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雄左营
在“来好”杂货店古意盎然的招牌下,是个公卖局的铁瓶盖牌子,随着夏日午后热晕晕的风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
咿呀……咿……呀……
热浪侵袭,树梢只有些许叶子微微摇曳,树干底下是一头黑不溜丢的大头黑狗,大脑袋趴在交盘的前腿上,吐着舌头打着盹儿。
蝉声唧唧,彷佛将所有的空气也催眠了。
蓦然间,电话铃声铃铃大响,惊破了这午后好眠--
“喂?”一位白发微胖的老妇人睁着迷蒙的眼,边揉着边接起了电话,操着一口闽南语道:“这里是来好杂货店,要找什么人?”
“妈……”电话那头的中年男声唤得有些勉强。“嘉嘉在吗?”
原本脸上漾着笑容的老妇人来好,神情突然紧绷了起来,“是你……你找嘉嘉有什么事?”
“我有事找她。”男声明显带着不耐烦。
“我跟你讲,你已经跟嘉嘉再无关系了,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来好语气愤慨地道。
“妈,妳不要这么任性好不好?”他的语气有着明显的不耐烦,“嘉嘉是我的女儿,这是一辈子也不会改变的事实。”
“我……”来好还要争辩,蓦地肩后被拍了一记,她一转头,一张晒成小麦色的秀丽小脸对她微微一笑,比了个手势接过电话。
鱼嘉嘉一手扠着腰,身上穿著一件前面印着“小本生意恕不折扣”,后头印着“恶鱼当家谁敢赊帐”的红白色T恤,底下是一件橘色牛仔短裤,露出一双匀称秀美的长腿,脚上穿著一双英雄牌沙滩彩色拖鞋。
“喂!吧什么啦?”她不耐烦地低叫,单手旋开一只玻璃罐盖,抓出一把地瓜薄饼,放进嘴里边嚼着边制造“靠靠靠”的音效。
来好差点笑出来,气愤的神情缓和了下来。
“妳就不能稍稍有一点女孩子样吗?妳妈都没有教过妳『气质』两个字怎么写?”汪季泉丝毫不掩嫌恶地道。
“有哇,她说气质跟虚伪两个字是同意复词,跟狗屎是差不多的意思。我想我是一个有血有泪,又有礼貌的女孩,所以不用有气质也没关系。”她大口大口嚼着地瓜片,“而且我每天都有洗澡,我也不想让人家误会我身上有屎臭味。”
“妳这张嘴巴……”汪季泉勃然大怒,“真是没家教,妳死去的妈是怎么教育妳的,我就知道,野人就是野人……”
“不要再把我死去的妈请回来人间臭念一顿,她比较倒霉,生前没遇过好男人,唯一遇到的禽兽对她不是始乱终弃就是鬼吼鬼叫,所以现在最没有资格再提到她的就是你……”她冷笑一声,讽刺地补上一句:“我妈的前夫。”
“我是妳父亲!”他愤怒大吼。
“错,以技术层面来说,我只欠你一只精虫。”她毫不在意地道:“敢问我妈的前夫,您大人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移动贵手拨电话给穷山恶水里的泼妇刁民是有什么指教?”
“鱼嘉嘉,我是妳的父亲,妳讲话最好客气一点。”几次与她交锋都落居下风,汪季泉不禁恼羞成怒的撂下威胁,“妳知道我随时可以让法院把妳的监护权收回来。”
她心脏紧缩,随即冷冷一笑,“如果你想要我的监护权,当年你就不会放弃了,既然已经放弃了,现在还有什么好拿来威胁恫喝的?还有,我上个月就满二十岁了,就法律上来说,已是个独立自主的人,我不需要任何狗屁来监护我。”
“妳这个小王八……”汪季泉立刻冷静下来,阴侧恻地笑了。“好,我是管不到妳了,但是妳别忘了,我随时可以把你们那间破杂货店的地买下来,到时妳还是只有向我臣服认输的份。”
嘉嘉神情一凛,语气结冰,“你没有权利这么做。”
“是吗?只要我想要,我随时可以这么做,我猜……妳的邻居周老头的儿子一定很乐于把地卖给我盖大楼。”
“就算地是他的,他也无权拆上头的建筑物,这是我阿公、阿嬷的所有物。”她气愤的说。
江季泉哈哈大笑,很得意看到她被自己逼到角落。“只要有钱,法律就护着谁,妳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呢?”
“少放屁了,今天打电话来到底要干嘛?”她沉着脸问道,只想快快结束这通令人火冒三丈的电话。
“我需要妳替我做一件事。”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这个自私自利的老混蛋打电话来准没好事,上一次是要她当他那个宝贝女儿的家教兼枪手,混考进大学,现在是怎样?需要她帮忙去图书馆帮她找研究资料,顺道帮她上课再帮她考试?
一样是父亲的身分,他尽心尽力呵护栽培疼爱那个小女儿的学业和感情,偏偏狠心眼睁睁看着成绩优秀、渴望读大学的嘉嘉,因为家境困难与要照顾两老而白白放弃保送的机会。
她知道他一定有种报复的快感,对于她高中毕业后只能窝在小杂货店里卖卖零食、饮料,这简直就是老天爷代替他惩罚这个不孝忤逆的女儿。
他一直希望她对他摇尾乞怜,又痛恨着迟迟等不到这一天。
“你有的是钱,可以请一百个硕士当家教,买一百张证书贴墙壁,甚至还可以帮她买到一个丈夫……”嘉嘉毫不客气地道,“还有什么需要用到微不足道的我?”
“妳以为我喜欢让妳逮到机会冷嘲热讽我一番吗?”他咬牙切齿的道,“如果不是涓涓坚持……”
“很抱歉,我永远不可能回报她的爱姊情深,你另找高明吧!”她讽刺道。
“涓涓只要妳。”他的语气里有一丝脆弱和苍老,“妳知道她……和一般的年轻女孩不一样。”
嘉嘉沉默了半晌。
也许是上天对汪季泉拋妻弃女改娶有钱人家千金的行径,所做的惩罚和报应,他后来生下的女儿涓涓是个智商稍弱于正常人,憨直任性又天真到无可救药。
为了她,汪季泉几乎可以说是心力交瘁。
嘉嘉可以恨他的不公平与偏心,但是她没有办法那么坦白直率地去恨汪涓涓。
她和她没有半点姊妹的情谊感觉,但也不至于会狠心到讨厌她。
“你应该很明白,你不能保护她一辈子,我也没有义务要当她的保母一辈子。”她狠下心回绝。
“如果妳不肯帮她,我就让我的威胁成真。”汪季泉的心肠更狠,为了心爱的宝贝小女儿,不惜一切手段和代价。
嘉嘉脸色瞬间惨白,咬牙怒道:“你这个王八蛋!”
“我这个王八蛋刚好是妳父亲,并且刚好可以掌握你们三个老小的人生。”他残酷地恫喝着。
嘉嘉愤怒激动到全身发抖,她死命握着电话,用力之大几乎将之捏碎成两截。
她发誓……总有一天,她要月兑离他的阴影和威胁!
总有一天,她要赚很多很多钱,把地买下来,或是买一间更大的房子安养阿公、阿嬷,让他们永远不必面临汪季泉的黑手操控的威胁,也永远不必担心没地方住、没东西吃。
“你要我做什么?”她语声冷硬的问道。
“这才是聪明的决定。”认为自己赢了,汪季泉满意地笑了,“我帮涓涓安排了一门绝好的亲事,对方是『誉庆集团』与全球连锁大卖场老板的儿子,刚从欧洲回国的俞骏为--”
“怎么?需要我代替妳女儿相亲啊?”嘉嘉嗤笑的打断他的话。“你肯定是有病,人家没有理由不去喜欢你那个洋女圭女圭女儿,而眼拙到喜欢我这个坐没坐相、站没站样的瘦皮猴。”
他脸色一沉,“妳最好管好自己的嘴巴,俞家财大势大,惹恼了他,随时都可以把左营外围包括妳家的地统统买下来盖大卖场……哼,就算没有买到妳家去,他开家量贩店就可以逼得你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
“啊,我早就该想到,会跟禽兽联姻通婚的也就只有禽兽了。”她脸色铁青的讽刺道。
“鱼嘉嘉。”他抬高了音量警告道:“最好注意妳的用字遣词,以免有一天会给妳惹来天大祸事。”
“少废话,你到底想怎样?”她痛恨自己现在无力反抗对方,只能遭受胁迫做出违背心意的事。
“很简单,妳也知道涓涓非常的美,她只是脑子……比较没那么灵光,我要妳陪着她应付所有的场合,包括和俞骏为的约会,尽量让他喜欢上涓涓,不去注意到她的……憨直,我相信凭涓涓的温柔婉约一定会打动俞骏为的心,事情成功了之后,我不会亏待妳的。”
“事成之后,你要签下一纸合约,永远不能跟我们鱼家过不去。”嘉嘉提出她的要求。
“妳应该姓汪,不是姓鱼。”他愤然道。
“现在才来争论这个问题不显得太过矫情了吗?”她冷冷地回了一句。“好,我可以答应你当汪涓涓的『伴游』,但至于那个高贵的俞骏为会不会看上你家千金,愿不愿意娶她,就不干我的事了。”
哪还有媒人包结婚还包生儿子的,呿!
“这一点不用妳操心。”汪季泉对于自家小女儿的美貌信心满满。“但我要警告妳,妳绝对不可以存私心想要麻雀变凤凰,从中动手脚,好让自己能雀屏中选……虽然我相信俞骏为不会没眼光到喜欢上妳,但我依然要妳跟我保证,绝不可以给我在当中搞鬼,否则我会教妳比死还难受。”
这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嘉嘉不屑又凄凉地想着。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学哪咤剔骨还父、剔肉还母……她宁愿一辈子都跟汪季泉没有半丝的关系。
幸亏她从小就从母姓,否则她可能会呕到吐血。
“你大可放心,我才不会没眼光到跟野兽发生感情。”她毫不保留地表达出对他们上流社会的观感。
“希望妳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他冷哼了一声,“今天晚上就给我收拾行李上台北来。”
“不行,我还没有跟阿公、阿嬷讲好。”她断然拒绝。
“跟他们有什么好讲的?”他不悦地道。
“随便啊,看你是要等我好好交代完再上台北,还是让你的心肝宝贝女儿自己跟她的情郎谈情说爱,我无所谓呀。”
电话那头传来汪季泉浓重粗喘的呼吸声,最后还是勉强捺下怒气道:“我至多给妳两天时间。”
“好。”她二话不说挂上电话,真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听见他的声音。
只可惜她没这么好运气……
嘉嘉吁了一口长气,郁闷地想着。
来好一脸紧张地看着她,迫不及待地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妳讲得这样生气,他又要找妳麻烦了吗?不怕、不怕,妳跟阿嬷说,阿嬷绝对不会再让他欺负妳。”
看着苍老慈蔼,满面保护之色的外婆,嘉嘉眼眶不禁湿热了起来,她摇摇头,挤出一朵安抚的笑,“没事啦,他不是找我麻烦,我也不可能乖乖的任他欺负,妳放心,我很凶咧!”
“那他是怎样?要叫妳上台北喔?”来好忧心忡仲地问,“莫不是良心发现,突然要对妳好了吧?”
除非地狱结冰的那一天吧!
她笑了笑,“还不是为了他女儿的事。阿嬷,我想跟妳商量一下……”
午后,蝉声依旧缠缠绵绵不绝,大黑狗也依然在打瞌睡,杂货店里的老人与女孩在交谈着,神态与心情却始终带着一丝丝的沉重。
“要上台北?”
坐在高雄火车站附近的知名快餐店三楼临窗边座位上,嘉嘉的好朋友沈浪漫含着一口汉堡,咿唔惊问。
嘉嘉脚边放着仿凯文克莱的夜市一九九小行李箱,嘴里吸着冰凉的可乐,无奈地点点头,“下午两点的火车。”
“又是妳那个狠心的无缘的爸爸吗?”浪漫和她从小同学到高中毕业,十分清楚她的情况。
“还会有谁呢?”嘉嘉拈起一根香酥的薯条,沾了红艳艳的西红柿酱,想送进口中又忍不住颓然地放下来,“浪漫,我真讨厌这样受人摆布过日子,到底要到哪一天,我才能开店赚大钱,让我阿公、阿嬷过好日子呢?”
浪漫轻叹口气,“现在很难吧,尤其现在竞争激烈,便利商店开了好多间,妳家杂货店生意也有受到影响,想要攒钱转换型态经营不容易啊。”
“到底要去哪里才能赚很多很多钱呢?”不需要那种多到可以耀武扬威砸死人的,但至少可以让她安顿一家老小,不必再时时处在汪家的阴影底下。
其实,汪家不过是拥有一间中型的建设公司罢了,但尽避如此,还是可以一抬脚就踩扁他们。
“买乐透吧。”这是浪漫最近新培养的嗜好,一次买五十元,碰碰运气啰,说不定哪天真的中了头彩。
“我宁愿省下那五十元进口香糖。”嘉嘉咬着薯条,叹了口气。
说到节省用度……浪漫忍不住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妳中午就只吃一包小薯跟一杯小可乐吗?这样不够啦,待会妳还要坐上好几个小时的火车到台北耶。”
“扣除来回的火车票钱,我只有一千元可以用,所以每一分钱都不能乱用。”嘉嘉手上拿根薯条沾着西红柿酱,“而且薯条、可乐的热量高,够啦!”
浪漫没说一句话就跳了起来跑到楼下,嘉嘉纳闷地望着她的背影,暗自奇怪她究竟怎么了?
没想到几分钟后,就看到浪漫带了一大袋的食物上来,二话不说塞给了她。
“做什么……”嘉嘉看到袋里的两个大汉堡和两份苹果派与一份炸鸡时,情不自禁红了眼圈。“浪漫……”
浪漫一手搭着她的肩,吸了吸鼻子,微笑道:“这至少是我可以办到的,是我的一片心意喔,妳千万不能拒绝,不然我们就不是好姊妹了。”
“可是浪漫,妳自己也很缺钱,妳还是个学生而已。”嘉嘉鼻头泛酸的说。
“没关系,我有家教,自己赚自己花,身上起码比妳多了两、三千块。”一提到这个,浪漫连忙把皮夹拿出来,“对了,妳要不要再拿个两千块备用?”
“不不不,不用了。”嘉嘉死命推拒,“我不能拿妳的钱,食物我就收下了,快把皮夹收起来,财不可露白。”
见她一脸的坚持,浪漫只好依言把皮夹放回包包里,叹了口气,“嘉嘉,我们俩几时才会变成女强人,要风得风、要钱有钱啊?”
“等钓到一个有钱金龟子吧!”她话一说完,两人不禁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她们俩之间的默契和笑话,因为她们想当女强人的原因就是要为女人争口气,为什么是女人要凭夫为贵?她们偏偏要让将来的丈夫以她们为贵。
尤其是嘉嘉,亲眼看见母亲在被丈夫无情休离后,还痴痴地等待他十六年,希望他能回心转意……母亲被汪季泉无情的羞辱了太多次,在四年前才大梦初醒,想要振作起来为父母和女儿多做点什么事,只可惜悲伤与幽怨已经把她的生命与身体锈烂了一个大洞,三年前,她终究还是因此郁郁而终了。
男人与爱情是这世上最不牢靠的两种东西,加在一起更是百害而无一益,所以嘉嘉从小就立志要自立自强,将来好杂货店发展成全球知名企业,她绝不靠别人施舍的情感或金钱过活,也不因别人的欢喜而欢喜,因别人的悲伤而悲伤。
“嘉嘉,以后我们揽够了钱,一定要合开一家公司。”浪漫大发期许。
“对,公司名字就叫『小姐当家』。”嘉嘉大笑。
她们俩笑成了一团,周遭的人还以为这对青春初绽的少女是在谈论跟男孩有关的话题,哪里知道是这么严肃又有志气的议题与愿景呢?
两点整,嘉嘉坐上了开往台北的自强号火车。
她的命运,从坐上火车的那一刻起开始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