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岳在镖师们的簇拥下,拉开嗓门嚷嚷着,大步走向女儿。“梦儿、梦儿,你还好吗?”
“我没事。”她朝着爹爹露出笑容,一双眼儿却忍不住,一直看向那牵着马儿走人马厩的男人。
爹爹握住了她的小手,检查着她的手,有没有被缰绳磨红了,她却只花了些许的心思,敷衍着试图再度劝她,放弃骑马念头的爹爹,大半的心神全沈飞鹰身上。
水灵灵的双眸,偷觑着他卸下鞍具,拿起鬃刷与水桶,刷着马儿的毛皮。那双抚在湿亮马身上的大手,是那么温柔……
瞬间,她好希望好希望,自己是那匹马儿,能被他那么对待着。她心跳紊乱,看他做得如此专心,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
可是,半晌之后,她看见他抬起眼,黑眸如鹰般搜寻。
因为罗梦一直忍不住瞧他,所以他逮着了那记探看,在那一瞬间,大手不禁握紧鬃刷,一双眼直直盯着,日光下的美丽少女。
虽然隔着大老远,可是她却能看见,他的视线,跟以往都不一样,几乎就像是把烈火,仅仅是看着她,就烫得她全身发热,宛如火烤。
不知怎么的,罗梦被瞧得红了脸。
这一次,她先掉开视线,但是即便掉开视线,她仍能清楚感觉到,那灼热难言的视线,牢牢盯着她,教她手足无措。
然后,他不再看她了。她感觉得到。
偷偷的,她再瞧他一眼。
沈飞鹰转过头去了,她已经瞧不见他的脸,可是却还是能看见,他的耳确实仍是红的。
忽然之间,她醒悟过来了。
难道,他先前的异常,并非不适,而是因为……因为……因为她?
心儿怦怦怦怦,跳得更快,让她呼吸困难。
当沈飞鹰又转过头来,她一时之间,只觉心慌意乱,首度羞得转头,连忙将视线拉回爹爹身上。
是吗?
他的那抹暗红,是不是真是因为她?
这个念头,蓦然揪紧心口,让雀跃又羞怯的笑,盈满红唇,还不知足的偷偷的希望着。
如果,真是因为她,那该有多好?
棒着大老远的距离,沈飞鹰看着,已守护数年的少女。
他一直以为她还是小泵娘,即使她己经能够嫁人了,他还是这么想着。可是,在这一年中,事情却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只是他不敢承认,更不敢不去细想。
直到今日、直到方才,她柔软的身子那样贴着他摇动,那般顺着他律动,硬生生挑起了他的,敦他再也无法躲避、无法自欺欺人……
她喜欢他,他是晓得的。
可是,她是罗家的小姐,罗岳的掌上明珠。
反观他自己,什么都没有,只是个家破人亡的人。
她是主,他只是仆。
他可以保护她、守护她,但是有太多的男人能做相同的事。要成为能匹配得上罗梦的男人,现在的他,是绝对够不上格的。
她那般聪慧,将来必能有极好归宿,他应该要有自知之明。可是,看着因他的注视,而羞红了脸的她,他就无法让自己完全死心。
当她红着脸,再次朝他看过来,那模样娇羞无比,又美得动人。
然后,她羞涩的,有意识的对他又笑。
那抹羞羞的笑,是那般窝心,透着她的心意,就像他受伤的时候,她特意为他煮药膳,怯怯的端来给他时的模样。
几乎在瞬间,想拥有她的,紧揪着他的心头,满布全身。
难以自禁的,他握紧了拳头,逼着自己拉回视线。
她年纪还小,尚不懂男女情事,可是她很聪明,终有一天会知晓。他不能让她知道更多,因为他太过清楚,她会利用这一点来相逼,考验他的自制力。
终于,沈飞鹰知道了,在报了仇、还了恩情之后的,今生最想拥有的是什么。
她是主,他是仆——现在还是……
可是,总有一天,他不会再是仆。
在朗朗晴空下,他望向天际,暗自许下誓言。他是鹰,总会找到自己的天空,然后展翅高飞。
他将耐心等候那天的到来。
春去秋来,一年复一年,转眼沈飞鹰己年过三十,罗梦也己芳龄二十三。
沈飞鹰短短半年内,就成了大风堂的总管。他积极参与镖局内所有事务,展现的办事才能,更在武艺之上,让大风堂一步一步拓展,规模逐年宏大。
他结识的人,遍布天下,连当朝宰相公孙明德,都倚重他的深谋远虑,两人成为莫逆之交,相约每旬相聚。
宰相的府的深处,有个偌大的庭院,园中有着凉亭,亭内的石桌上浅刻着棋盘,盘上的黑子白子热战方酣,双方棋术在伯仲之间,即使每隔一旬就相约对弈,持续了多年,也总难分出高下。
石桌两旁,持白子的是沈飞鹰,持黑子的则是公孙明德。两人在对弈时,交谈的内容,听来虽都是琐碎小事,实则每次问答,都另有深意。
“准备好了吗?”灰衣黑衽的公孙明德,气度冷若冰山、静如深海,伸手取了一枚黑子按下,视线抬也不抬。
沈飞鹰语调淡然。
“万事俱备。”
“很好。”
“各地情况如何?”
“南方确定无事。”放眼国内外大小事,他都了然于心,记得清清楚楚。“苗族公主下嫁大风堂,钱家么女又是苗王的汉妃,五十年内可不用费心。”
“北方尚称平静。”沈飞鹰接话,对天下事的了解,不输当朝宰相。“只需一位猛将镇守,十年内可保太平。”
“问题是,西方政变后,穷兵黩武,风暴蓄势待发。”
“那不过是疥癣之疾。”沈飞鹰伸手,直指棋盘中央,语音虽轻,却万分肯定。“目前,最该提防的,是国内有人以无忧王为名,以重金利诱各方人马,如此里应外合,终将成为心月复大患。”
鲍孙明德抬起头,望着朗朗天际。
“看来,今年也该是个丰年。”
“近十年来,都是丰年。”
“但是,几年之前,粮价却有了变动。”粮价才一变,他就有所警觉,不以官方名义,而是让沈飞鹰派人明查暗访。
“东南几州的粮价,从那时就一年一年的涨了。”沈飞鹰将白子,挪到棋盘东南处,那儿皆是白子,无一枚黑子。
“东南各州,乃是鱼米之乡。”
“但是,沿海三州的粮价,却比京城贵上一倍有余。”
鲍孙明德的嘴角,扬起一抹淡笑。“东南三州的刺史,如此处心积虑,可见得是要做大事啊!”
“若不是刻意纵容,也不足以茁壮至此。”沈飞鹰一语道破。
“有些事,就是得养着,不论是好事,抑或是坏事。”他语气悠然,半点不惊。“既然,西方拿银两,唆使三州刺史贵价收粮,富了当地百姓,咱们总也不好意思拒绝,把那些白花花的银两往外推。”
“但是,从去年开始,西方就以贱价,卖给东南三州战马与兵器。”沈飞鹰抬手,将更多白子,迭在己满的棋盘东南处。
天下各事,看似独立,实则息息相关。
“绕了远路,想以奇袭取胜吗?”
“另外,三州刺史还每年赠与海皇,千万两白银以及奇珍异宝,刻意想跟海皇结盟。”他的手指向棋盘之外。
若是将棋盘比做皇朝版图,沈飞鹰所指之处,就是东海的辽阔汪洋,皇权所难管辖之处。
十几年前,就有人自称海皇,占据东海三十六岛,集结大大小小上千艘海船,割据东海一方,势力锐不可挡,不论国内国外的商船或官船,经过东海时都畏惧不己。
“若是海皇点头,愿意提供协助,那我们就无胜算了。”公孙明德说道,说得轻轻松松,半点也不紧张。
沈飞鹰抬起头来,看着多年好友,心里早有了底。
“你的袖子里,还藏着什么棋子?”
丙然,公孙点头。
“是有一枚。”
“管用吗?”
“绝对管用。”公孙说道。
沈飞鹰点头,不再过问,不经意瞧见,好友的宽袖下,有着几枚红印。很明显的,那都是女子的吻痕。
“看来,公主在龙门客栈中所学的,已经能学以致用了。”他缓言说道,薄唇上有淡淡的笑意,难得出言取笑。
鲍孙扬起眉来,自然不肯示弱。
“她可不是一个人听课的。”有来有往,才显得友谊坚固。
被戳中心中最弱处,沈飞鹰脸色一僵,不再多言,径自将棋盘上的棋子,重新排回两人先前对弈时的棋局,再度拾起白棋。
鲍孙却有意无意的,又补上一刀,笑中带叹。
“楚姑娘真不愧是花魁。”
白棋,落下。
一时之间,两人皆无语,四目都看定那白棋。
因为,棋术高强的沈飞鹰,竟然将白棋落在,一处极为不利的地方。眼看一子错,满盘皆落索,这局棋无须再下,白棋已无法反败为胜。
极为缓慢的,公孙抬起头来,望向面无表情的好友。
沈飞鹰没有抬头。
“公孙。”他道。
“嗯?”
“闭嘴。”
堂堂当朝宰相,被如此无礼对待,却是半点也不怒,仅以深深的笑意,回应好友难得泄漏的恼怒,只差手边没有纸笔,否则还真想当场绘下,好友此刻的表情,作为日后凭证。
舍下棋盘上的铁证,沈飞鹰站起身来,神情恢复平淡,态度冷静得像是方才的一时失态,只是春日的幻觉。
“我先定一步了。”他站起身来,不理会好友的笑容满面,大步往亭外走去,很快的就消失在庭院尽头。
这一次,他走得比先前每次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