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穆王朝,崇宁三年,暮春三月。
晴空净朗,碧蓝如洗,地上原野辽阔,苍翠的青草连绵铺向远方山脉,风吹草低,飘送来淡淡的异香,也现出一只低头吃草的大鹿。
约莫二百尺来外,十几匹骏马悄然无声,马上人物个个骁勇健壮,他们拉住缰绳,一边注意猎物状况,一边也留心他们所护卫在中心的主子:天穆王朝皇帝穆匀珑。
“皇上,那边。”贴身侍卫孟敬低声道。
穆匀珑微微点头,拿起了雕龙金弓,搭上乌木羽箭,双手缓缓地拉出一个大满弓,俊眸微眯,凝神注目猎物,箭在弦上,瞬间即发。
大鹿悠闲地吃它的青草,圆短的尾巴轻摇晃动,浑然不知命在旦夕。
山头刮落一阵劲风,将那若有似无的异香吹送至穆匀珑的鼻际,他蓦地眼眸一亮,再深深吸入一口清风,随即松了手上的弓箭。
“那是水麝。”他随即调转马匹。
“喔,水麝?射了可惜。”孟敬恍然大悟,立即跟上主子。
“驾!”众侍卫亦纷纷踢着马肚,紧跟上那匹黑色骏马。
马蹄奔腾,水麝受到惊吓,新鲜的青草不吃了,亦是发足狂奔,剧烈的奔跑振动着它的月复下肌肉,抖出了更浓郁的异香。
疾风劲扬,异香不断地顺风飘来,撩动着穆匀珑的头脸,他尽情吸闻,从胸臆到四肢百骸,彷若皆让那香气拂过一遍,令他精神为之一振。
原野上百味杂陈,有马蹄踢起的泥土青草气味、有处处盛开的野花香、有鸟兽留下的腥膻气味、有林木的清芬,还有一干人马的汗水和男人气味,水麝的异香混和其中,渐渐地远去、淡掉了。
穆匀珑放缓马蹄,深邃的瞳眸里映出广袤的草原和雄伟的远山。
江山万里,东达大海,北接石碛冰原,西北延至西南是一整块高原大山,形成易守难攻的天然屏障,中有平原,南方则是富庶的丘陵丛林。
这就是他的国土!他眸光湛亮,热血沸腾,蛰伏的豪情也昂扬而起,缰绳一扯,再度策马奔驰,纵横于这块广大的草原之上。
前方的草丛似乎有动静,他放胆向前探看,大风吹来,长长的绿草晃啊晃,晃出了醒目的黄黑相间鲜明条纹。
巨大、凶猛,足以激发他的斗志,这就是他想要的猎物。
“老虎!”侍卫们肌肉纠结而起,握住了刀柄。
“快保护皇上!”孟敬指挥众侍卫围成护卫队形。
老虎警觉大队人马的接近,抬起头,扒了爪子,发出沉闷的低吼。
“皇上,莫再上前!”孟敬急欲挡住主子。
“朕要射它。”穆匀珑仍然步步向前。
那只老虎似乎嗅到浓厚的杀机,狂吼一声,爪子往前一点便疾扑而来,穆匀珑迅速地抽箭挽弓射出。
一道快如闪电的箭影掠过长草,“噗”地一声,直没老虎的咽喉,瞬间扼住了低沉暴怒的虎啸声,也缓下了它的飞扑速度。
老虎受了伤,更是躁动狂啸,才欲继续奔来,又是接连两道乌金流光飞过,噗噗两声,箭箭直没入肉,老虎再也支撑不住,劲扬的尾巴垂落,庞大的身躯翻滚倒地,狂吼变成了无力的喘气声。
山风依然吹动青草,空气里漫出浓浓的血腥气味。
“皇上好身手!”孟敬将他提到咽喉的那口气转为由衷的赞赏。
“皇上万岁!”拿刀拿弓准备搏命厮杀的侍卫惊喜大喊。
“谁来料理这只大虫?”穆匀珑面露微笑。
几个侍卫赶快跳下马,拿出准备好的绳网,打量那只庞然大物,七手八脚地扎绑,准备兜起扛上车。
“皇上,是立刻起驾回宫?还是稍事休息?”孟敬问道。
“绍王爷呢?”
“还在行营里。”
“去看他吧。”
穆匀珑策马缓行。既已捕获猎物,他心情格外轻松,顺手拿起腰间的香袋,清淡幽香扑鼻而来,立即驱走了杀戳后所残留的血腥气味。
三百年前,穆氏原为西方高原的部族,太祖皇帝英武过人,以仁德和武功一统天下;为了让后代子孙记得自己是高原儿女,便立下祖制,三年一度的祭天大典,皆得由皇帝亲自射猎献祭。
而穆氏子孙严格遵行祖制,历代皇帝皆是能文擅武,穆匀珑今日不过是小试身手,舒展筋骨罢了。
休息的营帐前,龙纹金旗高高立起,大风吹来,猎猎作响,随行的文武百官早已列队站立,恭迎皇上回营。
穆匀珑骑着黑马,身穿明黄九龙窄袖劲装,脚蹬厚底黑缎马靴,外罩紫貂披风,脸上浮现出沉稳的笑容,望向百官。
“众爱卿平身,大家辛苦了,自去休息吧。”
“谢皇上。”百官齐声回应。
侍从已经捧着巾子水盆等候在营前,宫内近侍常安正欲揭帐让皇上进去,穆匀珑下了马,示意稍等,先让侍从解下披风。
他拍挥了子,解下从不离身的香袋给常安,再伸手在盆子洗了个干净,拿清茶漱口,取来热巾子抹净了脸。
“常安,送壶热茶进来,香炉就不要了,你们帐外候着。”
当今圣上如此折腾,为的就是此刻睡在皇帝专属营帐里的绍王爷;只见他弓身躺在地毯上,身体裹了一条薄毯,轻握拳头的手里揣着一条大巾子,眉头微蹙,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稳。
穆匀珑进入营帐,在大地毯的另一端盘腿坐下,凝望那张俊秀容颜。
唉,都二十二岁了,睡相还那么稚气,像个孩子似地;而他这个当哥哥的,也不过大他一岁,却好似年长了三十岁……
“啊!”穆匀号还是被细微的声响给惊醒了,一见兄长就坐在面前,赶紧爬起身子。“臣弟拜见皇兄……”
“免礼。”穆匀珑忙抬手阻止,看到他红通通的鼻子和眼睛,问道:“是着了风寒吗?怎不先回京城?”
“臣弟这不是风寒,只是来到这野地,鸟语花香的……哈……哈……哈?”穆匀琥一句话尚未说完,急忙眯起眼睛,用力皱紧通红的鼻头,张大了嘴巴,试图掩下呼之欲出的……
“哈泣!炳泣!炳泣!”挡不住了。
连续喷出三发响亮的喷嚏,穆匀琥无力地拿巾子拧住鼻子。
“唉!”穆匀珑看他这个狼狈模样,叹口气,亲手倒下一杯茉莉香片。“用这茶水的热气熏熏鼻子吧。”
“呜,皇兄你明知我……我……”穆匀琥猛摇头。
“你连茶香也闻不得,没救了。”穆匀珑自己端茶轻啜,也摇头道:“徐太医为了治你这支鼻子,已经愁了十年白发了。”
“又不是什么大病。每年季节更替,就得发作这么一回,早就习惯了。”穆匀琥不以为意,用力抹掉了鼻涕,扔下巾子,盘腿坐好,绽开笑容问道:“打到了吗?”
“射中一只老虎。”
“哇!皇兄神勇,不枉臣弟崇拜仰慕了。”穆匀琥睁大眼睛,夸张地比手划脚,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突然双手捣住了心口,挤眉弄眼,哀号道:“啊啊啊!我这只小老虎被真命天龙射中了,啊呜!”
穆匀珑手掌摩挲着温热的茶碗,眼角逸出深深的笑意。
举国上下,看来只有这个亲弟弟敢开他玩笑了;但这也仅限于兄弟私下相处时,封了王爷的弟弟才会像个幼童似地跟他玩闹。
“不是小老虎,是大老虎。”穆匀珑朗声笑道:“届时献上这一样丰盛的祭品;,朕会祈求天神赐给你聪明才智,好来代兄监国。”
“呜!”穆匀琥垮了脸。“请两位皇叔不行吗?”
穆匀珑喝下一口温润的香片,不予回应。都到这节骨眼了,还来跟他讨价还价?
“议政时可以不焚香吗?”小老虎自知理亏,垂头丧气恳求。
“焚香是为了驱赶宫内的蚊虫秽气。”也为了他的私心。穆匀珑道:“无妨。你事先交代内务府,朕不在,监国的绍王爷最大。”
“臣弟不敢。”穆匀琥这下子又摆出恭敬脸色,慨然地道:“等皇兄十日后从天首山回来,臣弟必不负所托,将朝政完好交还皇兄。”
“好。”穆匀珑点头,垂眼望向青碧的茶水。
明天一早,他就得束装西行,由大臣和侍卫扈从前往穆氏发源圣地天首山,进行登基后第一次的祭天大典。
五日前行兼作准备,二日祭拜,再花三日赶回京城,的确是十日。
“其实……”穆匀珑转着茶碗,不疾不徐地道:“既已监国十日,再加个十天半月如何?”
“皇兄你?”穆匀琥忽然明白皇兄的意图,一双浓眉大眼睁得更大,拔高嗓子问道:“皇叔、丞相他们知道吗?”
“朕打过招呼了,他们会尽全力协助你处理朝政。”
“我是最后知道的?”穆匀琥指着自己的红鼻子问道。
“国事不能停,还请绍王爷费心了。”
穆匀号欲哭无泪。监国何等大事,他竟不知不觉被皇兄陷害了;他还鼻子不通,有病在身啊!
“哈泣!炳泣!”只好用力打两个喷嚏以示抗议。
穆匀珑挑起眉毛看他,似乎在问他喷嚏怎么打个没完没了。
“皇兄今日佩的是莲蕊香袋吧,哪来的麝香味?哈——哈泣!”穆匀号才试着闻了闻,又打了一个大喷嚏。
“香袋早拿掉了,味道也洗掉了,你鼻子不好还闻得到?”
“不是不好,是太灵敏,嗅不得任何香味。”穆匀琥用力呼噜呼噜擤鼻子。“还有皇兄带进来的花粉味儿,臣弟也无福消受。”
“你这虽不是病,情况却是一年比一年严重。”穆匀珑皱了眉头。
“这回微服查访民情,为兄的会帮你寻几味民间秘方。”
“皇兄早日平安归来便好,别管臣弟。”穆匀琥本来还在说气话,一看到兄长关切的神情,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负气耍赖的吵闹小童。
趁着祭天回程之便,皇兄难得微服出访,既能了解民情,又能到处走走散散心,却还要记挂着为他寻找秘方,皇兄会不会太忙了些?
他心虚地抬起眼;皇兄依然神色沉静,双手将茶碗端到了鼻际,闭上眼睛,正在缓缓地、深深地吸闻那芬芳的茉莉茶香。
记忆恍惚拉向童年,御花园里百花盛开,万紫千红,小兄弟俩玩累了,哥哥采下一朵花用力闻着,闻完了,兴匆匆凑到他鼻子前,他立刻回以一个大喷嚏。
他笑了出来。还记得小皇兄闻着花香,眯着的眼睛就会发亮,嘴角也会绽开欢喜的笑容,闻了又闻,再珍重地将小花压进了书本里。
多年后,皇兄还是爱闻花香,而且变本加厉,佩香袋、调香粉、点香炉、植香车、编香谱,一日无香不欢,闻上了香味就精神抖擞……可惜呀可惜,他这鼻子有毛病的弟弟竟是没有福气与皇兄同享闻香之乐。
“阿弟记得小时候,”穆匀琥用着孩提时的口吻。“哥你倒了半瓶母后的香露水泡澡,全身香了好久,害我不敢找哥玩。哥你还记得吗?”
“七岁那年的事。”穆匀珑也笑了。“其实只要一滴就够了。”
“皇兄这么爱闻香味,就别忙着为臣弟找秘方了,不如去搜罗你喜欢的奇香,好好玩一玩。”
“宫里库房多的是奇香,有东海的龙涎香、极北冰原的辟寒香、南洋的千步香,还有我穆家天首山的灵犀香,朕还有什么香没见过?”
“皇兄还欠一样最珍贵的香。”
“嗯?”穆匀珑仍是抬起眉,以惯有的眼神问话。
“软、玉、温、香。”穆匀琥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嗯。”
反应这么冷淡?穆匀琥指向小桌上的一个红木盒,有点激动地道:“里头有十二件奏折,其中有六件促请皇上尽早封后完成大婚。”
“你都看过了?很好。”穆匀珑笑道:“你明天就这么批。南北运河只讲好处,没提到开凿所耗费的民力和金钱,退回工部再议;北疆植林一事,务必选择挡得住风沙的杨树和枣树,另外……”
“皇兄什么时候看过的?”这下子换穆匀琥吃惊了;有的奏折一翻十几页,又臭又长,天南扯到地北,提到的官员数十个,他趁着休息之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看完,终于不支倒地,怎么从京城到猎场短短几十里路,一路马车摇摇晃晃的,皇兄就能全数看完?真是太英明了!
“看重点就成了。”穆匀珑指导道:“琐碎的事情交代下去,让丞相和六部尚书处理。你只要记得,政事以老百姓的福祉为先……”
“有皇后陪伴皇上,为皇上分劳解忧,早生太子,亦是百姓之福。”
“朕有一个亲弟,两位皇叔,七个堂弟,你担心什么?”
“这这这……”穆匀琥更激动了,用力拱手道:“还望皇上保重龙体,为我天穆王朝千秋万代着想。明君难求,需得从太子幼年教养起。”
“皇帝不急,倒急死你这个皇弟。”穆匀珑笑叹一声,放下茶碗,站起了身子,习惯性地模向腰间。
穆匀琥坐在地毯上,眼睁睁看见皇兄模了个空。
皇兄可不会在朝堂上当着群臣面前就拿起香袋猛嗅一番,他只有在两种时候才会闻香袋;一是极为放松自在的时刻,另一则是在想着很多很多难以解决的事情之时。
穆匀琥明白,皇兄并非不在意大婚,相反地,是非常非常在意。
在意的原因,就是希望得到天神的祝福吧。
一千年前,穆氏祖先受到其它部族的欺压,从遥远的西方辗转迁徒至天首山;此地冬季大雪纷飞,气候严寒,生活十分艰困,很多人捱不过就死了;当时的首领痛失爱妻,悲痛欲绝,发了狂似地来到祭坛前,拿刀划下手臂,以淋漓的鲜血献祭天神,求天神将一切的罪过归诸自己,他愿以自身性命换取穆氏一族的长久平安。冰天雪地中,他长跪三天三夜不起,大天神为其诚心所感动,让首领之妻死而复生,并祝福穆氏一族,若是夫妻恩爱,从一而终,必得子孙强壮,代代绵延,无穷无尽。
从此,穆氏一族不但适应了高原的生活,子孙亦多生男丁;男孩长大了再娶外族女子,子生孙,孙再生子,开枝散叶,疆土也不断地扩展。
三百年前入主中原后,太祖制令,皇室子孙一满十八岁,便需外出游历两年,目的就是让他们增长见闻,并藉此机会寻得合适的成亲对象。
穆匀珑放在腰间的手垂下,视线从地面一大块白花花的日影移向帐顶,温暖的阳光照得那儿一片明亮,仿佛天神降临。
“匀琥你放心,朕一直将这事放在心里。”他抬起头,眸光坚定,有若向天神预告。“到了天首山祭坛前,朕会祈求天神赐下一位我心所喜爱的女子。”
“父皇和母后一定会保佑皇兄!”穆匀琥也站起身,神情热烈地道。
三年了,也是时候了。穆匀珑垂下眼帘,神色转为沉静。
东海一带海盗作乱多年,他十八岁至二十岁那两年并没有太多时间在外游历,顶多出门几日便回京襄助父皇治国,并往赴东海平靖战事;直到满了二十岁,母后见他仍无合意对象,开始着急,准备为太子选妃。
这下子可轰动了,上王公侯大臣,下至平民百姓,大家忙着帮女儿画像,盼望太子看上自己的女儿,好能嫁入皇家,得到尊荣的专宠。
天有不测风云,皇后突然急病三日而逝,皇帝难忍哀伤,七日后也因心疾崩卒,皇后皇帝先后过世,举国震惊哀恸。
穆匀珑怆惶接下帝位,婚事被抛到了天边;他立下守丧三年的誓言,戮力国事,务求百姓安居乐业,以不负父皇母后在天之灵。
“皇兄这回出门,说不定有机会找到对象喔。”穆匀琥明白自己不小心勾起了兄长的心事,故意兴高采烈地道。
“才十天半月的,不可能。”穆匀珑露出微笑。
“怎么不可能?”穆匀琥大摇其头,双手夸张地比划着。“别说皇兄的身分,光这身材,光这长相,一出门就吸引姑娘们的目光了。”
就是说嘛,瞧那高大挺拔的身形,不管往哪边一站,端的是英武逼人,万众瞩目;一对浓黑的剑眉正好刻划出皇兄刚毅的个性,而那双眼睛总是绽放出自信的光芒,教所有的臣民景仰崇敬;再看看轮廓分明的黝黑脸孔,既是高原驰骋的豪气男儿,也像是低吟诗句的斯文儒士……
“看完了吗?”穆匀珑挑了眉。
“呵,请恕臣弟失礼。”穆匀琥忙打个揖,拿巾子往鼻子乱抹一通;这样流口水,不,流鼻水看着皇帝哥哥真是不敬啊。
“常安,打一盆热水进来。”穆匀珑唤着帐外的侍从。
弟弟为他费心了。
他是有选择皇后的自由,可弱水三千,他要如何寻觅心之所望的那一瓢呢?短短的十天半月,实在难以得偿所愿。
饼去不是没有选后大婚的前例,当初母后也是打算以选太子妃的方式为他娶亲;也许经过特别的拣选,更能找到适合母仪天下的皇后吧。
“婚事等朕回来再说。”穆匀珑不再记挂此事,掀帐而出,再回头道:“你打理一下,陪朕一同去看那只大老虎抬上车了没。”
“是。”穆匀琥接过常安给的热巾于,捣住鼻子,赶忙跟上。
大风飞扬,天光云影快速移动,越过了草原,越过了地上忙碌的人们,越过了逃过一劫、正在喝水的水麝,翻山越岭,越过一重又一重的巍峨高山,将皇帝的心愿率先传达到了最遥远的天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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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檀镇,依山傍水,丘陵起伏,绿林蓊郁,清澈的溪水婉蜒而过,岸边垂柳处处,有妇人洗衣,老牛喝水,儿童嬉戏。
一溜竹篱迤逦展开,上头攀爬着巴掌大的毛绒绒绿叶,一朵朵女敕黄小花害羞地躲在枝叶之间,也有花开结实的,吐出饱满肥胖的丝瓜。
“这日头正好。”
大屋前,圆脸圆肚的年轻人抬起头,十分满意今天的好天气。
他从竹篓里抱起一大把线香,乎整铺放在竹架上,思量着等晚上收回避开露水,照这样晒上三天就成了。
“请问这里是阿甘香铺吗?”
陌生的声音传来,他转身看去,竹篱边站着三个大男人,各自牵了黑马、栗马、棕马,人高,马大,顿时让屋前小径显得拥挤不堪。
为首的正是微服私行的穆匀珑。他穿着玉色衣袍,腰系天青丝绦,一身净爽,有如一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贴身侍卫孟敬和潘武紧跟在后。
“阿甘香铺?”郁相甘搔了一下头。他没有招牌,熟识的乡亲要买香,直接进门就是了,从来没有外地人会跑来这乡下地方买他的香。
“立雪寺的供香是你这儿做的?”穆匀珑又问。
“大和尚介绍你来的?我就是阿甘啦。”郁相甘圆眼发亮,双手张开,比向铺了一大院子的线香,得意洋洋地道:“我家的香可特别了,祖传五代,特制秘方,要什么香味就有什么香味。这边晒着的线香还不能卖,屋里头有一些线香和环香,进来瞧瞧吧。”
“上头有湿气。”穆匀珑走到排列整齐的竹架前,拿起一支线香仔量端详。“才刚裹上香粉,大概要晒个三天才会干。”
“大爷您内行!”郁相甘眼睛更亮了。
“这香味和立雪寺不同。”穆匀珑拿香凑近鼻子,反复吸闻,黑眸也闪出光芒。“里头有沉香、藿香、丁香……不,是丁香皮吧?”
“哇嘿!”郁相甘好吃惊,一般人很难闻出些微香味的差异的。
穆匀珑放下线香,抱拳为礼。“不知能否请教阿甘兄立雪寺的用香原料,那味道清奇极了,兄弟好奇得紧。”
“啥?”郁相甘圆圆的笑脸立刻拉长成马脸,抄起门边的大竹帚就扫向贵客的袍摆。“你来打听我独家的制香秘方呀?门儿都没有!”
“喂!你干什么?”孟敬立即上前阻止。
穆匀珑不慌不忙,后退到竹篱外。
今天清早路过立雪寺,闻到了佛前供香的特殊气味,便一路寻了过来;沿途从参天松林的高山,下到绿树苍苍的丘陵,看不尽的美景——野花,林木,稻禾,清溪,甚至这条泥上小径,都有着各自独特的气味;那是以石头砌成的宫墙所没有的,他嗅了又嗅,心满意足。
游历十日,也该启程返京了。既然人家不可能透露独门秘方,他总可以买下一束香当作纪念吧。
“我们爷跟你买半斤香,要多少钱?”孟敬了解主子的心思。
“不卖不卖!”郁相甘大动作,又将孟敬“扫”了出去。
“这么凶?你屋里头不是有香吗?”
“有香也不卖!”郁相甘气势汹汹,仍是用力扫出。
“阿甘兄,你扫起灰尘,小心坏了晒香的品质。”穆匀珑微笑道。
“吓!”郁相甘陡地撑住扫帚,瞪视道:“你还真懂香!”
“喂,麻烦前头让让呀。”一个软腻娇嗓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有车来了。”潘武提醒主子,顺便将三匹大马拉下小径。
小径那头走来一辆慢吞吞的骡车,老旧轮子发出咕噜咕噜声响,好像随时会滚了出去;一个扎着双辫的姑娘走在骡子旁边,双手轻挽缰绳,不时转头拍拍骡子的背部,阳光洒落在她的笑脸上,骡子的脚步也轻快了。
比雨过后的四月天,空气中带着微微温热的暑气,轻风飘送,带来某种说不出的柔和香味,若有似无,却似雾般地无声无息袭来。
穆匀珑诧异地再次吸闻。不,这里没有多余的气味,那只是一种感觉,像这山间小镇的景色,柔软,恬淡,静谧,自在,直想让人在这儿安住终老——这是那位姑娘带来的吗?
他直直望向了来到近前的姑娘,呼息在瞬间屏住。
那双眼睛清澈明亮,里头映出一片朗朗蓝天,有如他待在天首山峰顶那两天,放眼所见,尽是清朗得不见一丝白云的天空;那种清亮的蓝,纯净,和谐,美丽,倒映在海子里,水天一色,形成高原上最珍贵,却也是最难以拾取的蓝宝石。
斑原的海子化作姑娘的水瞳,盈盈带笑;那抹亮丽的笑意从眼角到眉梢,在她清秀容颜上绽放开来;嫣红的唇瓣微微勾起,仿佛一开口就会逸出悦耳的笑声。
穆匀珑无法挪开目光。在他灼灼的注视之下,姑娘柔白的脸蛋缓缓地浮起两朵醉人的红晕。
“怎地这样看人呀。”郁相思轻啐一声,慌张地转过头,不敢再看来人,继续拉车进门。“哥,冬笋伯削好竹枝,我载回来了。”
原来是阿甘的妹妹。穆匀珑突然松了一大口气,原以为她是阿甘的妻子;就在刚刚打了照面的一刹那,他既感惊艳,却又有着重重的失落,如今姑娘娇软的一声哥,简直将他从万丈深渊一下子拉上了天际。
“你们还不走?”郁相甘挥舞扫帚,硬生生打断他的绮思。
“哥你怎么赶人了?他们要做啥?”郁相思正准备解下骡车的辔头,诧异地询问着,一张红扑扑的脸蛋仍不敢望向客人。
“哼,他想探听咱家立雪寺供香的秘方,哥当然要赶人了。”郁相甘没好气地道。
“哦?”郁相思抬眼望向气呼呼的哥哥,一双明眸弯出了明亮笑意,也笑出了软甜的嗓音。“不就是加了松脂。”
“小思啊!”郁相甘又惊又急。
“没关系,他做不出来的。”郁相思眨了眨长长的睫毛,轻拍骡子的头,仍是噙着那抹甜笑看骡子自己跑去溪边喝水。
穆匀珑不服气了。小泵娘只顾着理会老骡子,完全不敢正面看他,却怎知看似害羞的她,一转眼间就展露出令他费解的慧黠笑容?
他大胆上前问道:“既然姑娘已经告知立雪寺的供香里有松脂,怎会断言我做不出来?”
“公子也是做香的人家?”
“不,我只是喜爱闻香,对制香略知一二。”穆匀珑如实回答。“今早我被立雪寺的奇香所吸引,便向住持打听制香人家,特地过来拜访。”
“哦?”照例又是那软腻的尾音,她抬头一笑。“多谢公子喜欢我家做的香,我送你半斤带回家。”
“你不怕你哥哥生气?”穆匀珑瞄向正抱了一大捆竹枝进屋的阿甘,更进一步问道:“也不怕我偷学了你家的秘方?”
“你学不来的,我不怕。”郁相思迎向他的注视,初见的羞涩一扫而空,双眸清亮,带着不容忽视的自信笑容。
“怎会学不来?”穆匀珑觉得被挑战了,与姑娘的明眸对视。“我回去将香磨开,细细分辨其中的成色、配方、比例;再不成,京城也有很多高明的师傅可以帮忙。”
“就算如此,你还是做不出来。”
“请教姑娘?”
“立雪寺的松脂不是寻常松脂,而是青檀山松树所产的松脂。”
“那是很寻常的青松。”
“是很寻常。立雪寺前后皆是青松。”郁相思抬目四顾,彷佛望向了云深不知处的立雪寺。“公子,您在那儿闻到了青松的清香吗?”
“整座山都是。”穆匀珑由衷赞叹。
松木香味包围着他,令他不得不取下随身的香袋,免得搅和了一山清香;即便此刻已离开多时,鼻际依然萦绕着那幽静的气味。
“这就是了。”郁相思微笑道:“一般香火鼎盛的寺庙里,不乏用名贵、带有香味的好木材建造大殿,烧的也是特制的檀香、沉香、龙脑香,再加上香客带来的各种拜香,公子您说,一堆香打混成一块儿,这不就是夹杂不清的香『火』味?”
“那可是会越闻越呛,越闻越火。”穆匀珑有如醍醐灌顶,惊喜地道:“我明白姑娘的意思了。立雪寺幽居深山,满山青松便是最好的供佛清香,若烧了一般的供香,恐怕气味喧宾夺主,所以姑娘才取青松松脂为原料,做为立雪寺独特的供香?”
“公子果然是行家。”郁相思眸光一亮。
“若是如此,这香我就做得出来了。”
“公子或许做得出来,但也只能用在立雪寺。若您回到京城,风上不同,气候不同,就算拿的是货真价实的立雪香,恐怕感觉也不同了。”
“我懂了。”穆匀珑意味深远地凝视又低了头的她。
松风水月,禅音幽远,唯有置身其中,方能体会那只属于立雪寺的清香;而他却不知伫足欣赏,反倒巴巴地寻香而来,倒显得像是京城那些附庸风雅的呛俗公子哥儿了。
这又何妨!他确是寻到了一味难得的姑娘馨香啊。
“那么,在这边晒的香?”他好想继续跟她聊下去。
“这是给乡亲平时在家烧香用的,一般寻常配方。”
“不知府上是否还有其它特殊的制香……”
“小思,跟他噜嗦什么!跋他走了。”郁相甘来回几趟搬完竹枝后,已经达到了最大的忍耐限度,拾起扫帚又要赶人。
“哥。”郁相思欲言又止,一双柔荑不自觉地拉住扮哥的袖子。
郁相甘没留心妹子动作所流露出来的心思,继续吼道:“你闻也闻了,问也问了,还想勾引我妹妹啊?”
“哥呀,你别乱说话。”郁相思脸上红霞如火,脚步轻轻一跺,娇嗔的软音略带埋怨:“你凶巴巴的,我们只讲香,又没讲别的,你不要老是像见鬼似的。来,扫帚给我。”
“嗄?”郁相甘两手顿时空空。
有姑娘替他出头,穆匀珑心情大好。有生以来,还没有人敢像赶鸡赶鸭似地轰他;虽说不知者无罪,但阿甘兄对他的敌意实在很莫名其妙。
抢了扫帚的姑娘却不说话了,她两条乌溜溜的长辫垂在身前,衬得她低垂的颈项更显莹白,那白里透着女敕红,有如迎向晨光的初绽花瓣;双手则是轻执扫帚,不知所以然地扫了扫,在泥土地上划出细竹枝的痕迹。
“阿甘!阿甘!”一个尖嗓子在外头喊着。“快来帮我提篮子啊!”
“来了来了。”郁相甘凶脸转笑脸,飞也似地跑出去。
“嫂嫂回来了。”郁相思抬头望向竹篱笆。
“木犀花。”穆匀珑把握机会说话。
“什么?”她不解地轻眨眼睫。
“姑娘洗头的香油,是木犀花调制而成的。”
“啊!”郁相思轻声惊呼,一对明眸亮晶晶地。
“在下田玉龙。”穆匀珑乘胜追击,抱拳一揖,说出了他的化名。
“今日与姑娘相谈甚欢,能否请教姑娘芳名?”
“呀?”好不容易稍褪的红晕又浮了上来,她低了头,握在手里的扫帚又在地面划了划。
穆匀珑定睛看去,地面很干净,也不知道她在扫什么,而且那执帚的姿势和动作,一抹、一撇、一捺、一挑,还真像是拿着一支大笔在写字……
“小思!小思!”就这么一个迟疑,阿甘嫂已经挟着一卷花布跑了进来。“你瞧我帮你挑的花布……咦?你们是什么人?迷路了啊?你们沿着小溪走上半里,就有一条大路通到青檀镇上。那几匹马是你们的哦?可别在这边骑快马,小心踢到路边玩耍的小孩。”
“嫂嫂,他们要买香。”郁相思仍是低头“扫地”。
“阿甘,人家要买香,你快来招呼啦。”阿甘嫂又兴奋地道:“我陪张大娘去挑她家阿春的嫁衣布料,顺便给你挑了这色花布,好看吧?”
“好漂亮。”郁相思欢喜地接了过来,抚了抚艳丽花朵的布面。
“我还买了炊饼回来,你下午去唐老爷子他家忙活儿时带着,肚子饿了就可以吃。”
“唐老爷子的寿筵,又不是没得吃。”郁相甘提了一个大篮子过来。
“哎呀,差点忘了。”郁相思面露懊恼之色,放好扫帚,拿着花布转身就往屋子走去。“我得早点出门,先去满福哥那边补三两檀香。”
“我去下碗面,你吃完再出门。”阿甘嫂也赶着进屋。
“我们要忙,你走了啦。”郁相甘大刺刺走过客人身边,看也不看。
穆匀珑很不是滋味。阿甘赶他无所谓,但姑娘口中却蹦出了一个男子的名字;更令他怅然若失的是,姑娘竟是迳自进屋,忘了赠香的承诺,更没有回头向他道别。
是她害羞?还是他言行太过大胆,吓着了人家姑娘?
“爷?”孟敬上前,他还是头一回见到主子爷碰钉子。
穆匀珑低头沉吟。就这样走了吗?平日他决策果断,绝无犹豫;但此刻的心情却像地上扫帚划出来的线条,盘根交错,理也理不清。
然而,在看似没有章法的线条里,明显地浮现她写出来的三个字:
郁相思
才识相思,就已相思。穆匀珑凝睇那名字半晌,脸上逸出一抹温煦的微笑,抬头望向屋子,随即大步走出了竹篱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