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翻着斜靠在桌沿的文件,一页翻过一页。
她翻翻翻,脸色沉沉沉……
会议桌以她为轴心、左右分列而坐的主管,莫不咽咽口中的唾沫,小心翼翼观察老板大人脸上透露出的讯息,不时利用眼角余光瞄向会议室大门,以便在情况不对劲、天地为之变色时逃出生天。
别怪他们一票男人如此惧怕公司最大的头头,实在是她有令人胆寒的本事。
那张我见犹怜的丽颜,美则美矣,可口吐毒辣言语的威力,却也不容小觑。
英雄气短,保命要紧。呃,不晓得会议室大门有没有被锁上?
在座的高阶主管一个个神情紧张,男的拉扯领带、女的暗绞裙襬,会议室内的气氛显得格外凝重。
然而,这份令人窒息的严肃氛围,却在会议桌的另一头被打破。与王倩遥遥相对的彼端,身穿驼色针织长衫、黑色休闲裤,跷着二郎腿的男人,无视于满室死沉,一派自在地靠坐椅上,把玩自己的手指头。
那副痞子样,大大地激怒了王倩。
“韩琰,身为执行长,你有什么话说?”
大拇指互绕的游戏被打扰,韩琰懒懒抬眸。“结果已经出来了,白纸黑字,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事实。”他一向很实际。
身为“悦星”的执行长,经常得直接和老板对招,长久下来,应对上自然比其它人来得从容不迫。
“依稀、彷佛、好象……”樱桃小口轻启,唇边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笑意,“有人大拍胸脯说过,今年万圣节的玩具销售量就看他的。”
“我是这么说过。”双脚落地坐正,韩琰说得理直气壮:“事实上,我已经达到目标了。如果没有我从中运筹帷幄,妳以为这个月份的营收会有多少?”转亏为盈已经不错了,还嫌!这话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已经写在表情上。
“从帐面上,我只看到这个月份的营收落后『他』五百零三十六万。”我见犹怜的丽颜,瞬间变得面目狰狞。“韩琰,我谁都可以不理,唯独『他』,我不能输!”
韩琰也有话要说:“台湾有这么多家玩具公司,妳哪家不挑,偏偏挑上最大的那家来较劲,能怪谁?再说,才差五百多万而已不是吗?”也不想想公司过去差对手多少,他的成绩还算好的哩。
“早在一开始我就说过了,公司缺乏设计人才,玩具市场面对的是小表头,他们脑袋里装的东西,大人怎么也想不到。一件玩具,要先能吸引小孩子,才能让大人掏腰包买下,销售量不佳的原因有很多,但之前的亏损,设计部门要负最大的责任。不信的话,妳去仓库点点看,看还有多少存货未清,那些都是上半年度、甚至更早以前的设计。”
韩琰是下半年度才进悦星担任执行长,话中的意思不言自明。
设计部门的创意总监赵明德立刻跳起来,“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设计部门办事不力了?!”
“这样还听不出来就奇怪了。”韩琰冷嘲道。有人不懂得自省,那他何必给对方台阶下?“我说过很多次了,玩具市场最大的消费者是小孩子,趣味是玩具最基本的要素,没有趣味就不叫玩具。那种跟百科全书有得比的无聊玩具,小表会喜欢才真的有鬼!我记得这套百科游戏的设计小组,还是你亲自主持的,嗯,总监大人?”
“你、你你……”赵明德气红一张脸,连光秃的头顶都泛起油亮的红光。
“韩琰,闭上你的嘴少说两句。”表面冷静、实则怒火中烧的王倩终于开口了。
设计部门的弊病,身为老板,她自然心里有数,更明白这的确是不容忽视的事实,只是碍于父执辈的交情,她不能大刀阔斧地亲手解决。
而韩琰,正是她调来的外力及黑脸,这点韩琰自己也很清楚。
只是,韩琰乖张,甚至霸道,与王倩不外露的权谋策动南辕北辙,两人作风不同,会发生争执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很奇怪的是,王倩竟能容许他放肆,没有把他踢出悦星。
除了因为韩琰在半年内让悦星的业绩转亏为盈之外,公司内部也有一些八卦消息流传,说是他俩关系非比寻常,韩琰才敢如此任意妄为。
“妳不也是。”韩琰不怕死的将矛头指向顶头上司。“湛亦云又没做什么坏事,妳老是针对他!”也不想想人家多冤枉啊。
谁也没注意到,当韩琰提起这个名字时,王倩微笑的唇角隐隐抽动。
好样的,死韩琰!竟敢在她面前提起那家伙的名字……
深深呼吸,她再度启口,声音是刻意伪装出来的冷静与亲切,“韩琰。”
“干嘛?”这声应得十分不耐烦,显然死到临头犹不自知。
“听你这么说,设计部门的确大有问题喽?”
“我刚不是说了吗?”对于自己的看法,韩琰有绝对的自信,否则不会说得那么绝然独断。
“那你一定有办法了?”语气多了哄抬意味。
属于男人的高傲开始萌芽,他头一扬,“当然。”
“说来听听,我需要更中肯的意见。”
韩琰不疑有他,坦言道:“设计部门需要大换血,必须聘请一些有创造力、想象力的新人设计师,当然,还要找一个顶尖的设计师带领。”
赵明德一双老鼠眼恨恨地扫向他,咬牙切齿,却因为方才的教训,而不敢再说出“你的意思是我没本事带领设计部门”这类的质问。
依韩琰的个性,绝对会不假思索反问他一句——“难道你听不出来?”
行销部陈经理在此时提出质疑:“韩执行长心中有人选吗?”
“没有。”他又不是学设计出身的。
“哼!既然没有,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逮到机会,赵明德赶紧抢白,一方面也是为了确保自己的饭碗。“哼,不懂设计的人也敢批评设计部门!你知道我们设计部门的人有多辛苦吗?发挥创意、无中生有,可不是每个人都做得来的。”这下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至少在我的监督下,今年推出的万圣节系列商品,让公司十月份的营收数字转亏为盈。”这是事实。“还有,我不知道把百科全书的内容做成扑克牌大小的问答卡片,再加上三颗骰子,也能算是一种创意。”话语冷锐,丝毫不留情面。
“你!你你——”
王倩玉手抬起,压下眼前这剑拔弩张的态势。“够了。赵总监,韩琰不是有心的,请你别介意。”
“我是故意的。”韩琰吹了声口哨,存心要气死他这个秃头小胖胖。
“韩琰。”凤目横了他一眼。
误以为年轻的女负责人站在自己这边,赵明德得意地哼了哼。
“好了,我不希望出现自家人内哄的场面。韩琰,虽然你是负责公司决策的执行长,但赵总监毕竟是公司的前辈,你的态度欠佳,我希望你能道歉。”
韩琰双手左右一摊,“是是,我很抱歉。”脸上却明白写着“这样总行了吧”的敷衍神情,让赵明德气得红火再次烧上秃顶。
“会议到此结束。接下来,请各位认真面对今年度最后一个挑战,我希望圣诞节能打个漂亮的胜仗。记住,谁都可以输,就是不能输给『河汉』。”美唇弯出隐约带点威胁的弧度。
众位高阶主管如获大赦,鱼贯走出会议室,最后只留下王倩和韩琰两人对峙。
韩琰终于忍不住开口:“不要告诉我,妳那么好心想养一群米虫在公司等着发臭,悦星是玩具公司,又不是馊水集散中心。”
“你说话还真不是普通的难听。”王倩不悦地拧眉。“收敛点,我可不想在还没找到有实力的人才前,设计部门就唱起空城计。”
“设计部门早就唱空城计了。”米虫还能算是人吗?他讥讽地想。
王倩不置可否,她只在乎一件事——
“关于人选,你心里真的没有底?”
“我是商人,又不是设计师,隔行如隔山,我哪知有什么适当的人选?”
她纤手交叉,撑起秀致的下颚。“哦?你放话说要撤换整个设计部门,原来不过是在说大话,啧啧,我真的是错看你了。”
“喂!说话客气点,谁说大话了?!”
“言下之意是你有办法?”凤目一挑。
“不就是找一个能做事的人嘛!”韩琰不堪被激,啪的拍案跳了起来。“这种事有什么难的?!”
“喔?那你的意思是,我能将设计部门的事全权交给你负责喽?”语气刻意带着一丝轻蔑。
太藐视他韩琰了吧!“说话客气点!妳以为我是谁?我可不是赵明德那种只会靠资历和体重压人的大脓包!”
“说话该客气的人是你,我亲爱的外甥。”王倩躺回椅背,涂着艳红蔻丹的食指敲上扶手,柔唇漾笑。
那抹笑在一般人看来,或许带有某种致命的吸引力,但是看在韩琰眼里,只让他气得想掐死她!
哪壶不开提哪壶,竟然提起他三十一年来始终不愿相信的事实。
存心催谷外甥恼火的指数,王倩招招手,像招小狈似的,对着颀伟中略带粗犷、对女人来说显然魅力十足的男人说——
“来来来,琰琰小痹乖,叫声小阿姨来听听。”
罢才他在会议上的无礼,她可没那么简单就轻易放过。
“……”韩琰无语,只能在心里低咒。妈的!
河汉集团,以玩具销售起家,从进口国外玩具,到自行设计开发,无所不包,同时也因应各种节庆的市场需求,推出迎合大众的应景商品,例如万圣节的奇装异服、鬼怪面具等等,由于其行销与品质高人一等,因而在市场上稳居龙头地位。
而仅次于河汉的,便是悦星了。
两家公司的年轻负责人,刚好是一男一女——男的具大将之风,前阵子还上过商业杂志,畅谈企业经营理念,并跻身十大黄金单身汉之列;女的美丽动人,俨然是划时代的新女性,还当过某知名女性杂志的封面模特儿。
可不知为何,两家公司除了竞争激烈之外,两个负责人之间似乎也有着深仇大恨,彼此较劲得十分厉害,引起业界的好奇。
也许他们以前是一对情人,后来因故分手,彼此怀恨在心;或者是上一代的恩怨延续到下一代;又或许是……
任凭众人如何猜想,就是没人敢发挥冒险犯难的精神,跑去问当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据说,曾有个不知死活的小开,跑去问悦星的美丽负责人,美其名是关心,其实是借故搭讪。
下场为何?
听说他被悦星执行长韩琰拿来当沙包练打,等打过瘾后,再将他打包送回府,十天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英雄救美的执行长,和美丽不可方物的公司女负责人,加上条件不输于韩琰的对手公司负责人——怎么看都是一则有趣的八卦话题。
大家都在看,也都在等,就是没有人知道背后的真相为何。
若有人敢壮胆问河汉负责人湛亦云,其实答案很简单。
只有四个字——他、不、知、道。
“董事长,一楼总机拨内线电话上来,说悦星的执行长站在公司楼下,不知道要做什么。”称职的特助吕芳雯一如以往,在职务范围内做自己该做的事。
“韩琰?”正在处理公事的湛亦云闻声抬头。“他来做什么?”
“不知道。”推推眼镜,吕芳雯耸耸肩。
湛亦云拿起电话,拨了一组号码。
“喂!”电话那端传来韩琰没好气的响应。
“请问阁下前来找我有何贵干?”
“我进了你的办公室吗?”韩琰反问。
“没。”
“那就对啦,我还没踏进你的办公室,当然就不是有事找你,你急什么。”
湛亦云闻言,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我换个说法好了,你站在我公司楼下是为了什么?”
“挖角。”简单扼要,丝毫不拖泥带水。“我要你旗下的玩具设计师JH。”
“你亲自登门挖角?”
“没错。”踩在别人的地盘上,还敢把话说得这么白,可见韩琰有多么不知死活。“我要挖走你家的JH,省得我家那只毒蝎魔女用她沾有剧毒的毒针戳死我。”
毒蝎魔女,想当然耳,除了王倩以外,不做第二人想。
闻言,湛亦云脑海中浮现一张娇美的脸蛋。
“喂?你睡着啦?怎么半天没有声音?”
打散脑中的影像,他淡问:“你打算怎么挖角?”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家伙怎么一点激烈的反应都没有?真没意思!“我是要挖你的人,不是要找你叙旧。敌人都打到城门下了,你还在城堡里做大老爷,给点紧张的反应行不行?别让我一个人唱独角戏。”
湛亦云差点笑了出来。“韩琰,你是我最不想面对的敌人之一。”
“只是之一啊?”啧,居然不是唯一?!这回答让他的自尊心有点受伤。“算了算了,懒得跟你说这么多。我先礼后兵,到时候可不要说我卑鄙。”
“没有人像你这样光明正大地跑到敌对公司挖角的。”只差没做广告看板昭告天下了。
“这就是我的作法。”韩琰回以得意的大笑。“对了,别怪我没提醒你,老朋友归老朋友,我还是想尝尝打败你的滋味,小心点哦,河汉的董事长。”
“需要我告诉你JH是谁吗?”湛亦云问,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孰料,这问话差点没让电话那端的韩琰气得跳起来。
“去你的!我韩琰是什么人,要你来告诉我?!听你的口气,似乎认定JH不会跳槽到悦星。好!就冲着你这句话,我韩琰跟你杠上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湛亦云悄然叹息。这老友的脾气还是一样冲。
“你就是那个意思!”
他耸肩,想起对方看不到,改而开口:“随你怎么想吧,你和王倩都擅长为自己制造敌人。”
“什么意思?”
“就字面上的意思。”
他俩对人只有二分法,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没有妥协的灰色地带。
这种分类法,除了让人模不着头绪,也教人头痛,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冒犯他们,就被贴上“你是敌人”的卷标。
他就是其中之一。
“没事的话,我挂电话了。”
话才说完,韩琰挂得比他还快,好象在比谁挂电话挂得快似的。
湛亦云摇头,又是一声叹息。
“刚才的电话似乎让你很头痛?”吕芳雯问道,瓜子脸上噙着一抹笑。“韩琰说了什么?”
“他想挖JH到悦星。”
“哦?”秀眉挑起颇富兴味的高度。除了上司和下属的关系外,她和湛亦云同时也是大学同学,两人认识好几年了。
“韩琰会这么做,多少也是因为王倩的授意吧?”她猜。
他想也是。湛亦云单肩一耸,算是回答。
“我很感兴趣,亦云。”当吕芳雯喊他的名字时,就代表她此刻的身分是朋友,而非特助。“为什么王倩接掌悦星之后,在许多作为上好象都是针对你而来?”这一直是业界不解的八卦话题之一。
湛亦云整个人躺进柔软的椅背,仰头看着天花板沉思,表情写着困惑和莫可奈何。
“如何?”能让他出现这种表情的人不多,吕芳雯有点讶异,对于答案也更有兴趣了。
他调回视线看她,上半身微倾,双肘压在办公桌上。“老实说——”
“怎样?”期待的神情,让她看来不像能力高超的特助,反而像专门挖人隐私的八卦周刊记者。
“我不知道。”
什么啊……真教人失望的答案。“把我当朋友的话,就不要敷衍我,我宁可你告诉我,你不想说。”
“但问题是,我真的不知道啊。”对于王倩明显的敌意,他也觉得莫名其妙。
吕芳雯打量着他的表情,找不出任何蓄意隐瞒的迹象,这让她更好奇了。
脑海里再度闪过那张秀气的脸庞,他叹气:“认识她十四年,我从来就模不清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这话让吕芳雯眼睛一亮。“认识谁十四年?”
“王倩。我和她高中同校,她是我的学妹。”只是她从来没有承认过。
“十四年哪……”纤指像打拍子似的点着唇瓣,她沉吟了会儿。
“妳想到什么?”一起工作多年,湛亦云很清楚,每当吕芳雯出现这个动作,就表示她脑子里有某种想法正在成形。
“也许是陈年旧怨也不一定。”这是她推敲出来的结论。“亦云,你应该仔细回想看看,或许你跟王倩的梁子早在很久以前就结下,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既然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怎么可能单靠回忆就想通?”做事情向来讲求效率的他,对于这个主意并不怎么认真看待。
“至少能有点线索啊。”她坚持道,“你总不希望她一直把矛头指向你吧?被人这么明显地厌恶,这种感觉挺不好受的,不是吗?平心而论,她的商业手腕在业界也是有目共睹,不容小觑,你总不希望她一直把河汉当成敌人吧?”
“再说吧。”他挥手,显然没有意愿追溯陈年往事。“回忆是老年人才做的事。我已经够忙了,没时间想这些。”
“亦云——”吕芳雯犹不死心。
“吕特助,通知行销部经理,下午三点半,我要跟他谈谈有关圣诞节的广告企画。”很明显的,他不想继续在这个话题上打转。
吕芳雯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敢再多问。毕竟,惹火大老板可是很惨的。
大学同班四年,曾有一次亲眼目睹这位平时不愠不火、个性像温开水的同学发火,那情形只有“惨烈”两个字足以形容。
“我先出去了,老板。”溜!
急促的高跟鞋喀哒声,和迅速的关门动作,让湛亦云啼笑皆非。
虽然刚才他拒绝了吕芳雯的提议,但是,这种事并不是说不想就不会去想的;真正在意一件事时,就算强制自己不去想,思绪也不会乖乖地受理智控制。
因为吕芳雯的提醒,属于过去的一幕幕,像电影画面般浮现眼前——
那一段有他、也有她的故事。
“都十五年了……”他低喃。
时间过得好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