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瑟提着行李离开时，柏家几名仆人都站在门口，看得出每个人脸上都是不舍。

“那我走了，你们保重。”颜瑟强笑。

“少女乃女乃……”周管家欲言又止。“您自个儿要小心。”

颜瑟拍拍他的肩。“我知道，好奸照顾老爷和大少爷。”

“是。”他过来接过她的行李。“我替您提上车，小纪在外头等。”

“谢谢！”

其实这么大的变化，前后不过才只是十几天的时间而已，非常突然，是以每个人都觉得难以接受。颜瑟知道她如此速战速决，不免显得绝情，但再犹疑不决，慢慢耗下去，也只是徒然浪费时间而已。

她坐上车，离开住了三年的柏宅。

***

颜瑟前两天就已经先和叔叔通过电话，说是要搬回来住一阵子。

但打从她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劲。“叔叔。”

“你回来了呀！”颜焕良脸上的笑容显得有点僵硬。“来，我们先把行李拿到楼上。”一面替她拎行李上楼。

两人经过厨房，颜瑟看见婶婶在厨房里炒菜。“婶婶。”她陪笑打声招呼。“我回来了。”

她婶婶从鼻孔里出声随便应了一声。

“瑟瑟的东西要放在哪一间？”颜焕良问。“是不是原来她住的那一间？”

“那间现在阿葳在住，你动她的东西，等她回来又要叫了！”她婶婶没好气地说。手上锅于铲子弄得锵锵作响，不像炒菜，倒是像打铁似的。

“那书房好了，我不是早就叫你把书房整理出来？”

她婶婶不客气地回嘴道：“你去看看，你儿子那一大堆电脑的东西都堆在那里，又是印表机、又是游戏机，我怎么知道要怎么收拾？等一下碰坏了，又要叫我买新的，要收你去收！”

颜瑟在一旁，听得尴尬万分。

颜焕良只得带颜瑟去小和室。“你先在这里睡，这两天你婶子忙，还没收拾好，过几天就把孩子们的书房整理出来给你住。”

她赶忙道：“没关系，这里就可以。”

“那你先休息一下，等会儿下来吃饭。”

颜瑟在小和室里坐了一会儿，隐隐约约还听到叔叔和婶婶有一句没一句地在吵嘴。“就这么忽然说要搬回来，我到哪里再去生一间空房间……”、“用书房？那你叫孩子们到哪里做功课？”、“离婚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事前也不先跟我们商量商量？叫什么自己人？”、“柏家不是盖房子的吗？哪有离个婚，连一间房子都没弄到手？还要回来住？”

她又羞又气，心烦意乱，当下拿了皮包下楼。说道：“叔叔，我约了人，先出去一下，不在家吃饭了！”便出去了。

人心现实。她心里不是不难过，怪谁？怪她自己。还不如柏树看得清楚，一早就提醒她。

颜瑟在一间咖啡厅坐下来静静心，决定今天就开始找房子。她想了几个地点，然后搭车到附近，一面自己找租屋的红条子，或者找最近的房屋仲介。

一连两天，她看了几间都不太满意，而且那些旧屋多半都要重新粉刷整理的，她又不想等。

直到第三天，她看到一栋六层楼的电梯公寓，虽是半旧不新，但好在是独栋的，户数一共也只有六户，单纯得多。

一楼是店面装潢，前院还有个小草圃，招牌上写着“礼纺工作室”。上面三楼的阳台上贴了一个大大的“租”字。

颜瑟喜欢这个环境，闹中取静，立刻便拨了电话过去。发现原来房东是位女士，姓罗，本人就住在二楼。她直接开了门，让颜瑟上楼去看屋子。

“其实这栋楼一二三层都是我的，所以算来只有四户人家，而这间本来也是我们自己在住，所以保持得很好。”罗芝红带着颜瑟看房间。“这些家具都是现成的，搬进来也不用添什么大东西，倒是可以省下一笔钱。”

房子虽然不很大，但颜瑟很满意，价格也合理，她决定租下来。

罗芝红问道：“颜小姐是一个人住？”

“是的。”

“你在哪里工作呢？”

“我现在没有工作。”

罗芝红一愣。

颜瑟忙道：“我……刚离婚，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付不出房租，我也有一些积蓄。”

“喔，你前夫有给赡养费吧！”罗芝红像是很了解似的，嘴角一牵。“那还算不错，算有良心的，比我前夫可好多了。”

“呃？”

罗芝红冷笑。“我前夫只给我一的烂债，所以我才把这一层租出去，好多一些收入。”

颜瑟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也许是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罗芝红很干脆地说道：“好，我租给你。你什么时候来签约？”

“现在就可以签了，租金和押金我待会儿到巷口的提款机去领给你。”颜瑟一面出示她的身分证。“这是我的证件。”

罗芝红看到她的配偶栏上还是填着柏树的名字，她看了她一眼。“柏树？结果他并不像一棵树可以让你依靠吗？”

“不。”颜瑟觉得有必要替柏树说句公道话。“其实他对我很好的。我们还没有去注销，是因为他出国去了。”她顿一顿，又自言自语。“不管怎样，从现在开始我打算自立自强，不想再倚靠任何人。”

罗芝红听了，微笑道：“喔？你是学什么的？想做什么？”

“我是学服装设计的。”

“不会吧！”罗芝红惊呼。“那你会不会正奸也是X大的？”

“是啊！我是X大服装设计系的。”颜瑟奇道。“你怎么知道？”

“国内大学里有服装设计系的就那么几所，猜对的命中率很高啦！”她笑，又道：“而且我也是X大的，算起来还是你学姊呢！”

颜瑟讶然失笑。“真的吗？那学姊也是服装设计系的吗？”

“不，我是商学系的。”罗芝红看着她说道。“不过呢，我正缺一位设计师。你对礼服设计在行吗？”

颜瑟有些难为情。“学姊，老实说，我一毕业就嫁人了，并没有什么工作经验。”

“这倒是其次。”罗芝红说道。“在台湾，礼服代工这一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穿了，还不是一个『抄』字。你别看那些婚纱店，店面一个比一个气派，其实要细看礼服，每家都差不多。”

“为什么？”颜瑟完全外行。当初她的礼服还是柏树从欧洲挑回来的。

“因为大家都是拿国外的型录来照着做啊！”她起身去拿了几本精美的礼服型录过来。“呐，你看，大家都是看这些。大一点的婚纱店还会让客人直接看型录挑，再交给我们来做。”

“那……那为什么还要请设计师？”她不解。

罗芝红叹道：“就是因为这种礼服大家都会做，婚纱店也精得很，把价格都压得很低，弄到后来，同业间只好削价竞争，简直毫无利润。”她道。“如果有设计师好歹可以多一些变化，修修改改又是一款新的。反正，再怎么抄，也一定要出一些别家没有的，这样才有竞争力。”

难怪人家都说，唯有智慧软体才真是值钱。设计就是软体。

罗芝红又道：“我想这样好了。反正你以后住在楼上，也很方便，我的礼服工作室就在一楼，地下室是仓库。”

颜瑟恍然大悟。“你是说一楼的『礼纺』是你开的？”

“是呀，待会儿我带你去参观一下。”罗芝红鼓励她。“女人呀，最终还是靠自己的好，男人说变就变，你怎么知道他下个月还会不会寄钱给你？所以，你有空时就不妨多画几张，拿给我看，我好歹在这行也混了十年，我们一起商量，可以用就用。至于薪资，就按件计酬好了。”

颜瑟反正也不缺钱用，也想重拾本行，心想不如乘此机会磨练一下，便答应下来。

“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搬进来？”

“就这几天。”

***

就这样，颜瑟总算安定下来。

她去买了一些彩笔和画纸，开始重拾以前所学。幸好在柏家时，当她闲来无事，也常会翻翻杂志，动手画画，所以虽然毕业了三年，但对于画设计图倒是不致太生疏。

有空她也常下楼到工作室去看看。

“礼纺”工作室从老板到裁缝清一色全是女人。颜瑟发现一群女人要是吱吱喳喳起来，那可真不得了。

什么家丑不可外扬？在这里，谁家老公小气、谁的公婆难侍候、谁的恶邻不讲理、谁的小孩不乖，全都可以摊出来大大方方的说，不愁没有同仇敌忾的伙伴。说穿了，还不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看来这年头当女人真是加倍辛苦。不但加班赶工贴补家用、回家还得侍候老的小的。相较之下，似乎只有颜瑟过得还算悠哉，了无牵挂。

颜瑟光听她们这些“家常便饭”的事，就觉得很是稀罕。想想自己结婚近三年，柏树从来没有为难过她。光看这一点，她就该感激涕零才对。

时间一久，大家混熟了，这些三姑六婆不免也开始对新成员颜瑟感到高度好奇。

“你老公对你不好？”终于有人发难。

“不，他对我满好的。”

“那是赚得下多？”

“呃……”颜瑟客气。“还过得去。”

“公公婆婆呢？不好相处？”

颜瑟据实以答。“我婆婆早就不在了……”

有人马上接道：“那太好了。”

颜瑟一愣，然后怔怔道：“我、我公公人也很好，很开朗。”

“啊，那一定外遇喽，跟老板娘的情形一样。老公在外头包二女乃，是不是？”

“呃？”颜瑟忙道：“不不不，没有，他没有。”

这下子，连这群愤世嫉俗的娘子军也都迷糊了。“那你到底为什么离婚？”

生活总要有些其他的吧？颜瑟真不知该如何解释她的心情，只得报以沉默微笑。

“啊，我知道了。”这里最年轻的裁缝师莉芬，慎重说道：“就是汤姆克鲁斯和妮可基熳离婚的时候有说……喔，还有很多大明星也是用这个理由……报纸上都有登……嗯，就是那个、那个『个性及生活上有难以沟通，且无法相容的歧异。』我记得好像都是这样写的。”

只听大伙儿轰然一笑。

但颜瑟却深表赞同，微笑道：“这是很重要的理由呀！夫妻两个人相处总要……”

没人听她说什么，大家只是笑个不停。

有的时候她也会怀疑，究竟是他们对伴侣的要求太低，还是她要求得太高？

不过颜瑟始终没有后悔离开生活优渥的柏家。

***

“什么？”柏林一回到家，就受到惊吓。“你们已经离婚了？”

柏树冷冷回道：“是，我本来想早点通知你，可是你老大神出鬼没，手机不开，所以我只好现在才向你报告。”

“大哥……”柏林垂头。“对下起，我……”

柏树叹了一口气。“算了，这又不是你的错。”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我的错，我没有好好珍惜她。”

“不能挽回吗？”

“我已经签字了。”

柏林忍不住气道：“喂，你怎么这样干脆呀？我以为你爱她，居然这样就放弃了！”

“我正是因为爱她，所以才答应她的要求。”柏树看着他。“但我没说我就此放弃她了。”

“我的老天。”柏林把脸埋在手心里。“离都离了，你还想怎样？”

“我还是会守在她身边，这一次，要让她真的爱上我。”柏树看着窗外。

天气愈来愈热，看见院子里的柯卡都懒洋洋的连他也有点懒，真想什么都不管，好好放松一下，睡个大头觉。

“我还是觉得你不该离婚。”柏林道。

柏树无奈地笑起来。“我觉得把全部抛开，没有包袱，一切重新再来，这样成功的机会大些。”

柏林不苟同地翻了一个白眼。

柏树犹自说：“虽然我爱瑟瑟，但说实在的，我并没有花很多心思在她身上，这些年来，我的心力全摆在公司，我以为只有工作上的成就才能证明我的价值，才算成功……一直到失去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对我的重要性。”他摇摇头。“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责怪瑟瑟，但是我却能了解，难怪她心里没有我，难怪她说这样不够……失去她，是我活该。”

柏林摊摊手。“好吧，奸吧，就算你现在知道后悔了，又该怎么办呢？”

“再把她追回来呀！”他说得理所当然。

“什么？”

柏树直视着他，眼神坚定。

“好吧，好吧！去追吧，去追吧！”柏林还是不住叹气。一时又想到还有一关呢！“对了，老爸什么时候回来？”

“明后天吧！”

柏林急得抓着头发。“什么？那怎么办？他要是发现他才去一趟西班牙，你们两个就已经离婚了，他肯定会气死的。”

“离婚的是我，又不是你，你紧张什么？”柏树瞪他一眼。“我自己会跟他说的。离都离了，难不成他要打死我吗？”

柏林急得跳脚。“话不是这么说，这么大的事……”

“你别管我的事了，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柏树问道。“你和平果没有问题吧？都解释清楚了？”

“嗯。”

“谈和了？”

“嗯。”柏林点头。“颜瑟也去跟她谈过了，那天我也看到她了。”

“那就好。”柏树又道。“平果很可爱，你这次要好好把握。”

丙然，等柏新民回来，一听儿子媳妇居然闪电离婚，气得跳脚。

“到底为什么要离婚？”他暴跳如雷。“你说，是为什么？是你在外头招惹了别的女人，还是瑟瑟勾搭上别的男人？”

柏树平静道：“都不是。”

“那好好的，离什么婚？”

“换一下心情。”柏树不想让颜瑟受到责难，所以只道。“给彼此一点时间想一想。”

柏新民愣在当场。“嗄？想什么？”半晌，他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怒道：“想找死啊？是谁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心情不好就说要离婚？”

“是我，可以吧！”柏树冶冶道。“离婚是我提出来的。”

柏新民知道柏树一定是为了护着颜瑟才这么说，但又无可奈何，只得喝问：“那是谁准的？谁准的？”

柏树平心静气地说道：“老爸，我和瑟瑟两个人都成年了，不管在一起还是分开，都不用谁来批准。”

柏父又一怔，恨声道：“那见证人是谁？我要把他们抓来打死。夫妻只有劝合，哪有人劝离，还从旁协助签字，简直不可原谅！”

柏林在一旁听着，不由得笑了起来。哪有这样的？儿子媳妇是当事人舍不得打，只好打人家见证人出气。

不知死活，还敢笑？柏新民先是回头瞪那个发笑的柏林，然后再问：“那颜瑟现在住哪儿？她叔叔家？”

柏树道：“不，她前两天自己搬出来住了。她留了电话地址给我。”

柏父忙道：“那好，天天送一打玫瑰上去，不怕她不回心转意。”

现在哪还有人用这一套？八百年前的招式了。柏林刚要噗哧笑出来，马上又忍住，假装不停咳嗽。

柏父一向比较偏疼柏树，这下子有气无处发，一看柏林在一旁不住偷笑，骂道：“你还笑，你事先知道为什么下发个电报通知我？好歹让我来劝劝颜瑟，事情就不会闹成这样了。”

“我事前也不知道呀！”柏林喊冤。

“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柏新民指着他的鼻子，臭骂道。“所以我说你一点用都没有！”

柏林抱怨。“老爸每次都迁怒到我身上来。”

“老爸。”柏树也劝道。“这是我的事，关柏林什么事？你别又骂他。”

“哼，你们两个没一个是好东西，全是惹祸精、败家子！最好都给我滚出去算了，省得我看了就有气。”柏新民气冲冲地上楼去。“我迟早给你们两个活活气死！”

兄弟对看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

那天晚上，颜瑟接到柏树的电话。

“你好吗？”

“柏树！你回来了？”颜瑟听到他的声音觉得意外又高兴。

“嗯，你住的地方还好吗？”柏树不放心地说道。“我说要帮你找房子，你又不肯，结果又这么急着搬出来，匆匆忙忙能找到好房子吗？现在怎么样，住得习惯吗？”

颜瑟忙道：“我的运气不错，这间房子很好，真的，你不要担心。”

“缺不缺什么？”

“不缺。这里一应俱全，连家具都是现成的呢！”

“嗯，那就好。范律师说你还开始工作，当起设计师了，是不是？”

颜瑟笑。“也不算是什么工作啦！只是碰巧遇到一位学姊，她有一间礼服工作室，我不过是在那里跟着学习而已。”只听她嘻嘻笑道。“噢，对了，她也是我的房东，工作室就在楼下，我上班只要下楼就好了呢！”

“真的，那倒方便。”

“你好吗？柏树。”颜瑟握着话筒，犹疑了一会儿。“爸爸好吗？他回来了吧……他是不是很生气？”

柏树装出千在乎的口气。“你放心。老爸他就是那个样，气一气、骂一骂，过会儿就没事了。”

“对不起。”颜瑟想柏树首当其冲，肯定被父亲叮得满头包。

柏树笑笑。“没事。柏林正好也回来，你也知道，老爸每回骂着骂着就会骂到他身上去了，倒是替我分担不少。”

颜瑟还是感到抱歉。

“你在干么？”柏树故意跟她聊些别的。

“画画呀！”

他故意道：“啊，这么晚了还在加班忙工作。”

“讨厌！”她笑。

“不过如果工作愉快，辛苦一点也值得。”

“嗯，我也是这么想。而且我还有很多事要学，忙一点也没什么不好，不像以前每天早上起床，我都不知道这一天要做什么好……”颜瑟一时觉得好像说错话了，忙道：“啊，我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心。”

柏树说道：“不，你说的有道理。一个人总是要有点寄托，不然白天晚上时间这么长要怎么过呢？”

她应着。“嗯。”

“你现在觉得充实愉快就好，我看着也替你高兴。”

“谢谢。”

他一笑。“好了，早点睡吧！不吵你了。”

颜瑟柔声道：“那你也早点休息。拜拜。”

她轻轻挂上了电话，不禁松了一口气。幸好，柏树仍然友好温暖。看样子，他们之间还是做得成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