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办最顶级的宴席,首先需要的,就是找个灶上掌勺的能手。
为了甄选新任头厨,龙门客栈外头那十八扇雕花门,在紧闭三年之后,终于有了动静,路人们经过,总免不了放慢脚步,往屋内探头探脑。
某日,晌午时分,一辆驴车漫步在玄武大道上,慢条斯理的晃到了龙门客栈外。驾车的女子伸出手,掀开黑狐毛的斗篷,一张白女敕的小脸顿时暴露在寒风之中。
冷风呼呼的吹着,诸葛茵茵却不畏严寒,迳自杵在门外,眨着水汪汪的眼儿,左瞧瞧右看看,不放过任何细节。
龙门客栈果然名不虚传,光是看那十八扇雕着金雀花鸟、造价惊人的雕花木门,就知道龙家的财力有多么雄厚。看来,歇业三年,对龙家的伤害并不大,这个饮馔世家里,还是有不少油水可以捞——
想到这里,诸葛茵茵心花怒放,脸上浮现迷蒙笑意。
“咳咳!”
驴车内传来咳嗽声,适时打断她的发财梦。她回过神来,连忙掀开毛皮毡子,扶着一个面貌俊雅、却气若游丝的男人下车。
“大哥,您走慢些,小心阶梯。”她搀扶着咳嗽不已的诸葛长空,登上石阶,伸手推开那扇雕花门。
一阵暖风拂面而来,屋内人声鼎沸,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热闹滚滚的景况,与外头的天寒地冻,形成强烈对比,让人一踏进屋子,就暖和得不想出去。
诸葛茵茵左顾右盼,仔细找了一会儿,才在柜台边不远处,找到一张空桌。
趁着找桌子的时候,她的一双眼儿也没闲着,四处转啊转,迅速把屋内值钱的东西,全部扫视过一遍。
只见偌大的客栈,桌椅用的全是厚重色沉的紫檀木,一刀一凿,全是名匠手笔;头顶上的梁木,以金丝楠木错落摆置,交叠成正八角形,显得方正恢弘、气势不凡。
瘪台后方的墙上,还陈列着三十六把长短不一的厨刀,刀刃银光闪耀、锋芒夺目,虽然已经搁置三年有余,却仍擦拭得一尘不染。
屋内的精心摆设,再一次证实了龙家的财力。
啊,太好了,看来,这一票要是成功,肯定能捞到不少银子!
茵茵无声的感谢财神爷,还轻咬着红唇,努力让自个儿笑得正常些,不要露出垂涎的神色。恢复镇定之后,她莲步轻移,缓步行至柜台前。
瘪台的后方,站着一个男人,银发飘飘,身穿月白长袍,双手正搁在乌沉木造的算盘上,不快不慢的拨动着。
她先敛裙福了福身,这才开口询问。
“请问,您就是掌柜的?”
“如假包换。”银发男人从容回答,算盘珠子在他手里答答答的响。“姑娘有何贵干?”
“我听说,贵店正想找个好厨子。”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红底烫金的名帖,往柜台上一搁。
“要来应试的人是你,还是他?”掌柜继续拨着算盘,虽然没有抬头,却能知悉屋内的所有动静。
她弯唇浅笑,粉雕玉琢的脸蛋上,出现两个甜甜的酒窝。“家兄身子孱弱,虽有着一手好厨艺,却体力不济,所以此次应试,就由小女子上场。”
咳咳!
桌边的诸葛长空,适时咳了两声,证明他的病情沉重。
掌柜扬起墨似的浓眉,先瞧瞧长空,再掉转视线,默默的打量她。
眼前这对兄妹,都漂亮得让人眼睛一亮,尤其是站在柜台前的小女人,慧黠娇俏,细眉弯弯,大眼乌黑,皮肤细致无瑕,粉女敕得像颗水蜜桃,简直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
“敢问姑娘,厨艺师承何人?”
“小女子乃是湖南名厨,江大师的传人。”她随口胡诣,抬出一位名厨的称号,就想蒙混过关。
掌柜慢吞吞的噢了一声,眉目垂敛,遮掩其中的光芒。
“太巧了,前日有位厨子,也是自称江大师的传人。”他用食指敲敲桌面,倾身看着那张粉女敕的小脸。“不如我这就派人去请他过来,让你们师兄妹见见面。”
见面?!不行不行,只要一见面,她立刻就要穿帮了!
茵茵眨眨眼,很快的恢复镇定。
“啊,是我一时口误。”她保持微笑,迅速改口。“我说的不是湖南,而是云南那位姜大师。”
“那就更巧了。”掌柜愉快的说道,一副热心助人的模样。“那位姜大师也在咱们客栈里呢!”
不会吧!这么巧?
咳咳咳——
长空再度咳嗽。
“等等,我还没说完!”她再度改口。“我是说,姜大师跟我师傅是多年至交。”
“那么,你师傅是哪一位?”
乌黑的眼儿滴溜溜的一转。
“山西的杨大师。”
咳、咳咳咳咳咳咳——
桌边的诸葛长空,咳得愈来愈用力。
掌柜双眸含笑,喜不自胜的击掌。“杨大师吗?他老人家也——”
也?!
听见这个字,茵茵心里发急。
“喂,别急别急,我说的是欧阳大师,他——”一股古怪感觉,像小蚂蚁般悄悄的爬上心头,太多的巧合让她蓦地住口不语。
掌柜还在笑。
“欧阳大师?欧阳大师跟你又是什么关系?嗯?”他再度倾身,朝她逼近几寸。
直到这会儿,茵茵才瞧见,对方那抹深藏在眼里的恶意。
糟糕,情况不太对!
她咬着红女敕的唇儿,小心翼翼的回头,想偷瞄诸葛长空的反应。没想到这一回头,可吓了她好大一跳,柜台的四周早已站满了人,十几个大男人,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居然趁着她不注意的时候,把她圈在中央,围得水泄不通。
“对不起,请让让请让让——”茵茵伸出小手,想要拨开人群,这些男人却坚持不肯退让,还用凶恶的眼神瞪着她,个个表情狰狞、杀气腾腾。
这、这这这这——这些人好眼熟哪!
她眯起眼儿,仔细确认,视线扫过那些凶神恶煞似的脸庞,整个人像是跌进凉水里,五脏六腑全部凉透。啊,何止是眼熟,她根本就见过他们——不不不,不只是见过,她还骗过他们!
前年一月,她在岭南骗了这个;前年八月,她在东海骗了那个;至于拿着菜刀乱挥的家伙,则是她去年十一月,经过河北时,所精挑细选的行骗对象——
哇,原来,这些全是被她骗过的人啊!
既然去路被阻,她只能尝试着后退。穿着绣花鞋的莲足,试探性的往后退了一步,模索逃生方向。
“苦主”们却不肯善罢干休,亦步亦趋,逐渐靠拢过来,周围的圈圈愈缩愈小。
她退后一步,他们也逼近一步;她退后三步,他们就直接把她堵到柜台旁,其中几个甚至抽出刀子,在她眼前挥来挥去,一副想把她宰来下酒的模样。
身后的银发男人,倚靠在柜台上,朝她的耳畔吹了一口气,慢条斯理的问:“姑娘,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既然着了你的道,只能认栽,哪里还有什么话好说?”茵茵噘着女敕女敕的红唇,大方的认输,瞄了那张俊脸一眼。
掌柜笑而不答,站直身子,对围观的男人们拱手。“各位爷们,你们在等的,就是这位姑娘吧?”
“没错!”
“就是她。”
“哼!早就料到,这个女骗子,一定会进龙门客栈行骗,咱们这招守株待兔果然有效。”一个男人咬牙切齿的说道,还把指节骨压得啪啦啪啦响。
“这娘儿们,说什么要卖身葬兄,嫁给我作老婆,结果却骗光了我的积蓄。”一个黄袍汉子激动的控诉,手中的菜刀,就在茵茵的小脸前抖啊抖。
“何止是骗钱,她还偷走我的家传菜谱!”
偷银子事小,偷菜谱却是滔天大罪。
对厨子们来说,家传菜谱等于是他们的命根子,多少秘而不宣、传子不传女或传媳不传婿的独门菜码,全都记录在上头,往后的子子孙孙,都要靠里头的菜码发财。他们要是不讨回菜谱,以后怎么跟子孙们交代?
一时之间,咒骂声四起,客栈内变得闹哄哄的,“苦主”们吼叫怒骂,你一言我一语,争相数落她的罪状,追讨自家的银两与菜谱。
几把批刀、斩刀、三尖刀,一块儿凑到她眼前,厨子们拿着吃饭的家伙,厉声质问。
“说,你把菜谱藏哪里去了?”
茵茵也不惊慌,反倒既娇又俏的嘻笑,扬起纤纤玉指,往众“苦主”的身后一指,大方的为他们指点方向。
“都搁在我哥哥手里。”
镑式各样的钢刀,纷纷掉转方向。
原本咳得双肩乱抖、气若游丝的诸葛长空,被那几把刀包围,顿时神色丕变,一改孱弱模样,灵巧的跳上桌子,还朝大伙儿嘻皮笑脸的拱手。
“各位爷们,难得今日咱们又在此相聚,为了庆贺这难得的缘分,小弟特别在此送上一份礼物。”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陶罐,用力往地上砸去——
砰!
只见罐子应声碎裂,破陶片四处飞散,接着就是一阵红雾乱飘,原本凶神恶煞的厨子们,一吸进那阵古怪的红烟,立刻涕泪齐下,止不住的猛咳,眼睛鼻子还灼热发疼。
“妈的,是辣椒粉!”
“咳、咳咳咳咳——”
“别、别让——咳咳咳咳——别让他们逃了——”
“门啊,快堵住门啊!”
“门在哪里?”
眼泪鼻涕齐流的厨子们,在桌椅间乱闯乱撞,闭着眼睛乱挥菜刀,怒吼与惨叫的声音此起彼落,闹得鸡飞狗跳,连屋顶都快掀了。
片刻之后,红雾消散,诸葛兄妹已经逃得不见踪影。
玄武大道上,两道身影,一东一西的飞窜。
情况危急,兄妹两人分头逃走,说好在城外的十里亭会合。
奔逃了一会儿,诸葛茵茵离开玄武大街,拐进西市街口,先扭头往后瞧了瞧,确定身后无人追赶,这才放慢脚步。
逃命固然重要,但是眼前的繁华景象,又让她忍不住流连忘返,把大哥的叮咛,抛到九霄云外去,迳自在西市里东瞧西瞧,寻找新奇的玩意儿。
年节将近,街上满是采购年货的人潮,商店前头堆满了各地名产、南北杂货,让人眼花撩乱。
她弯下腰来,好奇的察看各式干货,模模这个、闻闻那个,触目所及的货品,全都是外地难得一见的好货。
这也难怪,毕竟京城地区繁华无比,自古就是富商巨贾群聚之地,有了重金做后盾,自然不乏好货,加上大运河开通之后,各地精华苍萃于此,吃的东西更是格外讲究。
唉啊,太可惜了,这儿的男人,个个看来都是荷包饱饱,有钱得很呢!要不是形迹暴露,她还真想留下来,仔细的挑只肥羊,再好好大干一票。
说起拐骗男人的勾当,世上再没人能像诸葛茵茵这般精熟。
每回挑中猎物后,大哥先装病后装死,她则是利用绝美的外貌,勾得男人心酥酥、魂茫茫,心甘情愿的掏出银子,把她当心肝宝贝似的捧回家。
直到新婚之夜,她才略施手段,设法迷昏新郎倌,或者来场调虎离山的戏码,大哥再奇迹式的复活,兄妹同心协力,搜刮银两潜逃。
一次机缘巧合,让她发现,名厨世家往往吃香喝辣,又靠着独门菜码,累积不少家产,是不可多得的好猎物,她从此食髓知味,只挑厨子下手。
放眼大江南北,只要是当厨子的,几乎都曾耳闻,江湖上有对兄妹,专骗名厨世家,几年下来,受害者不计其数。
除了骗婚,她还利用偷来的独门菜谱,路上遇着婚丧喜庆,就替人办外烩,顺道污些银子,搞得一团混乱后,再拍拍走人。
这回,龙门客栈招募头厨,兄妹二人骗到名帖,又想故技重施,潜进里头捞些银子,哪里想得到,厨子们学乖了,懂得团结合作,老早设下陷阱,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想起掌柜的戏弄,她就咬牙切齿,往后要是有机会,她非报仇不可——
“在这里!”
“找到了、找到了。”
“快!抓住她,别再让她跑了。”
身后传来骚动,几个双眼通红的男人,挥舞着菜刀追上来。正在采买年货的人们,发现苗头不对,立刻寻找掩蔽,奔进商家中避难,偌大的市街上,霎时间变得冷冷清清。
茵茵叹了一口气,顺手抓起一袋核桃,撒腿飞奔,暂时把报仇的念头抛开,专心逃命去也。
“还跑?!”身后传来怒叫。
废话!
她不跑,难道还停下来,等着那些菜刀架到脖子上来吗?
长长的市街上,只见两方人马开始追逐,客栈里混乱的场面,如今换了背景,搬到了大街上重演。一个轻功不错的厨子,觑了个时机,欺身攻了上来——
唰!
对方一个探爪,揪住她的黑狐毛斗篷,毫不留情的扯下来。
“啧啧,真无礼啊,怎么可以当街月兑良家妇女的衣裳呢?”她停下脚步,站在原地闪也不闪,还伸出食指,在对方眼前晃了两下。
“呸!”
那人啐了一声,探手又攻,左方也窜出一个人,一左一右的扯住她的衣袖。
“喜欢就拿去,本姑娘可不稀罕!”茵茵轻叱一声,双臂一扬,大大方方的把外衣月兑了,当街露出贴身的红绸金丝肚兜。
原本缩在商家里避难的人们,发现有美人儿不畏严寒,当众褪了衣裳,立刻变得勇气百倍,一个接着一个的探出脑袋来,视线在那柔润的粉肩,以及胸前的一抹女敕白间游走,个个都是一副垂涎不已的模样。
美色太过诱人,剥了她衣裳的两个厨子,不由自主的转开视线,就怕一时把持不住,又要被这女骗子迷了。
“把菜谱交出来。”
“菜谱?哈哈!菜谱老早就烧了。”她双手插腰,微歪着小脑袋,甜甜的回答。“要菜谱没有,要命倒是有一条。”
“那就把命留下来!”听见宝贝菜谱早已付之一炬,“苦主”们气得双眼发红,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们刚刚不是月兑了我的衣裳吗?不如,就拿那件衣裳去抵帐,咱们算是扯平了。”
她的提议,换来两声怒极的咆哮。
“怎么,嫌不够啊?那好吧,”茵茵从腰间拿出一把精致的弹弓,女敕如春葱的指,勾住杯上的牛筋。“再送你们几颗核桃尝尝!”
语音未落,只听得牛筋乱响,一连五颗硬如顽石的核桃,又狠又准的射出,颗颗正中目标。
“啊!”
惨遭核桃伺候的男人,双手捣住额头,痛得眼冒金星,只能蹲在地上大声申吟。
茵茵调皮的扮了个鬼脸,朝围观的群众们挥挥手,然后跳上屋顶,轻巧的几个起落,就已经奔出数十丈,把追兵远远抛开。
这回她不敢再贪玩,直奔渠道渡口,随意挑了艘精致的乌棚小舫,付给船主大把银两后,就跳上小舫,解开缆绳。船主得了这笔意外之财,惊喜得连连道谢,还站在岸上哈着腰,恭送这位穿着肚兜的财神娘娘。
京城渠道四通八达,连结了大运河,她只要乘船顺着渠道而下,几个时辰后,就到达十里亭,跟大哥会合——
咚!
平稳的小舫,突然晃了晃,一个男人跃落在船尾,顺势前扑,一手就扫住她白女敕女敕的喉咙。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那人嘶声说道,表情狰狞,另一手高举着前可劈肉、后可斩骨的文武刀,恨不得把她一刀劈成两截。
茵茵瞪大了眼儿,认出眼前这男人,是江南菜馆春波亭的方老板。此人是草莽出身,练过几年的武功,下盘功夫尤其了得,比起先前那些笨手笨脚的厨子,无疑棘手上数倍。
“夫君,你怎么这么慢才来,那些人都快把奴家吓死了。”她左手搁下弹弓,右手放下核桃,乖乖束手就擒,那双会说话的大眼儿,可怜兮兮的望着他。
“你以为,我还会再上当吗?”方老板揪起她的发,存心弄疼她。
茵茵嘤咛一声,痛得泪眼汪汪。
“呜呜,好、好疼——”她啜泣着,身子瑟瑟发抖。
方老板冷哼一声,无言的怒瞪。
她咬着软女敕的菱唇,泪汪汪的瞅着他,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就算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要心软。
“只要你愿意放过我,我就是你的人了。”她的声音愈来愈小,精致的小脸满是红晕,那双半开半合的眼儿,瞟过方老板的脸庞,神态甜得让人神魂酥软。
“我不会再上当了!”方老板咬紧牙关,把菜刀举得更高。
一颗珍珠般的泪滴,慢慢滑下粉颊。
“夫君,我好冷——”她颤声柔语,像只小猫儿般,柔若无骨的靠上去,期待主人的摩挲。
举得高高的菜刀,慢慢的垂了下去,的念头逐渐胜过理智。这么标致的美人儿,毕竟难得一见,要是一刀杀了,岂不可惜?
“只要你乖乖的,我怎么舍得杀你?”方老板深吸一口气,稍微放松手劲。
“那你怎么还用菜刀指着人家?”她的小手溜上来,在他胸口画了一圈又一圈,小脸垂得低低的,仿佛含羞带怯。
眼看美人在怀——而且还是个只穿肚兜的美人——哪个男人还愿意握着刀?方老板忙不迭搁下文武刀。
“好好好,我这就——”话还没说完,搁在他胸前的小手,陡然一运劲,用力一推——
“下水去吧你!”
扑通!
冰冷的河水,浸得方老板全身发冷。他武功高强、厨艺一流,偏偏是个旱鸭子。
美人计得逞的茵茵,站在船头插腰狂笑,尽显小人得志之态,先前那惹人怜爱的模样一扫而空,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
“喂喂喂,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你还没学乖吗?”她把玩着文武刀,作势欲往他头上劈去。
方老板连忙闪躲,脑袋半沉进河水里,又咕噜咕噜的喝了好几口脏水。
“骗你的!”她娇笑着,把文武刀扔进船舱里。“河上风寒,恕小女子穿得单薄,不陪方老板玩水了。”她驾着小舫,往河岸靠去。既然有厨子能追上这艘船,她就得再换个交通工具才行。
“总会有人治得了你!”吼叫声从河中传来,还伴随着咕噜咕噜的声音。
“或许吧!”她嘻嘻一笑。“但绝对不会是个厨子。”
确定方老板沉进河里捞鱼后,她跳上河岸,随手模模绣裙里的暗袋。先前买船,花去她手边的银两,不过没关系,她可以去骗匹马,或是骗辆驴车——
茵茵边走边盘算,用指梳开被揪乱的发结,及肩的长发披了下来,更显得妩媚。一阵寒风吹过,冷得她耸肩颤抖,立刻改变主意,把马匹跟驴车都丢到一旁去。
当务之急,是该找件衣裳!
打定主意后,她一旋脚跟,准备去裁缝铺子里,偷件冬装来御寒。谁知道,才一转身,她就撞上一堵高墙。
呃,不,不对,不是墙!墙不会有温度,更不会穿着衣裳,堵在路中央妨碍人车通行。
茵茵警觉的后退,眼儿往上瞄,才确定了这庞然大物的真正身分。
挡住她去路的,是个男人。
一个虎背熊腰、浓眉大眼,身穿着驼皮大氅的七尺大汉,就像一道砖墙似的,笔直的挡在她面前。
“又来了一个。”她翻翻白眼,瞄见他腰间的勺子。
这家伙的手脚倒是迅速,她特地走了水路,他却还能一路追上来。这种“追兵”要是再多几个,她肯定应付不了。
“这位爷儿,你想要什么?银两、菜谱,还是我?”茵茵弯唇甜笑,表面上看似轻松,心里却紧张得很,暗暗懊悔,没将那把文武刀带下船,否则或许还能挡上一时片刻。
男人沉默,吭也不吭一声,只是直勾勾的望着她,那高大的身躯文风不动,却散发着无限的压迫感。
寒风阵阵吹啊吹,茵茵冷得发抖,连笑容也有些颤抖。
“爷?”她又唤了一声。
沉默。
敝了,打也不打,说也不说,这男人是打算罚她站在寒风中,活活被冻成冰棍儿吗?或者,他是在等她自个儿良心发现,萌生罪恶感,痛哭流涕的求他原谅?
嘿嘿,那他可有得等了!
天气愈来愈冷,茵茵也愈来愈禁受不住,她打了个冷颤,眼角瞄见男人总算有了动作。
他要动手了?!
茵茵警戒的跳开,视线盯牢他的一举一动,各种可怕的酷刑,一在她脑中像走马灯似的转啊转。
噢,他会怎么作?是用勺子打昏她,还是直接就抡拳揍她?他的拳头看来又大又硬,她只怕是连一举都捱不住——
小脑袋瓜里的想像,逐渐变得血腥暴力,正当她小心翼翼的后退,准备觑个机会转身逃跑时,眼前的景况,却让她讶异得唇儿微张,晶莹如水晶的眼儿,差点要跌出来满地乱滚。
他、他他他他他——他居然开始月兑衣眼——
男人月兑下皮氅,递到她面前。
“穿上。”
她眨了眨眼睛,先看看那件温暖陈旧的皮氅,再抬起头来,看着仅穿着藏青色衣袍的男人。
“你不穿吗?”
“你冷。”他理所当然的回答。
她冷得无法拒绝,立刻抢过来穿上,厚重的皮氅被他的体温熨烫得暖暖的,穿在身上暖如春天,让她本能的揪起毛皮,用小脸在上头轻轻摩擦,舒服的叹了一口气。
男人的衣裳,穿在她身上,自然大得不像话,陈旧的驼皮裹住她,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蛋,她必须把袖口反摺一大截,小手才能从一团毛皮里露出来。但是衣裳这么宽大,行动起来毕竟不方便,她忍不住抬起头来,朝他腰间看了一眼。
男人一言不发,解下腰带,又递到她面前。没了腰带束缚,藏青色的袍子飘开,露出大半个胸膛。他的身子,精壮结实得让人咋舌。
茵茵系好腰带,怀疑自个儿要是往他的脚上瞧一眼,他是不是也会把那双靴子月兑下来给她?
不过,她又不缺鞋子,讨来也没用。再说,他的靴子又破又旧,就算拿去典当,也换不了多少银两——
唔,看来,从这家伙身上捞不到什么好处了。
她赏给他一个甜笑,当作是谢礼,接着就拖着过长的皮氅,转身举步,准备赶去城外,跟大哥会合。
“娘子。”男人突然开口,还想伸手拉她,就怕她又溜了。
茵茵回眸一望,睨着那只探来的黝黑巨掌,谁知他居然就此停住,大手悬在她的双肩前,迟疑着不敢碰触。
茵茵诧异的眨了眨眼睛。
这家伙倒是有趣啊,肯月兑了衣服给她御寒,却老实得连碰都不敢碰她一下,这跟其他男人,找到机会就想占便宜的急色模样,可说是天壤之别。
“谁是你娘子?嗯?”她装模作样的问,伸出食指,指着自个儿的鼻尖。“我吗?”
“你已经嫁给我了。”他一脸严肃。
她装傻。
“噢?”
“去年六月,在驼城。”
他提醒,就怕她忘了。
“我曾经嫁过很多人。”茵茵笑咪咪的看着他,双手一摊,存心耍赖。“跟我拜过堂的男人,可是多得数不清呢!”
“那、那不算。”
“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算?”她娇笑着问,见他老实木讷,就认定他好欺负,故意耍着他玩。
“我认为不算。”他固执的重复。“你是我娘子。”
“是吗?”她又逼近一步,小脸凑到他面前。
水女敕女敕的花容月貌凑到眼前,男人非但不懂得乘机揩油,反倒手足无措的退两步,还不自在的转开视线,黝黑的脸上,涌现暗红的色泽。
啊,她想起来了!
这有趣的反应,有效的勾起茵茵的记忆,她如今才想起来,眼前这个男人是北方驼城的厨子,名唤石敢当,声名响遍毛乌素大沙漠南北,不论是关内的汉族,或是关外的游牧民族,只要遇着婚丧喜庆的大场面,总有人捧着白花花的银子,聘请他去掌勺。
或许是身处蛮汉交界的驼城,石敢当也染了不少游牧民族的性子。不过,游牧民族单纯善良,怎么比得上汉人的诡计多端?要骗他口袋里的那些银两,简直是易如反掌,就像是从小娃儿手里骗走一颗糖。
一年半前,她就骗光了他的钱、偷走他的菜谱,然后脚底抹油,溜得不见人影。
茵茵压根儿没想到,这辈子还会再见到石敢当。他那高壮得像砖墙似的体魄,以及见到女人就脸红的性子,倒是没有半点改变,被她凝目望一眼,就会羞得脸红脖子粗。
她更想不到,事到如今,他还认为她是他的妻。这个男人难道还弄不清楚,她其实是素行不良的骗婚惯犯?
“好吧好吧,随便你要怎么想,我管不着。”茵茵笑着挥挥手,懒得跟他浪费唇舌,宽大的袖子像水袖似的,在他眼前晃啊晃。“现在,我得出城去找你的大舅子了。”
她才走没两步,石敢当就追了上来,浓眉紧拧,似乎烦恼得很。
“你不能出城。”
“为什么?”
“你惹了麻烦。”
“是吗?”她继续往前走。
从小到大,她哪一天不是在惹麻烦?
“我们得回去解决。”
“我们?”
他点点头。
“回龙门客栈去。”
这句话,总算让她停下脚步。
茵茵不可思议的瞪着他,怀疑这家伙的脑袋是被关外的狂风沙吹坏了。拜托,要是真的回龙门客栈,她还能有命在吗?
“你休想!”
“娘子——”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
“娘——”
“你就算是叫我娘也没得商量。”她撩起衣摆,跃上屋顶,存心把他扔在脑后。
她奔开十来丈远,没听见身后有任何动静,正以为那莽直的汉子放弃了,耳畔却蓦地一热,男性的热烫呼吸,悄然拂过她的耳。
“对不起。”
石敢当先开口道歉,然后陡然出手,攥住她细致的手腕,把它们反扭到背后。
他用的劲道巧妙,没有弄疼她,却也让她无法逃开,被扭住的双臂,就好像被铁条锁住似的,怎么挣也挣不月兑。
茵茵大惊失色,没想到他的轻功如此厉害,她甚至没有察觉,他是何时赶到她身后的。
懊死,原来这家伙真的不好对付!
她咽下几乎要涌出喉头的惊慌,强迫自个儿冷静,放软四肢,软绵绵的贴进他敞开的半果胸膛。
“其实,我们可以不回客栈————”她垂下眼儿,又想使出美人计。“只要你愿意放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只要不回客栈,她随时有机会可以逃。
手腕上的箝制,慢慢松开了,茵茵在心里偷笑。原来,石敢当也跟一般男人没两样,遇着美人投怀送抱,也受不住诱惑——
下一瞬间,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已经被甩上他的肩头,那粗壮结实的手臂,紧紧圈住她的膝盖,把她头上脚下,像一袋玉米似的扛在肩上。
“啊,等、等等——”她惊慌的瞪大眼儿,急着想撑起身子。“你要带我去哪里?”
“回客栈去,有很多人在等我们。”
啊,他不是要找个地方“独自享用”她,而是要带着她回去,跟那群人“共享”吗?
眼见“绝招”无效,茵茵翻脸了。
“哇,放开我!我不要回去那间见鬼的客栈!”她哇啦哇啦的乱叫,小拳头像雨一样,不断的落在他肩头。“你聋了是不是?放开我!”
石敢当任由她乱打乱踢,仍是毫不动摇,大步往客栈的方向走去。她拚命挣扎,直到全身下剩半点力气,才颤抖的挂在他肩头喘息,包裹在温暖皮氅里的身子,因为恐惧,开始泛起寒意——
呜呜,完蛋了完蛋了,她一定会被那些人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