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暗夜空气沉闷燥热,令人辗转难眠。
琬玉翻个身,便醒了,枕边无人,总觉得空虚,于是起身点了灯,拿出诗经翻阅,看了几页,便逸出微笑,好似听到他在耳边低吟。
但她的笑意很快就消失,这回他来去匆匆,神神秘秘的,真是教人费疑猜呀。
“夫人,夫人。”外头门板砰砰响,家添敲了门,紧张地喊道:“您睡了吗?喜儿姑娘找您。”
大半夜的发生什么事了?她心脏猛跳,立刻披了衣服,来到大厅。
“琬玉姐姐,请你救命。”程喜儿一见到她便哭了出来,颤声道:“他,他……照影被官府抓走了。”
“怎会这样?”琬玉大惊失色。
“官府说他杀了人,我不信,我不信呀。”
“不会的,他怎会杀人?”她也不信。
“薛大人在吗?”程喜儿往她后头张望,泪眼迷蒙。
“哎呀。”她立刻明白喜儿找她的目的,恨不得薛齐现在就在家。
“他上京城好多天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啊?”程喜儿听了,困愣不动了,豆大的泪珠不断滚出。
“县丞张参常来走动,他跟薛爷熟,去找他。”琬玉立刻想到这个人,吩咐道:“家添,你带喜儿姑娘去县衙。”
“我才从县衙过来,那些差役好凶,不让我见照影。”
“有县丞出面,总有办法的。”
琬玉讲得心虚,因为她听薛齐提过,张参个性正直,有事直谏,足以被县令讨厌,并无给予太多实权。
“家添,你求见张参,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总是一个办法,一定要试的。“就说是薛夫人请他多多帮忙担待,务必拜托他了。”
“是的,夫人。”
“喜儿,我立刻写信叫我家老爷回来,另外也写信请我父亲关照。”
“怕是……”程喜儿悲从中来,泪流不止,“来不及了……”
琬玉也急了,人都被抓走了,若遇上不明事理的县官,江照影就如在砧上鱼,俎中肉,只怕京城宜城来回十数日,缓不济急呀。
“不会来不及的。”她仍不愿放弃,所有能营救的管道都得用上。
“家添,你快带喜儿姑娘去。对了,家全你来得正好,你去卢府找我大哥,请他到衙门问一问。”
大哥不当官,但在宜城总是有头有脸的名门人物,多少能帮个忙。
“我这就去见卢大爷。”家全跑了一步,又回头道:“也得去找侯公子,喜儿姑娘有事,他一定会帮忙的。”
“我去找侯公子。”又来了一个被吵醒的家富。
“对,要找他,你们快去。”
有了这群忠心可靠的家人,琬玉仿佛多生出了十几双手,安心了许多,但待他们离去后,她还是担心了起来。
“还是我亲自去找大哥?”大哥跟爹一样,说好听一点是不得罪人,其实就是独善其身,自扫门前雪,要他帮忙,并不容易。
“玮儿?”她正打算回房换衣服,便见玮儿也来到大厅。
“娘,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吗?”玮儿问道。
“你回去睡觉,没事的。”
“爹不在家,我是长子,我可以帮娘。”
“玮儿……”琬玉顿觉心头酸热,激动的泪水直往眼眶冲上来。
这还是那个见她半天都迸不出一个字的小娃儿吗?光阴似箭,玮儿十二岁了,眉清目秀,沉稳内敛,聪颖体贴,如今已高过了她的肩膀,且还在快速地抽长长大,声音也有了些微的粗嘎变化。
这是薛家的大少爷,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为爹娘分劳解忧了。
“弟弟妹妹都被吵醒了吗?”她忙拿指头抹去眼角的湿润。
“珣儿惊醒,很是害怕,跑来敲我和庆儿的房门,庆儿正陪着她,珏儿房间亮了烛火,我听到周嬷嬷在哄珏儿睡觉。”玮儿不疾不徐说来。
“好,你去跟他们说,没事的,别害怕,只管睡,明儿还得上课。”
她明白这孩子看似安静,却有跟他爹一样的侠义心肠,不帮到底绝不罢休,又道:“你再不放心,就来大厅坐阵,娘去书房给爹写信,外头有事回报,便来跟娘说。”
“是。”
琬玉赶到书房,待写完信,天也亮了,喊了家兴快马赶去送信。
春香也过来关心,而几个家人一夜奔走询问,陆续回来的报告皆是令人忧惧难安,江照影就好像消失在县衙里,没人知道他是生是死。
“春香,你陪我去找我大哥。”琬玉换好外出衣衫,就知道大哥不会帮忙,她一定得亲自请他去县衙问清楚状况。
才走出大门,就见一匹马横冲直撞地跑了过来,尚未拉稳马缰停妥,家兴便跳了下来。
“家兴?”琬玉急坏了,“你不去送信,怎么回来了?”
“老爷,老爷他……”家兴喘着大气,掩不住脸上极度兴奋的神色,“老爷变成钦差大人,回来了。”
宜城老百姓全丢下手边的事情,跑来看钦差大人审案。
县衙门前,万头攒动,大家屏气凝神,唯恐一个呼气或一个眨眼,就错过了审案的一个环节。
“退堂。”薛齐惊堂木拍下,一并审完两件案子。
一是将程实油坊还给程喜儿,一是证明江照影无罪,还他清白。
群众仍是鸦雀无声,个个如痴如醉,犹沉浸在峰回路转的审案过程。
“好哇。”总算有人率先出声喝彩。
“好耶,精彩精彩。”百姓纷纷拍手,响起如雷掌声。
谁想象得到呀,平时温文尔雅,会帮妻子拿花布,替儿女拿画糖的薛大人竟是如此威风凛凛,教坏人和贪官都吓得缩头缩尾不敢说话了。
而他办案抽丝剥茧,巨细靡遗,既有威严,又能动之以情,最后得以伸张正义,更是帮大家出尽了平时对官府敢怒不敢言的一口恶气。
“太好了。”群众还是赞叹不已。“瞧,薛大人叫那些官儿进去了,恐怕还要继续问话,查他们之前胡乱判案的罪过喽。”
“他带来好几个御史,刑部主事,看来是要大办特办了。”
“你怎说薛大人是鬼?是神啦,办案如神啊。”
“这是爹?”
四个孩子也看呆了,他们从没看过父亲穿官服上公堂,更别说从不动怒的他竟会板起脸孔,凶巴巴——下,严肃严正又严厉的审案模样。
聚焦的群众太多,玮儿和庆儿一左一右护住珣儿,挤在人群前面蹲着看,幼小的珏儿则让孟夫子抱在手上,好能瞧个清楚。
“哎唷,我的手麻了。”孟夫子才将珏儿放下地,又惨叫一声,模上了脖子,“我的头呀。”
“夫子,对不起。”珏儿眨眨大眼,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老师的袍子。
他虽然听不太懂爹在说些什么,但他知道好人一定要没事,坏人一定要抓起来,所以越看越紧张,便抱着夫子的脖子,越勒越紧……
“谢谢夫子带我们过来。”玮儿帮弟妹们谢过老师。
“这场亲眼所见的审案,远比你们读上十年书有用多了。”孟夫子笑着揉了揉脖子。“来,我们该回去了,还没跟夫人说我们出来呢。”
“娘在这儿。”矮小的珏儿倒是一眼就见到站在远处墙边的娘和春香。
“娘在哭?”珣儿很担心,立刻跑过去。
“该是看到爹回来了,很高兴吧。”庆儿不以为意。
“原来夫人也来了。”孟夫子牵了珏儿。“我们过去。”
群众缓缓散去,仍然情绪高昂,意犹未尽,叽叽喳喳谈论着。
“江四少爷被砍一刀,又被拷打,好像受伤不轻,不知道要不要紧?”
“你没瞧油坊伙计全出动了,往大夫那边送去了,放心吧。”
“没想到江四少爷竟然会跟薛大人兜在一块儿,当初他不知去向,老婆只好嫁人给薛大人,不知道他现在心里怎么想的。”
“你别说人家闲话了,各有姻缘啦,江四少爷——不对,我觉得喊江掌柜更顺口,现在他跟喜儿姑娘在一起,更是美事呀。”
“是啊是啊,以后夫妻同心经营油坊,安心过日子,还提以前作啥?”
“可他儿子在薛大人那儿,也不知去认了没?”
无人注意到站在旁边的庆儿,只当他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庆儿抿紧唇,低下头,用力捏了一下指节,再抬起头,往人群最多的那边看去,那是油坊众人扶了江照影离去的方向。
他踮起脚尖,想要再看清楚方才在公堂昂然站立,答话坚毅有力的男人,却只能看到一群挤得水泄不通的看热闹百姓背影。
“庆儿,回家去。”一直陪在他身边的玮儿握住他的手。
“大哥……”庆儿望向哥哥,有着从未有过的复杂神色。
“我想,爹很快就会实现我们男子汉的约定了。”
直到快上三更,薛齐方从衙门返家。
沐浴饼后,他回到房间,就见琬玉拿着一条白丝巾子,细细地擦拭挂起来的三品孔雀徘袍公服,她那专注细腻的程度,几乎是打算连上头的绣线缝隙也要剔得干干净净。
“你再擦下去,孔雀毛就秃了。”他笑道。
“要不是你明天还穿,我就洗了。”琬玉退后一步,望看这件代表正义威严的官服。“我真希望你天天穿得光鲜,教那班恶官看了就胆寒。”
“这是新袍子,还很光鲜,别忙了。”他过去牵她的手,问道:“孩子都睡了?”
“我说你明日还得起早,给爹好好休息,总算全赶去睡了。”
薛齐回想一踏进门,四个孩子簇拥过来猛喊爹的“盛况”,虽是跟平日一样,但或许他格外疲累,也或许一段时间未见孩儿自然倍感窝心。
可一瞧见睡眼惺忪的珏儿和偷打呵欠又猛睁大眼的珣儿,他更不忍。
“嗳,我不是叫家保捎口信回来,要你们别等我?”
“你出风头了,孩子崇拜极了,哪耐得住?就是要等爹回来。”
“你们呀,怎么全跑去看我审案了?”他倒有些难为情。他公私两张脸,教妻儿看到他的凶神恶煞模样,不知道会不会作恶梦?
“我们没看过钦差大人,当然要瞧热闹了。”琬玉一直展露笑靥说话,突然哽咽住了。“你回来得很好,也正巧,总算赶上……”
“老天保佑。”薛齐也捏了一把冷汗,“快到宜城时,遇到家兴,听说江照影出事,我吓死了,若再晚个半天……”
不赶不行,既然都赶上京城了,又让皇上交付查案大权,当然更要赶回宜城。
受命当夜,他做了调度和准备,隔日便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赶回。
以他经验判断,江照影断人财路,若被发现,必有生命危险,就算他事后治得了可恶的相关人等,但人被暗算,或是刑求至死,然后随便以“暴毙”结案,那将是永远无法挽回的憾事。
“你……很好。”琬玉望向自己这么能干又这么顾虑周详的丈夫,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齐,你这次做得真好。”
“办公事罢了。”
若只是办公事,又哪能去得急,回来得也快?
琬玉已然明白,这就是他对江照影的承诺,一旦应允,便是义无反顾。
“你都不跟我说,就急着去京城。”她满腔心情竟不知如何倾诉。
“我还以为你在那边看上了谁……”
“胡思乱想。”他温温地笑了,轻拍她的脸颊。
“你赶了这几日,眼圈儿都黑了。”她也轻抚他的脸颊,跟着笑了,却又同是滑下了晶莹泪水。“齐,怎么办,我还想哭……”
“傻,想哭就哭,还要跟老爷请示?”他将她按入了怀里。
“你累了,该睡觉了,我还是不吵你。”
“要睡也得让我搂着睡,我可不愿你转过身,背着我偷偷哭。”
“好,你让我哭,我这回哭过后,一定一定再也不会哭了……”
说着,她已埋进他的胸膛,痛快尽兴的流出她欢喜的泪水。
所有的担忧都放下了,一切的憾事也抛开了,喜儿拿回油坊,江照影重获清白,从此抬头挺胸做人,庆儿和珣儿也可以去认生父了。
“琬玉,都没事了。”薛齐能做的,还是紧紧抱住她。
“今日你好威风,听到人家夸你是好官,我真高兴,真高兴啦。”
长夜过后,雨过天晴,宜城明天将是阳光灿烂。
查案稍告一段落,也是夫妻跟孩子说明事实的时候了。
四个孩子排排站,薛齐一一看了过去,感到十分欣慰。
玮儿十二岁,清秀沉稳,庆儿十一岁,俊俏活泼,珣儿九岁,甜美娇憨,珏儿六岁,稚气可爱。各有个性,各有特色,却是一样地乖巧,一样地聪明,全是他所疼爱宝贝的好孩子。
“爹和娘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跟你们说,都坐下来。”
薛齐先转头看了身边的琬玉一眼,轻拍了下她的手背,再将目光移回前头的孩子,特别是坐在中间的庆儿和珣儿。
“庆儿,珣儿,你们应该已经明白,爹并不是你们的亲生父亲。”
庆儿直直望着父亲,珣儿则是眨着一双晶亮大眼,略感疑惑。她是知道这个事实,只是小泵娘心思单纯,并没有想太多。
“十年前,你们亲生父亲的父亲,也就是你们的亲爷爷,犯了朝廷的大错,要被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们的亲爹很孝顺,为了照顾爷爷,不得不离开你们和娘,随爷爷到了那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服侍爷爷三年直到他过世,然后,他又花了五年的时间,吃了很多苦,一步步走回宜城,那时候爹和娘已经成亲了,而一个家,只能有一个爹,一个娘,他不好意思过来找庆儿和珣儿,便是他很想念你们,所以我们得找一天,去拜访你们的亲爹。”
虽然庆儿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低下头,扯着指头,珣儿则是越听越惊惶,泪珠儿在眼眶滚来滚去,不安地望向娘。
“珣儿来娘这儿。”琬玉拉珣儿到她怀里,温柔地拍拍她。
“为啥一个家,只能有一个爹,一个娘?”珏儿有问题了。“我们家不是还有大娘吗?”
“珏儿,你乖乖在旁边听。”薛齐看着他,教导道:“听不懂的,以后长大就明白了。”
“唔。”他六岁了耶,不是常常夸他长大懂事了吗。
“珏儿,大哥回头再慢慢跟你说。”玮儿侧向告诉他。
“喔。”勉强接受吧。
“那天你们也去看了爹审案。”薛齐继续道:“有看到被冤枉的油坊江掌柜吗?”
“有。”只有玮儿和珏儿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