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纷纷,尽避早已过了清明时节,但这几日天上压着浓厚阴霾的氛围,细雨胡乱纷飞,在翠叶嫣红的林子里跳颤着,在难得一片花海之间蒙上淡淡一层萧瑟。
可,尽避细雨不断,京城南郊外倒是热闹得紧。
城南郊外的墓园,不少人赶在清明时节前后,陆续前往洒扫整顿,然,就在偏远角落,一片垂柳杏花环绕的一座坟前,只见一抹蜷缩的身影,头抵着墓碑,看似一头撞在墓碑上的打算。
只见夏九娘口中念念有词:“利悉,我不要活了,呜呜,我不要活了……”
她夏九娘没脸见人了,昨夜瞪大双眼直到天明,就等天一亮,二话不说把自个儿裹得像颗粽子般,一路狂奔到利悉坟前。
为了哪桩?不就是因为文字觉。
呜呜,他轻薄她,将她的身子都给瞧得一清二楚。昨儿个房里灯火通明,想不瞧见她的身子,除非文字觉眼瞎了。
怎么可能?
尽避那当头她昏沉得紧,但她可没错过文字觉的每个神情。该死,现下一想起来,还会浑身发烫,只因他那神态,是她未曾见过的,好似擒火挟焰来着,然他的举止却又轻柔得教她如痴如醉。
想着想着,夏九娘不禁傻愣愣地想得出神,就连撑着的油伞也歪了一边,细雨打在身上亦浑然未觉。
直到肩头湿了一整片,感觉到冷意,夏九娘才猛然回神,粉颜烧烫地道:“利悉,我在你面前想得出神,对你来说,肯定是太惊世骇俗了,是不?”就连夏九娘也不知道自个儿是这般的人。
在认识文字觉之前,她以为自己真会如爹娘的安排嫁给利悉,富贵安稳地终老一生。
但一切都不同了。
世事难料,利悉不在了,爹娘也相继去世,长她十来岁的大姐出阁后几年也去世,就连她顶上的七位兄长也连番撒手人寰;转眼间,夏家庞大的枝叶,就只剩下她一人。
她不得不一肩扛起花满阁,从青涩岁月走到现下,什么状况她没见过,老早见怪不怪了,也不觉得羞赧。
但唯独面对文字觉,她就是管不住自个儿的心,脸就是忍不住地烧红,多亏在花满阁多年,练就一身好功夫,否则老是一见著文字觉便沉不住气,岂不是早晚要教他给看出真面目。
她夏九娘要他呀,可清醒的文字觉,肯定会说她夏九娘是失德败贞,尽避她尚未出阁。
若是醺醉的文字觉,肯定会对她又搂又抱,浑然不在意,但……
她要的是清醒的文字觉,而不是仗着几分醉意对她吃干抹净,待翌日便潇洒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昨儿个,虽说她有些迷糊,但她确定文字觉身上没有半点酒味:换言之,他是清醒的?
若是清醒,他又怎会……
文字觉这人的脑筋总是不懂拐弯,读死书读成个书呆子,八股得救人喷血,满嘴礼仪加身,岂可能对她不轨?但这是不争的事实啊,若不是文字征突地到来,她还真以为自己是在发春梦哩。
还不都是因为文字觉一身清香,不着半点酒味教她有了错觉。
不过是沾点酒意上身,为何会教文字觉判若两人?直到现下,她还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文字觉。
“利悉,你说,我该要怎么办?”夏九娘抬眼直瞅着墓碑。
“我知道这事不该问你,但我无人可问了,你是我未出阁的夫婿,你肯定也会说我太过惊世骇俗,说我不懂礼教、不守贞节,居然在你面前说这种话,但……”
说她水性杨花也好,说她失德败贞也罢,但,那是她的心哪,她可不想瞒着外人还欺骗着自个儿。
夏九娘知道利悉看重她的程度,但她也知道利悉太过宠溺她,倘若当年她真同利悉说她要的人不是他,利悉也会二话不说,咧嘴笑着祝福她的,他就是那般宽大又宠爱她哪,该说是她夏九娘无福消受利悉的疼惜,还是该说两人注定无缘?
“利悉,告诉我吧,我要不要干脆找文字觉问清楚?”尽避很难开口,尽避可以想像文字觉会怎么回答她,但她总是要有个说辞啊。
版诉她,或许不是她一厢情愿地想着;告诉她,说不定文字觉对她真是有几分情意的,只是碍于利悉,他说不出口罢了。
唉,空想,得问了才知道真相,但她猜文字觉会说他醉了,即使他身上没有半点酒味。
若文字觉要搪塞,不怕找不着借口,但就怕她连要找着他清醒的空档都难,她会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利悉你别光是笑啊,我不懂的。”夏九娘直瞪着墓碑,不知怎地,她老觉得他在笑。
哎呀,会闷死她的,她想要知道答案,她要知道真相,她不想暧昧不清地再过九年,她哪里来的那么多九年同文字觉耗?
她年岁不小了,就如文字觉那混蛋说的,她已经算是老姑娘了,再耗下去的话,她真是要孤家寡人过一生了。
而最可恶的人,又是那个混蛋。
就因为他不成亲,才会教她将所有的心思全放在他身上,老教她举棋不定,老是奢望着想要同他共结连理枝。
倘若文字觉成了亲,说不定她真的就死心了。
可恶,文老爷子都已经发下最后通牒了,文字觉居然不放在心上,真没有要成亲力保家产的打算,那酒肆是她和他还有利悉的共同回忆啊,他怎么舍得真数文老爷子一怒之下收回。
“可恶、可恶,都怪他不成亲,只要他成亲,不就什么事都没了?”想着,夏九娘仰天咆哮了一声。
害得她没事便跑到利悉坟前哭诉抱怨。
倘若没有认识文字觉就好了,倘若利悉没走就好,她今儿个就不会把自己给折磨得这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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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九娘不禁扁起嘴,直瞪着细雨不断的阴灰天际,突地——
“姑娘?”
突闻身旁有人开口,声音听来有几分熟悉,夏九娘侧眼采去,不瞧倒好,一瞧便教她霎时倒抽口气,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你!”
一大串的疑惑全数哽在喉头,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能瞪大水眸,任由水眸漾起淡淡雾气。
真是教人难以置信,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等事?
太相似了。
“姑娘?”那人不禁扬起笑,眨了眨漂亮的眼。
“你……”好半晌,夏九娘依旧挤不出一句话来。
不能怪她,实在是因为他太酷似利悉了,倘若利悉还在世,大概也是像他这模样吧,卓尔不群、桀骛不羁,举止之间也颇为潇洒,尤其他方才笑起来的模样,简直……
“姑娘,你到底是怎么了?”那人不禁搔了搔头,好似有些不知所措。
“没事、没事。”夏九娘欲言又止,一会儿才道:“有事?”
总不能要她开口说,他长得很像这座坟的主人吧!
再仔细瞧瞧他,他身上穿戴的皆是质地精美的布料,就连悬在腰间的金锁片瞧来也富贵逼人,看来他若不是富贵子弟,便是官宦世家。
利悉可没这般显赫的来头呢,他不过是个长相酷似利悉的过客罢了。
“姑娘,不知道姑娘晓不晓得南京城里有家醉翁酒肆?”
“醉翁酒肆?”夏九娘微蹙起眉。
他要找文字觉?他识得他吗?
“听说醉翁酒肆今儿个要办个品酒宴,遂我便远从北京下到南京,想要一睹风采。”韦不群扬起迷人如阳的笑脸。
夏九娘傻眼地直瞅着他彷若利悉再世般的迷人笑脸,心中忽地横生一事。
不成,绝对不能教文字觉见着他。文字觉待利悉有过多的情谊,她甚至怀疑他一直不成亲,乃是因为他对利悉有着超乎友谊的情愫,倘若这时再教文字觉瞧见这男人的话,到时候……
非把这个人藏起来不可,她得无所不用其极地将他藏进花满阁,不择手段地将他藏在文字觉找不着的地方。
说她卑鄙也好、说她无耻也罢,横竖她已经决定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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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翁酒肆
阴雨绵绵的天气,直到夜里也不见停息,教难得形于色的文字觉面露恼意。
但,他恼的可不是阴霾的天候,而是无故失踪的夏九娘,尽避知晓她人不在花满阁,他也没打算外出寻访。
想都不用想,文字觉也猜得中她到底是上哪儿去了。
肯定是到利悉的坟前去了。
这倒好,夏九娘能够起身到坟前,表示她的身子已无大碍,他也可以专心地把心思给摆在这空前绝后的品酒宴上。
这家酒肆早晚会因为他不打算成亲而教爹给收回,既然都要被他爹给收回了,不妨在收回之前,做点有趣的事,也好日后多点回忆,追念乏味的此生也有如此不凡的壮举。
酒,果真如利悉所说,似金如玉,没了酒,就教人面目可憎……
他永远比不上利悉的飘然超月兑,不若他的从容不羁,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的胆识;但,论及酒,光是这几年,他便比利悉懂得太多了。
汾水、龙涎、玉髓、真泉……利悉没尝过的上等好酒,还有西域来的酒,他总算是全都找齐了,这会儿的品酒宴就盼利悉的魂魄也能够同来共襄盛举,在这酒肆里圈点下永生难忘的回忆。
坐在后院临河的亭子里,文字觉独自品着各式上等好酒,饮着数样专贡进宫里的名酒,抬眼瞅着这随心所欲,由他胡乱设计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假山花林和数幢歇亭,不禁轻勾起笑意;然,一见着翩然乍到的文字征,他不禁微叹口气,启唇笑得几分放肆。
“征弟,陪大哥品一杯吧!”文字觉豪气喊道。
文字征三两步踏进亭子里,不置可否地摇了摇手中充当油伞的扇子。“大哥,你明知道我向来不沾酒的。”
“可不是?”来了个不懂酒的,真是扫兴。“怎么不找凛弟一道来?”
“他可忙着。”
“是吗?”文字觉不以为意地一口饮尽上等的玉髓,丝毫不觉辣喉。
文字征瞅他一眼又道:“另外,品酒宴那日,看大哥要多少花娘在旁陪侍,尽避说一声,我绝对教大哥开心。”
“可真是多谢了。”也好,人多热闹些。
“只是,大哥,你为何不干脆随便找个姑娘成亲?你不是挺爱这间酒肆的吗?”虽说他可以拿银两再买座院落装修成酒肆,但毕竟不是醉翁酒肆啊,那感觉是不同的。
“是个好主意,可惜的是我向往闲云野鹤的生活,倒想要一个人清静,倘若没了酒肆,说不准我便当居士去了。”文字觉嘿嘿笑着,话中有几分真、有几分假,人很难猜出真伪。
“是吗?”若那是大哥所愿,文字征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听说,九娘让一个男人住进了她隔壁的厢房。”
闻言,文字觉手握着的点龙玉杯微微一颤,但仍是面不改色,咧嘴笑问:“这么多年了,她确实是该要替自个儿找个男人,毕竟她并未嫁予利悉,压根儿不须为他守寡,就算是守清寡,也已过了三年,她想再嫁……全凭她的心思,旁人是无从置喙的。”
也好,她总算是有个依靠了。
夏九娘要嫁什么男人都成,但绝对不会是他,只因她是朋友妻,她是利悉来不及迎过门的妻子,而利悉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交心知己,遂他和她之间绝无可能。若她能出阁,他心里大抵也会平实不少。
只是,一思及她即将要被其他男人拥有,心中不由得闪过一阵椎楚。
“大哥,我不过是说有个男人住进了九娘隔壁的厢房,可没说那男人就是她要的男人,你会不会想太多了?”文字征挑唇戏谑道。
他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大哥便能够接上一大串正经话,这岂不是证明了,他根本没醉?
何必没醉老装醉?醉了,真会教心里舒坦些吗?
他可不怎么想。
文字觉倒也不动声色,笑脸依旧地道:“我是希冀她好,希冀她能找个好人家,毕竟她就像是自个儿的妹子一般,老是在那等声色之地,不是个好归宿,我会担忧她,天经地义得很。”
“既当九娘是妹子,为何大哥会待在她的房里直到三更天还不走?”尽避花满阁昨儿个歇业,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是坏了九娘的清白,依大哥这般守旧的性子,岂会不知道?
再者,那一日大哥衣衫不整、襟口大启。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夜半三更,襟口大启,说什么事都没发生,鬼才相信。
至于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只有大哥最清楚。
“就是当她是妹子,心无旁骛地照顾她,才会忘了时辰,假使他人想要怎么揣测,也就由着吧,我这张嘴怎么管得了天下云云众口。”文字觉对答如流,漾在脸上的笑意难掩几分狂傲。
是妹子、是友媳,他没有非分之想。昨儿个,是他一时意乱情迷得难以自持;她病了,说不定她不记得、说不定她只当是场梦,他不过是慰藉了她思念利悉的寂寞芳心罢了。
闻言,文字征报以一笑,淡淡地道:“大哥说的是,只是,品酒宴要不要同九娘说一声?毕竟这酒肆,九娘也挺喜爱的。”
“找个时间,我会差人送帖子给她。”
“不亲自去一趟?”文字征笑睇着他。
“再说吧,我在等一个人。”
如果那人来了,他便不打算邀夏九娘;如果那人不来,他可能会改变主意邀她,只是她独居的花满阁二楼,向来不对外开放,唯有他破例在二楼住宿过几回;如今她却找个男人住在隔壁厢房,她的转变未免也太大了?
她不是还思念着利悉吗?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