了,城里人实在太好心了。”
“是你太令人防不胜防了。”他又想笑又想叹气。
“哪有?”她伸出雪白皓腕,递给他那串银铃手链,“相公,帮我戴。”
从军动作有些笨拙,却绝对温柔地将那串不时发出清脆叮咚响的银铃手链系在她的玉腕上。
冰娘欢喜地一甩腕子,满意地听著那声声好听的叮铃响。
“你很喜欢?”他怜惜地微笑。“那么以后我再买给你,无论是金子做的还是珠玉宝石做的,看你要多少有多少。”
“这样就很好了。”冰娘盈盈地笑著,觉得无比的幸福。“我也不要什么金银珠宝做的,这是你送给我的,我一定会一辈子好好珍藏著它。”
他感动到几乎说不出话来,“可是……我也没有给你什么珍贵的好东西,这不过是一条只值七个铜子儿的手链。”
“在我心里,它够珍贵了。”她拨弄著上头的小小银铃铛,难掩羞涩。
从军紧紧握著她的手,激动而无言了。
此情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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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逛了快两个时辰,到最后冰娘一双腿又酸又累,几乎快走不动了,她的两颗晶莹黑眼珠还是频频转动,朝四周新奇又好玩的摊子看。
从军微微一笑,低下头温和地问道:“累了吧?我们到酒楼里吃个午饭,歇歇腿吧。”
她的大眼睛勉强从热闹的斗鸡场子移转回来,对著他央求道:“那等我们吃完饭后,可以再去看斗鸡吗?我以前从来没玩过呢,看样子好像可以给人下注。”
“你想赌斗鸡?”他有些讶异。
“可以吗?”她眼儿亮晶晶,希冀地道:“只要你借给我几个铜子儿玩,我保证可以赢钱回来还你。”
他皱眉了,却是因为她那个“还”字。“你要还我什么钱?”
“刚刚一路白吃白喝都是你付的钱,我总不好意思真敲你竹杠吧?”她也是有良知的人。“不过那条链子就让你送,我就不把那七个铜子儿算进去了。”
这小娘子,竟然还跟他外人似地讲客套!
从军不悦地道:“我不要你还钱,你是我娘子,提供你舒适的食衣住行育乐,也是做丈夫的责任之一。”
冰娘胸口一热,十分感动,她悄悄地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玩著他长茧的手指,“相公,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你值得的。”他坚定地道。
“但我们毕竟还不是正式的夫妻……”她的良心隐隐作痛。
“我们已经是了。”他眼底闪过一抹甜蜜,“何况等到半个月后举行婚礼,我们就更加确定彼此的名分了。”
“半个月后……”她猛然抬头,满眼错愕,“为什么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件事?”
“我现在跟你说了。”他笑吟吟的看著她。
他有一个能干的管家和一大批忠心耿耿的家仆,里里外外都打点好,婚礼就订在下个月十五,现在只剩下带冰娘进宫向皇上禀明喜事了。
“可是我说过,我不想给除了府里以外的人知道咱们成亲的事。”她咬咬下唇,无力地道。
从军没有察觉她的异状,还以为她是害羞。“冰娘,我一定要给你一个永生难忘的婚礼,我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的小妻子有多么值得珍宠。”
“可是……”她心慌意乱了。
“我们先去吃饭吧,一个早上你只胡乱吃了些点心,一定饿了。”他温柔却坚持地拥著她往前面一家酒楼走去。
冰娘额上冷汗微微沁出,她抬头望著灿烂的太阳,突然觉得头晕。
心底深处那隐隐的阴霾和隐忧又悄悄浮现,冷冷地提醒著她,过去的还未过去,却是随时有可能出现毁了她的未来。
从军搀著她来到京城有名的“醉仙居”,一见鼎鼎大名的红袍大将军和美貌动人的姑娘莅临,掌柜的在惊艳加惊喜之余,连忙殷勤地招呼著他们来到二楼的雅座。
风动竹帘影,丝丝映人碧,楼上的雅座以长垂落地的竹帘相隔,厢房与厢房之间只闻人声难见人影,雅致的布置,让就算是嗓门再大的人来到这儿都会忍不住压低声音,附庸风雅一番。
可是当他们才走上楼梯,走到靠窗的一处雅座时,右方的厢房里蓦地传来阵阵哄笑声。
“哈哈哈……”
“你这小子,除了会大吹牛皮外还会做什么?”
从军浓眉不悦地一蹙,看得掌柜的一阵心惊肉跳。
“咳,大将军,您请见谅,那一桌是平庸侯的公子和无用公的少爷,以及一群官家子弟聚会……”掌柜的边说边抹著汗,“他们……声音是大了些,但应该也不至於……呃,太大……”
吞吞吐吐又矛矛盾盾,掌柜的无奈尽写在脸上,
总之,他惹不起里头那群公子哥儿,又生怕大将军会见怪,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从军浓眉一挑正想说话,冰娘不忍心,急忙安抚掌柜,“掌柜的,不要紧,有人声也比较热闹啊,你说是吧?”
她最后一句话是问向从军,不等他开口,她继续热络地道:“掌柜的,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好茶好菜统统拿上来,大将军要请客。”
“是,小姐。”掌柜的点头如捣蒜地应允,“马上来,马上来。”
等掌柜的下楼去后,冰娘拉著一脸严肃的从军坐了下来。
“别生气嘛,反正就当看热闹。”她淘气地眨眨眼。“好嘛。”
他缓缓地吁了口气,含笑地看著她,“我怕你觉得吵。”
“我说过,只要有你在我旁边,无论哪儿我都好。”她甜甜地回道。
她这句话完全地拂去他眉眼间最后一抹豫色,从军愉快地模模她的头,看起来高兴得不得了。
精致可口的菜肴和点心轮番送上来,掌柜的还沏了一壶上好香片送上,又在桌边说了一番好话才欢欢喜喜地下楼。
冰娘兴高采烈地吃著,从军体贴地为她夹菜去骨,斟著热腾腾的香茗让她润喉,微笑地盯著她大快朵颐的吃相。
就在这时,隔壁那桌公子哥儿们显然有些喝醉了,其中一个大著舌头说:“我说……你这小子真是个王八蛋……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丢人现眼一世不得出头……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跟你家里那个老虔婆……呃,根本没有人瞧得起……”
“金大富,你这醉猫胡说八道什么?”一个熟悉的清亮声音含悲带愤地响起。
正在跟一只大红螃蟹奋战的冰娘倏地抬起小脸,耳朵竖起——
“咦?”她手上的动作顿住。
怎么那个声音有点熟?好像在哪儿听过几回?
从军并没有认出那声音,只是有点惊异地看著她,“怎么了?怎么不吃了?不新鲜吗?”
“不是。”她急忙甩著油腻腻的小手,放在嘴边嘘道:“嘘,你听。”
他身形一顿,侧耳定神倾听。
棒壁桌已经开始烟硝弥漫,充满了浓浓的火气——
“我是醉猫?去你的,你才喝醉了,你以为你什么东西啊?哼!不过是个瘪三、烂货色……”金大富发怒起来反而不大舌头了,骂人骂得可溜了。“穷巴子、小兔崽子,大爷我们要不是看你可怜,你有本事跟大爷们坐在这儿一道喝酒吗?”
“金大富,你给我说清楚,谁要你可怜了,你……”那个清亮声音里充满了受伤和羞惭。“你也不过是个小小知府的儿子,你当自己是皇亲国戚吗?你不要瞧不起人,我有哪一点配不上跟你们坐在一块喝酒了?”
另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慢条斯理的响起,“我说世公平啊,要老实说呢,你也算不上什么玩意,我们大家心知肚明,你们这一房早就没落了,穷了,要不是世大将军三不五时给你们家用度费,你和你娘恐怕早流落街头当乞丐去了。”
落井下石真是人类的劣根性之一,另外一人也加入了耻笑团。
“你以为你还是我们这票公子哥儿里的一员吗?傻子,我们肯让你跟,是因为看你像只跟屁虫跟在我们后头当小弟,实在是过瘾极了,哈哈哈……”平庸侯的儿子哈哈大笑道,“尤其是你那个又丑又老又笨的娘,几次三番央求我们去你们府里喝茶……啧啧,看她那副嘴脸就觉得可怜又可笑。”
“她还以为你有资格当我们的朋友哩。”卑劣的生物又多了一只,无用公的公子怪笑的跟著耻笑。“真是个笨老女人。”
那个清亮的声音又惊又怒又绝望,“你们……你们实在欺人太甚!你们就以为我们世家这么好欺负……”
“当然好欺负,你问问这全京城的人,谁人不知你家那个老虔婆当年干了什么好事,非但得罪了财大势大的大将军,更惹毛了皇上……哼哼,留你们一条狗命实在是便宜你们了,难不成世大将军还会跳出来维护你们不成?他恨你们都来不及了!”金大富嚣张地叫道,“你瞪什么?有本事你咬我啊,咬啊咬啊……”
“你们……”
突然,哗啦一声,竹帘被一个身材娇小却倾国倾城的俏佳人一把掀开。
所有的人尚未从惊艳和震惊中清醒过来,那个俏佳人已经开口。
“亲爱的堂弟,难得有人发癫自愿给人咬,就算咱们有千百个不愿意,还是赏他个脸,随便咬一口吧。”冰娘笑咪咪的说,轻移莲步来到满脸愕然的晋深身边,友善又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咦,你怎么傻了?不认得大嫂啦?”
“大……嫂?”他的声音似被惊愕卡住,好不容易才挤了出来。
他眨了眨眼,视线随即瞥向缓缓踱来,温柔却坚定地搂住妻子的从军。
所有人都被从军和冰娘的出现惊呆了。
“堂、堂兄?”晋深的目光里揉合著崇拜、钦敬和羞惭,他直觉想要立正站好,却控制不了吓到僵硬的肌肉。
“大、大将军?”其他人更是吓到连下巴都掉了,纷纷想要钻进地洞里。
惨了,他们竟然当著大将军的面提及他,还批评他们家事……
不过,一想到传言大将军和世家二房向来不和,他们被吓傻的脑袋又纷纷恢复了运转能力。
说不定世大将军会很高兴他们帮他侮辱欺负这个可恨的堂弟,也说不定他在一喜之下,会犒赏他们什么肥差事或者是金银珠宝。
贪婪胜过了理智,使他们没有人偷偷落跑。
“世大将军,您来得正好,我们……”无用公的公子讨好地开口。
从军锐利的眸光一扫,他登时有些结结巴巴起来。
“呃,我们……我们……”
晋深身体一僵,内心充满了绝望。
他怎么会忘了?他从小就深深崇拜的堂兄恨他们,而且堂嫂一定跟他告过状,说他那天擅自拿著他的名号恫喝她……晋深的心脏整个翻绞了起来。
冰娘没有错过他眼底的痛楚和绝望,心不禁微微一抽,想也不想地大声道:“你们怎么样?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侮辱我们最亲爱的堂弟,现在大将军在此,可有你们好受的了。”
所有人都被她这番气势磅礴的话惊住了,包括从军。
“我的什么?”他震惊地低问。
冰娘忍不住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低声道:“家人要炮口一致对外,你不要给我漏气。”
从军虽然有点不爽,但还是识时务地闭上嘴,打算静观其变。
“小姐,请问芳名……”无用公的公子看著她绝世的美貌,边流口水边搭讪,完全忘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醉到眼睛雾茫茫的金大富大吼一声,“你是什么东西?敢来威胁我们?”
从军脸色一沉,凡是有长眼睛的统统倒抽一口凉气,纷纷四下张望,想找地洞躲进去以躲避大将军的怒气。
冰娘仍是笑嘻嘻的,“我呀?我是人,不是东西耶,不过我的最新头衔是大将军夫人,你们高兴的话也可以尊称我世夫人,不高兴的话还是得尊称我世夫人,既然我相公是世大将军,那么我堂弟世晋深少爷,你们就得尊称他一声世二少爷,听懂了没有?”
从军深沉威胁的眸光让所有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忙不迭地点头,只有金大富例外。
可悲的金大富,醉得搞不清东西南北,兀自咆哮道:“什么东西?所有的人都知道世大将军恨透了世晋深一家人,传言说——”
“传言错了。”冰娘简洁有力地道:“世家人永远是一家人,绝对不容许任何人污蔑侮辱,以后如果再让我们或任何人听到从你们口中吐出一字半句辱及世家老老小小的话,那么我相公会很乐意亲手剥掉你们的皮,是不是呀?相公。”
亲手剥人皮?据他所知,他并没有这种嗜好。
从军还在思索,冰娘又狠狠地踩上第二脚。
“没错。”他俐落地道。
一票官家子弟开始强烈地颤抖起来,疯狂地摇头。
“不不不……呃,是是是……我们不会说的,我们绝对不敢……再说了。”性命要紧哪。
晋深傻眼了,不敢置信地望著冰娘,还有她背后像天神般的从军。
从军的眸光幽黑深沉,但是没有一丝不悦的味道。
晋深陡地觉得胸口有股热浪袭了上来,一股剧烈的释然和被接受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
他的眼眶里不由自主地涌上潮湿的热意,喉头的硬块让他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对了,晋深,既然在这儿遇见了你,劳烦你回去跟婶娘说一声,明儿个我们要去家里拜会她,顺道尝尝她拿手的羊肉大火锅,就麻烦她老人家了。”冰娘笑意嫣然,“咱们明晚见……哦,还有,大嫂跟你说过好几次了,不要跟那种只懂得酒色财气、吃喝玩乐的执袴子弟来往,会有失身分的,知不知道?”
“是,大嫂。”晋深忍不住噙著泪光笑了起来。
冰娘转头,对著始终冷眼旁观,一脸莫测高深的从军浅浅笑道:“相公,咱们可以去看斗鸡了吗?”
他点点头,“好。”
“你不跟堂弟说点什么吗?”她警告地瞥了他一眼。
从军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妮子玩什么把戏?但还是依言望向晋深,低沉道:“没事早点回去读书吧,”
噢!她真想重重敲他的脑袋。
这算什么温情的安慰?难道他没有听到刚刚那堆人渣是怎么糟蹋晋深的吗?
有别於冰娘的气恼,晋深却被他短短的一句话重新燃起了温暖和志气。
“是,堂兄,我马上回去读书。”他激动到声音都变了。
“好。”从军点点头,眼神闪过一丝什么。
是满意和宽慰吗?冰娘真希望自己没有看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