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弦月孤伶伶地爬到天边,照出另一个孤伶伶的鬼影。
铁胆以手当枕,躺在屋顶脊梁上,翘起二郎腿,两眼发直,望向夜空。
老哥哥真的伤心了!非鱼从屋子定出来,就看到这幅凄凉的画面。
他们下船后,在石伯乐的盛情招待下,他们坐上雇来的车子,直驱铁胆六十年前的故里。谁知物换星移,原来几间相连的老厝早已拆除,圈了围墙,变成一户豪宅的后花园。
非鱼问了附近人家,无人认识铁家娘子阿缎,更遑论寻找她的下落或墓地了。
铁胆自此闷闷不乐,不再说话。
一行人来到石伯乐的宅子,住进这问招待贵客的独立别院。
“老哥哥!”非鱼大声呼喊。“不要灰心啦,我们就在江汉住下了,兄弟我到处跑,到处问,皇天不负苦心人,一定能帮你找到老嫂嫂。”
“呜呜,我的阿缎在哪里啊……”铁胆的眼泪鼻涕全洒上他的大胡子上。
“老哥哥,我念经给你听,好不好?”小惜也出来了,望向非鱼,不知道她这个提议是否恰当。
非鱼点头,示意她念。
小惜低首,双手合十,虔心念道:“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她的声音稚女敕,像是又轻又软的棉花糖,但一个字一个字却又清晰如磬,声声敲进铁胆的心坎: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正是千处祈求千处应的观世音菩萨,即使一时找不到阿缎,可菩萨一定会保佑他,让他如愿以偿……
“呜……”铁胆流下眼泪,心情也渐渐平静了。
小惜一遍又一遍地诵念白衣大士神咒,淡柔月光映上她那张专注的小脸,加上她已经洗去一身尘土,换上新买的月白衫裙,头扎雪白杭州丝绸裁成的巾子,整个人显得格外清新月兑俗。
非鱼一时有了错觉,以为小惜是画像里走出来的水月观音--当然喽,是还没长大的小臂音。
“二哥?”小惜念完一百遍的咒文,一睁开眼就看到非鱼失神也似地望着她,不觉心头怦然一跳。
“啊?!”非鱼抓抓头,他怎么直瞧着妹子不放啊?
小惜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又抬头望向屋顶,只见铁胆四肢摆平,飘在空中摇摇荡荡的,又是睡死了。
“二哥,老哥哥睡着了。”
“让他睡吧,老哥哥找不到老婆,身心俱疲,是累了。”
“二哥,你不累?还不睡?”
“我不累啦。”非鱼伸展手臂,转转圈儿,活络筋骨。“刚才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全身还热呼呼的,来院子吹风凉快些。”
“二哥的头发还没干。”
非鱼一头湿发全披散在背后,他随意拨了拨,抖了抖,笑道:“我这头发可宝贝了,当了五辈子又七年的和尚,终于不用再每天刮头皮了。”
小惜恋恋地望着那头长发。“二哥的头发好黑。”
“妳别急,以后妳也会有一头乌溜溜的秀发。”非鱼模模她的头,这已经变成他的习惯动作了。“咦?怎么不戴二哥帮妳挑的软帽?缠这头巾挺麻烦的。”
“啊,对不起,二哥,我……”小惜忙从袖子里掏出一顶水蓝色绣花软帽,小巧的帽子底色清雅,各色花叶绣工细致,十分适合年轻姑娘。
“还是妳不喜欢这个颜色?二哥明天带妳去换。”
“不是的。”小惜捏住软帽,不觉红了脸。“我很喜欢,只是戴起来……”
“戴起来不合吗?哎,在店里是不好叫妳试戴,我应该先帮妳试试的。”
非鱼从她手里拿过软帽,直接罩到自己的头上,然而帽小头大,怎么看都像是顶着一个小碗儿。
小惜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二哥,帽子不是这么戴的,要拉下来盖住后脑袋……”她突然想到方才照镜子的模样,再也说不下去了。
“来,二哥帮妳戴看看。”非鱼殷懃地往小惜头顶戴下。
“不不!”小惜退后一步,身子歪了一下,低下头,声音细细地道:“我……二哥,我说了你不要生气。那个……嗯,就算我戴上帽子遮住扁头,可我还是没有头发,就像是庵里冬天挡风的暖帽……”
她没有额头上的刘海,更没有垂在颈边的飘逸长发,望着镜中一颗鸡蛋也似的头型,她只能黯然地再缠上头巾。
“原来是这等小事!二哥帮妳想办法。”非鱼也想到了僧帽。
“真的有办法?”小惜眼里出现光采。
“很简单啊。”非鱼比划着手中的帽子。“在后面缝一条漂亮的花花头巾啦,或是钉上一些叮叮咚咚的缨络啦,不然也可以簪一朵大红花……”
“二哥,不行的!”太花稍了,她根本没有勇气戴上。
“可以啦。”非鱼伸长手臂,折下树梢的一支紫薇花,顺手别在小惜的头巾上。“瞧瞧,这不是很好看吗?”
“可是……”
“过来这儿看。”非鱼扯住她的袖子,拉她来到院子的池塘边。
小惜临水照映,隐约看出一个眉清目秀的白衣姑娘,一束淡紫花朵让她的白色头巾增添一股柔美韵致,她不觉模了模那支紫薇花,想要拿下,却又踌蹰。
“可惜晚上荷花闭目睡觉去了,不然也可以摘一朵给妳。”
“二哥……”教她头上顶一朵大荷花?!
“这柳条儿也不错。”非鱼抓过一条柳枝,歪着头瞧她,正想如何帮她打扮,一阵夜风吹来,他手上的柳条飘了起来,整株柳树也舞动起来了。
柳枝飞扬,拂过小惜的身前,她望着水中倒影,一时之间,以为那是她的长发,随风飘飞……
她蓦然转身。“二哥,我可以拿你的头发编辫子吗?我编完就拆掉。”
“编辫子?”
“还是不要了……”小惜微窘。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嘛!”非鱼甩动他微湿的长发,坐到池塘边的石头上。“来呀!二哥让妳编花样,回头我再教妳编草人。”
“二哥……”
小惜轻轻抚上那头长发,拿出帕子,细细拭干上头的水珠。
这是二哥最宝贝的头发,她也要帮二哥珍惜爱护。
擦拭完毕,她以手指细细耙梳,将整头浓黑的头发分成两股,开始编结,试图扎出小时候娘亲为她梳理的可爱冲天辫。
唉!她没有娘亲的巧手,也从来没编过冲天辫,无法以一条发带将头发扎得又高又挺,她只能编出两条垂头丧气的长辫。
她拿出珍藏的红色发带,默默扎起发尾。
她略后退一步,呆愣地望着自己拙劣的手艺,又想起了疼她的娘。
“编好了?”不再感觉头皮的扯动,非鱼伸手一拨头发,将一条辫子抓到胸前。“咦?这辫子挺结实的,头发看起来更黑了,小惜,妳说是不是?”
“哇哈哈哈!”
没听到小惜的响应,空中倒是传来狂笑声。
非鱼目光移动,落在那团飘到池塘水面的鬼影上,摇头大叹道:“哎!老哥哥,你当鬼最好还是不要乱笑,会吓死人的。”
“你这个娘儿们的模样,我笑到从屋顶滚下来了。”铁胆也是大摇其头。
“是吗?”非鱼又把另一条辫子拉到胸前,拿了两条辫子转了转,甩了甩,又不甘寂寞地拉到头顶结在一块,但头发滑溜,一下子就掉了下去。
“二哥,我帮你拆了吧。”
“小惜,妳过来瞧瞧这样好不好看?”非鱼心念一动,拉过小惜,要她站在他面前,他再微蹲,将他的两条长辫搭到她的身前。
黝黑的水面出现一个长辫姑娘,若隐若现,温柔动人,身后还有一个俊俏哥儿,两人彷佛相偎相依,相亲相爱。
小惜看呆了。
帼!帼!噗通!噗通!两只青蛙相继跳进池塘,打破了水面幻影。
“老哥哥,二哥,很晚了,我回去休息。”小惜回头就跑,不稳的脚步踩出沉重的声音。
铁胆望向她的背影,扯扯胡子道:“我是不明白姑娘的心思啦,可她这个模样,就像当初阿缎和我相识时,也挺别扭的。”
非鱼手里仍然握着小惜的软帽,心里反复只有一个念头--
他一定要好好疼惜这个小妹子。
天光明亮,小惜心头一惊,直直从床上坐起。
她拉住棉被,呆呆望着纱帐,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这里不是香灵庵,也不是她睡的破旧山房,她不必早起挑水烧饭,也无需再面对师父师姐的脸色。
她抚上心口,模到了终日不离身的驱邪香包,那是二哥送她的;自从遇上二哥后,她的命运已经完全改变了。
“小惜,起床了吗?”非鱼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啊,二哥,我……你等一下……”小惜慌忙下床。
“小惜别急,慢慢来。”
小惜赶紧穿衣穿鞋,擦把脸,用冷茶漱了口,来不及慢吞吞扎头巾了,匆匆便打开房门。
迎面采进非鱼的一张大笑脸。“小惜,睡得好吗?”
“很好。”香褥软床,比起庵里的硬床硬枕,是舒服太多了。
“妳长出一些头发了。”非鱼的大掌按上她的头颅,轻缓摩挲,笑逐颜开地道:“刚冒出来,刺刺的,短短的,硬硬的。”
那只大掌压得小惜全身发热,他愈模,她的头愈低。
“这顶帽子还妳。来,二哥帮妳戴好。”
大手移开,换上柔软的帽子……怎么感觉有点重量,不是轻软的?
非鱼帮她拉妥帽子,密密地贴在发际之外,让人看不出她的新生短发,然后双手一溜,将两条乌溜溜的长辫子拉到她的肩膀前面。
小惜惊讶地双手一模,没错!辫子是紧贴着帽子,从她头顶垂下来的。
辫子浓密粗硬,就像昨晚她细细编结的……
“二哥?!”小惜向前踏出一步,望向非鱼的背后。
二哥的长发不见了?!只剩下短短的、翘翘的、黑黑的一撮,仍是用条红绳随意扎起,垂下长长的绳尾巴。
二哥的头发……跑到她头上了?!
“喜欢二哥的头发吗?”非鱼笑问。
“我……”小惜心头一紧,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幸好我从小受师父虐待,总是叫我缝道袍、缝茶叶枕。”非鱼比手划脚,兴高采烈地道:“小惜妳看二哥的手艺如何?不过,头发可难缝了,我得先用布条紧紧裹起来,这才不会松月兑,然后再缝到帽……咦?妳怎么哭了?”
“二哥,你剪了头发给我?”小惜哭得唏哩哗啦的。
“对啊!”
“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哎呀!我还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呢,而且我又不是断手断脚,头发剪了,还会再长出来……别哭了啦。”非鱼模模小惜的头顶,本想让她开心的,谁知她又哭了。“我剪头发不会痛的,别替二哥难受。”
“二哥……”
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小惜轻揉长辫,手指抚过辫梢的红色发带,心里又酸又甜,既激动,也感动,从今而后,二哥的头发,娘亲的发带,这两位最疼她的“亲人”将会日夜陪伴她了。
非鱼仍自顾自地道:“再说啊,我们当道士的常常要挥剑、跳舞、起乩,一场法事做下来,满头大汗,披头散发,比那鬼怪还吓人,我剪短了头发倒轻松凉快……呃,还在哭啊?”
“二哥,谢谢……”小惜哽咽道。
“说什么谢谢,二哥疼妹子是天经地义。”非鱼又帮她理妥辫子,从口袋拿出一条帕子往她脸上乱抹。“大清早的,别哭肿眼了,去洗个脸,我们待会儿要见石大哥和石大嫂,然后还要出门找老嫂嫂。”
“好。”小惜用力点头,露出了十年来最开心、甜美的笑容。
非鱼眼睛一亮,好象看到了一朵初初绽放的白莲花,花瓣上的露珠就如同滴滴清泪,是曾经哀伤的,也是欣喜的、良善的、纯真的……
他揉揉眼,又拿帕子擦擦汗--呵!帕子有股清甜的味道,闻了就想到小惜那张娇憨天真的脸孔。
天气真是太热了,非鱼将帕子收回口袋,敲了自己脑袋一下。小惜也不过才刚进屋,怎么他就开始想再见她了?
池塘荷花绽放,红的、粉的、白的、紫的,正像年轻小伙子和姑娘的各色心思,热热闹闹地在心田里滋长呢。
一个月后。
一问大庙座落江边山上,气势雄伟,香火鼎盛。
江水渺渺,江风猎猎,小惜的辫子吹扬而起,在她胸前飘飘拂动。
非鱼紧握住小惜的手,慢慢带她爬上阶梯。“小心走,这石阶陡。”
“二哥,别……别拉我的手……”小惜低头,小手扭动着。
“风这么大,随便吹吹就把妳吹跑了,不拉紧妳怎么行?”
“二哥,我不会被风吹走,我自己走路。”
“不行啦,路上石头磕磕绊绊的,万一妳踢到跌倒,我也好及时拉妳一把。”
“我不会跌倒。”
其实小惜一双长短脚,走在石阶上是挺吃力的,二哥拉着她,她可以有个支撑依靠,更能眷恋那只温暖的大手……
可是周围香客和游客众多,也没有男人牵着姑娘走路,她已经被别人窃笑的眼光看得抬不起头来。
“二哥,别拉了……别人在看……”
“哥哥牵妹妹的手,表现友爱精神,有什么好看的?!不懂得爱护妹子吗?”非鱼抬头挺胸,向四周好奇的目光瞪了回去。
有什么稀奇的?要是叫这群土包子看到他师父成天搂着师娘亲嘴,岂不看得眼珠子都掉下来了?
“我们今天出来找老嫂嫂,别理会别人。”非鱼再拉小惜一把,让她爬上最后的一层阶梯。
小惜费力蹬上台阶,居高临下,上面是青天,下面是浩荡大江,只觉天高地阔,人儿渺小,再有什么忧愁和烦恼,也都付诸江水东流,消失无踪了。
“二哥,要是老哥哥也跟我们一起来这儿,他的心情会好些。”
“唉!都找一个月了,城外的每一块墓碑也全看过了,还是找不到老嫂嫂:我看她应该还在世上,希望老哥哥飘来飘去,大街小巷里瞧瞧,或许比较有机会找到老嫂嫂。”
“我们也得仔细看,问人家认不认识一位阿缎老女乃女乃。”
兄妹俩边走边注意路上的每个老婆婆,打听名字和消息,结果仍无所获。
来到庙门外,稍做休息,附近有几个小摊,非鱼拉了小惜,正打算去买个饼儿充饥,却被一阵吵闹声吸引过去。
“你算命就算命,怎么诅咒我了?!”说话的是一个怒气冲冲的老人。
“我没有……这明明……”一个中年男人紧张地道。
“明明是怎样?!我梦见一个小孩子抱着大西瓜,人家说,西瓜多子,这正是子孙绵绵之兆,我今天来进香,看到你在这儿摆摊,想测测看你灵不灵,没想到你不但不灵,还触了我的霉头!”老人口沫横飞地道。
“可是……西瓜的瓜,加上孩子的子……”算命仙在纸上写了下来,结结巴巴地道:“这正是一个孤字……注定你孤苦伶仃……”
“我不识字啦!”老人吼了回去。“我钟老儿五个儿子,十八个孙子,儿孙满堂,好不兴旺,你竟敢说我孤、孤什么的……真是气昏我了!”
“这个……命运是天注定,命数难逃,即便此时兴旺,以后也会衰落,客人你……你要认命啊……”
这位算命仙一张瘦削的苦瓜脸,衣着寒酸,语气悲观,任谁看了这副尊容,心情也跟着不好。
围观的老百姓议论纷纷。“这算命的活像被别人欠了一百两,愁眉苦脸的。”
“一脸倒霉相,给他算了命,恐怕一起倒霉呢。”
非鱼看不过去了,打个圆场,插嘴道:“算命仙,就算你算出一个『孤』字,可以后的日子那么长,总有化解灾厄的方法,譬如要这位老先生多行善事啦,或是要他的儿孙刻苦念书,懂得孝顺的道理啦,总不成每个人梦到小孩抱西瓜,全部孤苦伶仃吧?”
“这位大哥,”算命仙垂头丧气,望着他写的孤字,摇头道:“没用的,命就是命,出生时……不,前世就注定了,再怎样努力也是白费力气,我测字多年,测到命不好就是不好,不会再改变了。”
老人气得发狂!“那是你不会测字!你自己命不好,别拉别人一起下水!”
老人的孙子们在旁边好说歹说,极力劝哄,好不容易把老人家劝离,扶到别处看风景;当然,算命仙白算一场,收不到钱了。
唉!非鱼在心中大叹一声,哪有人这样当算命仙的?
“小惜,正好给妳学个功课。”非鱼一直握着小惜的手,又要比手划脚起来。“趋吉避凶乃人之常情,好话人人爱听,我们不必舌灿莲花,至少要鼓励人家……咦?妳在听二哥说话吗?”
小惜怎么了?一向最专注听他说话的妹子怎么好象失魂了?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是那个踽踽独行的中年算命先生。
他拿着算命旗子,佝偻着背,脚步缓慢,在众人讥笑声中离去。
“他……好象是……我爹。”小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什么?!”非鱼大吃一惊。
“不!不!”小惜又摇头,眼睛鼻子都红了。“他说要往东方发展,可这里是香灵庵的北方,他最相信他自己的卜卦了。不是的!不可能是他……”
“妳再认清楚。”
“不是他。”小惜低垂下头。“上次见他,我才十岁,早就忘了他的长相。”
“我上前问问便知道了。”
“二哥!不要!”小惜惊惶地扯住非鱼。
是父亲又如何?他早就不要她了,她是父亲眼里的不祥女儿……
转念之间,非鱼已经猜到她的想法。她离开香灵庵,就是想找爹,可真正遇上了,却裹足不前、不敢相认,那种欲认不认、既盼望又怕失望的心情,明明白白写在她的脸上。
这妹子的心思就是这么单纯明显,什么想法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非鱼揉揉小惜的头。“妳这边待着,随便瞧瞧风光,我去找他算命。”
他再轻轻松开她的小手,拍拍她的手背,给她一个开朗的大笑容。
大步向前,大声喊道:“喂!算命先生,你等等啊!”
年又魁站定脚步,疑惑地回过头,见到高大的非鱼跑来,以为是刚才那老人的孙子来找他理论了,吓得簌簌发抖。
“咦?算命先生,太阳这么大,你怎么冷得发抖?”非鱼奇道。
“我……你、那个命运天定……不能改……”
“我都还没算命,你倒先算好了?别发抖啊,怎么天气热,你还穿冬天的袄子,是真的很冷吗?”
“不是的……我上下只有这件衣服……”
唉!真是潦倒到极点了。若他是小惜的父亲,也算是自己的父执长辈,他可不能太过随便冒犯,而且他若知道小惜不当尼姑了,是否还愿意接纳这个被他送入空门的女儿呢?
还是采取迂回认亲策略吧。
“那我给你做笔生意,你帮我算个命。”
“哦?!”不是那老人的孙子?年又魁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卑微的笑容。“要算什么呢?”
“算什么都好。这样吧,算我的姻缘。”
“请问生辰八字。”
“没有,我爹娘不要我,将我丢给和尚养,也没告知生辰八字。”
“咦……这……”年又魁皱起眉头,又摆出那张苦瓜脸。“这位大哥,你不知生辰,犹如在茫茫宇宙中无所依循,不管娶亲、破土、上梁、迁屋、甚至是将来的安葬,都不能算出最好的时辰,更遑论造福子孙了。”
丙然出口没好话。非鱼只是笑道:“都不知道爹娘了,问也问下出来。”
“真是悲惨啊,时刻不对,动辄得咎,又不能预知何时会犯冲那一方凶煞,这位大哥可说是步步危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啊。”
“可是我活得很好,有一技之长,养得活自己,还准备娶老婆了呀。”
“那是你不知危机四伏……”
“算命先生,若是如此,我如何消灾解厄呢?”
“没用的,大哥你注定一辈子飘泊无定,面临不确定的凶险,厄运到头,只能听天由命了。”
“唉!”非鱼也受不了他的悲观论调了。“好吧,假如我知道我的生辰八字,凡事都得先占卜,算方位,岂不碍手碍脚,啥事也不能痛快去做?”
“为了避免厄运,只好如此了。”
“多去想,就多一份操心,我不如糊里胡涂,一辈子当个胡涂鬼,每天快快乐乐过日子,万一真有什么灾祸厄运,总算痛快活过,这辈子也值得了。”
“可是……”年又魁结巴地道:“有灾祸,可能会早死……”
“请问算命先生,你想无忧无虑活个二、三十年?还是终日烦恼不安、战战兢兢过个八、九十年?”
“这个……好死不如赖活……”
“时候到了,阎王要请你去,神仙留你也留不住:而且我记得先生之前说过,很多事情前世已经决定了,既然生死簿都安排何时出生、何时死去,那我们又何必日日卜算、自寻烦恼呢?”
“这……”年又魁语塞。
非鱼又笑道:“先生应该有儿女吧?想必也是日日帮她卜卦,为她决定出门该走的方向,更不用说帮她订下姻缘了,可不知她是否满意你的安排?”
“我……我不知道,”
“喔,是你当父亲的太凶,你的儿女不敢跟你说话?”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年又魁神情黯然,吞吞吐吐,忽然又想到什么似地,“这位大哥,你不是要算命?既然不知生辰,那不妨测个字。”
“好啊,鱼!”非鱼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鱼”字。
“啊!”年又魁望着那字,思索片刻,目光极其怜悯。“大哥,你看这个鱼乃是象形字,上面的乃是鱼头,中间的田是鱼身,下面的四点是鱼尾,这样子就像一尾被钓起来的鱼,注定你是愿者上钩,终身被老婆牵着走了。”
“好啊!”非鱼拍掌大笑。“娶了老婆,就要疼她、爱她、宠她,她心情不好,我自然担心,如此被她牵着走,我心甘情愿!”
“可是,你这样被钩着,会痛苦一世啊。”
呵!要是被狠心师父钩住,他当然痛苦了。非鱼好笑地用树枝在地上写字。“你这样说没错,可你为何不说,鱼字的上面像个『角』字,下面又燃起一把火,正意味着“头『角』峥『嵘』?瞧这嵘字正是山里烧木材,还是两把火,烧得好兴旺呢。”
“不,鱼下面一把火,就把中间的田地烧掉了,什么也留不下,你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头角峥嵘的。”
“哇!这么惨?我这辈子注定无法熬出头了?”
“是的。鱼若想熬出头,你看,一个敖字压在鱼上面,正好成了『鳌』,乃海里的大鳖也,注定你就是要吃瘪……”年又魁也发现把人家的命运讲得太糟了,不好意思地自动住口。
“有趣!有趣!太有趣了!”非鱼哈哈大笑。他过去和师父玩拆字、测字,绞尽脑汁,还没测出他会吃瘪哩,可见这位算命仙还是有点学问的。
他掏出几锭碎银。“算命先生,这样够吗?”
“太……太多了。”
“不会多啦,正好给你买件夏天的薄衫子。”非鱼把银子倒到年又魁的布袋里,拱手笑道:“请问先生可是姓年?”
年又魁张大了嘴,惊奇地注视非鱼。“你怎么知道?”
“这只鱼就是我的名字,正好我有一位姓年的结拜妹子,人家不是说『年年有余』吗?余,鱼也,注定我这辈子一定要碰到两个姓年的,这才会让我这条鱼活蹦乱跳。”非鱼在地上写下了“年年有鱼”。
“咦?”
“说起我这个妹子,听说她爹也是个算命的,六岁就把她算入尼姑庵里,对她不闻不问,十年内只看过她一次,害她在里面吃苦,被师父、师姐欺负。我说年先生,你应该……呃,你怎么又发抖了?脸色不太好看,是中暑了吗?”
“你……那个妹子……”年又魁嘴唇也在颤抖。
“她在那儿。”非鱼转身招手,朗声叫道:“小惜,过来二哥这儿!”
“小惜?!”年又魁眼睛瞪得好大,连连退了三步。
非鱼赶上前扶他。“年先生,请稳住,她该不会真是你失散多年的女儿吧?”
小惜虽然站得远远的,但她一直很注意他们的对话,忽然听到二哥喊她,她低下头,以手指紧绞辫子,犹豫不决。
“天!小惜的娘……”年又魁还是目瞪口呆,颤声道:“简直是一模一样……呜,小惜的娘啊!”
一声“小惜的娘”叫得小惜满心酸楚,想到庵里的孤苦日子,又看到眼前潦倒落魄的父亲,她的眼泪有如江水溃堤,一发不可收拾。
案女两个泪眼相看,却是没人往前走一步。
非鱼走回去握住小惜的手。“小惜,毕竟他是妳父亲,当女儿的就先过去。”
“呜,我……我怕……”怕爹还是不要我啊,小惜说不出口。
“我在妳旁边,不要怕。”非鱼又捏捏她的手。
小惜咬住下唇,鼓起勇气,终于踏出第一步。
右脚踏下,她的身子很明显地歪了一下,即使一双脚隐藏在长裙之下,年又魁还是看出那是一双与生俱来的长短脚。
“是……果然是小惜,我的女儿,这么大了……”他热泪盈眶,想要往前走去,突然又连退三步,满脸痛苦,一径地摇头道:“不会的!她有长头发,她不是小惜,小惜在香灵庵,叫做净憨……”
“怎么一退就是三步?”非鱼只好赶紧跑过去挡住年又魁,免得他退得不见人影。“年先生,我该喊你一声年伯伯。没错,她就是小惜,她已经还俗了,是我带她离开香灵庵的。”
“你?”年又魁惊异地望向非鱼。“你是谁?为什么带她离开?”
“我是小惜的结拜二哥,我叫非鱼,意思就是不是鱼。她离开香灵庵,不为别的,就是想找爹爹你啊。”
“找我?!”年又魁表情震惊。
“再说她在香灵庵的日子也不好过,你没见过那几个凶恶的师姐吗?”
“是见过……可她们也是为她好……等等!你说你叫非鱼,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非鱼?!”
“是啊,我一直是一条快乐的鱼。”
“非鱼!”年又魁嘴唇抖了抖,脸色更加死白,再退三步。“糟了!原来你就是她的大劫数!怎么会这样呢?!我当初送她出家,就是要逃过十六岁的劫难,没想到还是逃不过……难道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唉!照你的理论,的确是注定好的。”非鱼懒得说服这颗顽石了。
“你有心吗?”年又魁直视非鱼。
“我当然有心了。”非鱼模模心口,还在怦怦乱跳呢。
年又魁又开始发抖。“糟了糟了!你刚才问了一个鱼字,现在又出现一个非字,非有心,乃为悲也,这注定你们的相见是一场悲剧,我们的相见也是结局悲惨,不!不行……”他连连向后退。
非鱼死命地拉住他。若再这样不顾后路地退下去,就跌到下面的大江了。
“年伯伯,别退了,哪个人没有一颗心?话是人说的,你老是往坏的一面想,晴天变雨天,喜事变丧事,你的人生才是一场悲剧。”
“悲剧……”年又魁愣住了,喃喃地道:“我是一事无成啊。”
“小惜,过来认爹爹吧。”非鱼赶忙喊道。
“不!我不是妳爹,妳爹早就死了!”年又魁拼命摇头。
“难道你不叫年又魁吗?年伯伯,小惜那时年纪虽小,却还记住你的名字,她真的很想念你这个爹爹。”
“呜!年又魁死了,我不是妳爹,我不是!”年又魁老泪纵横。
小惜僵立原地,也是泪流满面,想要喊一声爹,却是梗在喉头,怎样也说不出来。
爹还是不愿意认她!心思剎那翻动,她感觉自己有如沧海之一粟,渺小得微不足道,天地之间,无依无靠,再也无人睬她……
非鱼见小惜哭得伤心,又急得跑过去安慰她,紧握她的小手。“我带妳过去,你爹好象有心事……喂!年伯伯,别走啊!”
年又魁不断后退,目光一直放在小惜身上,突然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爹啊!”小惜终于放声大哭。
年又魁震愣,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再踏出一大步,火速跑掉。
“年伯伯!年先生!别跑啊!”非鱼大叫。
他本想追回年又魁,怎知原先委靡不振的老先陡生神力,一溜烟跑得老远,任他怎么呼喊,就是不肯回头。
当爹的恁是如此绝情,也难怪小惜伤心难过了。
“二哥,爹他……不要我……呜……”小惜哭到全身颤动。
“小惜乖,二哥要妳。”非鱼不忍她的失望悲伤,紧紧拥她入怀。
如果无人给她温暖,那他将是她的支撑,让孤伶伶的她有所依归。
他从来没对任何姑娘有这种感觉,那是一种想要好好爱护她、保护她、陪她走过欢喜和哀伤的疼惜心情。
嗳!他的亲亲小惜妹妹呀!
等一下!亲亲?!难道他也学上老哥哥的口头禅?!
“呜,二哥,我没亲人了……”小惜呜咽道。
“傻妹子,二哥就是妳的亲人啊。”非鱼微笑,模模她的头颅,不自觉地低下脸,以脸颊摩挲她的软帽。
妹子身子软软的,头颅小小的,抱起来还满舒服的,他好喜欢抱她。
日正当中,香客来来去去,个个张口结舌,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对相拥的人儿,有的啧啧称勇气可佳,有的摇头叹世风日下。
非鱼才不管人家的眼光,妹子是他的,而且正在伤心哭泣,他抱他的小惜,安慰她、疼爱她,有什么好看的?!
江水向东流,日头向西移,万物皆依时序进行,各人心底那份说不出来的感觉,也渐渐发芽成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