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宣德年间。
林木蓊郁,古柏参天,云雾缥缈,百鸟齐鸣,彷若身在仙山之中。
既有仙山,就少不了巍峨壮观的寺院。香灵庵在此屹立百年,香火鼎盛,来自城里的香客络绎不绝,人人一束馨香,心意虔诚,愿求功名富贵,或求良缘匹配,种种尘俗欲念,皆上传到大殿上的观世音菩萨。
臂世音慈容庄严,手持柳枝净瓶,静静地俯瞰人间苦乐。
年小惜脚步踉跄,挤不进拥挤的人群里,她才六岁,个头矮小,抬起头来也看不到上面的菩萨塑像,只好退了开来。
来到大殿外面,她终于望见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她小脸露出娇憨的笑容,满心欢喜,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祝祷道:“观世音菩萨,我好想我娘,她是不是到你那里去了?你叫她回来好不好?娘说,观世音菩萨有求必应,小惜在这儿求你,我想见娘,好想娘。小惜不会梳头发,爹也不会梳,小惜想要娘回来帮小惜梳……”
她一双大眼渐渐地饱含了泪水,声音哽咽,再也说不出话。
她不喜欢披散着一头黑发,也不喜欢穿著脏兮兮的衣服,让邻居哥哥姐姐笑她是没娘的孩子;可是爹整天坐着发呆,不然就对着她叹气,连肚子饿了也不煮饭,只塞给她一块难吃的硬饼。
娘啊!小惜好想娘,好想听娘唱曲儿,好想吃娘煮的热腾腾饭菜啊!
小惜抹去了眼角泪痕,落寞地离开大殿,小小的身影走在热闹来往的香客之间,脚步一颠一跛,小心翼翼地闪开旁边的大人。
但她实在太矮小,善男信女可不会注意到这个小人儿。
“跛脚乞丐,走开!脏死了!”一个妇女撞到了她,忙推开了她。
小惜被推倒在地,正想努力爬起来,小又被踢了一下。
“臭女娃,别挡路!”一个壮汉呼喝道。
小惜咬紧下唇。她不懂,大家都是来拜观世音菩萨,应该要听菩萨的话做好事,为什么他们还要欺负她呢?
她的脚是跟别人不一样,但她不臭也不脏,更不是乞丐,只因为没有娘陪在身边,他们就可以随便骂她吗?
小惜强忍眼泪,以手掌撑住地面,吃力地爬起身子,然而两只长短不一的脚让她无法立刻站好,小身子歪了歪,晃了晃,双手摆了几下,这才站得平稳。
茫茫然望着香火袅袅的大庭,她找不到娘,该去找爹了。
突然,她的目光被一抹熟悉的身影所吸引,她想也不想,马上追了过去。
“娘!娘!别走!我是小惜啊!”她兴奋地大喊。
娘亲走得很快,她穿过一个月洞门,又绕过几个弯曲的走廊,来到了香灵庵后面的竹林子里。
竹林幽静,轻风吹来,竹叶沙沙作响,拂下淡淡的竹香。
“小惜!”娘亲终于站定脚步,蹲了下来,拥住奔跑过来的小人儿。
“娘啊~~”小惜投入娘亲温暖的怀抱,泪水夺眶而出。“小惜好想娘啊!娘,妳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回家?小惜一个人睡,好害怕耶。”
“小惜乖。”娘亲怜惜地抱紧女儿,模模她的长发,柔声道:“娘到观音大士那里去了,不能回家了。”
“娘真的到观音菩萨那儿?那边好不好玩?小惜也要去!”
“小惜不能去,小惜还有一百年的寿命,时候到了,才能去喔。”
小惜紧紧抓住娘亲的手,眨着长长的睫毛,撒娇地道:“那我也要一直咳嗽,然后叫爹把我装到箱子里面,抬到山上埋起来,那我就可以去找娘玩了。”
“傻孩子说傻话!”娘亲红着眼眶,仍是不舍地搂抱小身子。“娘是死了,今天是七七,也是最后一次回到人间看妳,小惜要听娘的话,要坚强,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好好活下去,观音菩萨会保佑妳。”
“娘,我不懂。”小惜猛摇头,泪水又掉了下来。“死了就是离开家里不回来吗?那我不要娘死,我要娘回来啊!”
“娘这不是回来了吗?”娘亲以衣袖轻拭女儿的泪珠,微笑道:“小惜最漂亮了,眼睛又大又亮,可不要哭肿了。还有妳的头发啊,跟娘一样又黑又柔,将来不知道是哪个幸运儿郎,可以帮妳梳头发呀。”
“娘,我不要别人帮我梳头发,妳帮我梳。”
“好的。”娘亲拿出一把木梳,坐到石头上,将小惜揽在怀里,开始梳理那头及腰的乱发,轻轻叹息道:“我才离开四十九天,妳爹就不会照顾妳了,可惜了这头黑发……”
“娘,妳帮我缝的发带,我还带在身边呢。”
娘亲从小手掌中拿起两条红色发带,带着温柔疼惜的笑容,为女儿分开两束长发,再以发带扎起高高的冲天辫,巧手梳弄之间,就把满头乱发的小惜打理得光鲜活泼。
“我的小惜好可爱。”娘亲又爱怜地搂抱女儿,揉揉她的辫发,哀伤地道:“是娘不好,生妳一双长短脚,让妳吃苦了。”
“娘,不哭。”小惜很懂事地抹抹娘亲的眼泪,大眼闪闪发光,语气坚定地道:“娘要小惜坚强,我知道这个意思,就是不怕吃苦,不怕被人家笑,长短脚没关系,我也一样可以走路啊。”
“小惜懂事,娘就放心了。”娘亲含泪微笑。
“小惜!小惜!妳在哪儿?”远远地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爹来了!”小惜跳了起来,开心地道:“娘,我去叫爹带我们回家!”
她一跑出竹林,就看到满头大汗的爹爹从庵院出来,她忙上前扯住爹爹的衣袖。“爹,娘在这里耶!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什么?”年又魁脸色一变,抹了抹汗。“妳又看到娘?”
“是啊,娘在那边!”小惜往竹林方向指去,原先堆满笑容的小脸倏忽变得惊慌,赶忙跑上前追去。“娘,不要走啊!小惜不要妳走啊!”
“小惜,娘要离开了,妳要勇敢喔。”娘亲回首道别。
竹林里出现一道白光,四周响起清脆仙乐,空气中飘散着花香,一个白衣神仙乘着彩云,翩翩降临,祂面容慈祥,神情柔和,朝小惜微微一笑。
那是观世音菩萨!小惜心中一跳,停住了脚步,张着小口,心怀敬畏,不可思议地望着娘亲和菩萨慢慢消失。
“娘走了,娘跟着观音菩萨走了。”她喃喃地道。
“小惜,妳在胡说什么?”年又魁转过女儿的身子。
“爹,刚刚观音菩萨来了,你看到了吗?”
年又魁冒出冷汗,望向竹林,只见一片苍绿,风静止,叶不摇,连只鸟儿也没有,哪来什么观音菩萨。
一个灰衣老尼带着一个少年女尼,手持念珠,缓缓踱了过来,语气严肃地道:“观音菩萨何等神圣,岂是小孩童的凡胎肉眼所能见到的?”
“是!是!”年又魁忙点头,又拉了小惜到前面。“师太说的是。我女儿从小就会看到奇奇怪怪的东西,说不定是看错了。”
“若是看错东西,那倒也罢了,只怕把邪魔恶鬼看成菩萨:心受诱骗,恶事做尽,从此堕入万劫不复之地。”
悯慈师太铿锵有声地说着,一双眼睛凌厉地盯住小惜。
小惜缩到爹爹身后,她很不喜欢这个老尼姑说话的样子,好象她做了什么坏事,正打算狠狠地责罚她。
年又魁又道:“还请师太教化小女了。小惜她生辰不好,正逢天狗吃日,乃是极阴之体,加上生来双脚一长一短,两只手掌皆是断掌,并非富贵长命之相,我排过她的命盘,十六岁会有一场生死大劫。她娘最近死了,我一个大男人的,实在不知怎么养她,又希望她能平安,还望师太好心,收留我家小惜。”
小惜被爹爹推到前面,她低头看鞋子,不想看那张冷冰冰的脸孔。
悯慈师太迅速拉起小惜的手掌,望着那两道横贯小掌心的横纹,语气平板地道:“断掌薄命,在家克父克母,出嫁克夫克子,既然她已克死母亲,难保不会再克死你,将来更别指望有好姻缘。”
“我想……观音菩萨慈悲,一定会保佑小惜。”年又魁结巴地道。
“没错,你送她来香灵庵就对了,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就算她是厉鬼冤魂转世,只要日夜听法、诵经、做功课,必能铲除魔性,回复正常人心。至于想再进一步求婚姻福份的话,以她的命格来看,那就免了。”
“那……那是一辈子长伴青灯古佛?”
“长伴青灯古佛有什么不好?”悯慈师太甩下小惜的手,冷冷地道:“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度一切苦厄,你女儿能蒙菩萨庇荫,是她的造化。”
“是,是。”年又魁猛点头。“我排子平八卦,算易数,卜铜钱,全部的结果都一样,就是要小惜遁入空门,这才能一生平安无事。”
“这也是观音菩萨借着你的卜卦,将她引进佛门,实在是我佛慈悲:今日你认捐十两银子为死去的妻子超度,善心发善愿,救人要快,明天本庵就为你女儿剃度出家吧。”
“明天?!”
“年先生,你可以回去了,就把你女儿交给香灵庵,从此断却一切尘缘。没有必要的话,你也不必特地来看她。”悯慈师太的表情始终严肃冰冷。
小惜搓着手掌,她不太懂爹和老尼姑的话,但刚才老尼姑把她抓痛了,她非常不喜欢老尼姑又冷又硬的手。
“小惜。”年又魁蹲子,模模她的冲天辫,哄道:“爹要回家了,妳留在这儿,跟着师太一起念佛。”
“爹,我也要回家,我不要念佛!”小惜才不想跟老尼姑在一起。
“小惜乖,听爹的话,爹是为妳好,妳命不好,只要在香灵庵出家,专心礼佛,不问世事,不求姻缘,妳这辈子就会很好过了。”
小惜拼命摇头,她完全不懂爹的话。
“可惜了一头青丝,只跟了妳六年……”年又魁感慨起来,不断地抚模女儿的辫发,忽然睁大眼问道:“妳这头发是谁扎的?”
“是娘啊!”小惜又有了笑容,拉拉漂亮的红色发带。“娘说,她才离开四十九天,爹就不会照顾小惜了。”
“今天应该是第五十天,昨天才做完七七的法事。”年又魁掐指细算,顿时脸色发青。“我算错了……老天爷!我怎么会算错!今天才是小惜的娘的七七啊!小惜,真是娘告诉妳的?”
小惜用力点头。
年又魁按住小惜的肩头,泪水挤了出来,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地道:“唉!小惜的娘,是我无能,我一辈子帮人算命看时辰,竟然连妳的七七也会算错,小惜的娘啊!我这么胡涂,又怎会养育小惜啊?!”
悯慈师太微皱眉头道:“年先生,你也相信你女儿所看见的秽物?”
“我……”年又魁慑于师太的威严,不敢再说话。
“佛门清修之地,最忌胡言妄语,以后你女儿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我的女儿名唤小惜,怜惜的惜……”
“俗名!入香灵寺为尼,就得改用法号。”悯慈师太打量小惜好一会儿。“看她混沌未开,蒙昧痴愚,既是排行净字辈的徒弟,就叫净憨吧。”
“净憨……”年又魁最后又模了女儿的头发,勉强笑道:“小惜,妳要明白,这就是妳的命运。从现在起,妳叫做净憨,妳乖乖跟师太学佛,做一个没有烦恼的尼姑……”
“做尼姑?!”小惜本能地望向老尼姑的光头,惊骇地道:“剃光头?!”
“呃……是要剃光头,六根清净……”
“我不要!我不要!”小惜吓得大哭。她才不要剃光头,光溜溜的像颗大西瓜,既不能绑漂亮的辫发,也不能抓头发绕指头玩,而且……她会变得很丑,像那个老尼姑一样又丑又凶恶!
“小惜……”年又魁试图说服,伸手去拉小惜。
“我讨厌爹!我要娘帮我扎头发!”小惜立刻跑开,泪眼汪汪,惊吓不已。她不要让人剃光头,她不要留在这里,她要找娘啊!
小身子因为长短脚的缘故,一脚重一脚轻,跑起来显得迟缓。
悯慈师太见了只是摇头。“她前世造了恶业,所以这辈子生来瘸腿。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净慧,去带她回来。”
“是,师父。”她身后那名少年女尼立刻答应。
“娘啊!娘啊!妳快带我走!”小惜拼命奔跑,泪水不断滚落,却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就在竹林里乱窜,只想快快找到娘亲。
她胞得急,较短的左脚无法赶上右脚,一下子撑不住重心,整个人就摔倒在地。
“净憨,抓到妳了!”净慧轻而易举扣住她的手腕。
“不要!妳不要抓我!我不要剃光头!呜呜……”她愈是惊急,哭得也愈大声,手脚不断挣扎,却是摆月兑不了体型比她大的净慧。
“当尼姑都要剃光头的。”净慧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不要啊!”小惜见到净慧的光头,更是心惊。为什么这里的尼姑都这么丑?笑起来都像妖怪?
“走!苞我回去!”净慧用力拉起小惜,拖着她走。
“我不要!我不要!呜呜,娘啊!小惜要妳……娘,妳在哪里……”
凉风吹来,竹叶低垂,伴随小惜凄厉无助的哭声,青翠竹林也变得幽黯了。
十年后,明朝正统年间。
山林小路间,一个年轻男子踏着轻快的步伐而来。
“我命苦,真命苦,好几辈子讨不到好老婆,自从凤阳出了癞痢头,十年倒有九年荒,有钱人家买田地,无钱人家卖儿郎,我呀没有东西卖,背了木剑走他乡。”
他嘴里哼着歌儿,左手拿着树枝,不停甩动驱赶蚊虫,右手则是将一柄蓝布包裹的木剑搭在肩上,木剑尾端挂着一个晃来晃去的大包袱。
他身形健壮高大,一双浓眉大眼却流露出孩子般的调皮神色,一头浓黑长发也不梳髻,就是随意梳拢脑后,用条红色布绳扎起。
他叫非鱼,没有姓,今年二十五岁,三岁入佛门,跟着和尚师父吃斋念佛,到了十岁熬不住了,偷跑出来流浪,扮鬼吓人讨钱为生,因缘际会遇到孝女庙的庙祝吉利,收为徒弟,自此学习道士法术,一晃之间就长大了。
“我那个狠心师父,有了小师娘就不要徒弟了,亏他们这桩姻缘还是我撮合的呢!也不送我一个大红包,真是吝啬又刻薄的师父。”
非鱼喃喃抱怨了几句,感觉有些无聊。要是当面跟师父说这些话,两人铁定斗嘴斗上老半天,再把师父气得哇哇叫,拿了桃木剑要打他。
他握住蓝布裹起的桃木剑剑柄,竟然想念起爱打他的师父来了。
临行前,师父将这柄祖传的桃木剑送他,要他当作谋生的工具,一路收妖除魔,降服鬼怪,这才能唬得人们将白花花的银子送进他的口袋。
“也好啦!师父叫我出来看世面,找几个高人学点东西,不然凭他那几招骗人的鬼把戏啊……”
他陡然停住脚步,树枝掉落地上,两眼直直望向前面的小山。
夕阳西下,红色霞光照出一座又一座堆栈的坟墓,密密麻麻地布满整个山头,黑影幢幢,阴风惨惨,彷若一座鬼城。
“哇!好壮观的坟墓山!”非鱼惊叹不已,双手合十祝祷道:“各位鬼爷爷、鬼女乃女乃、鬼哥哥、鬼姐姐,非鱼今日路过,不得已打扰各位安眠,还请见谅啦。”
他心胸坦荡,啥也不怕,继续前行,只是放眼所及,尽是坟茔和杂草,分不清楚哪边是墓碑,也分不清楚哪边是路径。
“啊,对不起,踩到你的墓碑……老鼠,快走开,棺材板很好吃吗……唉,草这么长,大概一百年没人来扫墓了……咦?踢到一颗大石头?”
拨开荒烟蔓草,他低头一瞧。这不是大石头,而是一颗骷髅头。
“哎呀!兄弟,抱歉抱歉!”非鱼忙不迭地哈腰鞠躬。“不是我故意踢你,你好歹也安分躺在棺材里,别跑出来吓人嘛。这赤身露体的,容易着凉啊。”
那颗灰白色的骷髅头躺在地上,睁着两只空洞的眼睛看他。
野风狂吹,拂动杂草,骷髅头无依无靠,也跟着轻微晃动。
非鱼心中微感不忍,捧起了骷髅头,端视它道:“瞧你孤伶伶的,好不凄凉。奇怪,难道你是被野狗叨出来的吗?”
非鱼东张西望,近处并无被掘开的坟坑,只有散落的几根枯骨。
“好吧,人死了总是入土为安,今日咱们有缘相逢,我既然遇见你,就不能让你风吹雨打。”
他拿出一条巾子,将骷髅头和枯骨包扎起来,再用匕首在地上挖了一个小坑,必恭必敬地端放进去,用泥上掩了起来。
他站起身子,双手合十,虔诚地念了一篇往生咒,未了又祝祷道:“愿孝女娘娘引渡亡灵,往去西方极乐世界,无忧无虑,了却前生,来世无苦,四大皆空,皆大欢喜。好啦,你在这里安心睡觉,我要赶路了。”
祷念完毕,抬起头来,天色已暗,上弦月惨淡地挂在天边。
才往前一步,就看到前方站着一个粗布短衣的壮汉,年约三十来岁,脸孔黧黑,扫把眉,铜铃目,一把黑大胡子,就像是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
非鱼心中打个突,忙抱紧了包袱。虽然这里头没有值钱的东西,却是他当道士的吃饭家伙啊。
“兄弟,多谢你了。”壮汉抱了抱拳,声音宏亮。
“啊?谢我什么?”非鱼感觉到对方的善意。
“那个啊。”壮汉指了地上那坏新土。
非鱼望了望自己做的小坟堆,目光移到旁边地面。他自己脚边有一团影子,那壮汉却没有半个鬼影子。
“咦?你是『它』?是鬼?”非鱼讶异地问。
“是啊,没吓到你吧?我也不想吓人的,可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可以动,也忽然可以跟你说话了。”壮汉打个大呵欠,伸个大懒腰,闲话家常似的,“我这骨头好些日子没动了,真是的,老子我死得冤,竟也不得上西天。”
非鱼听得一楞一楞的,壮汉说的鬼话,真是前所未闻。
壮汉看他发呆,又道:“兄弟,我真的不想吓你。好了,我叫铁胆,也跟你道过谢了,待会儿应该会自动消失吧。”
“也许吧。”
非鱼觉得有趣极了,就站在铁胆旁边,瞧他如何消失。
铁胆站着不动,闭上眼睛,双掌平举向下,似是练功时的呼吸吐纳,只听他呼喝呼喝了好几声,鬼影仍是不动如山。
上弦月爬得更高,惨白月光照出铁胆的难看脸色。
“他娘的!老子我第一次当鬼,根本不懂这些鬼伎俩!”铁胆恼得大吼,一根指头指天骂地,两脚乱踩。“死了不是一了百了吗?怎么不让我到玉皇大帝那儿吃仙桃?不然下地狱煎油锅也行!老子我生前行侠仗义,杀过十几个恶人,杀人偿命我懂。牛头马面呢?快来抓我啊!”
非鱼稍微退后一步,让这只鬼去鬼叫,颇感兴味地打量鬼模样。
他小时候曾和师父、女鬼同住一间屋子,又因为救掉落湖里的师父,也跟着溺水昏迷,与师父到地府一游,从此明了了前世今生的因果,更念念不忘地府的奇异风景和鬼差判官。如今十五年过去了,虽然他学习道术,也陪同师父为村人驱妖赶鬼,却是再也没有见过真正的鬼。
此刻竟然遇到一只真鬼,他怎能不趁机再多多了解鬼事呢?
“铁老兄,你怎么一个人,不,一只鬼在这儿?”
“我怎么知道?!”铁胆没好气地道:“那群死贼子,诱拐我到荒郊野外,又是网子罩头,又是十几只刀剑乱戳,老子我一下子被分尸,痛死人了……糟了!我的阿缎,我要去找她!今天几月几日?”
“六月五日。”
“唉!原来我已经死去三个月了,我是洪武十年三月死的。这几个月来,我老婆不知怎么了。”铁胆急得团团转。
“洪武十年?”非鱼轻叹一声,原来是只老鬼。他想要拍拍铁胆的肩头,却是扑了个空,只好以安慰的语气道:“老哥哥,现在是正统二年,离你的洪武十年……嗯,我算算看,洪武有三十一年,建文四年,永乐二十二年,短命的洪熙一年,宣德十年,你已经死掉六十年喽!”
“什么?!臭头朱不当皇帝了?”铁胆目瞪口呆。
“换好几个皇帝了。老哥哥,你再想想,若你只死掉三个月,怎么会一下子烂掉变成骷髅头?”
“不可能!”铁胆狂吼一声,扯住头发,不住地摇头。“我明明才死掉没多久,他们把我丢到坟地,野狼来吃,老鼠来啃,我好怨、好恨、好气!恨自己无能,三两下就被贼子杀死了。我又想回去找阿缎,可是我跑不开,我动不了,也没鬼差来拿我,我就待在这儿,一天又一天……直到你把我的骨头埋了,我才消了怨气,可以说话,也可以动了……”
铁胆情绪激动,又跳又吼,不时仰天长啸,完全无法接受事实,干脆坐倒在地,放声大哭。
“怎么过去六十年了?阿缎九十岁,恐怕已经……呜呜哇!”
唉!表哭果然刺耳难听,非鱼挖挖耳朵,一颗心肠却被牵动了。
师父一再告诫他,道士的最高生存法则不在于法术高超,而在于慈悲心。当村人有了难处,就该找出最好的方法,真心为他们消灾祈福,让他们心里得到平安;若只想骗人诈财的话,就算再有高深的道行也会被唾弃。
当一向招摇撞骗的师父说出这番大道理时,他差点感动得膜拜起师父了。
好吧,既然平时助人,碰到鬼也该助鬼。
“老哥哥,我明白了,你是怨念太深,是以不得超生。”
“呜?!”
非鱼解释道:“你被人杀死:心怀不甘,怨气所生,束缚了你的魂魄,所以无法离开你死亡的地方;加上你想念妻子,心有罣碍,更没办法超月兑了。幸好我将你埋了,稍稍解月兑你的怨苦,这才能让你的魂魄恢复自由。”嘿,他掰故事说道理的本事可不输师父。
“那我现在怎么办啊?”铁胆狂哭道。
“碰到我就对了!”非鱼咧出一个大笑容,豪迈地扯开蓝布,刷一声,手擎桃木剑向天,大声地道:“吾乃非鱼天师也,今日将助你返回地府,解月兑今生所有苦难,重新投胎为人。”
“你是道士?所以你不怕鬼?”
“是的。”非鱼得意地点头。
铁胆两眼发直,一把大胡子抖了又抖,突然跪了下来,哭道:“天师啊!求求你了,你发善心埋我,又能解月兑我的束缚,你一定可以送我到地府,我想去见阿缎啊,她一定早就死了啊……”
“老哥哥,别哭了,我尽力而为。”非鱼想扶起铁胆,仍是模了个空,只好道:“我碰不到你,你赶快起来,站着别动,我来施法。”
铁胆抹抹眼泪,站直身子,满怀希望地望着这位“天师”。
非鱼静下心,右手举剑,左手食指中指捏起剑诀,一边舞剑,一边口里喃喃念道:“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教我抓鬼,给我神力,上呼孝女娘娘,收摄不祥,咒语既出,何神不伏?何鬼敢挡?地府鬼差,速速前来,带走铁胆老兄返归真道,急急如律令!”
一个“令”字念完,桃木剑也直直指向铁胆。
铁胆仍站在那儿,瞪着一对铜铃眼。
“急急如律令!收收收!”非鱼喝斥一声,再将桃木剑往前一指。
“我没听过孝女娘娘,这是何方神灵?”铁胆问道。
“孝女娘娘是我们芙蓉村拜的神明啦。”非鱼放下桃木剑,好生失望,又从怀里拿出一张黄纸符藤,在铁胆面前抖开。“你怕不怕这个?”
“不怕。”
“这个呢?”非鱼又从包袱一一掏出他的法宝。“八卦镜?草人?盐?秤?摇铃?铁钉?佛经?观音图?都不怕?”
“不怕。”铁胆每见一物,就摇一次头,最后下耐烦了,大声吼道:“他娘的,你这个天师到底灵不灵啊?!”
非鱼垂头丧气,懊恼地将法宝收回包袱。师父的果然法术不灵,跟他装神弄鬼学了十五年,连一只鬼都无法收服。
“我是第一次送鬼到地府,没有经验嘛!”
“没有经验还敢说大话?!”铁胆由期待转为失望,又是嚎啕大哭。“我好命苦啊,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超生啊?总不成叫我待在这块鸟不拉屎的坟地吧?老子我受够了,我要找阿缎啊,我的亲亲阿缎啊……”
非鱼起了几块鸡皮疙瘩,看来这个粗汉还真是有情有义的好丈夫,看在这点,他是帮忙帮到底了。
“唉,老哥哥,或许我没经验,但热能生巧嘛,我再帮你想办法。”
“呜呜?!”
“我也不喜欢待在这座坟墓山,要不这样吧,你跟我走,我一路超度你,顺利的话,你随时都可以升天。”
“啊?!”铁胆又抓到一线希望,两眼放亮,赶紧抹了满脸的眼泪鼻涕,再度感激涕零地拜倒。“天师啊,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