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万历十六年
苏子河畔赫图阿拉城
虽然银雪缤纷向来占领了东北的大半时节,但,只要一到了短促又匆忙的六月天,那原本让大家老盼着的太阳公公,就像转了性子似地,变得又毒又热辣,硬是把整座赫图阿拉城蒸得像蒸笼里的饽饽一般。
就连位于城郊树林里的完颜都统大宅,依然无法幸免这燠热的摧残——
“唉呀呀!热死人啦!”宅邸大厅里,就见一位身形魁梧、赘肉横生的大汉打着赤膊,在众多扇子的伺候下,仍是汗下如雨。
“启奏都统大人!”一位身着差服的侍卫,也是顶着一张被晒得通红的脸,疲累地走进厅里面。“小姐们都回来了。”
“这么快?”完颜塔世克有点沮丧,他的耳根奸不容易才清净个一时半刻,这会儿又得糟殃了。
“爹——”
丙然,一大堆尖锐又吵杂的声音,像魔音穿脑似地,倏地逼近完颜塔世克的耳边。
“爹,今儿个街上有热闹事呢!乌达家在娶媳妇。”
“那算啥热闹事!街旁又有了两家胭脂铺子,货色可不少咧!”
“爹,我要的花布没有了,好不好叫人再去另一处市集找找。”
“爹,我——”
“统统闭嘴!”他再也忍不住了,只得用力震了下一旁的花盆,再使着他那如雷的吼叫,这才把眼前纷乱的场面给按捺下。“吵吵吵——你们存心要把老子给吵翘掉,是不是?!”
原本热恼的火气都还没消掉,这会儿又让他完颜家那几位千金给炸了脑,身为赫图阿拉都统的完颜塔世克,这时也不免埋怨老天对他的残忍。
已经年约半百的塔世克,照里说该是儿孙满堂的时候了。但可惜的是,他家中六位妻子的肚子都不争气,在他十三个孩子里,只有两个是男丁。而偏偏这两个他完颜家的宝贝自幼体弱多病,在前些年的雪灾里就因不敌严寒而相继撒手归天,只留下悲伤错愕的塔世克,和完颜家断嗣的憾恨。
“欵,真所谓祸害留千年哪!”每当塔世克让这些女儿们吵得受不了的时候,他总会这样说着。
“爹最偏心了,要换成是琉璃或査茵,你就有耐心陪她俩说话了。”七姐卫德最不满老爹,为何独锺爱家中的两位老么。
“是呀!怎不见她们两个?”卫德这一提,塔世克才发现眼前这群女子中,并没有琉璃和査茵的身影。
“她们最无趣了啦!有热闹不看,偏说要去山上找棒槌(人参)。”五姐富瑛老觉得她们俩简直是怪里怪气,尤其是排行十三的老么琉璃。
“笨蛋!这种大热天去找棒槌?一定又是琉璃那个小迷糊出的主意。”塔世克话里虽然有责备的语气,但心底,却是对琉璃的心疼与怜惜。
一想起这个刚出生时,容貌美似明珠、琉璃,而长大后却邋遢不已的女儿完颜琉璃,塔世克就不免摇头叹息。想他完颜家无子嗣已够惹人闲话了,这要是再有女儿嫁不出去,那他塔世克还真要投江自尽了。而偏偏那位始终乏人问津的女儿,正是他最贴心、也最有继承家业担当的么女琉璃。
“大人,要不要属下去把小姐找回来?”说话的,是塔世克的贴身侍卫额图浑。
“怎么?舍不得你的査茵啦!”额图浑对査茵有意之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看在七姐卫德的眼里,是犹如芒刺扎着心!
“卫德小姐,你误会了,属下只是……只是……”额图浑有些窘困。
“额图浑,要去就快去,别理卫德的屁话。”塔世克一向对卫德的尖酸很不以为然,索性挥了手,示意额图浑赶快离开。
“爹,你怎么这么说话嘛——”好强的卫德自然气愤塔世克这样羞辱她,正打算要大发脾气之际,门外突来的声音阻断了她的质问之语。
“启奏都统,门外有两位外地来的汉子要见你。”
“什么来头?”
“他们不说,只给了属下这个令牌。”侍卫把手中的牌呈了上去。
“神鹰令!”看着令牌上刻着的鹰,塔世克的神色顿时紧绷了起来。
“爹,是谁呀?”富瑛是完颜家的好奇宝贝。
“你们全部进去,没我的命令不准到大厅来。”塔世克严肃地说着,并随即起了身,套了件衫,快步地走向离厅有段距离的大门外。
丙然是他!塔世克才一见到门外的魁梧男子,便立刻跪来,“不知建州王驾临,属下迎接来迟。”
“塔世克,咱们好久不见了。”这话说的是浑厚有力。说话的人身高约有八尺,凤眼大耳、面如冠玉,身形健壮雄伟,而神情在严肃中更有着慑人的气势。
此人,并非乡野汉子。而是在万历十五年间,统一建州女真后,在呼兰哈达山下的费阿拉城自中称王的爱新觉罗-努尔哈赤。
“属下该死!竟然不知陛下来赫图阿拉。”将主子迎到大厅,塔世克还惊魂未定。
“不关你事,这是朕私下微服出巡,自然没通知任何人。”
努尔哈赤举止威严、龙行虎步,虽然言语中无怪罪之意,但,那与生俱来的帝王威凛,仍叫一旁的塔世克不放心。
“完颜都统,你就请起吧!鹰王可不希望你泄漏了他的身分啊!”鹰王,是女真部落对建州王的另一种尊称。而此刻代努尔哈赤发言的,便是努尔哈赤自小到大的玩伴,也是陪他征战沙场的好兄弟——安费扬古。
“啥?”塔世克是一头雾水。
“征战这么多年,朕已经好久没回家乡看看了,所以这次微服出巡,主要是想走走、散散心,并不想劳师动众。”回到了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向来脸上线条冷硬的努尔哈赤,也有了些许的柔和光芒。
“原来如此,那属下立刻为鹰王打理一处干净的地方。来人哪——”
“且慢!”努尔哈赤举了手,阻了他的话。“为了不让人起疑,朕只住今晚,明天一早我会另外再找挂单的地方。”
“可是……”塔世克内心的隐忧不敢讲。因为近几个月来,赫图阿拉里出现了一批蒙面匪徒,个个武功高强又心狠手辣,且出没不定,常搞的他这个都统灰头土脸、气得直跳脚。而万一,好死不死的,就给努尔哈赤遇上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他完颜家的所有脑袋也不够砍;就算没怎样,一旦鹰王知道他完颜塔世克领导无方,届时,他还是得吃不完兜着走。
“就这样决定了。记住!千万不可泄漏我的身分。”努尔哈赤再郑重地重申一遍。
“喳。”塔世克除了这句,也别无他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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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
完颜琉璃蹑手蹑脚地拎着一包衣物,朝着宅院后方的小湖走去。
“琉璃,你干嘛?”一只手就这么突然地搭上琉璃的肩膀。
“啊!”琉璃顿时跳了一下。
“作贼心虚呀!”富瑛白了琉璃一眼。
“五姐,是你呀,吓我一跳。”
“半夜不睡觉,你拿衣服做啥?”富瑛向来是有疑必问,死缠烂打。
“洗澡啊!”琉璃没好气地说道。
“琉璃,不是五姐爱说你,虽然你长得丑,也不用自卑到不敢同自家姐妹一块儿洗澡,其实我们平常笑归笑,不过是闹闹而已,非真嫌弃你嘛!”
“五姐,我知道你的好意啦!只不过这么多年来,我早习惯了。”其实打从琉璃懂事起,她便刻意地与姐妹间保持着一段距离。倒不是因为她的孤僻,而是,她忧心自己的绝尘美丽。
而她之所以会有这等古怪的想法,全是肇因于她母亲在婚姻中的悒郁。
依据传统,女真的贵族家庭是坚守着“一夫多妻”的结构。一个贵族男人,往往娶个十妻十妾来彰显他的地位身分,而生在贵族里的女人,则永远都是家族握在手中的筹码,经常被用来交换家族利益。尤其是美丽的女子。
就如同当年琉璃的母亲——富察德贤,舍下了青梅竹马的爱人,被迫远嫁大她二十岁有余的完颜塔世克,来成就富察家因联姻带来的辉煌。
虽然,塔世克对这位小妻子宠溺有加,但毕竟,同五位女人共同分享的爱,对向来心高气傲的富察德贤来讲,是种无法与说的失落、无处抗议的难堪。因此,就在这般的无奈下,使得琉璃在她八岁的那一年便失去了母亲。
琉璃还记得,母亲临终前殷殷交代的一句话:“宁穿粗布衣,毋嫁贵族郎!在这样的时代,越美丽的女子,下场就越凄凉。”
对母亲的这番话,才八岁的琉璃还似懂非懂。直到几个月后,二姐被许配给乌达山寨里的一位行将就木的老头,只因为对方愿以此交换友好关系;而远嫁辉发部落才不过三个月的大姐,也因为丈夫另娶新欢,她不过埋怨几句,便让人休了身分,在返回娘家俊的第二天,于闺房中上吊自缢。
接二连三的悲剧,顿时在琉璃稚女敕的心中留下了无法抹灭的阴影。刹那间,母亲临终的教诲,日夜盘据在琉璃的脑海里面。因此,当时才不过八岁的琉璃便下定了决心,她要把自己的美丽窝藏彻底。
自此后,琉璃的身上总看不见新衣,而原本剔透晶莹的小脸,不是沾了灰就是涂了泥。而这一切伪装就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才会在空无一人的湖水中,洗涤殆尽。而这么多的苦心,甚至连她最好的姐妹査茵都不知情。
但此刻,却差一点让多嘴的富瑛给揭了底。琉璃不禁暗自惊心。
“五姐,那你半夜逛园子又为啥事情哪?”琉璃反问富瑛。
“想看看那位神秘人物呀!”富瑛的眼中又泛起光芒。“听佣人形容,那两位客人长的是一表人才哪!”
“那也不好半夜去偷看人家睡觉吧。”
“去去去,你去洗你的澡,别管我的事情。”说罢,富瑛便兴致勃勃地朝着努尔哈赤的睡房而去。
“我才懒得理你呢。”琉璃耸耸肩,这才又匆匆地奔向湖边。
而在完颜大宅的另一边,蜡烛火光一明一灭,努尔哈赤拆了头上的辫子,才正打算要和衣就寝——
“谁?”他发觉门外有动静。
“糟了,被逮了。”富瑛一个情急,便死命地朝湖边方向奔去,而就在离湖还有二十步距离,富瑛便在努尔哈赤追来之前,转进了自己的房里。“呼——好险哪!不过,这汉子挺机伶的,配我应该还可以。”
好个待嫁女儿心的完颜富瑛。只是富瑛的“垂青”,努尔哈赤不知情,他只是急于想追到那位躲在门外偷窥他的黑影。
“奇怪?明明是跑到这里?”追到湖边的他正感疑惑之际,却清楚地听到由湖中的大石头后面所传来的拨水声音。“看这下往哪儿跑去?”他纵身一跃,以极为迅速俐落的身手跳到了大石头后方的那侧岸边,并抽出了腰间的短匕——
空气顿时凝结!
他是谁?琉璃太过错愕,仅来得及用手掩着胸前的重要部位,便再也吭不出半句话地,睁着她那大眼珠与他四目相对。
她是谁?怎么会美得如此教人迷眩?月光下的她,像全身用琉璃雕琢般的晶莹无瑕,而乍见在粼粼闪亮的湖光中,更让人惊喜得以为是天上的仙女下凡。
“铿铿——”出了神的努尔哈赤,滑掉了他手中的短匕。
“大哥,什么事情呀?”安费扬古亦尾随努尔哈赤来到湖边。
又来了个人?!惊魂未定的琉璃,显得更加慌乱焦虑。她依旧不敢出声音,只是眼中的失措无助全看在努尔哈赤的眼里。
“大哥,你还好吧!”安费扬古看努尔哈赤没反应,正打算要过去瞧仔细——“不要过来!”努尔哈赤急忙地大喝一句。
“大哥?”安费扬古从未见他有如此失措的神情,不禁生疑。
“没——没事——”
“哈啾!”这话才出,琉璃就因冷颤而打了个喷嚏。
“有东西!”安费扬古听见了。
“不!不是东西。”
骂我不是东西?!琉璃觉得委屈。
“可我有听到声音哪!”安费扬古觉得事有蹊跷。
“是……是猫啦!是猫在洗澡啦!”努尔哈赤是很少说谎的,所以功力很差。“我困了,咱们回房去吧!”
不待安费扬古的回答,努尔哈赤又是一跃,便拉着扬古匆匆地返回房间。
“奇怪?猫不是怕水吗?会自己洗澡?”这一晚,安费扬古睡不着,尽想着那只会洗澡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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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天一早,安费扬古发现努尔哈赤是一副睡不好的模样。
“没睡好,因为那只猫?”扬古以为努尔哈赤同他一样。
“什么?”努尔哈赤铁定忘了他说过的谎。
“赫图阿拉的猫会洗澡,真绝呀!”
“喔,猫!是呀!是呀!”努尔哈赤这才发觉自己做的好事。
“大哥!我已经准备好,可以上路了。”
“上路……喔,我改变心意,暂时不走了。”努尔哈赤若有所思地说着。
“为什么?该不会你想研究那只猫吧”
这话,安费扬古是说笑的。
而努尔哈赤没答腔,只是在他那冷硬的脸上,露出了深不可测的微笑,而脑海中,则全是昨晚那位仙女芙蓉出水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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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在房中踩步,已踩了两个时辰了!
“这下子,我非完蛋不可了。”琉璃懊恼地嘟哝着。
“小姐,不过是见个客,照老爷的交代不就成了。”阿巴齐是府中的女乃娘,而此刻,她的手上正拿着塔世克交给她的衣裳,命她一定得把这新衣穿在琉璃的身上。
“唉呀!我肚子好疼哪!能不能……”琉璃又故技重施。
“不能,这是老爷说的。”阿巴齐不明白,不过是换件新衣裳,哪有这么困难。
“反正爹的女儿那么多,就算少我一个也没什么。”
“可是,那位来访的贵客,说想要见你们所有的人。”
“他真的这样说?!”听阿巴齐这一讲,琉璃原先的猜测就更肯定了。
都怪自己失了警觉!明明知道府里有客人来访,自己就该当心,否则,也不会让自己藏了多年的秘密泄了底,还平白教人看光了全身,兼被说成是猫儿。
而今日,爹爹命令所有人全得盛装去大厅,铁定是那人想藉此查出她的身分。要是她完颜琉璃真把那新衣穿上身,再让阿巴齐梳个整齐的发髻,那从此,她这出假凤虚凰的戏还怎么唱得下去……
“小姐,老爷在等着呢。”
“那……就依你的啰!”琉璃心知躲不过了,“阿巴齐,干脆你再去替我向査茵借点胭脂水粉。”
“啥?!”阿巴齐想:铁是自己听错了。
“既然有心打扮,就彻底些嘛。”琉璃忍俊着满肚子的笑,说得正经八百。
不过,当她看到阿巴齐那感动欲泫的神情,琉璃还真有些心虚。
情非得已!包何况,那男人全把她看遍,一览无遗。一想起那人炯炯有神的眼、慌乱错愕的神情、还有他忘了带走的短匕……琉璃仍不由得心跳加剧……
“这是富瑛,排行第五;这是莫琳,我家老六;喔,这是卫德,老七……”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塔世克就同努尔哈赤端坐于大厅中,一一介绍着他完颜家的千金。
今早,当努尔哈赤说不走时,塔世克就落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而再当努尔哈赤说想见见他家女儿时,塔世克就觉得或许他要走运了,有机会跟爱新觉罗家族结姻亲了!
当然,此刻的努尔哈赤也是这么盘算着。
打从他十八岁因感恩而娶了他的第一任妻子佟佳氏以来,他就再也没有因触动心弦而娶的女人了。虽然,明朝的江山他已掌握了大半;虽然,他的身旁有着各部落进献的美女,但,他依然有着无计可施的空洞与孤寂,仿佛他的心沉得很深、很隐密,要有超乎常人的神力方能救起。
而昨日湖中的那位女子,不就正是位仙女?!否则,怎么会就这么一眼,他心底的城墙堡垒就全部塌陷。是的!努尔哈赤知道,就那么一眼,让意气风发的他已然彻底沦陷!
“完颜都统,这位是?”打从一开始,安费扬古就注意到角落中那位穿桃红丝绒的年轻女子。
“是我完颜家最漂亮的宝贝——査茵!”塔世克一向对査茵深具信心,而此刻,他的脸上正流露着一位骄傲父亲的神情。
“査茵。”努尔哈赤让塔世克的话吸引了注意,遂缓缓地走到了査茵的面前,并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
“金公子,査茵的性子温驯,温柔娴淑,每年总有好几户人家来提亲呢!只不过我心疼她,想挑个最好的人家来配她。”塔世克是越说越得意。
“有点像,可是又不是。”努尔哈赤没听进塔世克的话,只是迳自喃喃自语,把査茵全身上下瞧了又瞧。
“什么像不像?”塔世克问着。
“你……还有吗?”努尔哈赤有些许的失望。
“啊?”塔世克愣呆了半晌,才尴尬呐呐说道:“是还有一位女儿,不过……”不过你连査茵都看不上,更何况是琉璃嘛!塔世克在心里嘟嚷着。
“老爷,琉璃小姐来了!”阿巴齐在门口喊着。
“琉璃!她叫琉璃——”一听到这名,努尔哈赤又燃起了希望。他迫不及待的往厅门处看骈,而一颗心,全悬在眼前拥位用衣袖掩着脸、飘着白纱衣裙的女子身影……
“阿璃,见见这位金公子。”塔世克是松了一口气,毕竟他这女儿还是顾着他,没穿个破袄子来丢他的脸。
“我不敢哪!爹。”琉璃还是掩着脸,摇着头说着。
“你女儿是害臊了。”她这一忸怩,努尔哈赤是更有把握了。
“琉璃。”塔世克催促着。
“那好吧,这可是你老人家命我的喔。”说罢,琉璃便缓缓地放下了手袖,再轻轻
抬起了她的精心杰作——死白的脸、似猴般的腮红、还有刻意加厚加大的唇片……尤其那没推匀的粉块,
还不时随着琉璃脸上的表情,一片、一坨地掉个不停……
唉呀!努尔哈赤当场倒吸了口气。
“这……这……这……这是怎么搞的?!”塔世克的结巴,泰半是因为过度惊吓。
“爹不是说盛装吗?我还特地画上了胭脂呢!”看着众人错愕的模样,琉璃仍镇定地使着天真的表情说着。
“琉璃,你真糟蹋了这些胭脂水粉哪!炳哈哈……”—旁的姐妹们都笑得失了端庄。除了査茵例外。
“金公子,失礼了。”塔世克是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金公子,失礼了。”塔世克是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琉璃”……她那长相,叫媒婆才适宜嘛!”努尔哈赤是失望顶。
“琉璃,我们走!”因心疼琉璃而生起愤怒的査茵,顾不得众人的错愕,迅速地拉起了琉璃的手,快步地走出了众人的讪笑声。
媒婆?!本来自鸣得意的琉璃,在听到这句“恭维”后,顿时心底升起一丝浅浅淡淡的失落……就如同,就如同,她总是送掉了的华服,明知不能拥有却又百般不舍。
唉!为了女人的尊严,琉璃头一回觉得,她牺牲了好多好多……
脚步声阵阵传来!除了急促外,还有明显的怒潮澎湃。
“姐,爹来了说我不在。”刚闯了祸的琉璃,自然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什么?”査茵没反应过来。
“小姐,你要溜,也得给我洗掉这花脸才溜嘛!”塔世克眼明手快于一把揪住了琉璃的衣领,说得一副咬牙切齿。
“嫌丢脸丢得还不够,还要去外头宣扬宣扬哪!”
“是你要我打扮的嘛!”琉璃硬拗着。“对吧,査茵。”
“是呀,爹,早叫你别让琉璃穿金戴玉的,分明是整她嘛!”査茵觉得琉璃率性的打扮其实也有她的味道!
“该是她故意整我的吧!哼,坏了我的大事。”
“没那么严重啦!不这是见个客而已。”査茵觉得老爹太言过其实了。
“见客?”突然,琉璃那向来精准无比的第六感,又倏地冲上心坎。“爹,你——你想把査茵许配给那位金公子?!”
“爹——”査茵睁大了眼,满是惊慌。
“没……没的事……”
“琉璃的直觉不会错的!”査茵自小就知晓琉璃这与生俱来的天赋,虽然有时是来的零零落落、片段支离,但,事后应验都准确无比。
“就算是吧,人家金公子的条件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
“不!不会!”琉璃脑海中有些许模糊的画面出现了。“査茵要嫁的人不是他。”
“当然不能是他!他长得又凶、又骄慢。”査茵对努尔哈赤的感觉就是“害怕”二字而已。
“我看也不会是他了!人家早被琉璃那花脸给吓出大门外去了。”这一提,塔世克又是一阵沮丧。
“怎么,他走了?”不知怎地,琉璃有一丝的怅然失落涌起。
“是呀!人家宁愿冒着让黑冢堡洗劫的危险,在外投宿客栈,也不想在此让你那花脸虐待眼睛。”
“洗劫?”琉璃的眼皮顿时跳了一下。
一整天下来,她都为此而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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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赫图阿拉,暑气渐消。
但是,琉璃还是睡不着,在回廊外的花园内发着呆。
“这么晚不睡觉?”査茵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的身后。
“呼!是你呀!吓我一跳。”
“怎么?该不会是内疚吧?”
“我有什么好内疚的?”琉璃有些心虚,以为査茵看穿了她的心思。
“坏了我的婚事呀!”査茵是闹着她玩的。
“那是善事一桩哪!”琉璃暗自吁了一口气。
“嗯,这倒也是,活该那位姓金的,早晚让黑冢堡的人给绑了去。”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査茵这一说,正巧就扎了琉璃的心窝一记。
“毕竟——人家是老爹的客人哦,要真这样,也交代不过去喔。”琉璃吞吐地自言自语。
“要不,咱们这就去探一探,也好放心哪——”査茵其实早有此意。
“这也好!说走就走。”琉璃倏地跳了起来,并拿出了置于房中的长剑,拉起了査茵就往门外跑。
但,才到门口,琉璃这才想起什么似地停下了脚,面带疑惑地盯着査茵瞧。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管闲事?”琉璃心知有异,因为以往,“管闲事”是査茵最常用来数落她的话语。“该不会——你真想嫁给那姓金的?”
“呸呸呸,那姓金的有啥好?还不如他身旁的那位侍卫呢!”一个情急,査茵露了口风。
“喔,原来是侍卫呀!”
“完颜琉璃,你好讨厌哪!”
羞红了脸的査茵索性追打着琉璃,而在这片笑闹奔跑中,琉璃察觉了自己竟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
“还要多远呀?”査茵是完全没功夫底子,这一路上跑来,对她是挺吃力的。
“就在前面了。”
琉璃因为自小就喜欢同塔世克学功夫,所以,自然练就了一身耐力、敏锐。就如此刻,她放慢了脚步,并仔细观察着周遭的一举一动。
“谁?”琉璃发现前方有个黑影扛着一袋东西掠过。
“看!这是什么?”査茵拾起了那黑影不小心掉落的牌子。
“一只老鹰?”琉璃霎时觉得眼熟,“是他?!”琉璃想到了那夜,努尔哈赤遗落的短匕上还刻有鹰的图案。
“谁?”査茵不解。
琉璃没心思回答,只当下决定要跟过去看看。“査茵,前面不远有我们的岗哨,你速速跑去,要他们向爹通报说金公子出事了。”
“那你呢?”査茵慌了手脚。
“我先赶过去。”不待语毕,琉璃就使着她擅长的轻功,“呼——”地一下就失了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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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觉得眼前的黑暗就快要将他吞没……
这是怎么回事?他只记得他才刚要和衣就寝,就突然一阵晕眩——然后就失了知觉。
等他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全身赤果且瘫痪地,让人扔在地底下一处被荒烟蔓草遮盖住的洞穴里,除了仰头见得着的皎洁明月外,就只剩四周的堆堆白骨了。
“是谁存心要置我于死地?”努尔哈赤的直觉便是如此。“知道我身分与行踪的只有扬古和完颜塔世克——塔世克?”
征战多年,努尔哈赤深知自己树敌众多,而此中,当然也包括了一些表面臣服于他、但私底下却蠢蠢欲动的野心家。
“不会吧!我了解塔世克的呀。”努尔哈赤摇着头,百思不解。
癘窸窣窣、窸窸窣窣——草丛中传来阵阵的脚步声,越靠越近。
“有人?”努尔哈赤还不确定来者是友是敌。
“喂,姓金的!”琉璃往四下探寻着,“你在这儿吗?还是死了?”
无聊,人死了还能回话吗?琉璃槌了自个儿头一下,嘟哝说着。
“好像是找我的。”努尔哈赤大喜望外,“喂,我在这儿呀!”琉璃听见了!三步并两步地朝声音处而去。
“你说话呀!我才找得到你嘛!”其实琉璃已快到那泥洞了。
“什么?!你是个女的!”努尔哈赤一想到自己此刻是全身赤果,不禁大惊失色地说:“不!你别过来,千万别过来呀!”
“什么?你还敢挑剔我?真不识好歹。”气归气,向来侠骨心肠的琉璃,还是救人要紧。
“你会后悔的,别怪我没事先警告你。”
“没见过哪个男人像你这么婆婆妈妈的,唉唷——”琉璃绊到了草丛里的大石头,顿时失了平衡,正巧就好死不死地,一脚跺进了让杂草覆盖了大半的洞口——
“碰——”来不及了!摔落在地的巨响,再配上惨叫的哀嚎,“唉呀……”
“小心哪……”努尔哈赤的话才随之落地。
“唉呀,痛死我了。”琉璃还在揉着她的脚踝。
“谁要你逞英雄。”黑暗中,努尔哈赤的声音听起来更显冰冷。
“喂,你怎么这么说?我这可是为了救……救……”琉璃定睛一看,眼前与她仅有咫尺距离的男子,怎么身上穿的衣服有点怪异?像是没穿一般的紧身透明……会不会是因为月光的关系?
“你听过气非礼勿视”四个字没有”努尔哈赤想,这女孩也真“敢”,竟然可以盯着个大男人的赤身,盯到让人浑身不自在。
“谁爱看哪
我只是觉得,你这身衣服看起来像是没穿——”琉璃越说越觉得怪,随即又看了看努尔哈赤的眼光……有愤怒……有懊恼……还有腼腆与羞赧。不会吧,莫非……
琉璃顿时瞠目张口:“你……你……”
“喂,我有先警告你的。”努尔哈赤着实也让琉璃的失措搞得发窘。
“你——嗯……嗯……”琉璃的表情像憋了啥似地,半天吭不出一句话来。
“想尖叫就尖叫吧!”努尔哈赤早料到会有这种结果。
“哈哈哈——”只是琉璃的反应大大不同。她没有尖叫失措,反倒以一种惊天动地的狂笑,抱着肚子滚在地上,笑到眼泪直流。
而这等举措,让努尔哈赤在错愕过后,更加怒火汹涌。
想他这等英雄,向来都是凛凛威风地受人跪拜仰望。男人震慑于他的权势和威严,女人则视他为天。而今日,他却被一个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野丫头,给当疯子讥笑到无法无天……努尔哈赤却只能板着脸、寒着脸、扭曲着脸……气得想拾起一旁的死人骨头,直接塞进那女孩的大嘴。
“对……对不起……我失礼了……”好一会儿,琉璃才喘着气、语气愧疚地说着。
努尔哈赤下说话,连瞄她一眼都不瞄。
“有些冷吧?这你先披上。”琉璃月兑下了自己斜披在身的披肩,递到了努尔哈赤的眼前。
努尔哈赤没理她,也没意思伸手拿。
“难道你想这模样让人救出去呀?我已经差人来找了。”琉璃知道,这男人是大男人的面子作祟。
丙然,她这一说,努尔哈赤再要强,也不想毁了他“鹰王”的形象。于是,故作勉强地扯过琉璃递来的披肩,一个俐落地围上了腰,遮了他的重要部位。
“其实,你也真够倒楣。”琉璃想缓一缓这紧绷的空气。“不但被黑冢堡洗劫,还差一点死在这儿没人知道。幸好是査茵担心你那侍卫的安危,我们这才会发现你让人绑到这儿来。”
“査茵,这名字有点耳熟,”努尔哈赤稍微想了下,“完颜査茵!塔世克最美的女儿。”他的记性一向没话说。
“我劝你别打歪主意!査茵不喜欢你。”
“她喜欢安费扬古?”努尔哈赤是“过耳不忘”。
“你怎么知道?”而琉璃则是“说了就忘”,忘了口风是自己泄漏的。
“告诉我有关黑冢堡的事。”努尔哈赤向来是有仇必报的。
于是,琉璃便把这阵子黑冢堡的种种恶行,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并且随时回答着努尔哈赤的问题。
“这么说来,不是黑冢堡太狡猾,就是完颜塔世克太无能了。”努尔哈赤的结论。
“不许你这样说我爹!”琉璃抗议着。
“什么,塔世克也是你爹?”努尔哈赤完全不记得,他有见过眼前的这位女子。
废话!琉璃白了他一眼,知道他就像所有的男人一样,只记得美丽出众的査茵姑娘。而这不就是她要的结果吗?怎么这一回,她不禁酸涩难言?
“我爹很尽力了,只是他太相信属下的判断,认为黑冢堡只是毫无组织的匪类罢
了。”琉璃索性转了话题。而她提到的这个属下,指的就是暗恋査茵的额图浑。
“难道不是吗?”努尔哈赤对琉璃的话感兴趣起来。
“我认为没那么简单。”琉璃的第六感再加上观察所得,她早就嗅出了某些异样的气味,只是塔世克总把她的话当屁,连闻都不肯。
“怎么说?”努尔哈赤不喜欢这女孩的长相,却爱听地那自信满满的语气。
“他们的消息太过灵通,每次总会在官兵追来之前就已无踪。我想,他们除了有内应之外,还有联络的巢穴在城中,而普通的匪类是不会如此大费周张的,除非——”
“他们另有图谋!”努尔哈赤接着说。
这个结论,顿时令他们两人同时有默契地对望着。
一股心有灵犀的悸动,在琉璃的心中爆开了……
而看着琉璃的努尔哈赤,也有了似曾相识的记忆窜动……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问着,“我见过你!你是……是……”
琉璃心口一紧,屏着气,深怕他想到了那夜她沐浴的一景。
“老大!你在哪里呀?”突来的呼喊打断了努尔哈赤的思绪。
“是扬古。”努尔哈赤知道该是出去的时候了。
丙然,没几下工夫,安费扬古就把努尔哈赤和琉璃全给拉了上来。而此刻,天已渐白。
“老大,你没事吧?”扬古愕然于努尔哈赤身围的披肩。
“没事。”努尔哈赤困窘地假咳了几声。
“琉璃,你吓死我了,还好我遇见安费扬古,要他来救你们。哇!你的披肩怎么……”査茵也愣住了。
“喔,他被洗劫一空了嘛!”琉璃扔下这句,便拉着査茵想走。
“喂,你叫她琉璃?”努尔哈赤问着査茵。
“有舍不对冯?”査茵是莫名其妙。
“你——真是那天的那位——媒婆?!”他看着琉璃又说:“难怪我老觉得你眼熟。”
“我不叫媒婆,我是完颜琉璃!”气不过的琉璃转身就走。
“这样漂亮些,”琉璃以为他是慧眼识英雌,谁知才这一想,努尔哈赤又接着说:“至少,比当那猴上脸的媒婆要美得多。”
“你——”可恶!琉璃忿忿地踩了一脚,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大哥,你这话太伤人了啦!”
“不会吧!我是在给她建议呀。”努尔哈赤不知自己哪里错了?
而正如此刻的査茵,心中也是满满疑惑——
“琉璃,有件事……我实在想问你……”査茵吞吞吐吐的。
“问哪。”爽快一向是琉璃的作风。
“你……把披风借人啦。”
“是啊!又怎样?”
“那……那你……不就表示什么都瞧见了吗!”
“査茵!”琉璃这才发觉被耍弄了,气的哇哇大叫。
“跟爹说去!要那金公子负责到底。”査茵是越说越有趣。
“你敢!”琉璃又羞又急,直追着跑在前头的査茵。
但,在这笑闹里,琉璃突然看见了脑海中……出现了一场极为盛大的婚礼。而婚礼里,有英姿勃勃的他,还有个红衣、红头纱的新娘子……
那会是谁?有没有可能是她琉璃?
这个突来的念头,霎时把琉璃的心神飞到半天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