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租书店里客人来来往往,纷纷从架上翻找有兴趣的小说和漫画,放在柜台上等着登记结帐。
冬红忙翻天,低着头专心地扫过一本本小说的编码,然后取出纸袋放进去,双手递给客人,接着继续替下一个客人处理,还要另外应付其它客人的询问。
“老板,凌淑芬的新书帮我留了没有?”
“有,待会给妳,可是最晚后天就要还,还有其它人抢着登记要看喔。”她嘴巴动,手也动,眼睛还要不时瞄瞄监视器屏幕,免得有人顺手牵羊。
谁说开租书店很轻松?没有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功力是不行的。
“老板,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租出去了吗?我怎么找都找不到!”
“很抱歉,昨天被租走了,你要不要改看他的《陆小凤传奇》?也很好看的。”一个好的老板必须要熟知自己的商品,并且对自家的商品情况了如指掌,还要随时把握机会为客人推荐。
谁说开租书店没成就感?脸不红、气不喘、舌不打结地吐出一套套书名,光看客人崇拜的表情,就足够让她快意一整天。
“老板,我要租《贫穷贵公子》一到七集,算我五十块就好啦!”
开租书店也会遇到贪小便宜之徒,硬拗个十块、二十块也爽,在这个时候绝不能心软,脸要笑而话要硬。
“李妈妈,没问题,只要下次我到妳店里买水果,也给我个七折优惠,那我就统统没问题。”她皮笑肉不笑的回道。
邻里皆知,号称“杀遍天下无敌手,血流成河不软手”的李妈妈,凡走过必留下杀声震天、哀鸿遍野,已是人见人吓,狗见狗惊,不过很抱歉,冬红自小在母亲赢春花的教下,早就对这种“杀气”免疫了。
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没有任何人能够杀得了她家书的价钱。
李妈妈登时红眉毛绿眼睛起来,“什么嘛!冬红,妳别忘了我可是看着妳长大的长辈,我家那两个女儿还是跟妳同班的呢!”
“就因为如此,所以我可以让妳延后一天还书。”她露齿一笑,坚定不拔。
“妳……妳……”李妈妈气得想拂袖而去,不过想到附近的租书店都被她欠书欠到翻脸不给租了,只好吞下这口气,把七本漫画砰地往桌上放,嘴里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咕浓道:“好好,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跟妳这丫头片子计较。”
“多谢李妈妈。”冬红对她的话不痛不痒,还是悠哉地做着自己的事。
突然,店里轻微的扰嚷声蓦地静止,冬红按着计算机键盘的手指微微一顿,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怎么变得这么安静?
她本能地望向店门口,一手顶了顶脸上备用的黑框眼镜。
咦?
一名修长高大,黑发碧眸的英俊外国人缓缓走进来,一袭优雅的银色亚曼尼西装和范伦铁诺皮鞋在这间租书店里,显得分外引人注意。
现在是怎样?英国王子出巡吗?
冬红环顾店内所有看痴了的人的表情,就连李妈妈都大张着嘴,眼里写满心形符号,口水几乎快流出来了。
她微微蹙眉,不过还是冷静地做完手边的工作,静候发展。
“哇,好帅哦……”
“他就是老板她家里闻名已久的外国姊夫之一吗?”
“应该是吧,哇塞,简直比00『还英俊耶!”
“妳看、妳看,他往我们的方向看来了……他对我们笑了……天啊!我快喘不过气了。”
顿时从国小生到欧巴桑,统统被外国帅哥电得晕头转向的,店里响起窃窃私语声和春花朵朵开。
哇哩咧!
冬红额上出现三条黑线,不过未知对方底细,她还是不动声色,以不变应万变。
般不好只是进来借厕所的,被她一时冲动拿扫把打出去,那也太可怜了。
可是帅哥就这样“浪笑”着——就她鄙视和不耻的想象——走了进来,靠近柜台,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只包装典雅的长盒子。
炸弹?!
不不不,她这里又不是美国在台的什么分会,恐怖分子不会对她有兴趣的。
可是身为旧金山警察总局特别行动部负责人的三姊夫说过,过度不寻常的人与事发生时,通常暗藏着玄机。
就像现在,一个俊美外国人手上拿着包装精美的礼物,够诡异、够不寻常了吧?
冬红防备地瞪着他手里的东西,浑身僵硬紧绷,“那是什么?”
“眼镜。”坦斯温柔一笑,满意地听见四周女性们吸了一口气的娇喘声。
呵呵,被爱慕垂涎的感觉永远这么棒。
“眼……”等等,她不认识这个人,但是好像认得这个声音。“你……你是那个精神有问题的人?!”
剎那间,店里女性们的芳心全跌碎了一地。这么俊美极品的男人竟然是个神经病?天啊!这简直是个太沉重的打击了!
坦斯眨眨眼,急忙澄清,“不是、不是,妳误会我了,我精神哪里有问题?”
全场女性们登时又恢复了一丝希望之光。
“还说不是,今天中午你明明对我搭讪和纠缠不休,不是精神有病是什么?”她理直气状的说。
所有的女人和女孩惊愕地望向坦斯——没错,这么英俊出色性感的外国男人竟然会对平凡普通的老板娘纠缠搭讪……嗯,的确脑子有点可议之处。
“我只是很抱歉弄坏了妳的眼镜,所以拚命想要弥补。”坦斯急急解释,诚恳的表情立刻赢得了众姝的赞赏和崇拜。
“是这样啊,那是我误会……”说到这理,冬红陡地觉得不对劲,纤指戳向他鼻头,“等等,你还说没有踩坏我的眼镜!可恶,混球!”
“呃,等等,话不是这样说的。”他有些尴尬的陪着笑,“其实这是一个意外。”
“意外?我也可以把你打得像是意外。”她冷笑道。
太可恶了,敢作不敢当,明明踩坏了她的眼镜却没胆承认,害她还以为误会了他,心里有一点点的愧疚,最后像个喝醉酒的人一路摇摇晃晃走出饭店,骑着机车回家时,还一边骑一边捏冷汗,尽量闪边怕被车撞,但又怕骑进路旁的水沟里。
最重要的是,他害她忘了今天去春天大饭店的目的跟表嫂欣蒂拿日本顶级大草莓。
坦斯背脊一阵发凉,努力陪笑道“对不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妳别生气好不好?”
“不好。”她干脆地道。
他一时语结,“那……妳想怎么样?我该怎么做才能够让妳原谅我?”
“好浪漫啊!”一旁的女学生忍不住羡慕地叹息。
冬红瞪了她一眼,“妳涉世未深,不知道有些男人讲甜言蜜语跟放屁一样,一点意义都没有。”
女学生吐了吐舌,还是迷醉地傻望着坦斯。
坦斯表情颇为受伤,“冬红,妳怎么可以这样冤枉我?我是真心的。”
她如遭电殛,“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秘密。”他笑得好不开心。
“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店开在这里?”她指着他的鼻头,愠怒地问道。
“那不重要。”他露出深情款款的神情,“重要的是,我找到妳了。”
“真的好浪漫啊……”这下欣羡赞叹的更多了。
冬红快受不了了,她瞪着这个肉麻当有趣的家伙,不客气地道:“不好意思,我们曾家租书店有一条规定:洋人与狗不得入内,你请。”
“洋人?我有中华民国国籍,而且我母亲是台湾人,所以我不算是洋人。”他笑吟吟地回道。
“谁管你是什么国籍,你明明长得是外国人的脸,眼睛又是绿色的。”她咬牙切齿,“我最讨厌外国人,更讨厌眼珠子不是黑色的外国人。”
对方火力强大,坦斯被轰得差点倒退三步,眼看着就要节节败退,突然一个大嗓门高分贝的响起,瞬间扭转了整个局势。
“普冬红!妳竟然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冬红后颈寒毛直竖,脖子阵阵发凉——惨了。
哇,曾家霸王嬴春花来了!
所有人登时噤若寒蝉,面带恭谨,双手贴靠在两侧,乖乖地喊道:“曾妈妈好。”
“你们乖,来借书啊?”嬴春花笑瞇了眼,慈颜善目地道:“去,去看你们的书去,这儿就让普妈妈来处理。”
闻言,众人连忙各自翻书去,虽然很想看看接下来的好戏,可是最大胆的也不过只敢偷偷往柜台那儿瞄个一、两眼。
曾家老母嬴春花可不是好惹的,这点在邻里间早已是铁一般的事实。
“妈,妳怎么突然来了?”冬红咬着下唇,强忍住一声哀叹。
对妈妈阳奉阴违是一回事,可是当场挑战她的权威又是另外一回事。
讨厌,都是他害的。
“怎么,我不能来?妳现在应该巴不得我没来吧?”嬴春花冷哼,冬红颈后寒毛被冻掉了两根。
“妈……”
坦斯察颜观色,立刻判断出当下局势变化,暗暗一笑,殷勤地对嬴春花道:“妳就是曾伯母吗?啊,久仰、久仰,没想到妳这么年轻,又这么美丽,跟冬红就像是姊妹花一样。”
冬红差点吐出隔夜饭,嬴春花却是听得心花怒放,两眼放光。
“哎呀,这位先生真会说话,呵呵呵,你是我们家冬红的朋友吗?怎么有空也不来我家坐坐呢?”嬴春花一看是这么年轻英俊又会说话的外国人,魂儿都快飞了。“我们家冬红就是这样,既长得普通又不太会讲话,老是装出一副晚娘的面孔……”
“妈!”冬红无奈的唤了一声。
“妳别插嘴。”嬴春花彷佛已经见到这位出色的外国人成为第四号女婿的远景,兴奋得不得了。“请问你贵姓,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家里做什么的,还有哪些家人啊?你到台北是洽公还是旅游?打算度假还是长住?”
“妈,妳干脆问他有没有意愿娶我好了。”她翻翻白眼。
“妳别吵,我就快要问到了。”嬴春花笑得名副其实,跟朵春花儿似的。“你愿不愿意娶我们家冬红啊?”
这么直接?!
坦斯有点惊吓,不过一看到冬红气得双眸炯炯发亮、小脸绯红的模样,脑海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可以每天跟她斗斗嘴,每天看到这张娇俏的脸蛋,抚模那头诱人的长发,好像也是挺不错的。
既然他最近的行为举止都失序月兑轨了,那么再失常一次有什么关系?
若是个性不合的话再离婚就好了,他不是那种观念保守,结了婚就不能离婚的男人。
“好呀。”他很开心地答应。
嬴春花和冬红的目光同时间射向他
前者是惊喜到不敢置信,后者是惊骇到不能相信。
冬红站了起来,生平第一次失去控制,咆哮了起来,“这太离谱了,你们都疯了。”
可是根本没人埋她。
“未来女婿呀,你真是太上道了,又豪爽,那事情就这么订了。”嬴春花已经对坦斯勾肩搭背,兴高采烈地讨论起婚礼细节,“我们家最是简单不过了,不用太隆重,当然,如果你要办得非常盛大的话,那我也不会介意的。”
坦斯也认真地讨论起这个问题,“婚礼我完全没有意见,只要妈妈妳说好,那统统都好。”
嬴春花真是乐疯了,今天本来是闲来无事过来要叫女儿回去吃晚饭,没想到竟然平空捡到一个这么大的礼物,她待会一定要去买张彩券,因为她今天的运气旺到挡不住啊!
“哎呀,你真是太孝顺了,呵呵,好孩子,比我那不长进的冬红要好得太多了。”嬴春花笑到合不拢嘴,“啊,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妈妈。”坦斯对女人可是有好几套,而且套套拿手,招招见效,他嘴巴甜似蜜地道:“我姓严,坦白的坦,斯文的斯,目前家住台北,不过在巴黎和雪梨都有产业……”
“有什么了不起,我还有水梨跟果子狸呢。”冬红冷眼旁观,忍不住冷嗤。
“曾冬红。”嬴春花一记杀人的眼光射来。
她绝不容许这天大的好机会让女儿的尖牙利嘴给破坏了。
冬红生着闷气,径自坐下来埋首处理租还书事宜。
反正她说什么也不答应,到时候老妈爱嫁让她嫁好了,别想要她莫名其妙地赔掉她的终身幸福。
坦斯凝视着她愀然不乐的神情,胸口陡地有一丝奇异的揪疼。
他心底涌起丝丝的愧疚,可是还没来得及抚慰她,赢春花就将他拉到旁边的高脚椅上坐下。
“你刚刚还没说完。”嬴春花热中极了,亲亲热热地道:“坦斯,你有正当工作吗?我绝对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但希望我家冬红有最起码的温饱,当然啦,这家租书店是她自己的私房钱,也是她的陪嫁品,以后你们靠租书店也不难过活……”
他看着对面这位絮絮叨叨的妇人,突然觉得无比的亲切,听见她算盘左打右打,统统是为小辈打算,他不禁受到深深的感动。
对于这门亲事,他开始有了更认真、更严肃的心态,“未来的妈妈,谢谢妳的关心,也请妳放心温饱的问题,我本身经营全球连锁的五星级饭店,台北也有一家,叫『春天大饭店』,不知道妳听说过没有?所以我向妳保证,我一定会让冬红过着有如公主般的生活,我会让她幸福,不会让她受苦的。”
嬴春花听得目瞪口呆,“你、你是说……你是……那个春……春……”
“是。”他微笑,碧眸里也笑意盎然。
嬴春花当场想冲到马路上,大跳谢神舞。
天啊!他们曾家前辈子是烧了什么好香啊?竟然四个女婿都是人中龙凤,而且个个金满仓银满仓,又是这么英俊优秀,还善良孝顺、知书达礼,真是曾家的祖先有保佑,天上的神明有庇佑哇!
她四个女儿都是少女乃女乃的命,说出去真是羡煞方圆数百里的妈妈们哟!
边把小说放进纸袋,边望向那头兴致高昂的一老一少,冬红忍不住吐出一句:“疯了,真是疯了。”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不过,她不会屈服也不会就范的,她并不想结婚,就算用八人大轿来押她,她还是不会结的!
就让那两个怪人去兴兴头头的策画吧,反正能开心是件好事,最起码他们现在挺高兴的,而且又不会来吵她,这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话虽如此,可是当冬红的视线望向桌上包装精美的金色盒子时,她的太阳穴却隐隐作痛起来。
当天晚上,她无视笑到嘴巴快咧到耳边的老妈,还有又日三局兴又是想哭的老爸,洗完澡后就躲进房间"
三个姊姊都嫁到遥远的异国,连个听她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她撇头看着书架上摆满的各种书籍,突然觉得有些寂寞。
蕾伴随晋?度过成长的每一个阶段,她几乎是嗜书若渴的汲取着每本书的灵魂籼思想,可是当她真的需要谈谈心底的事,说说话,分享感觉或是讨论意见峙,这些书还是取代不了一个活生生的、会说会笑的人。
好寂寞呀。
她打开计算机,点进信箱,好想好想跟“中国人”说点什么。
中国人:
你今晚在哪里?开罗?西班牙?还是纽约?环游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是什么样的滋味?一定很有意思吧?一定不寂寞吧?
有那么多特别的人与事,风景与文化,我在书上看过,西班牙的斗牛节一到,家家户户张罗得热热闹闹,整座城市沉浸在欢乐的嘉年华气氛申,想来一定很棒,我偶尔也会想要坐在斗牛场的观众位置上,看着雄牛与勇士的力与美,危险与华丽的争斗……
唉,只是想想罢了,我还是我,平凡无奇、乏味平淡,这就是我一直以来坚持想过的人生,可是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这一切变得好无趣?在我内心深处彷佛渴望着有某种疯狂举动,某种勇敢突破……你一定会笑我吧?这好像是痴人说梦,我也觉得我今晚怪怪的,也许是因为今天晚上月圆的关系,听说月亮的盈缺会影响人的内分泌,我肯定是被影响了。
冬冬
冬红握着鼠标犹豫了很久,在删除与寄出之间考虑着,最后还是决定将信寄出去。
考虑那么多做什么?她做事就是太瞻前顾后,太小心翼翼诸多考量,弄到有的时候她也非常讨厌自己。
简直就跟个老处女、老小姐一样,畏畏缩缩不敢向前,天知道她不过二十出头,她的思想和道德观却比三十岁的女子还要保守闭塞。
可是她也有属于她的梦想,她的感觉:
把信寄出去后,她心底的寂寞只倾吐了一半,她充满期待地守着雅虎实时通,希望能够在网络上遇到他。
可是等了十分钟、二十分钟……网上的人来来去去,她心底期待的那个人,却一点音讯也没有。
她强忍住心里的叹息,意兴阑珊地关掉计算机,起身走到书架拿了一本琼瑶阿姨的《梦的衣裳》。
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习惯看带点淡淡悲伤的书,最好悲到她痛哭一场,泪水流完以后,心情也会畅快一些的。
我有一件梦的衣裳,青春是它的锦缎,欢笑是它的装潢,柔情是它的点缀,我再用那无尽无尽的思量,把它仔仔细细的刺绣和精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