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医师!”王有乐开心地对他挥舞着手,眉开眼笑得好不灿烂。
他的脚步倏地停顿,电光石火间,想幼稚地假装没有瞧见她,就这样直直走掉——可是他就是不能。
“她只是员工,就只是员工,很正常,很简单,没什么好闪避的。”他对自己下最后通牒,喃喃道:“刻意保持客套的距离,只会让彼此误解两人好像真的有些什么,但是明明就没什么,所以就没什么好尴尬的。”
杜醇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不知所云,只是继续抱持着这样的“信念”,用非常自然的态度来到她面前。
“脸又圆了。”他一点也不客气地捏了捏她粉女敕的颊。“啧,年假到底都吃了些什么?欧罗肥吗?”
“你干脆说我年假都在吞三聚氢氨和塑化剂好了。”王有乐没好气地给了他一记大大的白眼。
般什么鬼啊!从除夕到现在,整整十五天没见,一见到她就只记挂她身上的肥肉,难道这些日子除了她的体重以外,她就没有其他地方能令他有一滴滴想念的吗?
不知怎的,王有乐心底突然有点酸酸的、涩涩的,好陌生的感觉堵在胸口,让她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来。
“怎么来的?”杜醇低头凝视着她,声音不自禁放柔了。
“搭巴士。”她闷闷道。
他看着她,蓦地笑了起来。“好了好了,脸本来就像包子了,现在揪成这样,更像。”
“反正我这张肉包脸也不是一天两天,你不是早就习惯了吗?”她有点小伤心,几乎是自暴自弃地道。
毕竟,男人都喜欢那种骨瘦如柴的纸片人,纤细的骨架和身材会让男人自然而然生起一股浓浓的保护欲,直想好好搂在怀里疼惜,哪像她这种“珠圆玉润”的发酵型面包,只会让男人有忍不住想喊“喂,大婶,你挡到我了!”的感觉吧?
杜醇敏锐地注意到她的异状,暗自懊恼地低咒了一声。
可恶,他非得这么混球不可吗?
“我帮你带了巧克力。”他冲口而出。
“骗鬼啦。”她抬头瞅了他一眼,又闷闷不乐地低下头,数着脚下步伐往大门方向走。
一个成天把她身上的脂肪视若眼中钉的超完美主义大男人,怎么可能会买那种他口口声声“糖分过高、引人堕落、破坏身材”的巧克力送她?
“是真的。”杜醇大步追上她,跟随在她身边。“不然待会儿上车后,我马上打开行李箱给你看。”
“看什么?你没洗的内衣内裤吗?”
“哪有那种东西啊?我又不是你。”他好气又好笑,伸手一把将她拖进自己怀里,结实的长臂将她圈得紧紧的。“不要以个人的经验套用在别人头上好吗?”
“放开啦,很重耶!”王有乐试图把他的手臂扳开,可又哪里是大男人的对手?
“不管,如果等一下行李箱打开真的有巧克力,你要跟我道歉。”他霸道地宣布。
“杜医师,你是在飞机上没睡饱,被时差把脑袋搞胡涂了吗?我干嘛要跟你道歉?”她不爽地道,“而且我等一下才没有要坐你的车,你少臭美了,我要搭巴士回去。”
“你不是来接机的吗?”
“是啊,我接到了,所以要回去了。”她那张小圆脸板起来,倒挺固执严肃得有模有样。
他不禁啼笑皆非。
“我的车子就停在停车场,你不坐我的车,要自己去坐巴士?”
“对。”她一昂下巴,“怎样,很有个性吧?”
“你的个性没有一次是用在正确的地方。”他老实不客气地指出,“要不怎么一对上那个高大伟,就半点骨气都不剩?”
她眼底的光芒瞬间消失无踪——
“要你管!”
王有乐突然低头钻出他的臂弯,在他还来不及反应时,就气冲冲地跑掉了。
“喂,有乐?”他一怔。“王有乐!你还真的生气了?”
他还以为自己最近已经够阴阴怪气了,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比他更严重。
*****
刻薄,机车,嘴贱……
像他这种一生一帆风顺、高高在上的人,哪里尝过那种失败和痛苦的滋味?
她猜他从来就不知道,那种感情和尊严被重重踩在脚底辗碎的心情。
还心理学权威……权威个屁!
他所有的学问、关怀、体贴和智彗,统统只会给上门来的病人,连一丁半点都懒得浪费在她身上。
也许在他眼里,她就是个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的笨女人,不过就是失恋,不过就是谈了场悲惨可笑的独角戏恋情,有什么好想不开的?
他回不回她电话有什么要紧?简讯传不传给她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反正她就只是他的员工,又不是他什么人——
他什么都不知道……
王有乐坐在客运巴士内,头抵着冰冷的车窗玻璃,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但她及时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不,她不哭,被男朋友和最好的朋友连手背叛,不管是爱情还是自尊都遭受严重伤害和打击,那时候的她都没有哭,现在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一点点小事掉眼泪?
“我只是生气,很生气很生气……”她强迫自己专注在愤怒上,却怎么也止不住胸口泛起的痛楚。
由始至终,她的关心就那么微不足道,渺小可笑到令人忽视——在他眼里和心里,她就真的那么一无事处,那么失败吗?
就在此时,有乘客上车,好巧不巧地在她身边位子坐下。
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狼狈不堪的自己,往角落挪移缩靠,目光盯着窗外的某一点。
“对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轻轻响起。
她背脊一僵,猛然转过头来,恰恰望入杜醇歉然的眸光里。
刹那间,她的心脏重重一撞,胃瞬间没了底!
“刚刚……”杜醇凝视着她,神情真诚而温柔。“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这样说话伤害你,对不起。”
她瞪着他,喉头不知怎的梗塞住了。
不是想哭,就只是……说不出话来……
“而且那也不是事实。”他深深注视着她,黑眸里闪过一丝隐约的光芒,像是不忍,又像是心疼。他捧起她的双手,大手温暖有力地紧紧包裹着她,柔声道:“有乐,听我说,我知道在那段关系里,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力量去付出、守护那份爱情。最后会演变成这样,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哪里不足。”
王有乐怔怔地望着他。
“纯粹只是他不是那个适合你的人,你的幸福并不在他手上,所以他给不起你他没有的东西。”
她脑中浑现往日和高大伟相处时的点点滴滴,还有过年前在迪化街看到他和邹静在一起时,两个人之间亲密微妙的互动和神情。
是啊,像被那样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她从来就没有过。
王有乐难掩满眼的落寞和惆怅。
“有乐,总有一天,会有一个真正属于你的人出现,他不会做出任何不珍惜你的事来,也不会让你伤心难过,更不会让你独自面对生命里所有的痛苦和快乐,他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痛,他比你更痛,你笑,他比谁都开心……”
半晌后,她呐呐地问:“你怎么知道会有这么一个人?”
“因为你值得拥有这样一个人。”他温暖的掌心暖和了她冰冷的手。
她心底有块地方渐渐地柔软了,暖暖地融化坍塌了下来,不知怎的,眼眶好热、好烫。
真的,会有这么一个人吗?
“会有这个人。”杜醇仿佛能看穿她灵魂深处的盼望与不安,真切坚定地道,“一定会的。我保证。”
她痴痴地望着他,嘴唇开始颤抖起来。
“我就在这里,我哪里也不会去,”他轻抚着她的颊,低声道:“如果想哭,就哭吧!”
“我……我……”她试着咽下不争气的脆弱,试着死命压抑下根本就不该在他面前溃堤的一切,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他展臂将她温柔地环进怀里,低声道:“不会有事的。”
王有乐再也控制不住,把脸埋进他强壮厚实胸瞠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下一刻,他胸前衣襟迅速濡湿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他一手轻扶着她的后颈,低沉的声音中透着深深不舍。“相信我,所有的痛苦,都会过去的。”
她肩头激烈抖动着,泪水疯狂奔流。
再见了,曾经的爱恋。再见了,所有的心痛与煎熬。
今天之后,她要重新开始,她要大口呼吸,不再憋着痛楚委屈过日子。
她会睁大双眼,好好发现、珍惜身边所拥有的一切美好人事物。
她要记得谁才是真正对她好,真正在乎她,爱惜她的人。
例如阿嬷,例如——杜医师。
——原来,他真的是最知道她,了解她的。
王有乐缓缓抬起头,透过模糊泪雾,深深地望着这个嘴上刁钻难搞机车,其实心底却软得像蜂蜜棉花糖的大男人,然后,含着眼泪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来。
“嗯?”他眸里掠过一丝迷惑。
“你不是开车到机场的吗?”她吸了吸鼻子,鼻音浓重,有些好笑又赧然。“跟我坐上巴士,那车子怎么办?现在车子都开上高速公路了,我们也不能半路下车……对不起,杜医师,我又给你找麻烦了。”
“都说二十九天养成一个习惯。”他嘴角微微上扬,“我都对着你三年了,不习惯,行吗?”
不知怎的,她的双颊渐渐发烫了起来。
“告诉我,这个年假你都做了什么?到哪里拜年?吃了阿嬷的哪些拿手好菜,又胖了几公斤,统统要一五一十告诉我,不得隐瞒。”他伸指轻拧她的鼻头,惹来她抗议呼疼。
“很痛耶。”她模着鼻尖,嘟嘴咕哝道:“都还没跟你算不回简讯的那笔帐,你还这样……”
“什么简讯?”他睁眼说瞎话。
“……果然是没收到。”她小小声自言自语。
“你传简讯给我?什么时候?”杜醇索性装傻到底。“都传了些什么内容?”
她那张圆脸登时差赧地涨红了起来,吞吞吐吐道:“没、没啊,什么简讯?”
他微微眯起眼,有些不满。好样儿的,跟了他这么多年,别的没学,装傻倒会。
“该不会是写了些『杜医师,我想念你』,或是『到了之后要打给电话给我,好让我安心』之类的话吧?”他浓眉斜挑,似笑非笑的。
“才、才不是。”她这下子连耳朵都红了,话说得结结巴巴,“反正没有就是没有啦!”
“没有吗?”他摩挲着下巴,专注眸光盯得她脸红心跳。
“呃……啊……”她忙顾左右而言他,“对了,明天就是元宵节,今年台北灯会好热闹,听说市府还办了一个仿效古代的元宵花灯市集耶,有杂耍、捏面人、猜灯谜、舞龙舞狮,有胸口碎大石的表演,还有好吃的冰糖葫芦耶!”
“都是人挤人,没意思。”他兴致缺缺。
“不想去吗?”她脸上的兴奋之情消失。
“不想。”杜醇伸了个懒腰,舒展因长途飞行而疲惫酸痛的身体筋骨。“后天礼拜一就要恢复上班,明天我打算在家里好好睡上一整天,补补眠。”
“喔。”她哑口无言。
是该休息,不只杜医师要休息,她也得休息,毕竟礼拜一已经排满满求诊的病人。
看来,今年元宵节也别想邀得动杜医师一起去看热闹非凡的花灯了。
王有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