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在不言中 第四章
作者:杜默雨

冷冬过去,季节更迭,两年余的时光溜过,来到季纯纯二十七岁的春天。

她头发留长了,在脑后紮成一条马尾,显出她清秀柔美的脸形;眉眼之间清纯依旧,少了一分生女敕,多了一分成熟韵致。

“纯纯,你看,这家伙好不好?”吕彩梅趴过了隔板,放下一张照片。

“照片一堆人,看哪一个?”

“第一排左边数来第五个。”吕彩梅兴高彩烈地说:“他可是台大博士,我老公他们公司的黄金单身汉哦。”

“好小喔,看不清楚,旁边这个好像比较帅。”

“哎呀,我都帮你调查过了,这个是独生子,嫁过去会有压力,你不要选他啦。”吕彩梅一根指头比来比去:“不然这个也不错,他念清大的,家里是台南数一数二的望族;还是这个?他从矽谷回来的,口袋麦克麦克不说,还有绿卡耶,可是……他的头有点秃了。”

季纯纯噗哧一笑:“早跟你说,我没设定什么条件,只要看得过去,谈得来,感觉对了,就是了。”

“要等到你感觉对了--难喽!”

吕彩梅一坐回位子,照纯纯的“没什么条件”,她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收到媒人礼。

唉!去那儿打造一个如假包换的“周宇鸿”呢?

季纯纯大概也明白彩梅想说的话,她翻开桌上杂乱的报表和档案夹,望着玻璃垫下那张依然色彩鲜艳的合照。

好快!她都活过宇鸿的岁数了,她听他的话,一直活得很好。

时间会抚平忧伤,却无法磨灭她对他的怀念;也许就是这份割舍不掉的心情,即使她有机会认识一些条件不错的男士,却是一再婉拒进一步的约会。

她不刻意拿相亲物件和宇鸿比较,人人各有个性,茫茫人海中,要再找到另一个“宇鸿”,实是强求。

她只是想寻回那种贴心眷恋的感觉罢了。

“纯纯!”突然身边有人喊她。“我喊你好几声了,要不要买土鸡?”

“啊,什么?手机来了吗?”

“土鸡啦。”同事小珠扬动两臂,学着老母鸡鼓动翅膀,笑说:“一只两百块,真空包装,帮你剁好的,外送烧酒鸡料理包一份。”

“好像很便宜,你们都买了吗?”

“买了呀。上回工厂那边也买过,说味道还不错。”

“好,我也买一只回去炖鸡汤。”季纯纯签下名字,很自然地回头问:“雷经理,要不要买土鸡?”

“不要。”雷隽的话一向很简短。

小珠弯下腰,低下头,小声地说:“干嘛问他?反正他从来不买。”

“总是问问嘛,说不定哪天雷经理也想买什么东西。”

“问也白问,你上次还没头没脑问他要不要买丝袜,我想到就好笑。”

“我一时没想到。”季纯纯不好意思地笑了。“也许他女朋友需要,阿明也帮他老婆买丝袜。”

“呵,阿明是阿明,雷经理那种用名牌的,怎么会买便宜货?”

“不会啊,他常常带我去吃客饭,有时候吃切仔面……”

“难道……谣言是真的?”小珠睁大了眼,一副惊恐模样。

“什么谣言?”

吕彩梅旁听至此,见到雷隽正在讲电话,也赶忙趴上隔板凑话题。

“纯纯,你不知道人家怎么传的吗?”吕彩梅加强脸上表情,不知道是想捏死谁。“他们说雷隽在追你,这不是真的吧?”

“追?我?”季纯纯愣了一下,不觉哑然失笑。

嫌犯就在后面,现场讲话不方便,吕彩梅和小珠合力架走季纯纯,来到茶水问,关起门来审问。

“纯纯,拜托你别笑了,人家看到你们走在一起,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们留下来加班,肚子饿了,上司请助理吃顿饭,很正常的事。”

“那我的上司怎么不请我吃饭?”小珠埋怨道。

“雷经理只是偶尔请我吃饭,真的没什么,彩梅你如果和阿明走在一起,是不是也闹婚外情了?”季纯纯笑说。

“乱说什么嘛!”虽然比喻不是很恰当,吕彩梅知道纯纯不会撒谎,舒了一口气,拍拍胸口。“纯纯,没这回事就好,你和谁交往都可以,就是别和雷隽那个怪人在一起,凶神恶煞似的。”

小珠也说:“是啊,雷经理虽然长得帅,可是他不爱说话,也不会笑,我看到他都会怕,纯纯你和他吃饭,有话题聊天吗?”

“我们不会聊天,他看晚报,我吃我的,吃完就回家了。”

“好闷,我一定会胃痛。”

“所以我说雷隽是怪人。”吕彩梅很肯定地说:“他除了工作能力强以外,其他一无可取,这么孤僻的男人,大概没人喜欢他,难怪还是孤鸟一只……”

一句话还没说完,茶水间的门被打开,雷隽站在那儿。

他双眼冷冷扫过三个女生,口气乎板地说:“纯纯,报关行找你拿东西;彩梅,有你的电话;小珠,你出货的船期订好了吗?”

雷隽目前是国外部欧美组的主管,他的下属已经不止季纯纯一人。

趁他倒水时,三个女生慌忙落跑,各自回到工作岗位。

季纯纯处理完报关行的事情之后,忍不住又偷偷笑了起来,办公室就爱传这些无聊的八卦流言,她倒是没想过雷隽会“追”她呢。

事实上,她仍然怀疑他的“性”倾向,不知道他还去那问别墅吗?

那一夜过后,除了工作、加班、吃饭、送她回家,他们之间再无任何交集:但是朝夕相处,她多多少少也能模清楚他的个性,别人说他怪,她认为是他沈默寡言,加以他对同仁的工作要求严格,不免就给人专断的感觉了。

“纯纯,手机来了。”有同事打断她的思绪。

“啊,土鸡来了?这么快?”

“是手机啦。”吕彩梅笑着站起。“你耳朵这么不灵光,我不好好看着你怎行?哪天人家说『我是坏人』你也听成好人了。”

季纯纯笑说:“我听不清楚,会问明白的,是好人才跟他走。”

说说笑笑间,她们从业务员那儿拿了新手机和配备。公司团体就有这个优势,以极佳的优惠申购手机加门号,国外部同事有手机的换新款,没手机的也人手一机了。

“纯纯,我们两个差一号耶。”吕彩梅回到位子,兴奋地按来按去。“来,我打给你,看会不会响?”

很快地,季纯纯的手机有了回应,两人握着手机,“喂”了一声,相视而笑。

“纯纯,你的手机号码给我。”后面的雷隽突然说话了,他永远有最新最炫的手机,不需要买团体的便宜机子。

“喔。”季纯纯还没记住号码,忙找了单子念出来。

“彩梅,你的也给我。”

“雷经理,你要我的号码做什么?”吕彩梅是国外部最敢“顶撞”雷隽的部下。“下班时间,你不能找我,我要带小孩、做饭、洗衣服……”

“给我。万一有事的话,我会先找纯纯,找不到她,我再找你。”

“人家都下班了,我不会来加班的。”

“你和纯纯差一号?最后数宇是三?”雷隽迳自抄了下来。

吕彩梅气呼呼地关掉手机,这就是科技文明的悲哀,走到哪里都被追踪!

季纯纯笑着放下手机,打算待会儿告诉彩梅,她把住处电话给了雷隽,只是备而不用,两年来,他从来没在下班时间找过她。

钤!手机铃声响起,季纯纯拿起来接听,却是没有声音。

“彩梅,你打给我吗?”

“我早关掉了。”吕彩梅还在生气。

办公室的手机铃声此起彼落,原来大家都在试手机。

季纯纯恍然大悟:“大家的铃声都一样,我分不出来。”

吕彩梅又来劲了:“手机里面好像有铃声设定,你可以换个下一样的。”

“在哪里?我也要把铃声调大声一点。”

季纯纯按动选单,还不是很熟悉操作,吕彩梅也不熟,在旁边指指点点的,又拿出使用手册研究。

“纯纯,手机给我。”雷隽又出声了。

“雷经理要手机?”

“我要输入我的电话。”

“哼,谁打给他?”吕彩梅小声哼了一声。雷隽拿了手机,哔哔叽叽地按了起来;季纯纯侧耳凝听,绽出微笑。

“这手机好好玩,按键声音有高有低,好像在唱歌。”

“就是在唱歌啊!”

吕彩梅的听觉敏感度比季纯纯好很多,隐约听出了什么曲子,她惊奇地望向雷隽,他转过椅背,面向后面的玻璃帷幕,低头按着手机键,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很专注地“玩”手机,应该是在编辑铃声乐曲吧。

从来没见过他如此“不专心”工作!

饼了半个钟头,雷隽才喊了季纯纯。

“我帮你设定好新的铃声,和别人不一样,你可以分辨得很清楚;另外,音量也调到最大。”

“谢谢,”季纯纯欣喜地接过手机。

“我打给你,你不用接,就听听铃声。”

雷隽按完最后一个电话键,季纯纯的手机响出一串与众不同的频率。

前面几个音符,她还听不出所以然,等到第一段乐句响过,她眼眸闪出惊喜的光采,脸颊也笑开了两颗深深的酒窝。

吕彩梅不禁咋舌:“好特别,是『茉莉花』耶!”

季纯纯听完整段铃声,高兴地站起身,靠上隔板,睁着亮晶晶的瞳眸说:“雷经理,你可以再打一遍吗?我还想再听。”

“你可以选择铃声设定来听……”雷隽凝望她灿烂的笑容,不再说话,手指头还是重新按了号码。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季纯纯也跟着轻声唱了起来。

她笑得心满意足,如热热闹闹开满了细白花办的茉莉花丛。

又是笑得那么清纯甜美,彷若淡雅的茉莉香味,悠悠地飘入赏花人的心坎中。

雷隽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她的笑靥,听到她的歌声,他的嘴角很轻、很淡地勾起一抹柔意。

吕彩梅正好转身拿后面的资料夹,一见到雷隽的神情,差点惊吓倒地。

雷隽在笑?!他来了这么久,她第一次看到他笑,而且是看着季纯纯笑!

天哪!他为纯纯而笑!

※※※

KTV里,两个男生拿着麦克风用力嘶吼,其余男女同事有的听歌,有的翻歌谱,有的嗑瓜子聊天,气氛十分热闹。

“他怎么来了?”有人指指角落的雷隽。

“还不是纯纯邀的,没想到今天他真的跟来了!”

雷隽独坐一隅,目光专注手掌里的PDA,一支光笔点来点去。

“雷经理,唱歌。”一支麦克风挤到他的下巴。

雷隽抬起头,季纯纯站在他面前,微暗的灯光下,笑靥灿亮。

“我听你们唱就好。”

“雷经理,你好不容易跟我们出来,别忙了。”

“我不唱歌。”

“好啦。”季纯纯硬是将麦克风塞到他手里,愉快地说:“喝口水,快准备好哦,要换曲子了。”

旁观的同事为季纯纯捏了一把冷汗,尤其是最近才被雷隽K过的几个贸易专员,好伯雷大经理会对这位不知死活的小女子发脾气。

吕彩梅双手交叉在胸前,成竹在胸的模样:“看吧,他一定会唱。”

“我不信,我赌一百元。”有人小声地说。

“快,我三百!”

“他会唱?我帮彩梅擦一个礼拜的桌子。”

“我也赌一把,雷经理会唱歌,我星期一上班学狗叫三分钟。”

一堆人忙着私下聚赌,歌曲前奏响起,电视萤幕也出现歌词字幕。

随着圆球跳动,季纯纯开始唱了。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雷经理,你赶快唱,你一定会唱的……芬芳美丽满枝伢……”

爱慕季纯纯的单身男同事不忍她独唱,一个个唱和了起来,大家跟着打节拍,季纯纯也挤到吕彩梅身边,要她一起唱。

电视上,一位丑得可以去跳河的泳装女郎搔首弄姿,故作娇羞,拿着一朵喇叭花走来走去,画面跟歌词完全不协调,吕彩梅笑岔了气,唱不下去,其他同事也笑成一团,又是捶沙发、喷茶水的。

季纯纯忍住笑意,转头瞧了雷隽,他也在看电视的爆笑画面。

她独自唱完歌曲,趁着间奏,非洲酋长出场向泳装女郎求婚之时,她赶忙说:“雷经理,快点唱,应该还有一段,不唱就没机会了。”

同事已有人偷偷伸出五根指头,将下注金额提高到五百块。

“好一朵……”

圆球跳跃,季纯纯立刻唱了下去,还回头向雷隽招手示意。

大夥儿正在取笑非洲酋长的乞丐装时,喇叭传出一个低沉带有磁性的男人嗓音,自然流畅地揉进了季纯纯的歌声中。

季纯纯的歌声清甜明亮,雷隽则是沉稳厚实,如蓝天绿地,搭配和谐,无需转key,就能唱出曲子的悠然风味。

现场十个人掉下九个下巴,只有吕彩梅笑吟吟地准备收钱。

“……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茉莉花呀茉莉花。”

最后一句,季纯纯是微笑面对雷隽而唱,其实她也很惊讶,雷隽竟然接受她的邀约唱歌,而且唱得那么有韵味!

一曲既了,众人还在目瞪口呆,季纯纯摇着麦克风,笑说:“接下来是爱拼才会赢,谁点唱的?”

吕彩梅推了身旁的男生:“大雄,你啦,唱完别忘了给我五百块。”

季纯纯将麦克风交了出去。“怎么大雄向你借钱?”

“欠我钱的人可多了。”吕彩梅得意地笑道:“今天晚上我请吃牛肉面,大家别客气,唱完KTV,一起去吃大餐哦。”

众人脸色灰败,个个瞪住又专心看PDA的雷隽。

季纯纯拿起背包。“彩梅,那我先出去了,待会儿通知我吃饭地点。”

“没问题,手机要开哦。”

雷隽抬起头,眼光只来得及抓住她离去的裙角。

“彩梅,她去哪里?”声调还是一样地冷然。

“纯纯怕噪音,每次来唱歌最多只能待一个钟头,她先去外面逛逛,等要吃饭再会合。”

“嗯,我走了。”雷隽收起PDA,起身离去。

众人露出怀疑的眼光,一面掏钞票,一面交头接耳。

“呵,纯纯来,他就来;纯纯走,他也走,这明明……”

“就是他心里只有纯纯嘛!”

“哇塞,人家手机去下载铃声就好,他还帮纯纯编曲子耶。”

“哎哟,雷经理要追纯纯,太恐怖了,我们得警告纯纯才是。”

“纯纯不可能喜欢他的啦……唉,宇鸿都走了那么久,想追她的人从国外部大门排到马路上,她却好像不想交男朋友,我怎么约都约不出来。”

“你先回去照镜子,整容抽脂后再来约纯纯吧!”

众人哄笑,接着继续唱歌。

吕彩梅从容地数钞票,心里有些担忧。

万一雷隽真的喜欢纯纯,那么,事情将会如何发展?

※※※

午后和风舒爽,雷隽走在人行道上,目光放在前面那抹纤细的背影。

她走进一家照片冲洗店,他也在十公尺外停下脚步。

马路上,车如潮水,各有各的方向,而他追踪纯纯的方向,已经好久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她下班离去后,他会起身来到玻璃帷幕前,等待约莫三、五分钟,由十楼往下看,可以看到她随着人群穿越马路,来到对面的公车站等车。

不管是夕阳余晖,亦或冬夜的路灯照射,他永远能抓住她略显孤独的身影;最怕的是下雨昏暗,稍一眨眼,就不见了她那把红色的雨伞。

他不喜欢当偷窥者,但他就是会不由自主地寻觅她的笑容。

季纯纯定出照相馆,张望一下方向,一眼看见了雷隽。

“雷经理?你怎么也出来了,不继续唱歌?”她惊喜地走向他。

“我不太习惯那种地方。”他来不及走避,只好坦然以对。

“经理要回去吗?还是待会儿跟我们一起吃饭?”

“好,去吃饭。”

季纯纯有些仓皇,她一直习惯邀约他,他也一直习惯回绝她,可是最近怎了?他频频应允她的邀约,反倒让她不知所措了。

“雷经理,可能还要等一、两个钟头,我通常去书店看书……”

“我跟你去。”

好吧,他要跟就让他跟,她轻松地说:“那就走了。”

“小心。”

雷隽拉过她的手臂,往他身边靠去,一辆骑上人行道的摩托车擦身而过,噗噗地超越他们,继续往前面找停车位。

“好险,差点又被撞到了。”季纯纯吓了一跳,低头察看小腿,笑说:“还好没有印上轮胎印。”

“你听不到后面摩托车的声音?”

“有时听得到,有时听不到,按喇叭就一定听得到了。”

“走路要小心。”雷隽放开她的手臂。

“没办法,马路上这么吵,耳朵又不灵光,要是背后长眼睛就好了。”

雷隽嘴角一牵,伸手轻按她的背部,示意她走前面,再略退她半步。

“雷经理?”

“专心走路,看前面。”

他以护卫者的姿态走在她身边,季纯纯心头一热,想到他刚刚那一抓,抓得好急,也抓得她好痛,是他一向这么粗鲁,还是他心急她的安危?

他刚刚也笑了,仍是笑得轻、笑得淡,几乎教人无法察觉。

其实,早在吕彩梅告诉她“雷隽为她而笑”的大秘辛之前,她就看过他的笑容,但她只当作是完成工作的鼓励性微笑,从来没有其他想法。

她抬起头,春日的阳光里,木棉花盛开在枝蚜上,高高的树干撑起一片橘红色的花海,像是一把又一把迤逦而去的花伞,旋得人们心情也为之开朗。

啪一声,一朵早熟的木棉果掉落、进开,裂出白色的棉絮,风一吹,棉絮如丝如缕,满地滚动,在人行道上漫天飘开。

她心底有些潜埋的情绪,也恍恍随着棉絮飘动,抓不住,模不着。

“纯纯,你的手机响了。”雷隽忽然出声。

“啊?”季纯纯赶忙拿下背包,这才听到手机的音乐声,立刻掏了出来。

“纯纯啊!”吕彩梅在那头喊着。“我们不吃饭了,我家胖胖跌倒了,我要回去找老公算帐,这家伙怎么看孩子的呀!”

“胖胖要不要紧?”

“没事啦,擦破皮而已,就是哭着找妈妈。”

“那你赶快回去,别担心我。”

“好啦,你记得吃晚饭,别再闹胃痛了。”

“放心,我早餐午餐都被你盯着,好久没胃痛了。马路好吵,我不说了。”

“纯纯,等一下,雷隽跟着你吗?”

“啊!”季纯纯下意识地背过雷隽的目光。“没有啦,我去书店买书,既然大家不吃饭,我待会儿就回去了。”

“他没找你就好,你前脚出去,他后脚也跟着出去,我还以为他要找你。没有就好,我真怀疑他要追你呢。”

币断电话,季纯纯不觉摇头笑了,怎么大家都以为雷隽会追她?他是她的上司,她一向“敬畏”他,两人根本不来电。

“彩梅的孩子出事了?”那个没有电力的人问话了。

“跌倒受伤,没什么大碍,不过,大家今天不去吃饭了。”

“你要回家?”他直直瞧她,似乎有话想说。

“呃……”季纯纯一下子回答不出来。

“天色还早,出去走走。”

“雷经理,我不……”

“我车子在高架桥下停车场,往这边走。”

不容分说,他仍是那副职场上的霸道作风,他做个手势,让她走在前头,自己还是像座靠山,挡住后面可能横冲直撞的机车。

季纯纯忽然惴惴不安,她始终没办法拒绝他的邀请,因为他说了就定,她根本来不及反应。许多夜晚在公司加班,到了七点钟,他一定会放下工作,丢下一句“到外面吃饭”,她在脑筋一团混乱的情况下,只能乖乖跟上,两人默默吃饭,由他付帐,再返回公司完成工作,下管夜深与否,他也会坚持送她回家。

她一直以平常心看待这份上司下属的情谊,但到了此刻,她才惊觉,即使他们不多话、不来电,但他们的生活竟是如此紧密相依!

可是……今天是假日,假日应该有个人的生活,她不再是那个紧抓男友影子的小纯纯,她已懂得独自逛街、听音乐会,或是在家看书、做菜;但雷隽呢?若他有自己的生活,又何必带她出去?

坐上他那辆深蓝色的BMW,她凝视他发动车子的动作,钥匙在他手上,他在为他们开启怎样的一扇大门?

她不敢作任何揣测。

雷隽突然停下动作,转头看她。

“啊!”她不好意思地转向前方,进出一句不知所以然的话:“雷经理,我不去那间别墅。”

雷隽静静看她,好一会儿,好像才听懂她的话,嘴角有了笑意。

“我们不去那家俱乐部,我们去海边。”雷隽倒车,开出停车场。“几个月前,那间别墅因为藏毒品,被警方取缔了。”

季纯纯吓了一跳。“雷经理你没再去了吧?”

“自从那次带你去了以后,我没有再去。”

那他假日都在做什么呢?季纯纯想问,心头怦怦跳,却是说不出口,任何跨越同事友谊的谈话,都会扼杀她平静的心情。

雷隽按了音响按键,轻柔的钢琴声流泻而出。

“纯纯,有件事情跟你讨论一下。”

“喔。”一听到他的职业口吻,季纯纯松了一口气,他找她出来,不过是讨论工作罢了。

“张副总即将调升关系企业的总经理,协理升上副总,而国外部协理由我接任。”

雷隽慢慢说着,让她的听觉神经有足够的时间消化讯息。

“啊?”

“这件人事布达要两个星期后才生效,暂时不能曝光,请你保密。”

“啊!”季纯纯又惊呼一声,总算明白他在讲什么,转惊为喜,衷心为雷隽而高兴:“雷经理,恭喜你!我不会多嘴的。”

“林秘书跟张副总一起过去,所以我需要一个新秘书。”

季纯纯明白了,感到有些惊惶失措,国外部的协理秘书可不是花瓶角色,而是一个嫺熟业务、擅长沟通协调、具有三头六臂的超级大管家。

“我……我不行……”

“你行的,你学得快,工作能力强,人际关系良好,这都是我选择你的原因。

而且我们合作两年多了,已经培养出默契……”在一个红灯停下的空档里,他转过头,仍是凝目看她。“纯纯,我需要你。”

砰地一声,好像一颗石头丢到她的心底,季纯纯抬起头,望向眼前男人严肃而恳切的目光,他那深邃的瞳眸仿佛有光,令她心头又是怦地用力一跳。

雷隽继续前行。“纯纯,答应我,我好请人事室预作人事安排。”

他既似说服,又似命令,令季纯纯不知所措。

柔和的音符飘荡在车厢空间,外头的午后阳光温暖明亮,她的心却是晴时多云偶阵雨,在职位升等和继续面对雷隽之间犹疑下决。

只是工作罢了,她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呀?她的平常心哪儿去了?

“经理,能不能让我考虑考虑……”

“可以,星期一给我答复。”

“我是怕秘书工作的困难度高,我的听力不是很好,怕有什么闪失。”

“你可以克服听力的问题,不是吗?这方面我会注意的。”雷隽顿了顿,似乎是在寻思适当的字眼,好一会儿才说:“而且我想,我不是不讲理的主管,我不会做无理的要求,给你过份的压力。”

他才霸道呢!季纯纯在心底偷偷扮鬼脸,不然她也不会“被迫”上车了。

“不认同我的说法?”雷隽嘴角牵动一抹笑纹。

他那淡淡笑意化开了车内的僵滞气氛,季纯纯心情也跟着放松。其实,大家都相处两年多了,现在下班了,就当他是个朋友,不是很自在吗?

“雷经理,你满严厉的,大家在你下面做事,压力都很大。”

“我凶?你也这么觉得?”

“嗯。”季纯纯用力点个头,噗哧一笑。“欧美组那几个贸易专员,看到你就想躲起来,怕你要追订单;可是每回出国,却又抢着跟你一起去,想跟你多学一些行销谈判的本领呢。”

这些事情雷隽也知道,他向来不在意同事对他的看法,却想知道她的想法。

“你会想躲我吗?”

“我是你的助理,躲也躲不掉呀!有时候肚子还不饿,也得跟你去吃饭。”

“我很霸道了?”

听他说了她不好意思说出的字眼,季纯纯笑得更加明朗。“经理刚来的时候,我也是有点怕你,你要我做的事,我一定会乖乖做好;而本来我都是加完班才回去吃饭,现在倒习惯先填饱肚子,再来努力工作了。”

“那时候我才来公司,难免求好心切,常常加班,纯纯,辛苦你了。”

“没什么啦。”虽然是迟来的感谢,感觉还是满贴心的,望着雷隽难得的柔和笑脸,季纯纯又笑说:“其实那时候我也想加班……”

她蓦然住了口,因为那时宇鸿才过世,即使她有足够的心理建设去面对孤独,但仍有太多的时间缺口等待弥补,她只能让自己忙碌,不让思绪有一分一秒悲伤的机会,在极度工作疲劳之后,换来一顿安眠,再在日日月月的时光流转中,慢慢找回生活的方向。

后来她去参加韵律、押花、烹饪课程,雷隽也不再常常叫她加班。

“嗯……加班有加班费,事情做完也才安心。”她讲完了加班,硬生生转开话题:“雷经理,你这车买多久了?”

她方才沈默了很久,车子早已驶离市区,此刻车窗外蓝天白云,平原广阔。

雷隽也从自己的沈默回转,仍是带着淡淡笑意,回答她的问话。

然后,他们看到了飞翔的白鹭鸶,他谈到了多次出国的飞行经验;见到了急驶而过的捷运,她笑说第一次搭捷运找不到插票孔的糗事;路边有大楼工地,他们谈到公司的新厂房;有行人莽撞过街,又聊到了他交通违规的罚单……

季纯纯十分惊奇,除了工作以外,她不知道他们可以聊得这么愉快,就像朋友一样谈天说地。

原来,他是一个有“温度”的人。跟他相处了两年多,但好像一直到了今天,她才初次认识雷隽。诚如他身上所穿的休闲外套,让她体认到他换下西装后的另一种面孔。

“白沙湾到了,下来走走吧。”雷隽停下车。

“白沙湾?”

季纯纯迟疑了一下,还是背起背包,打开车门,迎接扑面而来的海风。

“来,从这边下沙滩。”雷隽已经走下斜坡,伸出了他的右手。“你穿裙子小心些,拉住我的手。”

季纯纯大方地伸手过去,小心翼翼地踩下斜坡。

一搭上他温热的手掌,他立刻紧紧握住,带她走了几步到沙滩,再放开。

季纯纯不自觉地交握住自己的手掌,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觉从手心爬上心头,似乎要唤起某个梦中的记忆,遥远却清晰。

她踩上沙滩,一只脚陷了下去,她立刻忘了浮上心头的奇异感觉,努力和沙子奋战。

定了几步,鞋子里全陷进细沙,她乾脆一古脑儿坐下,开始月兑鞋袜。

“经理,你不月兑鞋?我去玩水了。”

雷隽摇摇头,眼里的笑意更深,也更柔。“天气还凉,海水冷。”

“活动活动就不冷了。”

季纯纯提起鞋子,飞也似地跑向前,再扔下鞋子,拎起裙摆,开开心心地踏浪去。

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卷来,带走脚底的海沙,搔得她脚心发痒,咸咸的海风吹来,吹动她的衣袖和头发,她索性解开发带,展开双手,任长发、任裙子、任衣衫随风吹拂乱飘。

雷隽静静地看她,眼底尽收她的身影和笑语。

旁边有人在放风筝,他由她玩水,走回马路边向小贩买了一只风筝。

跑了几步,他放起风筝,一只彩色蝴蝶飞上蓝天,随风飘荡,和天上其他娱蚣、凤凰、鱼儿争奇斗艳。

“雷经理,我也要放风筝。”季纯纯跑向他,笑得愉快极了。

“嗯,拿好。”

接过线轴,她像个孩子似地仰望蓝天,一下子在沙滩跑,一下子又撩进海水里,风吹,心动,好像时光不曾溜过,宇鸿也伴着她跑,两人嘻嘻哈哈地在沙滩笑闹,突然他从后面拥住她的身子,他的手臂交缠着她的,紧密相贴,与她一起抬头放风筝。

记忆太鲜明,宇鸿的热气犹吹在她的脖子上,她怔住了,痴痴地立在沙滩不动了。

春风变成了寒风,她觉得冷。

“纯纯,怎么了?”雷隽走到她身边,不明白她为何变得失魂落魄。

“我……”她低下头,哽咽难语,泪珠滚出眼眶。

“你不舒服吗?要不要回去?”

“你让我静一下……”

她茫然地递过风筝线轴,再茫然地坐到沙滩上,从背包拿出一个小盒子。

取出里头的马克杯,她去照相馆做了转印,将她和宇鸿的合照印在上头。

以手指轻轻抚拭两人的笑靥,她的心被绞紧了,旧地重游,她却成了孤伶伶的那个人,教她怎么不格外想念遝然离去的他?

泪水一滴滴掉落,模糊了照片上的年轻容颜。

将马克杯收藏在怀里,她屈起膝盖,将头脸埋进臂弯,把自己抱成一团,安静地哀悼逝去的青春。

雷隽看到马克杯,想到了她始终压在办公桌玻璃垫下的那张照片,这么久了,她还是忘不了他?

望着她微微颤动的身躯,她又忘记外套在车上了,她的颤抖是因为畏冷?抑或悲伤?

他随手抛下线轴,月兑下外套,很轻地、尽量不惊动她地覆在她背部。

他也在她身边坐下来,静静地看海。

想要去拿风筝线轴,却发现细线早已月兑离而去,花蝴蝶随风飘走,愈飘愈高,愈飘愈远,再也抓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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