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万年红娘居的寝房里,喜鹊浑身上下贴满了狗皮膏药,尽避累得都快散架了,还是努力地在烛光下振笔直书。
雷霆大人,每日早起有起床气,但喜欢人帮他梳头发,浓密的睫毛会舒服地闭上,就像被顺着毛皮梳的老虎,喉咙会发出满足的叹息声,若在深夜听,该是多么销魂蚀骨的诱人啊,尤其自衣襟不经意露出的一抹古铜色肩颈,看起来简直……
“停停停!”她脸红心跳地抚着自己发烫的脸颊,“怎么写着写着成婬书了?”
不行,她好歹是专业的媒婆子,且前身还是九天之上的小鹊仙,怎么能到人间历劫几世之后,脑子里就尽装一些坑蒙拐骗、奸婬掳掠的邪念呢?
“给我认真点!”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蛋,痛得微微发麻也顾不得了,勉强提振精神后,继续写下去。早饭惯吃小米粥和馒头,极为朴实简约,午饭与手下同甘共苦,吃的是大锅饭,伙食不错,老米饭加两碟青蔬和一大碗酱牛肉,酱牛肉很好吃,非常下饭,光是我自己就扒了三大碗……她心虚地停了笔,有些不安地咕哝:“不知道他会不会嫌我吃太多了?不行,明天不管伙食再好,我都要节制点,免得他以为我真是去蹭吃蹭喝的。”记完了今日观察到的点点滴滴,待合上本子前,她小心翼翼地吹干了墨渍,这才将本子收好。
吹灭了烛火,屋内陷入一片幽暗,当终于可以把酸痛不堪的身体平放在床上时,喜鹊感动得几乎喜极而泣。
半推开的绦纱窗外,春天的晚风轻轻吹拂而来,十七的月影莹然如华,点点洒落在地,夜晚里隐约有虫鸣蛙叫。
原以为自己会累到头一沾枕就睡着了,可也不知是不是错过了困头,喜鹊躺在床上,身子累瘫,脑子里却半点睡意也无。
她在想……雷霆大人和他无缘的三桩婚事……想还没牵成的另外十对佳偶……想织女公主和驸马……玉帝大人……忠牛和天兵天将……
尤其是受她所累的忠牛和天兵、天将,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可完成任务了吗?
“他们一定恨死我了吧?”在昏暗的夜色里,她乌黑晶亮的圆眼泪光微闪,胸口拴得好紧好疼的,是满满的内疚。
要是当初她自己一肩挑起就好了,不要牵扯、连累到他们,那么玉帝大人也就不会雷霆震怒,一并罚他们坠入凡间受苦了。
“都是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翻身将脸埋进绣枕里,低微呜咽不成声。“都是我害的啦……”
晚风静静,月光皎皎,苍穹之上,天亦无语。
皇宫禁卫总处里,戒备森严。
范雷霆本坐在书案后看着一早呈报上来的内城军机卷,目光却总是时不时被杵在不远处的小女人干扰。
坦白说,她压根动也没动,小嘴更像是给上了官府封条似的,哼都没哼一声。
就是因为她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声不吭,才令他感觉怪异不自在。
难不成昨儿吓傻了,到今日还未回神?
亏她还口口声声说自己随和至极,吃什么都成、干什么都行,没想到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娇滴滴姑娘家。
他眉毛纠结了起来,心下竟有一丝失望。
罢了,不就又一言而无信、娇生惯养的女子吗?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范雷霆索性不管不顾地低下头继续阅卷,一边等待着她自己开口告饶、知难而退。
“雷霆大人……”好半晌后,终于那头响起了幽幽一声。
“嗯?”他握住笔的手指一紧,头也不抬。
已想好怎么推掉替他说亲的这份苦差事了吗?
“如果有人干了蠢事,把你拖下水,你会不会很痛恨这个人?”
四周静默了好一会儿,久到喜鹊以为这个问题蠢到连雷霆大人都不屑回答。
“你要跟爷说的是这个?”他目光有一丝古怪。
她反倒被他问懵了。“不然小的应该问雷霆大人哪个?”
“没什么。”他面无表情地否认,可心情却没来由地好了起来。
她狐疑地看着他。刚刚他的反应明明很奇怪,好像有点惊讶,又好像如释重负……算了,这不是重点。
“雷霆大人,如果说有人干了蠢事——”她忍不住又重复了一次。
他难得将手中的军机卷搁在一旁,往后靠坐在椅背上,一脸宽宏大量地微笑,“你这是在跟爷道歉吗?”
“欸?”喜鹊一愣,小脸随即尴尬地通红了。“哎哟!不是啦,我说的不是大人你,我是说……呃,不过也对啦,总而言之,大人,你觉得怎样?”
“什么怎样?”
“就是如果说有人干了蠢事——”她又开始无助地扳起手指头。
“行了,爷没痴呆。”他捂着额头,强忍住莞尔的冲动。“用不着再说第三遍了。”
她脸色有些讪然。
“那要看是无心还是有意的。”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
“无心便如何?有意又怎样?”她紧张地问。
“人非圣贤,总有思虑不周的时候,偶然无心为之,可以原谅。假若有意,自该为自己闯下的祸一力承担,无可抵赖。”“我是啊……”她叹了一口气,神情落寞。
“旁人不知,可若是爷,纵使遭受连累,只要那人事后真心倾力弥补,爷还是会原谅他的。”他看着她,语气不禁放缓了些。
难道她还在苦苦自疚于他前三次砸锅的婚事?
范雷霆有些歉然了起来,沉吟片刻后,略微迟疑地唤:“喜子。”
“嗳?”她有气无力地抬头。
“爷真的不怪你了。”他低声道。
喜鹊一震,刹那间从郁郁然的心绪中清醒过来,圆圆眼儿傻傻地望着他,胸口升起了股温暖的感动。
“雷霆大人……”真是大好人。
他被她满眼发光的崇拜盯得有一丝手足无措,实在不知该做何反应才是,倏地站了起来。
“练兵时辰到了。”
范雷霆背影略嫌僵硬地大步往外走,喜鹊却是欢天喜地、眉开眼笑地跟了上去,清脆嗓音呱啦呱啦不断。
“雷霆大人,你刚刚是怕小的难过对不对?你是心疼小的不是?是不是嘛?是不是嘛?不要害羞呀,心里有感觉就要说出来呀!”
“再喳呼爷灭了你!”
“……”
可待这日黄昏出了宫门,范雷霆习惯性地先送她回到万年红娘居门口,见着她下马,娇小的身子蹦蹦跳跳地上了台阶后,他就要驱策胯下骏马往回府的方向,却听见她一声叫唤。
“等等。”
范雷霆回头,落日霞光在他发际、肩头和阳刚的脸庞渲染上了点点光晕,周身威猛霸气仿佛也因此柔和了许多。
“怎么了?”
喜鹊一时看得失了神,半晌后才腼眺地小小声道:“谢谢你。”
他微怔,还来不及说点什么,那小巧身影便一溜烟地钻进了门里。
范雷霆看着那扇急急合上的柳木门,良久后,嘴角露出了一抹笑。
原来,她也是会害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