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风满楼一如往常地脑筋一片空白。
对于喝酒前发生的事,清清楚楚。
但是对于喝酒之后发生的事…全无记忆。
可身上是干净的衣裳,床上也只有他一个人,四周没有特别诡异的气氛,也没有一堆等待要抓把柄的凑热闹人士,他不禁松了一口气。“我酒品一点都不烂。”他皱起眉头,再一次怀疑起“酒量差,酒品烂”封号只是某些心怀不轨家伙的恶意中伤。
例如他的长随。
不过说也奇怪,绍兵到哪儿去了?通常听见屋内他起身的动静,绍兵就会立时推门而入,伺候他更衣梳洗的。
“绍兵!”他扬声唤着,太阳穴突突抽痛悸跳了起来,痛得他懊恼地低咒一声。“该死的!我昨晚究竟喝了多少?”等待一阵晕眩过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苍白着俊脸缓缓下床,咬牙努力对抗
脑袋里一阵拚命敲敲打打的锣鼓喧天……终于,他移动到西宝琉璃屏风旁,抓了件外袍穿上。
他脚步艰难却坚定地走出门口,却一眼就看到章灵那张笑容耀眼的小脸。
在晨光下,一身女敕绿色衣衫的她笑意晏晏,美得像清晨绿叶上的露珠儿。
然后,他心跳瞬间漏了好几拍。
“我一定是还醉着。”他喃喃自语。
等他真正清醒的时候,一定就会恢复正常,不会有这种心脏乱跳、呼吸紊乱、胃部打结的混乱状态了。
一定。
事实证明就算喝了一大碗醒酒汤,噙了好半天的醒酒石,外加灌下一大壶浓浓的热茶,结果还是无效,否则他就不会在她温柔娇甜关怀的笑脸里,再度冲动地抓着她的手就往外走。“我们去逛逛。”
只要疼她、关心她、照顾她一如个小妹妹,或许他就能忘了那想要将她拥入怀里的强烈悸动感。
“真是天杀的见鬼了!”他低咒一声,可是嘴角频频上扬的那一抹微笑却削弱了原本的杀气。
眼见前方春水潺潺,清风徐徐,吹起了柳丝儿幽幽摇曳。
“好美……”
章灵睁大双眼,无比惊艳地望着眼前绿意如沉静波涛般细细流动,雪白柳絮伴随着娇艳桃花瓣旋然飘飞漫舞风中,远处青山如翠,近处湖生烟波,美得不似在人间。
没想到犹是冬日时分,元宵初过,春天却已然提早在这山谷里开放了!
还亏她痴长了十六岁,自谢为京师鬼混小霸王,近郊有此仙境桃花源,她居然会不知道?风满楼低头凝视着她着迷的惊异目光,微微一笑,心底没来由地一暖。
“妳喜欢?”这是他纵马驰骋时,无意间发现的一处山谷,绿水如翠,林风清爽,还有一大片花朵怒放的桃树林。
那时,桃树上结满了大大小小或青涩或娇红的果子,他就曾想过,如果阿灵那个调皮鬼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定然会来闹得天翻地覆,满树的果子也逃不了她的魔掌。
可是不知怎的,今天他却突然很想带她来。
他想要见到她惊喜的张大嘴巴,快乐的在林子里奔来跑去的模样。
他希望见到她开心。
“我当然喜欢,真是太美太美了!”她感动地抬头看着他,“风哥哥,你怎么知道有这个地方的?它简直像一幅画、一首诗…哎哟,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得有气质起来了。”
“再等个五百年吧。”他口不对心地道。
“干嘛对我这么没信心呀?”她神情懊恼了起来。“我已经很努力在学习怎么过有气质的生活了,人家我今天早上只吃了一碗粥,还很秀气的只夹面前的菜,看吧,我有在进步了。”
“有气质与否跟那个有什么关系?”他故意伸手搔了搔她额前的发。
章灵赶紧把乱七八糟的头发捂住,小脸又羞又恼地红了起来。“哎呀,别弄,会很丑啦!”
“丑一点好。”他闲闲地道。
“为什么?”姑娘家的自尊心不由得大大受伤。
这样说不会被什么大袁小袁的登徒子,吃掉妳这块小笨牛皮糖!
风满楼被自己心底一闪而过的念头呛到。
“咳。”他将喉头的搔痒感咽了回去,却怎么也抑不住胸口莫名翻腾的泛酸和不是滋味。
“风哥哥,你还好吧?”她关怀地猛拍着他的背。
“没事。”他定了定神,不着痕迹地稍微避开她的蛮力之掌。“谢谢,可以了。”
再拍下去,没事也会变有事。
“真的吗?不舒服的话要跟我说喔。”她一脸担心。
“老实说―”看着她焦灼忧虑的小脸,他不禁月兑口而出:“妳究竟喜欢上我什么?”
风满楼自知性格疏离,对谁都是冷冷淡淡,情绪起伏不大,也从未对谁有特殊的喜恶爱僧,他没有和谁特别亲近,也从未和谁特别投缘,唯一能激起他热情的,充其量也就是生意―各式各样巨额的、利润惊人的生意。
所以就算风府家大业大,就算他容貌尚称英俊,那又怎地?
放眼天下比他风某人知情识趣的男子不知凡几,比他风流惆傥者更加有之,为什么天真热情的阿灵,偏偏会喜欢上他这个骄傲冰冷的男人?
嫁给他,就跟嫁给一堆冷冰冰的黄金白银没两样。
风府财势富可敌国,非寻常人家可比,但章家也颇有田产,衣食无忧。
所以他到底哪一点吸引她,值得她这样穷追猛打、不离不弃的?
生平首次,他深刻而真实地自我内省起来。
“不是一点,”章灵嫣然一笑,眼神变得好不温柔。“是全部。”
“为什么?”他盯着她,真心感到疑惑。
“不知道耶。”她灿笑若花,嘴角那一抹俏皮甜得令人为之融化。风满楼脸色微微一变,错愕地瞪着她,“不知道?”这是哪门子不负责任的答案?
“是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就是突然发现你好厉害、好迷人、好了不起,天塌下来你也可以不当一回事,就算地裂了开来你也能把它补回去……”过去点点滴滴,他英勇又动人的姿态不断在她心底盘旋着,一天比一天更加鲜明。“总之,你就是我心目中唯一的大英雄!”
他一怔,更加丈二金刚模不着头脑。
天何曾塌过?地几时裂过?他又是什么时候做了那些她心底认定大大了不起的事?
风满楼胸口没来由的一阵闷痛慌乱,一颗心更是直直往下沉。
不。
她完全搞错了,他从来就不是她以为的那种人。
“我只是个商人,”他的语气里有一丝难掩的失落和酸涩。“不是什么大英雄。”
“可是你救了我无数次呀。”她热切地道。风满楼瞇起双眸,目光深刻地注视着她,彷佛想望入她灵魂最深处。“如果今天救妳的是别人,妳还会这么喜欢我吗?”他喉头没来由的涌起一股苦涩不堪的滋味。
像是突然间惊觉到自己原来并没有出到应有的价钱,却无缘无故就接收了一只价值连城,却不真正属于他的珍贵瓷器,而真主儿随时都会出现,来夺走他原本以为已经拥有的宝物。
他神色变得深沉阴郁,这滋味该死的糟透了。
章灵呆了呆,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可是明明就是你救了我呀。”
“如果当初我没有救妳呢?”她可还会喜欢上他?
“可是你已经救了我呀。”她口口声声咬定这点,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不懂他为什么一直追究这个早已是事实的事实。
“所以妳原来只是……”
章灵挠了挠头,傻气地望着他,“只是什么?我不太懂耶,风哥哥,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是喜欢你啊。”
风满楼深深地凝视着她茫然不解的大眼,突然觉得莫名一阵恐惧。这个翠绿的小小身形追逐在他身边已十多年,亲密贴近得就像他自己的影子,可是他从来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了不起,更未曾觉得有任何特殊的意义。
但他真的从没想过,原来她灿烂的笑容,美丽的真心,无私的爱意,全心全意的崇拜,其实只是因为他是她的救命恩人,而不因为他风满楼。
她根本由始至终都错认他了。
她没有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她一直不了解,其实他不过就是一个满身铜臭,霸道冷漠的商贾而已。
救她,完全只是出自意外。
风满楼表情一片空白,脸色因深受打击而黯淡下来,觉得胸口翻腾欲呕。
一定是因为那该死的宿醉!
否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他,怎么可能会因为她喜欢的不是他的本质,就为此难受不舒服?
她喜欢他什么,不喜欢他什么,曾几何时,对他来说已经变得如此重要了?
一定都是因为那天杀的酒。
“风哥哥,你怎么了?”章灵屏住呼吸,心头阵阵发慌。“你还好吗?你身子不舒服吗?”
“我想,咱们往后最好不要再碰面了。”良久,他低沉地开口。
“为什么?”他的要求对她宛如青天霹雳,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乾二净。
难道是风哥哥终于再也受不了她的口无遮拦,再也不想忍耐她的幼稚无知,再也不想被她骚扰了吗?
见她脸色惨白,像是受到极大打击的样子,他再也不能够像过去那样表现得无动于衷,反而是该死的难受。
风满楼紧握着拳头,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之中,感觉到阵阵疼痛自掌心逐渐蔓延攀升至绞拧成一团的心口处。
“因为我不相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章灵呆呆地望着他,神情凄惶而无助,像是个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遗弃的孤儿般,令人见了心酸。
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这一切、兄全都是为了她好。
“这一切都是错爱,所以我不能占妳的便宜。”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灼热的目光已恢复冰冷自制。
“妳从小在我的影子底下长大,已经忘了外面的世界和外面的人,或许才是真正适合妳、属于妳的,摆月兑掉我的阴影,妳才能真正找到自己的真命天子。”
“不!”她瞪着他。
地面突然在她脚下裂了个大洞,像是就快要把她吞噬进去了。
“一直以来,我从不是有心要救妳,只是不得不救妳。”风满楼强迫自己硬下心肠,冷着声道:“妳一岁、八岁、十三岁,失足的池塘、失控的着火马车、该死的大胆婬贼……我救了妳三次,都只是纯属意外。”
“不是的!”她的眼眶滚烫湿热起来。
“妳把我当英雄,我只把妳当麻烦。”他顿了顿,花了极大自制力才逼自己冷冷说出:“我想,妳从头至尾都爱错对象了。”
她爱的不是男人,只是个恩人。
“不是这样的!”章灵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低语。
她的心跳也变得好慢好慢……渐渐冰冷……
“妳不了解真正的我,妳只是拿我当英雄看待和崇拜罢了。”他深深地注视着她,黑眸闪过一抹痛楚。“我拒绝这样盲目的爱意,如果妳真的喜欢我,就该真正认识我、懂我。”
“我怎么会不认识你?我已经认识你十六年了啊!”她死命强忍住的泪水终于溃堤了。
怎么会这样……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会在风哥哥已经开始对她有好感,对她关怀体贴备至的时候,却一夕间又天地变色?
风满楼抬手拭去她颊上的串串泪珠,心痛地道:“乖,别哭,我的本意从来不是想把妳弄哭。”
“风哥哥……再给我一次机会……”章灵哇地扑进他怀里,浑身颤抖地紧紧巴住他不放。“求求你……我再也不会说错话,再也不会让你不开心了……你不要对我说那么可怕的话好不好?”
他心头阵阵刺痛,暗暗握紧了拳头。
现在没有点醒她,他将来必定会瞧不起自己的贪婪自私,更恨自己坐享其成她错置的喜欢,掠夺她真正应该拥有的真爱。他更怕,当她长大了后,会发现童年时不切实际的英雄幻想褪色消逝了,她睁开晶莹雪亮的双眼后,却发现自己竟嫁给了一个她从来不了解的男人。加上商人重利轻别离,她会开始厌恨他有九成时间全放在工作上,痛恨他一生汲汲于名利,她会发现或许这从来就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想过的日子。
“风家是京师商界霸主,麾下产业庞大,我如今担着数千家店铺、数万家庭营生家计,肩上责任千斤万担,成为风府当家主母是份苦差事,不是只陪着我吃吃喝喝,风花雪月即可。”
“我可以的,只要能够成为你的新娘子,只要能够一生一世都陪在你身旁,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她猛然抬头,满面泪痕地祈求着,“风哥哥,你给我个机会,我会向你证明,我真的能成为足以匹配你的好娘子!”
“那太辛苦。”他还是抑制不住心头汹涌澎湃的诸多情戚,涩涩地叹了一口气。“我希望永远保有妳的天真和快乐。阿灵,相信我,当我的妹子比当我的娘子幸福多了。”
“我不怕,我要为你分忧解劳。”她脸上散发着坚定的光芒。
“妳太天真了。”
“我才不天真,我是认真的―”
“妳喜欢的不是我。”他温和而耐心地告诉她。
“不对,我喜欢你。”
“妳不喜欢我。”他咬了咬牙。“等妳完全长大了,心思成熟了,妳就会知道我说的没错,而将来,妳会感激我的。”
“你凭什么擅自替我决定我的感情归属?”她又泪盈于睫了,“又是像我阿娘一样,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吗?”
“阿灵……”他何尝不觉得痛苦?可是他大了她六岁,有责任阻止她做出将来会后悔的决定。
“风哥哥,”她向来娇俏可爱的神态顿时像老了好几岁,天真斓漫的眼神也因强烈的打击和痛苦,烙入了一抹悲凉的沧桑。“如果你真心疼我如妹妹,那么可否给我最后一个机会?”
风满楼看着她的目光里盛满千言万语,无法说出真正的情凤,却也说不出那个“不”字。
从头到尾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太小、太善良、太热情、太天真,所以才会傻傻地崇拜着他,并且自以为爱上了他。他不知什么是爱,所以他不能在阿灵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娶了她。正因他不知什么叫爱,所以他必须要给她一个真正抉择自己幸福的权利。
“什么样的机会?”他沙哑地开口。
“你我订下一个约定。”章灵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语气忧伤缠绵却坚定无比地道:“你给我两年的时间,两年后,我十八岁……你等我两年,若是两年后,我还是无法成为你心目中那个能够令你安心、信任、委以真情意的女孩,那么我答应你,我会离开你的人生。”
“阿灵……”他大戚震惊,怔怔地看着她。
“可若是两年后,我做到了,我让你能够真心地爱上我,真正相信我拥有担负得起风府当家主母的能力,你就要在元宵凤凰神鸟灯前等我,牵着我的手,一同许愿,然后开开心心地娶我为妻!”她泪雾犹存的眼里绽放着强烈的决心。
一时间,风满楼被她全身上下散发的耀眼光芒和气势慑住了。
“风哥哥,”她伸出纤细的小指,清秀美好的脸上透着毫不犹豫的坚决,“你敢和我订下这个关乎一生命运的约定吗?”他目光深刻地直直锁住她的视线,彷佛已深深窥入她灵魂深处。如此美丽的认真。在这一剎那,他内心不禁对她升起强烈的激赏。
他微微地笑了。
好,就赌一把世上是否有坚贞不移的爱情,赌她是否会就此蜕变为思想成熟、行为独立的好女子!
“月上柳梢头,”他点头开口,“人约黄昏后。”
“人……约黄昏后?”章灵双眸亮了起来。“好,黄昏后,就约在黄昏后!”
这代表,他是有极大可能会去了?
风满楼伸出手指勾住她的小指,以和她相同的坚决,勾指为契,定下约定。
两年后的元宵,十五灯会的那日,是死生契阔,还是各自远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