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日积月累,相处的时间慢慢拉长,老实说,她对他那张脸真的很有意见。
饼于平滑的五官,无论说话还是微笑,耳际、耳郭、下颔怎么看怎么不自然。
最让人觉得怪异的是他的发色,外面的头发有些粗硬,但是髮角却绵密黑亮,难道新生发和常常在外面奔波、受风霜的头发会完全不同?
这是一张易容的脸。
她在心里暗自猜测。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没有十分把握,却非问不可。
凤排云细细瞅了她好一会儿,忽然苦笑。
还以为自己不着痕迹,做得天衣无缝,不料,还是被看破了手脚。
其实,他也知道,除非完全无心,不然,她不可能认不出他来,毕音,他们曾有过几年相处的时光,对彼此的小动作、生活习性都有一定程度上的了解,若没把他认出来,他还真担心她的心里是不是没他了。
他从腰际拿出两个瓷瓶,一个是粉末状,一个水状,两种融合在一起,拿汗巾沾了药水,往髮边抹去。
抹了几下,发际现出一条细细的缝,他又多沾了一些药,再往那条线往下檫,那片看起来真实的皮肤,慢慢浮起。
她手抖得厉害。
只见他慢慢把那张薄皮掲下来,露出本来的面目,饱满的天庭、高耸的眉、如钩的眼,有着排云国人特有的深邃轮廓,长年忍辱负重和早年养成的王族气息,形成一种冲突又协调的气质,非常吸引人的目光。
电光石火,零时击碎了霜不晓的冷静,她的胸口闷得几乎快喘不过气。
“你……你你……你……好……”她语不成调,即使吐字清晰,却有什么难以自抑的东西要汹涌出来。
这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化庄周?
“不晓。”凤排云看着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容,看着她心碎绝望的目光,心痛如绞。
“凤鸣,你骗我!”身分、名字,所有的一切一切!凤鸣、排云,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只是叫了他的名字,便恨满心肠,只叫了名字。
便痛彻心扉。
她想强装不在意的微笑,可是笑容还没绽开,滚滚的眼泪滑落下来,滴在她的领子上。
眼泪没用处,但是止也止不住。
她以为已经告别过去,可以云淡风轻话当年,以为那些往事都被抛在她已经回不去的国度,再也不见天日,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即使见着了也能平心静气的面对,可为什么一见到他,心里还是那么难过?
“我没骗你,我名凤鸣,宇排云,只是从来不曾告诉你,我知道你恨我,当初是我先甩手走开,然而感情尤其覆水难收,我想你,想得要命……”忍不住想接近她。
他何尝不知,现在不论他怎么解释,她都听不进去,解释只是徒劳,但是不解释,雪球会越滚越大,到最后连一丝挽回的佘地都没有了。
她的泪,烫痛了他的心。
“既然知道覆水难收,你这又算什么?竟易容来接近我?!之前的一切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我无怨,可笑的是我们夫妻一场,却被你耍得团团转,我活该一次一次被你骗!”是的,她不了解他,她曾试图打开他的心门,可惜努力白费,那时的他,心不在她身上,向一个无心的人渴求感情,只是白费力气。
她一直告诉自己,不过就看错一次人,何必把自己贬低至此?可是他一而再的要她,真的把她当傻子吗?
凤鸣的话全被噎在嗓子里。
想一下子把心结打开并不简单。
他不是不知道,有些话说出去容易,想收回却难,就像递休书-有些事情看似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就像想挽回她的心。
“不晓……”
那一声,霜不晓听得真真切切,心里一把火腾腾烧了起来,“不要叫我!”如潮水倒灌的往事、错综复杂的心情,都抵不过她猛然想起自己半毁的容貌。
她居然用这样的脸面对他!
掩着脸,她猝然跑回房间,关上门,也一并关上自己的心门。
这天,霜不晓再也没有踏出房门,饮食也柜于门外,谁来都不开门,即使凤鸣软求、硬磨也无用,直到深夜,门才又被推开。
她穿着初来那天的布衣,手里拎着小包袱,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
月儿弯弯,庭院幽寂,她毫不迟疑的举足。
“就这样不告而别,好吗?”在外面守候半天的人从暗处走了出来,衣裳教莫名的冷汗浸湿,虽然力图镇定,眼底却有着不同的光彩。
她的脚滞了滞,背觉得一股凉意袭上。
“你留得了今日,能留得了明日、后日,明年、后年?”
“要不是我在这里守着,连你走了我都不知道。”声音委靡,一步一步的跫音,却是坚定的朝她而来。
“我求生,不是求死。”她的声音讥诮,坚持背对他。
在他身边,她只有死路一条。
他以为捅破了隔在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纸窗,他们便能回到从前?
有时候,痛苦只因为记得太清楚。
“不晓。”他低喃。
“从我踏进排云国的土地后,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吗?”他在排云国是什么身分,她怎么会天真的以为自己能不动声色、不惊动任何人的在这里住下来,安稳过日子?
她的天真在那么多年后还没有得到教训吗?
“你听我解释,我承认我派人调査你……别气,别走!”他见她一甩袖子要走,着急了。
他有身不由已,有负疚,也有情不自禁。
“你居然派人调査我?”
他静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说。
她的心像被这条无声的线越勒越紧,拳头握起。
他脸上年轻锋利的线条更软了,“打从我在凤府前面碰见你开始,我便派人去打采你,后来知道你在王大娘家借住,青石正巧是我的封地……我只是想再见见你,但是我万万没想到你会答应赁妻。”
霜不晓满脸通红。
“你跟大姊串通好的?”
“她希望你幸福。”
“幸福?这种东西重要吗?看见我这鬼样子,这下你满意了吧……”她转过身,所有的话戛然止住,要用来丢他的小包袱停在手中,五指紧绷,心脏几乎要休止。
凤排云的左脸刺着图腾,美丽妖异,却让人遍体生寒。
他为了不让霜不晓因为毁了的半张脸自惭形秽,自黥其面。
最多情是他,最无情也是他。
霜不晓的心被狠狠一撞,痛不可当,她觉得胸口闷痛了起来,像被钝锯拉过来又扯过去,双膝发软,跪坐地上,泪水滑过唇角。
人生,有几个只如初见?
她闭门不出。
那晚她迳自回到屋里,把头抵着墙笑,低低的笑声后又变成压抑的哭声,凤鸣守在门外,听得肝肠寸断。
她以为自己已经无悲无喜,过一天算一天,可是看见他眼里的恳求和难过,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要碎裂。
爱恨本相依,恨那么深刻,情又那般痛苦。
她以为三年的时光足够漫长,漫长到可以让人遗忘释怀这一段年少轻狂的过往。
但,所谓的遗忘,只是试着不要想起来而已——
破碎的心事杂乱涌来,像一场啊扁掠影的梦境般那么不真实。
先爱上的、爱得深的,总要吃亏。
是的,她恨他,更爱他。
但她身心俱疲,五内俱伤。
这半天情绪高潮起伏,浑浑噩噩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倦怠的趴在桌上睡着了,眼角挂泪,忽然,烛光明晃,走进了凤鸣。
他无奈的笑,伸手轻轻抚模她的头,顺着发丝下来落到肩际,将她揽抱了起来。
她的头往他胸前一靠,只恍惚的觉得靠着的东西有着稳定的心跳,似曾相识的温暖,沉重的眼皮想睁开,却怎么也睁不开早上一起来,人就觉得困顿异常,想坐起,头却沉得像灌了铅,透过帐子看见明烛还亮着,窗外天色未明。
接着,丫髮的脸映入视线。
“夫人醒了?”
她嗯了声,翻身坐起来。
丫髮捧过水盆巾子让她洗漱梳头,也许是温水抹过脸的效果,头痛症状减缓了些,觉得身体也舒坦多了。
“夫人一定饿了。”
她是饿了,人醒了,肚子也跟着醒过来,咕噜叫个不停。
先喝了杯热女乃,热女乃滑香浓郁。
桌上放了一堆食物,大盅雪藕腊肉粥泛着浓浓腊肉香,非常勾人,雪藕清脆如梨,几个碟子里还放有炒得干干的鱼松,玉兰花摘下来整片炸得酥酥的,有咸甜两种,非常好吃又下饭。
毕音胃肠空了很久,她很豪气,一口气连吃了两大碗。
丫髮看了咂舌,只说:“夫人吃慢一点,别噎着了。”
“怕我吃垮你们家老爷?”
“小的不敢。”
她放下碗,檫了嘴,站起来整整衣服,到了床前,解开放在床头的小包袱,揣着雪球,“吃饱了,我去散散步,消消食。”
“夫人……”
跨出门槛,屋外候着另外一个丫髮。
“夫人。”
她挥挥手,叫她不用跟着,一个人走了出去,哪知道一来到院子门口,石阶的正中央放了一枝犹带朝露的梨花。
这会儿不是二、三月,哪来的梨花?
她没心眼的捡起来,放到鼻尖,闻到了清幽的冷香,没发觉这附近有梨花树。
这有什么重要,花只会愉悦人的心情。
嗅着,幽微的心里竟然有块地方慢慢变得柔软起来,心绪奇异的因为这枝梨花沉淀了下来。
这几日,她第一次踏出这个庄子的门。
她信步向着秦岛唯一的陆路踱步,看着灰尘在阳光下盘旋,听着水声、风在唱歌的声音,鸟啭渔唱,树叶晃动的沙沙声音,仰头看天,不是宫墙里那种四四方方的天空,是无垠的。
她独自一人在这样的地方行走,不多久,碰到一队凤鸣的亲兵,他们看清楚她的面目,急忙躬身行礼。
“公主。”显然是个在公主府曾经见过她的旧人。
她挥挥手,越过他们,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