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第一次以女朋友的身份,到男方的家里拜访。
老实说,周锦初也很紧张、很忐忑,在临行前三天还不忘打电话回南部,问了爸爸妈妈很多传统礼节,还有应该带什么礼物祝寿才好。
爸妈知道她交了男朋友,都很高兴──可能是终于意识到他们保守古板的独生女再这样下去,很有可能会嫁不出去──尤其在知道她交往的对象是符浪,而不是某个油嘴滑舌,或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登徒子后,更是欣慰。
“锦初,到人家家里一定要知礼数,要有礼貌,知道吗?”在国中担任国文老师的周爸爸叮咛再三。
“入山听鸟声,入厝听人意,凡事要照着人家家里的规矩走,听见没有?”在小学担任闽南语语文教师的周妈妈再三叮咛。
“爸,妈,我知道了,你们放心。”挂上电话后,周锦初吁了一口长气,看着抄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
到男方家,见着长辈一定要请安问好,态度要谦和从容亲切,不可以骄傲,也不可以卖熟。长辈夹食物给你,要谢谢人家,慢慢地吃完,不可以狼吞虎咽,也不可以因为某道菜特别合胃口,就不客气地一扫而空……
“这些我都知道啊!”她抓了抓头,目光继续往下浏览。“嗯,送寿礼最好准备一份补品吃食、一份有吉祥象征的配戴物,对于男方家其他长辈,也该准备一些见面礼。”
所以她得打电话跟符浪确认好,他家还有哪些长辈会在场,这样她才知道要准备几份礼物。
哇,算算得花上不少钱呢!
但这都是她应该做的,她花得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周锦初傻笑了起来。
终于,到了星期日这天,因为寿宴是在晚上举办,所以他们不必一大清早就从台北出发,符浪还特地叫她睡晚一点,补足精神。
她不好意思让他知道,自己前一晚就紧张到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
上午十一点,他驱车来到她住的公寓门前。
穿着一袭浅红色洋装,周锦初带着大包小包走出家门,一看见他便道:“麻烦帮我提一下。”
“我的天!你搬家吗?”符浪赶紧接了过来,有些骇然地笑了,“准备这么多东西干嘛?”
“送礼。”
“送……”他浓眉一扬,忍俊不住,“小周,我只有一个外婆。”
“可是还有伯母,还有其他舅公、姨婆、姨妈……不是吗?”她盯着他将礼物一一摆放在后座,仍然不放心地帮忙排列整齐,以免车子行进间撞得东倒西歪。
“你不用这么破费,其实送给我外婆的礼物,我也帮你买好了。”他温柔地凝视着她,不禁笑了。“我最主要是带你回去给我外婆看,顺道吃大餐,不是要你当散财童子兼圣诞老公公的,傻瓜。”
“那怎么行?你送归你送,我要送给你外婆的礼物,当然得由我自己准备,不管礼物贵不贵重,那都是我的心意。”她神情严肃认真极了。
为什么他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呢?
符浪既感动又想笑,面对这么一个什么事都这么当真的小女人,实在不知该说她不懂变通,还是傻气老实好。
“算了,买都买了,上车吧!”他边笑边摇头叹气。
她古怪地瞥了他一眼。
一般的男人不是会很高兴,自己的女朋友这么体贴、这么懂礼数吗?为什么他却是一副颇感困扰的样子?
上车后,符浪递给她一只纸袋。“我帮你买了咖啡,你喜欢的热拿铁加双倍牛女乃。”
周锦初心一软,所有的疑虑迷惑全烟消云散了。
“谢谢。”她感动不已地接了过来。
“是不是很紧张?”他打量着她娟秀脸庞上隐约未睡饱的痕迹,指节怜惜地抚过她眼眶下的小片暗青。“都有黑眼圈了。昨晚几点睡的?”
“四点。”她老实承认。
“凌晨四点?”他睁大眼睛。
“不过你放心,我现在精神很好,真的。”她急急保证,“绝对不会耽误到正事。”
“哪有什么正事?我们回去帮我外婆祝寿庆生,是要去玩乐、吃大菜的。”他失笑道,忍不住捧住她的脑袋瓜,轻轻地摇了摇。“你这里面装的都是什么呀?”
“脑浆啊,还会有什么?”她努力想挣月兑他的“魔掌”,“喂,我们到底要出发了没?再磨蹭下去,万一遇到塞车怎么办?”
“你几时才能学会放松?”他笑着放开手,然后发动引擎。“人生哪有那么多事要烦恼?”
“你不明白,”她习惯性地扣好安全带,抓稳车把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有些事如果没有事先设想清楚,真遇到了是很难解决的。”
“你今年真的只有二十七岁吗?”他忍不住调侃。
“这跟几岁没关系。”
“这倒是真的。”符浪瞥了她一眼,嘴角笑意隐约。“我认识的女孩里,好像也只有你是这样。”
她一怔,有些欲言又止,迟疑地问:“我这样……很不好吗?”
他想了想。“是也没有不好。”
周锦初望着他专注开车的侧面,不知怎的,心微微向下沉去。
没有不好,那也没有很好吗?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疑神疑鬼、患得患失,像是揪住了他一句话的语病就不放。
可是她很害怕他们两个人会因为观念、价值和习惯相差太大,久而久之,他会发现她其实并没有那么适合他。
不不不,周锦初,振作一点,拿出你的骨气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力为自己加油打气。
自卑自怜自艾是一种极不负责任的逃避心态,代表自己只会不满现状,却一点也不思长进,或去做点什么来改变僵局,怨天尤人怪社会是无理的,每个人都应该找出自己的价值,并强力捍卫自己的价值。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那么还怎么想别人瞧得起他呢?
从现在开始,她必须得习惯这样的想法──符浪很棒,但她也不是很差。而且感情是要两个人共同用心经营的,怎么可以什么都不努力,就奢望幸福会从天上掉下来?
符浪熟练地驾驶着悍马车开上南下的高速公路,不时频频别过头,暗暗观察着她脸上神奇有趣的表情变化。
瞧她脸蛋一会儿紧绷、一会儿叹气、一会儿愁眉苦脸,一会儿满是决心,真不知这小道德家到底又在忧国忧民什么了?
他嘴角的笑意不禁越来越深。
彰化
在距离市区不远处,悍马车驶过了一片又一片稻田,经过了一间又一间古朴有趣的闽式传统三合院建筑,最后停在一座辽阔的广场上。
“到了。”
“这里应该是什么茶商博物馆,还是彰化传艺文化中心吧?”周锦初以为他在开玩笑。
矗立在眼前的是一栋用红砖打造,占地宽敞的闽洋式三层楼古迹建筑,那弯弯的拱窗和花木扶疏的大院,简直就是电视剧“第一世家”,或是“庭院深深”里的大宅,只是更大、更宽、更气派。
“这就是我外婆家。”符浪下了车,替她打开车门,黑亮眸子里满是笑意。
她吃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东西我拿,你先把自己的下巴扶回原位。”他同情地拍拍她的肩头。
周锦初吞了好几次口水,才勉强咽下惊骇──妈呀!
她的目光环视停在那恢弘大宅前,众多来祝寿宾客的车辆,有俗称黑头车的奔驰,还有白色凯迪拉克、铁灰色劳斯莱斯,看起来非富即贵。
这里真的是台湾吗?真的是她印象中朴实乡村代表的彰化吗?
怎么感觉上,她好像到了某个中东国家的王宫门口,而联合国众代表正在里面参加宴会。
“有充足的睡眠果然很重要,”她自言自语,“人要是没睡饱,脑袋里什么乱七八糟的怪异念头都会跑出来。”
“走吧!”符浪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另一手揽着她的腰,不忘低头对她打气地一笑。
周锦初努力保持镇定地点点头,脚步还是有一丝虚浮地跟着前进。
他们才走近大宅前,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妈,符浪表哥他们到了!”
“到了吗?太好了太好了,外婆刚刚还在念他呢!”
“符浪舅舅带女朋友回来了!”
“符浪这小子,今年总算没有让咱们阿母失望了!”
周锦初才跟着符浪踏进古色古香的大厅,又差点被一脸兴奋包围上来的人潮给“挤”了出去。
大厅里起码有百来人,有的牵着她的手嘘寒问暖,有的拚命对她自我介绍,还有不断频频模她头的──果然是符浪家的亲戚,连习惯都一模一样──有的老有的少,有的大有的小,有男的女的,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相同的是,每个人都满面堆欢,欢喜热情得不得了。
“您好,你们好,我是锦初……啊,您是五舅公?五舅公好……七姨婆?七姨婆好……啊,是大舅吗?大舅好……三姨您好……”她被那群人弄得晕头转向的,却仍旧很努力地学着认人,忙着跟这个请安、向那个问好,并且不忘从头到尾保持笑容。
符浪起先怕她被他家人过度的热情给吓坏了,本想为她解围,可是见她笑容亲切、不卑不亢,温柔甜美地对着近百位亲戚打招呼,连被他胖嘟嘟的九表妹一把熊抱,还能面不改色,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带她回来,果然带对了。
看着被人群包围住的她,脸蛋因为热而微微泛红,腼觍的笑容里带着毫不矫饰的真挚坦诚,耐心地倾听着二舅公的絮絮叨叨,他浑然未觉自己看着周锦初的眸光越发温柔。
坦白说,她和他以前交往过的女朋友们都不一样,既不美丽也不娇艳,不是优雅名媛、也不是气质美女,更不是他一向偏好的,那种勇敢大胆、活力充沛的全能运动型女郎。
但是她非常好相处,他的家人也明显很喜欢她,更好的是──他以后再也不用为了应付家族的逼婚压力而伤透脑筋了。
以前他对伴侣的目标和理想是,找一个和他志趣相投,能够跟他上山下海,和他一样懂得享受极限运动、勇于接受各种不同挑战的女孩子,只可惜,这根本就不可能。
后来,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和世上所有身心健康(或肤浅?)的男人一样,找那些外表赏心悦目的美丽女人谈恋爱。
但是在交往过太多个长相不同、却一样傲娇难搞的女朋友后,他突然发现再美的女人看久了也会麻痹。
所以,他这半年来才开始修身养性,尽情享受这无拘无束的单身快乐生活。
但外婆和老妈是那么迫切地需要他带一个正式交往的女朋友回家,正好,小周是他这辈子除了家人外最信任的女人,那么,就决定是她了。
其实他也很喜欢和她相处时的感觉,不管是逗逗她、捉弄她,或是听她老气横秋地发表着一篇又一篇的道德论。
如果继续按照目前这样顺利地发展下去,或许他年底就可以准备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