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始国,佑崇十三年。
暖湿的春天。
来自排云臣国的质子从磅礴巍峨的金銮殿里走出。
风卷袍袖飞舞。
罢晋见过佑帝的他,漠然的看着白玉台阶上象征皇权的龙纹雕刻,辽阔的广场、层层迭迭的宫阙檐廊相回,如天河倒倾,九龙倒挂云霄,气势庞大,让站在台阶上的他不由自主感到天威压顶。
他身后,跟随着要送他前往质子府的侍卫和太监。
排云国虽是文治国家,兵力和始国却不相上下,在诸多强国环伺中始终小心翼翼的保护着自己,和其他各国在制约下保持着危险平衡的状态。
然而去年末,几个大国中,野心最大的盖世王朝出兵攻打排云国,在大军压境下,排云王被主战派劝动,向始国皇帝求援共退大敌,更立下契约注明退敌后将加强两国贸易通商,另辟船道、商阜,所有进口商物都享有最惠国的待遇,另外也同意将排云国最稀有珍贵的铁矿直输友国。
始国皇帝慨然允诺。
短短半年,两国共同歼灭了盖世王朝十二万大军,排云王为了感谢佑帝,书下降表愿为始国臣国,而随着无数贡品一起进献的,还有排云国的皇子,本该是储君的凤鸣。
既然是储君,怎愿意委身来当质子?这可成了砧板上的肉。
理由很简单,一来,掌管六宫的皇后不舍她自己的亲生儿子来送死,就挑了眼中钉的儿子来,这也是人之常情,别人的儿子不是儿子,自己生的才叫儿子。
其二,这个质子认为用他的自由换来国家往后的和平,很值得。
所以,他就来了。
从一级级的白玉台阶往下走,放眼宫道环环相衔,寂然无声,他只身走着,无悲也无喜。
骤然,一团白影往他跑来,无视卫兵和太监,径自钻进了凤鸣的长袍底下。
小小的队伍起了骚动。
年纪只有十五的凤鸣却稳如泰山,伸手捞起在他脚边乱转的那团小东西。
眼对眼,塌鼻子、短身体、大头,漂亮的长毛,还有一双分得很开的圆眼睛,看来是一只皇家血统狗。
“咦?是折兰殿的雪球,怎么跑这来了?”太监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那只正朝着凤鸣吐舌头的狗是哪个主子养的。
“雪球……雪球……跑哪去了呢,一转眼就不见了影……雪球……雪—”
一个圆滚滚、肉呼呼,捋着胖胖拳头,穿着宫装的小丫头匆匆忙忙的从转角处跑了过来,她的身后跟着一群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仆妇、宫女和内侍,阵容浩大。
要不是凤鸣及时侧身闪过,只怕横冲直撞的她此刻已撞得喊疼。
其实公卿将门家的规矩繁杂,皇室规矩更多如牛毛,尊贵如皇后,也有一套皇后的规矩要遵守,可眼前这位晓公主却不然,她看起来非常得宠,所以就算她把金銮殿外门禁森严的广场当自己的后院玩耍,禁卫军也不敢吭气。
“见过晓公主!”一群人哗啦啦跪了一地。
她看也不看,也不叫起,就让卫兵和太监跪着。
雪球她一眼瞧见他拎着雪球,“那是本宫的雪球,还来!”银铃般娇女敕清脆的声音,带着骄蛮。
爆装上繁花锦绣团团绕绕,都是新鲜亮丽的颜色,矮他一颗头多的丫头整个人都是粉的,粉女敕的脸蛋,粉粉的耳垂,眼儿、眉儿都带着娇气,如天上仙女般的美丽,教人一见,再难以转移视线。
只是再美丽,他都没兴趣看。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多年后,每当在脑中想起这美丽容颜时,都会教他痛彻心扉,悔恨难忘。
凤鸣把拎着的狗儿还给了她。
“谢谢。”
人可爱,礼貌也有。
本以为没事了,却见她把狗儿往后面的宫侍怀里一塞,冰雪干净的小脸歪着瞧他。
“哥哥是谁,你不曾进宫吗,不然为什么本宫没有见过你?”
“启禀公主,凤鸣皇子是从排云国来的质子,奴才奉命要送凤鸣皇子到质子府安顿,公主没见过是正常的。”太监是会察言观色的人精,对于这备受佑帝宠爱的公主有问必答,恭敬的不得了。
皇城里的人都知道这位晓公主是佑帝众多子嗣中唯一的公主,自幼天真讨喜,只要见到佑帝就会父皇、父皇的叫,甚至扑过去讨糖吃,佑帝偏爱的不得了,给的赏赐从来没断过。
“排云国很远吗?”
“是,舟车劳顿要走上大半年时间才能到达。”那是指车舟都能顺顺当当的行进,又风顺水轻的前提下。
那太监恭敬的回答,即便跪得两膝发痛,也没敢自动起来,只盼公主看在他有问必答的分上,能早点叫他起来。
“你好可怜喔,独自离开家人到我的国家来……不过你也别担心,本宫的父皇是好皇帝,他不会亏待你的,你就安心住下来吧!”她拍拍凤鸣的手,表示安慰。
出身宫廷的矜贵公主,因为养尊处优惯了,优渥生活下培养出的率性让她说话直接,即使没有恶意,却仍是刺入了凤鸣的心。
他抿紧了唇,原本淡漠、不爱笑的脸板了起来。
“怎么,哥哥不会说话吗?”
这个好看的哥哥和其他哥哥们都不一样呢,她那些皇哥哥们只要得到什么珍奇异宝就会往她的折兰殿送,每个人都使尽办法逗她开心、陪她玩耍,就怕她不搭理他们。眼前这个俊扮哥却对她不理不睬的,问了好多句话,却一个字都不回,莫非他是个哑巴?
她耐心候着,得到的,是更多的沉默。
“凤鸣皇子,咱们公主问你话是看得起你,别不知好歹才是!”奴才就是奴才,善于狐假虎威。
闻言,霜不晓终于发现自己碰了一鼻子的灰,这个俊扮哥不是哑巴,只是不想同她说话。
“我们可以走了吗?”他终于开了金口,却是急着想离开这里。
身为公主却被忽视,这面子是有些挂不住,但她对他却还是兴致勃勃。“以后本宫有机会再去质子府找你玩。”
凤鸣又沉默以对。
“得了,李公公,你得好生伺候着这位,本宫可先警告你,不许欺负人家知道吗?”出生在这皇宫中,从小就看尽踩低攀高的事情,她若不叮咛一下,这个对人爱理不理的凤鸣皇子可有苦头吃了。
“奴才明白。”公主的旨意哪有人敢不遵从,只是,暗地里会不会动什么手脚,就要看他的心情了。
“嗯。”
“奴才还得回去复命,这就将凤鸣皇子送去质子府。”一心想赶快交差的太监叩了个头,即使每天跪这些主子们也从来没有人让他跪这么久。
这些……哼哼,等会儿,得一一从这个质子身上讨回来。
“去吧!”她挥挥手。
太监爬起来,叫上卫兵,监视着凤鸣,离开了始国皇宫。
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就算在意一个人,当新鲜感逐渐褪去,新奇的东西又源源不绝地送来宫里时,没几日她就忘了这段偶遇。
质子待在始国的时间长短,通常取决于佑帝视其国家形式发展而定,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将他们遣送回国,又或着当作筹码来谋取利益,让他的国家拿出高额的赎金来把人赎回去,也是一个方法,但那种在质子府一住多年,好像被遗忘一般的,也不是没有。
既然身为人质,质子府自然谈不上奢华,吃穿用度也只能算过得去,手腕高明的,给看守质子府的官吏一些好处,行动相对会自由许多。
质子也分很多种,有的行事低调,尽量不招人注目,谨慎的生存,生怕有个行差踏错,就会殃及国家;有的放纵声色,沉迷烟花之地,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不问明天。
凤鸣是其中的异数。
他不张扬,也不隐晦,几年来,个性依旧淡薄。
在质子府理的最初两年,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他想念亲人又不敢多想,前途茫茫宛如浮萍般。再来的两年,虽然他与质子府上下处得颇为融洽,亦和看守的官吏交好,但自由的那天不知道何时才会到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凤鸣变得越发深沉了。
这日是秋凉时节,夜色如水,粉墙青瓦的院落里空气微湿,带着桂花的香气,阳光透过柏木窗洒了进来,勾勒出来的一道人影正在悬腕练字。
几张宣纸散置在桌面,他屏气凝神,狼毫墨汁淋漓,一气呵成的写下了一个又一个大字。
“隐忍待发”四个大字,苍劲有力、力透纸背。
他看着墨迹一点一点的干掉,眼如枯井。
阳光一吋一吋的走进简陋寒酸的屋子,少有人会踏足的院落里突然有了骚动。
他眼底的寒光倏然消失,五指如爪抓住那纸立时毁掉,换上的是写着“静”字的宣纸。
“圣旨到,凤鸣皇子,赶紧出来接旨!”太监尖锐的公鸭嗓大声喊道。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不疾不徐的开了门,踏出几步后跪下,等待宣旨。
等明黄绫布上的圣意逐句宣读后,他才起身。
“你走运了,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打过几次照面的太监不冷不热的给了忠告。
“多谢公公提点,凤鸣晓得。”接过圣旨,也从怀中掏出一锭小元宝,不着痕迹的递了过去。“不成敬意,请公公喝茶。”
“好说、好说。”掂掂元宝的重量,也不啰唆就放进袖子里,满意的离开了。
凤鸣回到屋里,把圣旨毫无敬意的随处一放,背着光影,负手而立,神色不辨喜怒,沉如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