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居安一大早立在房外,拉紧衣领,眯眼凝视庭院里已开了满树的桃李,唇边有着天真笑容。
饼了一会儿,邵扬从房里走出,居安笑嘻嘻的大声打招呼。“早安,爷!”
邵扬蹩眉,嘘了他一声。
“小声点,如雪还在睡。”
居安连忙压低声音,不住道歉。
最近这两、三个月来,邵扬十天有八天都住在夫人房里,这是件好事,至少近来他的脸上已多了几分笑容。
邵扬多拿了件袍子披上,和居安一前一后的走在回廊上,看到庭院里的景色,感慨的说:“转眼间,居然又到春天了。”
“是啊!”居安应了一声。“我瞧夫人最近气色好了不少。”
邵扬欣慰颔首。“嗯,至少不像以往,成日在庄里跑得不见人影,那时我真怕她出事。”
“不会的,夫人这不是好多了吗?”
居安也渐渐对章如雪的病情感到乐观,他先前还认为爷是在痴心妄想呢!
两人相视而笑,春天带来的温暖气息,在这庄子里缓缓流动。
躺在房里床上的章如雪,听到邵扬和居安渐渐远去的脚步和话语声,便睁开了眼睛,慵懒坐起。
她最近总觉得身子越来越懒,可是因为天气变暖的关系?
章如雪还将身体靠在床柱上时,房门已被推开,进来的是张大娘,她端着一盆清水,旁边挂着手巾,看到章如雪醒来,便开心的说:
“夫人,您醒啦?来,擦擦脸。”
她将水盆放在章如雪面前,自顾自的开始絮叨。
“天气可真回暖了不少,京城里繁花似锦呢!”
章如雪已习惯了这些下人在她面前不停说话,他们从没指望她回答,只把她当做一个会动却不会说笑的女圭女圭,就因她不说话,所以下人们在她面前,向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张大娘动手把床帐收起,整理被褥,而章如雪静静的用手巾沾水,擦拭着自己的脸颊和脖子,等大娘收拾完毕,就端着水盆走出去了。
章如雪坐到镜前,端详着镜中自己的倩影。她刚嫁进来时正是十七,如今已十八岁了。
她拿起梳子开始梳理自己一头长发,邵扬似乎很喜欢她的头发,每当两人同床共枕,他总喜欢用手指卷着她的发丝。
将梳子放在梳妆台上,章如雪的视线移到一旁的柜子。那上面放置着一个个箱笼,是过年前邵扬派居安送来的东西。她偷偷打开看过,里面的胭脂,颜色朱红,质料细致。
章如雪将那盒胭脂取了来,用小指沾了些,正想往唇上点去,过了一会,终究放弃。
罢了,还是这样子的过吧!何必突然改变,让人产生疑窦呢?
章如雪跟起脚,将胭脂盒才往那箱笼一放,便听得外边传来脚步声,连忙坐回镜前。
张大娘端去水盆,这会儿又端着粥进来。
不仅有粥,还有几碟花生米、酱菜、煎蛋等下饭的小菜。张大娘将碗碟一一放好,便扶着章如雪到桌旁坐下。
章如雪刚好饿了,闻着饭菜香味,正打算动筷时,突然一阵酸呕涌上,令她筷子硬生生停在半空中,没有下箸。
见张大娘狐疑的看着自己,章如雪脸上装的平静如常,逼迫自己吞下几口粥,吃了点小菜,便将筷子放下,人也站了起来。
“夫人,您吃饱了?”
张大娘瞧她只吃了如小鸡啄米似的份量,忍不住叹气,但也拿章如雪没法子,通常她站起来,就表示不肯再吃了,于是张大娘也只得收拾收拾,将那些几乎原封不动的饭菜撤了下去。
等张大娘后脚出了房门,章如雪慌忙奔向里间,对着木桶乾呕。
她躬着身、一手撑着桶缘,一手抚着月复部,直呕的眼角溢出泪水,心里却只转着一个念头──她的月事,多久没来了?
上个月、上上个月,整整两个月……章如雪茫然的算着。
她又再度怀孕了吗?章如雪轻抚着自己的肚子,有了第一胎的经验,她再不如一开始懵懵懂懂,才出现症状,便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当然的……这三个月来,她和邵扬常常同床共枕,怀孕也是自然的事……越想越是昏沉,章如雪呕的浑身无力,蹒跚走到床旁坐下。
这下,该怎么办好?若邵扬知道了,会怎么想?会感到开心吗?
她不能亲自说予人知,只能静静等待着其他人发现自己的异样,所幸这徵兆明显,孩子不会被忽略太久的。
章如雪垂下眼睫,凝视自己月复中可能产生的生命。
这次,她会好好保护他,绝不能出了差错。
※※※
这几日,邵扬发觉章如雪不太对劲。饭常是吃了一半就再也吃不下,夜里也睡的不安稳;有天半夜,邵扬被身旁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往身旁一模,人已不知去向,他连忙也走了出去,就瞧见章如雪在庭院中,弯身狂吐──
像是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全数呕尽,怎么样也止不住,直呕到她泪水流尽、喘息不已。
邵扬看得慌了,他不知章如雪是犯了什么病,竟会整个人如此不适。
于是,邵扬叫楚福去请了大夫来,当大夫在章如雪房里时,他便待在房外急促的走来走去。
等房门一推开,苍老的大夫颤巍巍的走出来,邵扬感觉自己的心像被吊的半天高。
“大夫,她可是得了什么病?”
“病?”大夫愣住,接着笑了。“这不是病。”
“不是病?”
“不是。恭喜您,尊夫人有喜了。”
邵扬乍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昏似的,不知该喜、该笑,该冲入房里看章如雪,还是……
大夫继续说着:“大概等到今年入冬时,孩子便会出生。这次可得千万小心,别像上次一样出事了才好。”
见邵扬没有反应,大夫了然的笑笑,轻怕他肩头。
“进去看看她吧!”
居安领着大夫去拿诊疗金,而邵扬依旧呆站原地。
上次章如雪怀孕时,他根本没有去细想过,为人父是种什么感觉,满脑子只有计划达成的喜悦。孩子之于他,只是打击敌人的工具罢了。
那么,如今呢?
邵扬推开房门,正好看到章如雪坐在床边穿上鞋子。她看到自己时愣了一下,接着又低垂了头,将鞋子套好,站了起来。
章如雪看着邵扬略带困惑的色,心里一阵寒意涌上。自己又为他怀了一个孩子,他难道不开心吗?如果开心,又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呢?
两人就这样互相对峙,直到邵扬先往前了几步,章如雪还不懂他要做什么时,整个身子已凌空飞起,她一阵晕眩,发觉邵扬的双手竟扶住她的腰,像个孩子似的抱着她转圈。
邵扬喜悦的一边转着一边叫道:“我要当爹了!我当爹了!”
这下完全出乎章如雪意料之外,她没想到邵扬竟会高兴若此,整个人只能攀附在他结实的肩头上,感觉他身上传来的体温,以及他大笑时传来的震动。
这人高兴起来,竟是这么像一个小孩子吗?
章如雪被他的快乐气氛感染,伸出手也紧紧的抱住他,直到他转到气喘吁吁、头晕目眩,两个人一块跌在床上。
耳边还听到邵扬的喘息声,两个人的身体炙热相贴,章如雪觉得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太好了,今年冬天,咱们就会多一个宝宝。”
邵扬埋在她颈间,手环住她的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爬起身来看着章如雪。
“你说男孩好,还是女孩好?”
听到他傻气的问话,章如雪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瞧他问的多好玩!男孩、女孩,又岂是他们能控制的呢?
她才一笑,邵扬便看的痴了。
“你终于笑了……这么久以来,我终于看到你笑……”
章如雪心里一紧,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
邵扬轻叹口气,再度埋回她的颈间。
“其实不论是男孩、女孩都好。只要他能平安长大,我就心满足……”这话里,隐含着多少对逝去的那个孩子的不舍?
我也是。
章如雪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轻轻的抚着邵扬的头发。
※※※
随着日子过去,章如雪的肚月复一天天的隆起。
“头胎肚子会大的慢点,夫人这是第二胎,三、四个月便可瞧出端倪。现在都六个月了,也差不多该是这个大小。”
爱里年纪大的老妈子有经验,邵扬想问问有关这方面的事,才起了个头,老妈子就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
章如雪坐在一旁听,把这些事情牢牢记在心里。
“要不要多买些药材、准备些菜肴补补身子?”,
邵扬看着章如雪,他最担心的就是她的身体。刚嫁进来时,大夫就说过如雪身体过虚,这一年来又经历太多事情,不好好的补一补,他实在不能放心。
“补当然是要补的,但总得等夫人害喜的症状好一点吧?否则吃了多少皆尽吐出,也等于白煮。”
说是这样说,各种药材熬煮的汤,还是一样样的往章如雪房里送,旋覆花代路石汤、六君子汤、吴荣英汤……整日的药味,闻的章如雪都快成了药罐子。但这些汤还颇有疗效,止住了本来激烈的孕吐。
令邵扬操劳的事,还不止这一件。
就在他忙于处理章如雪的事的时候,居安前来禀报,白清书在几天前趁夜晚带走了他三个妹妹,不知安置于何处。这本是离红该处理的事,但见她毫无动静,邵扬也知这事八成是离红默许的了。
他马上带着居安搭上马车,直往翠楼去。
才到达翠楼,前来开门的老鸨,在看到邵扬时,脸上带着些许惊恐。
“爷,您怎么突然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
邵扬淡淡的说,推开了老鸨,直往楼上走去。
“不是,只是离红姑娘现在有客人……”
老鸨追在邵扬身后,随后跟上的居安,皱眉看了她一眼问:
“客人?大白天的怎么会有客人?”
青楼可是夜晚才会营业的生意呀!
顺着楼梯上了楼,邵扬的脚步很快,没一会儿,已到了梅阁门前,掀开廉子走了进去。
老鸨说有客人,但邵扬只看到离红一人坐在窗旁,正清眉淡眼的弹着曲调,房里依然是那股浓郁的甜香。
“爷,怎么这么好兴致,突然上离红这儿坐坐?”
看到邵扬进来,离红线笑,推琴而起,走到他身边。
邵扬环顾整间屋子,这屋子布置得典雅精致,四处挂着朱红纱帐,窗外偶有清风拂过,秒帐便起了细细的波澜。
“你不是有客人?”
“刚刚苏公子过来坐了会,一刻钟前便离去了。”
邵扬怀疑的看着离红而她坦然面对,彷佛没有任何秘密。
本以为是自己太多心,他却不经意看到遮掩里间的布廉,不自然动了下。
邵扬整眉往里走去,此时离红脸色瞬间变了,想伸手去拦他,却又不敢。
居安看到已知不对,待要出言提醒时,突然布廉被掀开,里头冲出一个人,直往邵扬杀去。
邵扬瞧见那人手上一把亮晃晃的刀子,连忙一闪一带,握住对方的手腕,将他推向地上。
“清书!”离红惊叫一声,想上前看他,却被白清书推到一旁去,他一心只想杀掉邵扬。
“你是白清书?”
邵扬这才第一次看到白清书的长相。
清秀、斯文,此时脸上却充满愤恨和杀气,那种感觉直叫邵扬心惊。
他一直想着要报家仇,原来在他人眼里,自己却是那应该千刀万剐的对象!
白清书的攻势凌厉,严然学过武。再加上邵扬手上没有武器,白清书却有着一把刀,此消彼长,居安又不曾学过武术,在一旁着急却完全帮不上忙。
眼看白清书的刀直往邵扬脖子袭来,邵扬心头寒意陡起,正觉无路可逃时,一个翩翩红影赶了上来,护在他身前,而白清书的刀硬生生停住,刚好在离红额头上划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离红,让开!”白清书咬牙切齿的说。
“不让。”离红哽咽着声音。“我不能让你杀爷,爷对我有恩。”
白清书冷笑。“对你有恩?我看是有情!”
“信不信由你。妹妹我已替你救出来了,你原先说过这样就好,为何现在又来杀人?”
“我杀他抵我爹的命!”
白清书字字句句有如重槌,狠敲在邵扬的心上。
抵他爹的命?自己杀了白老爷时,不也是要拿他来祭自个儿的父母?邵扬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冤冤相报何时了”。
如果自己的复仇是正当、应该的,那么白清书要杀了自己,不也是天经地义?
听到楼下有人呼喊的声音,又看到居安早已不在房里,白清书知道不好,心下更加急了。
“走开!我今天非杀了他不可!”
离红死命摇头,而楼梯响起众人的脚步声,白清书咬着下唇,恨恨的说:
“邵扬,你的头就算我寄在你那,有一天叫你身首分离。”
他再度看了离红一眼,眼里的爱恨交织,连邵扬这局外人都看的明明白白,何况离红?
白清书踢破窗子上的木条,翻身跳了出去,此时居安也带着人冲进房里,但人早已不见踪影。
而离红,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哽咽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