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凌端马不停蹄地拜访每一位债主,请求宽限还债日期时,李巧娘便打点家里,并替他瞒骗公公婆婆。
凌端说,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不能让凌父、凌母知道,否则会出大问题。
她大概能猜到是什么问题——以公公的古板,让他发现凌端违背他的意愿,自行其事,若不气死,九成九也会火到要跟凌端月兑离父子关系。
李巧娘当然不能让这种事发生,一个好妻子、好媳妇不只能服侍得相公妥妥当当,更得有本事让夫家一家人过得平顺和睦。
所以她欺上瞒下,不只哄了公婆,更压制商行里所有管事,将凌端的所作所为掩盖得密密实实,半丝线索不漏。
没有丁点掣肘,凌端做起事来自然得心应手。
唯一的问题是——那些债主的嘴巴很紧,死咬着还债日不放,偶尔出现一、两个愿意与凌家方便的,也至多愿意宽限个三、五日,想再拖点时间,绝无可能。
至此,他百分百确定是有人在暗中图谋想要整死凌家,否则这些债主很多都跟凌父合作十来年,能不清楚凌父的为人以及凌家的家底吗?
凌家绝不会赖帐,他们何必苦苦相逼?
除非这要债是次要问题,他们真正想要的是凌家垮台。
凌端一时还没查出父亲究竟得罪了谁,竟引得那么多人同时对付凌家,不过他们有张良计,他也有过墙梯。
别忘了,他就读的寒山书院丁字号馆里,什么天才、怪人都有,黑白两道、贵族平民,随便拖一个出来都可以撑起半边天,只要能够得到他们的帮助,别说救一个凌家,救一百个凌家都不成问题。
于是他写信给庄敬,请他连络几个要好的同窗,比如他那便宜师父越秋雨……总之就是,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要拳头有拳头,以便他威逼利诱那些债主们同意至少宽限他三个月的还债时间。
一开始,这事进行得并不顺利,直到越秋雨的老爹出面,请凌家所有的债主们喝一杯荼后,大家便开心地答应半年内绝不向凌家逼债了。
唉,凌端不得不感叹,这年头,果然拳头硬才有大声的本钱。
反正不管怎么样,他是为凌家争取到喘息的时间了。
但如果他不能在半年内查清这成串事件的来龙去脉,一切依然白搭。
还有,他请出越父威逼债主一事绝不能外泄,否则爹爹绝对会把他砍成十八块,丢去喂狗。
如今只剩找出凌家的对头和内奸。
他深信凌家的商队连续被劫是内贼通外鬼所为,只不知谁是内贼、谁是外鬼?
其实查这些事并不难,难的是他要做得很隐密,万不能让爹爹发现,这样他能用的手段就有限了。
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爹爹暂时忘记还债,全心投入某件事,以便他放手施为?
恐怕很难。想了很久,他又否定了这个念头。毕竟是自己的爹,他再了解爹爹不过,要爹爹信守承诺容易,要凌父违约,直接杀了他比较快。
他也只能辛苦地暗中调查了,而他锁定的第一号嫌疑犯便是福伯的义子——严管事。
因为严管事带领的药材商队是第一个被劫、也是被劫最多次数的,若说没问题,打死他都不相信。
但真正调查后,他发现严管事的来历干净,干净得仿佛他刚出生在这世上,完全地清白,没有半丝瑕疵。
天下到底可不可能出现这样完美的人?
凌端不知道,但他也不相信就是了。
人无完人,哪怕被称为第一信商的凌父都有固执不通的缺点,严管事又怎么可能完美无缺?
我一定会揭穿你的假面具!他暗自在心里立誓。
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里,正想着要不要去德馨院探望一下娘亲,可晚膳时分,李巧娘应该在那里服侍他娘用饭吧?
几番挣扎后,他决定先回自己书房,叫下人送来晚膳,吃饱喝足后再去德馨院,想必那时候她应该走了。
至于爹娘特地为他和李巧娘准备的新房——他们此时虽然互相合作,但他对她的感觉依然没变,所以那间房他是不会踏进去一步的。
一边伸懒腰,一边走进书房,才打开门,他的人便僵掉。
李巧娘怎么会在他的书房里?
他小心翼翼退出书房一步,左右张望片刻,确定自己没有走错地方。所以是她擅闯他的地盘吗?
这件事一定要和她讲清楚,他们可以合作,他也会尽量不对她摆脸色,但请她不要对他有其他幻想,因为他是不接受她为妻的。
他木着脸,重新走进书房,淡淡的声音充满疏离。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心被他言语里的冷淡刺伤了一下,好痛,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尽量温婉地回道:“我替相公整理书房。”
“我的书房我自己会整理。”他不想她占据他在家中仅剩的清静之地。“这时候你应该在德馨院服侍我娘吃饭,怎么在这里干些无用的事,我娘呢?”
“公公在德馨院陪伴婆婆,并且自告奋勇要给婆婆喂饭,所以婆婆让我离开,我才到书房等相公,想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得上相公的?”她不知道这会惹怒他,否则打死她也不敢踏进他的书房一步。
“我爹——咳咳咳——”他不小心被唾沬呛到,引发激咳。
她赶紧倒了杯水,送到他手边。
他接过来,抿了一口,温热的水即刻舒缓了他的咳嗽。
想不到她愣归愣,人倒很细心,知道他不爱荼、酒,平日口渴,也只喝温水,这杯水不只温度刚好,滋味特别甘甜,应该是取自泉州龙山的涌泉吧!
他再喝一口水,闭上眼,仔细品味水的甘美。很多人以为水无滋味,其实不然,不同地方、不同时节的水,喝起来便有不同的滋味,只看人们有没有那份闲情逸致体会了。
而在忙碌、疲惫了一天之后,突然有一杯这样可口的水入喉,他本来坚实如铁的心也产生了一丝动摇。
当然,他还是不喜欢她的没个性,可细心却值得嘉奖。
半晌,他喝完了整杯水,睁开双眼看着她。“你说我爹在德馨院给我娘喂饭?爹爹那么古板又守旧的人,他能做这种事吗?
况且他一辈子没服侍过人,不会出问题吧?”
“是我告诉公公,前回债主上门搜括家里财物说要拿去抵债,其中一人闯进德馨院,欲抢婆婆的首饰盒,因为那是公公送婆婆的东西,所以婆婆护得紧,惹得那贼人发火,狠狠摔了婆婆一下。公公听了很紧张,慌忙跑去德馨院,然后就在那里待下来了。”
“是哪个混帐东西敢欺负我娘,老子砍了他全家!”一听娘亲被欺负,凌端整个人要跳起来发火了。
李巧娘一见他的反应,不觉掩嘴轻笑。
凌端皱眉。“老人家最忌摔跌,我娘受了委屈,怎还笑得出来?”
“相公莫恼,妾身已请大夫为婆婆诊治过,婆婆并无大碍,妾身刚才笑是因为相公的反应与公公如出一辙,所以……是妾身失礼,请相公莫怪。”
她说得有些紧张。刚才他喝水时,她看得出来他挺满足于她的准备,她不想打坏他好不容易对她产生的一点点好感,因此拚命道歉,愿能挽回她在他心里的好印象。
“啊……”他模模鼻子,有些讪讪然。凌家男人都这副德行,平常端着一副派头,可面对心里看重的人时,却容易失控,可以想见爹娘现在德馨院一定甜甜蜜蜜,李巧娘确实不适合再留在那里碍人眼。
不过……
“我初回家那天,在街上见一妇人手持菜刀追砍几名家丁,从其中一人手中抢走一只木盒,那名妇人……是你吧?”
“啊!”她瞠目结舌,整张脸变得又白又青。
完蛋了,她最糟糕的一面被他瞧见了,他一定觉得她很凶悍,只怕又更讨厌她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她满心慌乱,不敢看他。
“妾身、妾身……”她无力解释,也无法解释,情不自禁往外奔出去。
“喂!”他看着她突然跑走的背影,一阵呆愣后,不禁放声大笑。
她是属乌龟的吗?怎么一遇事情就整个人缩进龟壳里,假装人不在,事情便不曾发生过?
凌端笑着笑着,望了桌上的温水一眼,突然觉得这徒有美丽、太过柔顺的娘子虽然不讨人喜欢,却也不那么让人厌烦了。
就冲着她肯不顾一切替他娘追回首饰盒,于孝道这一点,便值得赞许。
“巧娘……”他伸手,又倒了一杯水喝。
不知道她家人是怎么教她的,把好好一个女子教得只会应是,半点情趣也无。
但她也不是全无优点,她细心、孝顺、听话……嗯,普通听话可以,太听话到不辨是非就不好了。
仔细想想,她也不算太差。他边抿着水,边想着。
只可惜她太没个性,倘使她能再有一点自己的主见,可以帮他想办法,和他一起解决这一连串针对凌家而来的阴谋就更好了。
即便她出的都是烂主意也没关系,他能分辨好坏。
他真正希望的,只是快乐的时候,她能陪他一起开心,生气的时候,她能帮他一起骂人,烦恼的时候,她能和他一起有商有量,共谋解决之道,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伴侣。
而李巧娘……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只装满她心意的壶上。
这份心,他领了,可是……很抱歉,相处至今,他仍不觉得她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妻子。
所以,她一番情意注定尽岸东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