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桐再回石室,水当当已醒。
他将一包吃食放在石桌上。
“好过些了?”
她的小脸仍有黑气未散,原来红润健康如苹果的俏脸顿觉瘦削不少,有股我见犹怜的味道。
我见犹怜?不会吧,她给人的邪气一向掩盖了她少女该有的清新无邪,天,他肯定是被外头的初雪给冻得意识不清了。
她神情忸怩了下,不过口气一点也没改进。“那放冷箭的兔崽子要被我揪出来,铁定有他苦头好吃的。”
脆弱稍纵即逝,真是死性不改!
“你什么时候得罪‘长空帮’的人?”长空帮一向在沿海出没,在金陵出现虽非奇事,但他们的势力范围不在这里,又在此地伤人,其中透着玄机。
“长空帮?那是什么烂帮派?”她连听都没听过。
“它不是‘烂’帮派,基本上,它是个有守有为的帮派,清誉不错。”烂?也只有她会用这种奇怪的字眼形容。长空帮是由一群沿海讨鱼的渔民为保护自己权益所组成的帮派,和掳掠杀人越货的“鲸杀帮”不可同日而语。
“你又知道了。”水当当不以为然地冷哼。
说他从关外回来,却对关内的帮派了若指掌,这家伙到底是什么身分哪。
“它曾是我旗下的一个分舵。”他含糊带过。
饼去的事没有重提的必要。
“看不出你还是个手握重权的佼佼者。”她的气打鼻孔喷出。
他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屑,于是故意刺激。“你大概不知道我还曾是个武状元喔。”
水当当脸色更臭,她直身坐起,气愤地指着他鼻头叫道:“又是一个贪官!”
她生来最恨官府,绝不和任何沾上一点“官”气的人打交道,和郭桐一路走来,没想到他居然是……
彼不得隐隐作痛的腰,踢踢拖拖穿起她的绣鞋,她打算和郭桐一刀两断,各走各的阳关道和独木桥。
冰桐可没料到她有这么大反应,瞧她小脸全是气愤不平之色,怪了,状元头衔不是每个女孩都爱的吗?
她到底是——
说归说,有没有行动能力又是另一回事,她逞强地坐起,鞋儿都穿不好,身子一歪,已倒进郭桐适时伸出的胳臂。
“喂,把你的脏手拿开!”
“我也很想拿开,不过——碍于你是我的长辈,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我做不来。”
她的眼圈一下红了起来。“我讨厌那些欺世盗名的白道小人,我讨厌羊质虎皮的官佞奸臣,在朝为官的全没一个好东西,讨厌!讨厌讨厌!”她一鼓作气的喊,眼泪滚滚如钱塘潮。
谁知道一出生就无父无母的苦?若不是她还有个相依为命的姊姊,这一路她根本挨不过来。
小时候两姊妹抱头痛哭的情景时常浮现她的心底。
年纪小的她从一懂事就明白自己肩负的任务,她必须比姊姊坚强,因为她那唯一的姊姊自在母体便中了寒毒,随时有撒手而去的可能,所以,她从小便能忍一般小孩所不能忍受,一人做两人份的事,学习如此、扛起明教的责任也如此,在某方面来说,她甚至可说是水灵灵的姊姊。
她眼底流转的轻愁震撼了郭桐的心。
其实他略略沉思,已泰半明白她那仇视的心理来自何处了。
她的父母皆没于朱元璋的手中,难怪她要恨,白黑道的妒才嫉世和对明教的斩根除草行动,直到近年还时有耳闻。
自小就在这种背景下活过来的小孩,谁敢企望她不愤世嫉俗、偏持固执?
虽然她有些地方惊世骇俗了些,脾气也怪,浑身又带着与生俱来的邪气,但郭桐以为,她的灵魂纯洁而美好。
这样孤单害怕、带泪的脸庞深深绞痛他的心。
这许多年来,他都只是一个孤独的影子,寂寞、漂泊,不喜与人接近,可是对水当当的强烈情感在一瞬间突发,几乎快将他淹没。
他察觉到自己对她的占有欲。这一生,他没逃避过任何问题,这次,他也不想对抗自己的心意,因为他似乎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她的存在,她的存在对他是必须和确定的,他知道!
“我知道,小傻瓜,以后你不会是一个人的,别忘了,还有我。”
“讨厌!这种气氛才说那种话!”这丑木头是不是被她的泪吓傻变呆了?讲话没头没脑的。
上一秒,雨急雷大,下一秒,竟收云散雾了,郭桐实在很佩服她来去自如的情绪。
他冷硬的唇盘旋着无奈的笑,带点不自觉的宠溺。
“我带食物回来,你铁定饿了吧!”他伸手,轻松拿来纸包。
“你不是想用食物来收买我吧?我可不是意志不坚的人喔!”得了便宜还卖乖最典型的范例。
冰桐放声笑了出来,这丫头片子,真有她的!
待看到食物时,她完全忘记自己方才信誓旦旦说过什么话,立即瞪大眼珠,猛吞口水。“哇!熏鸡、花瓣糕、糌粑,全是我爱吃的东西……”她的口水和急色差点淹湿了那张包食物的纸。
她没半点大家闺秀该有的恬静娴淑,她想笑就笑,想生气就发顿脾气,想达目的则诡计百出,一点都不肯委曲求全。
她和宓惊虹完全不同。
是她的坦率、不造作,重燃起他对生命的热情,敲开他寂寞的心扉,和她一道,他的人生或许会再重写一遍。
“你没沽酒?”她肚子里的酒虫犯瘾了。
是啊,他忘记自己有多久不沾酒了——似乎是遇见她后不久的事……
他觉得震撼。
自从发生那些事后,他便一直沉溺在酒乡里,谁也无法使他振作一些。
曾几何时,她对他的影响力已到这地步?
“你……到底是谁?”他梦呓似地吐出这句话。
她白了他一眼。
自始至终,他完全是一副心不在“马”的样子,她才懒得理他咧。她拔起一只鸡腿便往嘴里送。“你的‘姑姑’啦,木头!”
看她大快朵颐的样子,莫名其妙的,郭桐居然萌生一股无端的幸福感。
他看痴了过去。
“桐儿,喂,你再用那种眼光看我,我翻脸喽!”他到底发哪根神经呐?跟他在一起除了要有超人的耐性外还是耐性,这种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字来的男人真教人又爱又恨。
又爱又恨?
她一口肉呛在喉咙,几乎岔了气,她怎么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她猛力摇头,打算用无比的毅力将那可笑的念头驱逐出她的脑海。
“你怎么——”她的眼光闪烁得教人生疑。
水当当反射性地将鸡腿藏到背后,如临大敌的嘟起嘴。“鸡腿是我的!”
她“小人”的以为郭桐要与她计较鸡腿的“归属权”,故而先声夺人。
冰桐又摇头又是朗笑。
真是孩子气得可以。
“嗯,原来你还不算太无情,我以为你不会笑呢!”他太安静了,和他一道,一天难得见他主动说上几句话,他看起来沧桑又忧郁,像一个难解的谜、一本难懂的书。
他的笑如春溶初雪,飞快地自他性格的脸逃逸无踪。带着惯有的阴寒,他喃喃低语:“我——爱过一个女孩。”她的影子朦朦胧胧,他仍记得她那双似上过釉、绝美的素手和迷离的雪瞳。
他的眉眼一抹凝重,水当当直觉这似乎不是个美丽圆满的故事。
擅于隐藏感情的人最寂寞,那股感同身受的体会令她心涌怜惜的情愫,她忘了方才还视为“生命”的鸡腿,不觉用油腻腻的手抚了抚郭桐深镂悲伤的脸。
他为她这小小的举动满心怛恻,一刹,他只觉往昔承受的心力交瘁得到了抚慰,喉头的梗痛变淡了。
“她——”水当当无从猜测。
“嫁为人妇,她的夫君是我的好友。”他的声音很淡很淡,轻得仿佛一不留意,字字便要逐风而失。
“你还爱着她?”
他的眼光自空冥处收回。“我希望她幸福,”他困难地咽了口气。“在她披上嫁衣的那一日,我已失去再爱她的资格。”
她一点胃口都没有了。“你不是那种肯廉售自己爱情的人。”
“我说过,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爱情是无比自私的,可他怎忍见挚友日日消瘦憔悴,为了相思缠绵病榻,那样魁梧奇岸的男子跪在地上求他,求他让渡他的爱情,只因他爱她胜于自己的生命。
他大醉十天,和郭梧大吵一架后遣散了十方枫林府的所有仆佣,又辞去江南七十二道水路码头总瓢把子的职位,远走关外。
沧海桑田,他从没想过自己还会踏进关内。
“爱就是爱,你以为她嫁过去后会幸福吗?”如果哪天她爱上一个人,即便死也休想叫她“让”出她的爱情来。
“探雨向我保证他会让惊虹幸福的。”
水当当冷笑。“那么她又何必寄那一张帖子给你,真要沉浸在幸福里的人早该把那种东西给毁了。”
冰桐沉默了许久。
“不管如何,我都要上惊虹峒庄看一看。”
“我想——那里不会有人欢迎你的。”这一路她虽然没和林倚枫正式见过面,但她知道她也是那不欢迎郭桐去的人之一。
“我要去,没人能改变我的心意。”他眼中迸出了五彩锋芒。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她从没打算阻止他,因为她比他更好奇。
“反正已近在咫尺,随时随地都行。”
“随时?那这鬼地方是?”
“我家。”以前的十方枫林府。
“我要去参观。”
“废墟一座鬼声啾啾,有什么好看的?”人去楼空啊。
“桐儿——”她还有一箩筐问题。
往事尽是难堪,郭桐不愿再提,随手捉来那瓶解药。
“三钱外敷,三钱内服。”
“我还没——”
“吃!”他严格把关。
识时务者为俊杰,看他心情欠佳,还是顺从他一次好了。她嘟嘟嘟,一口气把瓷瓶里的药粉吞下一大半。
交差!
冰桐头疼得搓了把脸。
真是暴殄天物,那宝砚天神散是他父亲花了数十年,年年上天山采撷天神木兰花精研的千金解毒散,能解天下毒,却被不识货的水当当当成寻常药粉吃下大半。
罢了!也许天意如此。
“别忘了外敷。”
“知道,知道,我又不是笨蛋,要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她把余下的话吞回肚子里,因为他锐如镰刀的眼光还真有那么点可怕。
“现在。”他令出如山。
她讷讷。“那个地方……人家没有铜镜擦不到嘛!”笨蛋!笨蛋!逼她说出这羞死人的话来。
虽然不常,可女儿家的矜持她也是有的!
“给我。”他伸手接过瓷瓶,示意水当当躺回石床。
她这才悚然失色。“我自己会设法,不用你鸡婆。”她仍学不来温柔。
和她不一定有理就说得通的,郭桐放弃浪费口舌。他拎小猫似地将水当当放在石床,冷然命令:“二选一,要自己月兑还是我来?”
水当当满脸通红,皙白的贝齿森森露出来。“我会宰了你的。”
他冷嗤,威胁地跨前一步。
水当当百般不情愿的并拢双脚,往床内缩,郭桐又进一步,“叮”的一声,一副利若寒霜的短刀从她绣花鞋的前端冒出。
哼,她水当当从不受要挟!
她的身子是留给未来夫婿看的,谁敢轻举妄动,包准吃不了兜着走。
老实说,郭桐委实没料到她鞋中藏有机关,待发现不对,小肮微缩,身子微侧,堪堪避过水当当的攻击。
“我的身子只有我未来的丈夫能看,你算哪根葱!”
冰桐身如鬼魅,一个呼吸间欺到她身旁,手臂猿伸,放倒了水当当。“你的‘身子’我早看过了,还矜持什么?”
他不带邪思的撩开她的衣服,三两下替她上好了药,顺手除去她的刀鞋。
“以后不准再穿这种鞋。”
“你有完没完!凉鞋也不准穿、绣鞋也不许,你不安好心眼,敢情要我打赤脚穿草鞋当乞儿才甘心吗?”得寸进尺的臭家伙,管东管西管畚箕。
“你想跟我,就必须听我的。”他也失了耐性,由喉咙迸出低吼。
“你以为你是谁?”要比嗓门,大家一起来。
“我——”被慌乱冲散的理智又聚拢回来。对啊,他究竟着了什么魔,处处关心她,生怕她受一丁丁伤害……他开始为自己这种月兑出常理的行为耿耿于怀。
他就这样近距离的注视她那无比生动的面孔,蓦然惊慌失措起来。
水当当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那些话一口气从她口中冲出来,完全没有经过思考,等她说完,再见到郭桐阴沉的脸,她已开始有些忐忑了。
“桐儿——”
冰桐脸色复杂地瞅了她一会儿,随之仓促地走开了。
不过才几个时辰光景,屋外的景物全披上泪腊般的一层洁白,天空还不断落着鹅毛绒似的雪花,像郭桐剪不断理还乱的心潮。
冰桐无视于纷纷落到他发上、身上的飞雪,无视于荒园中的断红残绿,木然掏出他随身的横笛。
凄越悠扬的笛声伴着雪花传了出去,水当当在石室朦朦听着他的笛声,不觉陷入一种空前未有的迷茫里。
笛声直到夜深露重时分,响彻在水当当的耳畔,久久不去——
确定水当当已安然睡去,郭桐才仔细地阖上石室门,来到曾做为他书房的院落外。
他拿出一颗不起眼的弹珠,朝空一弹,高远的黑丝绒天空遽然出现一道流星似的光痕,它躺在天际一晌后才渐渐淡去。
冰桐就在院落中等着,形同化石。
半炷香后,有道灰影翩然从檐瓦中翻落。
“爷……是您吗?”
那声音带着抖音,似乎不敢相信。
“昆仑,我在这里。”郭桐出声。
他像张硬冷神秘的黑色剪影,一动也不动地贴在没有月光的暗影下。
来人虽然穿了件雪貂大氅,行动却不受任何限制,以极快的身影来到郭桐的面前。
“爷!”泪水刷进他的眼眶,他双膝一软,便要跪下。
冰桐眼中也有流转的水雾,只是他控制着不让其落下。“又不是娘儿们,不要来这套。”他坚硬的铁臂扶住昆仑奴的手,坚持不接受他的大礼。
昆仑奴抬起闪着炽烈光芒的铜眼,粗犷的方脸和络腮胡却仍簌簌抖动。
“爷,您变瘦,又憔悴了。”一别数年,往昔睥睨八方、盖世无双的武林名侠竟成这般落拓模样,教他如何不心疼。
他是南海国人,从小被卖为奴,侍候郭家两代,当年郭桐解散十方枫林府便是将总瓢把子的位置让给了他。
冰桐不在意地浅笑。“哀莫大于心死。”
他的笑容看起来那么潇洒,却又那么落寞。
“爷……”
十方枫林府发生的事,昆仑奴从头至尾看得一清二楚,虽说他是个下人,可他深深明白他们少爷的苦心。
“往事已矣,不要再提,我今夜请你来是有件事要问你。”
“爷请说,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现在的他虽称得上是一方豪杰,但对郭桐,他仍无比尊敬。
“这东西,你认得?”他掏出由水当当身上除下的暗器。
他双手就着布帕接过。“长空帮的‘修罗血弹’。”
“嗯。它上头喂了毒。”
“它怎会在爷的手中?”
“它伤了我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昆仑奴眉锋深攒,欲语还休好几次后,终于鼓起勇气问道:“爷的‘朋友’可是魔教中人?”
冰桐没否认,直接颔首。
“咚!”昆仑奴双膝跪地。“我不知道是爷的朋友,可是爷,你怎会跟魔教的人扯上关系?”
“先谈你吧!”他心中有数,事情并不简单。
丙真。“日前我接到少林寺送来的武林帖,帖中注明魔教死灰复燃,更重要的是江湖另有一派传言,上古兵器青雷和紫电剑双双出土,许多武林同道表面虽按兵不动,实际上却蠢蠢欲动,好不容易平靖的武林眼看又有一场风暴将起了。”
冰桐只料得事情不单纯,倒没想到复杂到掀起武林巨涛的地步,他双眉紧蹙,如刀锋的眼迟迟飘向远方。
“我明白了。”许久之后,他才说了这么句话。
昆仑奴左看右睨,揣测不出他爷心里的主意,不觉有些慌了。“爷,事非小可……”
“我自有分寸。”他一向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你回去吧,夜深了。”一片雪花翩然从半空掉落,停在郭桐的肩上,十分触目。
昆仑奴没有起来的意思。“爷,既然您回来了,昆仑奴哪有再走的理由,请让我留下来为您效劳。”
冰桐亲手扶起昆仑奴。
昆仑奴看见他在笑,笑得有点苍凉,遗世而独立的怅惘更浓了。“你回来做什么?十方枫林府已经不存在了,再说你堂堂的总瓢把子再来屈就总管一职,太大材小用了。”
“爷,您这么说是存心折腾我!”当年郭桐的身边只留下范铁伦和阮芹芹一对夫妇,让昆仑奴着实懊恼了好几年,这次就算打断他的双腿,也休想再要他让步。
“昆仑,我并没打算在这久留。”伤心地处处皆令人触景生情,一等水当当恢复,他便要立刻离开。
再回到这里完全是意外。
“爷预计什么时候离开?”昆仑奴大失所望。
“或许——过个几天吧!”他也不确定。
昆仑奴黯淡的脸又生起光来。
几天?那表示他还有“几天”的机会。
他决定努力打消他们家少爷再飘然远去的念头。
经过一天一夜的休养,水当当又觉体力充沛,全身蓄满源源不尽的热劲,于是征得郭桐的同意后,便踏出了石室。
此时,阳光乍起,光束是银色的,温暖而不伤人,天际的雪已停,只见枝桠树梢被一宿夜霜压得驼了背。
水当当蹦出屋外,手舞足蹈。“下雪了!下雪了!哇哈哈哈!”
她快乐地玩着雪堆,倒是一旁的郭桐发现有异。
太干净了。
庭院里厚重的雪被铲得只剩薄薄一层,原来散布四处的枯叶、青苔、荒木,在一夜间全被清除得干干净净。
他蹙眉,反翦双手走出天井。
一个相貌丑极、又矮又驼的老者拿着竹扫帚,穿着一件古铜色袄子,正缓缓地清除地上的淤泥碎石。
听见声响,他回过头来。
看似混沌的老眼在瞧见郭桐后,大大的撑了开来,他丢下扫帚向郭桐跑来。
“少爷!”
“袁伯。”
他对郭桐打量再打量,布满皱纹的眼角疯狂地滚下热烫的泪。“我还以为昆仑那楞小子说来骗咱的,原来不是梦。”他自言自语,忽地想到什么,转过身朝后大声的嚷嚷:“大伙哩,咱们爷起床了,下边的人手准备准备。”
他中气十足的吼过,轰地,各个角落冒出一堆又一堆听差的跟班小厮、厨娘婢女、园丁石匠,他们一个个全是以前十方枫林府的佣人。
冰桐错愕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爷,请让我们回来。”昆仑奴排开众人跨步出来。
众人相争应和,满脸都是渴望的表情。
“为什么不好呢?”原来堆雪人堆得兴高采烈的水当当替郭桐开口了。
刷地!众人的目光如一千万瓦特的闪电,全盯在刚出场的水当当身上。
一条乌溜溜的大辫子,一件带帽的黑斗篷,两只露在斗篷外小巧玲珑的手。她美得又俏又邪,教人看得目不转睛。
她因为堆了好一会儿雪,冒出一身汗来,双颊红扑扑的,像石榴却更添数分颜色。
因为热,所以她将帽子掀了下来。
冰桐见状,很自然地又将帽子戴回。
“我很热。”她出声抗议,配合著手腕清亮的铃铛声。
“生病的人最忌吹风。”他毫不考虑的反驳。
这人有病,处处找她碴、处处跟她唱反调。
“我没病!”病苞伤完全是两码子事。
她挺胸,鼻子对上郭桐雄伟的胸膛。
所有人——包括方才已准备挨聒的昆仑奴在内,统统看傻了眼。
“你不想玩堆雪人了?”郭桐没生气,他成竹在胸的坏坏一笑。
“你威胁我?”她气得跳脚,猛踢地上的雪块出气。
“我说到做到。”
……
水当当在心底诅咒他十几万遍,心不甘情不愿的戴回那大得离谱的帽子,临走前还不忘“赏”给郭桐一记大鬼脸,才一溜烟跑个不见人影。
众目所归,百来双的眼睛全明明白白的瞧见他们落落寡欢的主人微笑,然后露出一口少见的白牙。
没有人作声。
良久,才有人开始咬耳朵。
“——合不会咱们枫林府里快要有个女主人了?”
“啊,那不就是说咱们又能回来啦……”
“老头,咱们快去将张府的工作给辞了……”
“我也是……我也……”
才那么一下子,所有人全作鸟兽散。
昆仑奴会心一笑,心想,他也该去瞧瞧自己以前待过的那个窝,忙了一整夜,真有够累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