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婚吧!”
妻子冷不防说出这一句惊人话语,让生性寡言的周显天为之一震,错愕得犹如晴天霹雳,木讷地僵着身子,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向来开朗的妻子渐渐没了笑容,脸上洋溢的幸福光芒慢慢黯淡了,常常落寞地坐在阳台,远眺天际白云兴叹。
她是那么的阳光,充满永无止境的朝气,一双活灵活现的眼睛像会说话似的,让人感觉到这世上多么美好,活着是一件多么可喜的事。
可是曾经开怀搂着他手臂,那个带笑大喊“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的女人已经不见了,换来的是一具不再欢笑的躯壳。
他做了什么?
或者说他少做了什么?
为什么他会让深爱的妻子有着如此悲伤的表情,发红的眼眶蓄着隐忍的泪水?她盈盈泪光刺痛着他不知所措的心。
他是个失败的丈夫!他心痛地想。
“我们再谈一谈好吗?不要急着决定我们的未来。”他想捉住她,却觉得她离他好远。
周显天放下手中的报纸,依照习惯对折,平整地放在餐桌旁。
“不是我不愿意谈,而是我不想我们的婚姻走到最后,我会恨你。”在未彼此憎恨前画下句点,对谁都好。
“恨?”他涩然垂目。
“放手好吗?我们真的走不下去了。”她好累,好想逃开这一切。
家大业大的周家对她而言是巨大而华丽的牢笼,她是天空自由飞翔的小麻雀,只是短暂地迷了路,住进有人喂食的笼子,但这终究不是属于她的世界。
铁木兰想着自己刚从高职毕业时,因为没有工作经验,所以看到一张应征女仆的红单子就来了,而且胜任愉快。
只是她没想到会遇到这家的大少爷,和他相恋,甚至步入礼堂。
周家没有所谓的门户之见,也乐见成就一桩好事,他们展开双臂欢迎她成为周家的一份子,真心地把她当自己人疼爱。
可是什么也不能做的贵妇生活太痛苦了,以前一起工作的仆人朋友也因她的身分渐渐疏远,她守着空荡荡的屋子,无人可以说话。
日子变得好漫长,无聊又无趣,让闲不下来的她快闷出病来。
但让她提出离婚的原因其实是—
“你不爱我了吗?”周显天语涩地问出心口的痛。
她一听,眼泪哗地流下。“不,我还是很爱你,你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不是身边有其它的男人?”比他更好,更懂得照顾她的好男人。
铁木兰头摇得凶,泪水纷落。“我爱你,显天,没有人能取代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他是她心中无所不能的神,她谦逊有礼的少爷,以及深情不悔的男人。
离开不是因为不爱了,是爱得太深,不得不从他的身侧走开。
“既然不是不爱了,为什么不再试一试,我们的婚姻让你这么无法忍受吗?”他的妻子,他钟爱的小茉莉。
周显天永远记得见到妻子的第一眼,她像是一朵淡白小花,笑着在花园浇花,阳光透过水柱洒在她身上,他彷佛看到一位花仙子,挥动薄翼扑进他心窝。
那一眼他便爱上她,用着笨拙的方法追求她。
“我配不上你。”一句话道出铁木兰心里的委屈。
他沉郁的脸上浮现怒气,“是谁又说了不中听的流言蜚语?我不是告诉过你,不用管别人怎么想,他们没办法替我们过日子。”
那些碎嘴的外人,他们夫妻感情甚笃又碍了他们什么事,老是阴魂不散地说长道短,破坏两人和谐的生活。
周显天气旁人的无事生非、爱嚼舌根,同时也心疼妻子。她太容易受人影响,一钻进牛角尖就走不出来。
“一斤高丽菜多少钱?”她突然冒出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嗄?!”他怔住。
铁木兰笑得很无奈地拭去眼角泪滴,“听不懂是不是?我也一样搞不清楚为什么几颗石头串在一起,便是吓死人的天价!什么红宝石的硬度,一颗钻石要切割几面才能显出它的价值……”
少女乃女乃的生活不如想象中的快活,每次他带她一起出席拍卖会,或是上流社会宴会,总会听到不绝于耳的冷嘲热讽,取笑她是带不出门的乡巴佬。
一次两次她还能忍受,笑笑地当作没听见,只要丈夫爱她,她便拥有天下无敌的幸福。
但是面对一次比一次更恶毒的言语攻讦,甚至堂而皇之嘲笑她是上不了面的野麻雀,她的心破洞了,再也笑不出来。
爱他就是要适应他的世界,她很努力要追上他的脚步,让他以妻为荣。
“当你们高谈阔论股票跌了几成,国际黄金市场又涨了多少,英语、德语、法语、日语满天飞时,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能配合着干笑,假装你们说的内容很有趣。”而她是最不会作假的人。
“你从未对我说起这些事。”原来她有这么多心结,他却看不出她在求救。
她苦笑地握住他温暖的大手,“我出身本来就不好,书也读得不多,怎么可能跟得上你们的程度,我不说是不想让你为难。”
他的事业不得不和商场人士应酬,往来密切,彼此交流商业信息,出席各大宴会是例行常事,身为一个无法在事业上帮助他的妻子,除了不拖累他外,怎能要求他为她留在家里,当一对寻常夫妻。
“是我太失职了,没体谅到你的心情。”他好惭愧,连该体贴最亲近的枕边人都忽略了。
铁木兰强忍着伤心安慰他,“不是谁的错,是我们不适合在一起。”
“兰儿……”他心痛地想抱紧她,却又不敢造次。
越爱她就越无力,浮啊沉沉的,像得了重感冒,眼前是一片看不见前方的白。
“离开你就不会再有人笑你娶了个没见识的老婆,你也可以有面子,不必因为我而丢脸。”她要他过得更好,在没有她之后。
“我不觉得丢脸,有你,我才有笑容。”她是他的阳光。
周显天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生活规律得一成不变,枯燥乏味地做着反复的事,每件事都按部就班,一板一眼,不曾乱过。
他是那种令人恨得牙痒痒的天之骄子,一出生便是衔着金汤匙,从小到大没看他安排时间读书,可是每一次考试随便念念都是第一名。
从求学到就业都是一帆风顺,甚至还谈了几段顺其自然的感情,无波无浪地平顺了二十七年。
直到他遇到爱笑的妻子。
谈了两年恋爱,结婚一年,原以为会顺顺利利到白头,谁知无端风浪会在此时掀起。
“可是,我很不快乐。”
“不快乐?!”闻言,他的心像插上一把刀,痛得他呼吸一滞。
“老公……不,是显天,就让我们的婚姻到此为止吧,放开手,让我们各自追寻快乐。”这是她最后一次喊他老公了,以后他们就是两条没交集的并行线。
寻找快乐……周显天面容沉痛的一点头,“好,我们离婚。”
不是不爱她,而是让她……快乐。
棒日,他们找来律师。
虽然舍不得,痛苦万分,他们还是在相爱的时候,决定离婚。
“太多了,我不能要。”她有手有脚,可以养活自己。
“你要是不同意,这张离婚协议书就作废。”他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让她衣食无缺,免为生活奔波。
她迟疑了一下,“减半好不好?这是你辛苦赚来的钱,我拿多了心不安。”
会嫌赡养费太多了,本性善良的铁木兰是有史以来第一人。
对她来说,这毕竟是离婚又不是敛财。
“我坚持,而且法律规定,夫妻财产共有制,就算你拿走了我一半财产也不为过。”只要她肯收,再多他也给得起。
“这……”铁木兰好为难。如果可以让她选择,她一毛钱也不要。
他是那么优秀,却因为她有了离婚纪录,人生染上了污点,她都已经很对不起他了,怎好再拿他的钱?
“如果你不拿,协议书上就不会有我的签名。”周显天半带威胁地说,其实是舍不得她离开。
“显天……”她捂着唇,哭了出来。
一见妻子落泪,他心疼不已地抱着她轻哄,“就算让我安心好不好?不能在你身边照顾你,我会很担心、很担心你……”
一旁的律师陈启文挪了挪镜框,有些鼻酸。他没见过一对即将离婚的夫妻还这么恩爱,难舍难分地只为对方着想。
他不懂他们为何要离婚,既然相爱,为什么走到令人心痛的这一步?
可他是一名形象公正的律师,不好过问人家夫妻的家务事,不得不分开一定有他们的难处,婚姻不全然是幸福的保证。
“……不能亏待自己,作息要正常,天凉了要穿衣,饿了就要吃,不许忍,每天要开开心心,像结婚以前那样的笑着。”好舍不得他的挚爱。
“嗯!你也要记得用餐,你的肠胃不好,老是胃痛,外面的东西不新鲜,尽量回家吃金嫂煮的菜。”她再也不能陪他熬夜,煮宵夜喂他的胃了。
两人情深意重的相互叮嘱,挂怀着彼此,一点也不像要离婚的夫妻。
但是在蒙胧的泪眼中,爱未消退的有情人仍忍着割心之痛,由律师见证,在一式两份的离婚协议书上签名。
不过对周显天而言,这不是两人关系的结束,而是再一次相爱的契机,他要改变自己,再追求她一次,让她重新成为他的妻子。
在陈律师先行离开后,他交代说:“待会我会先到公司开会,你等我回来,我再送你回岳母那里。”他不会让她独自一人回去。
铁木兰没回答,笑着推推他。“快去吧!别让其它人等你。”
“一定要等我,听到了没?”她的笑好飘忽,像是离他越来越远。
“显天,我爱你。”好爱好爱你。
“我也爱你,兰儿。”他的天使。
时间是无情的杀手,总是催促情人的分离,纵使不舍,还是推着人往前走,走向未知的另一端。
拿了钥匙,周显天走到门边,他停顿了一下,回头看看“前妻”,眼眶酸涩得几乎看不清她娇妍俏丽的容颜。
蓦地,泪流不止的铁木兰奔向他,像是无法呼吸地紧紧抱住他。
“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点就好,我……好温暖的怀抱……”再也不是她的了。
“兰儿……”
仰起头,她努力笑着祝福他,“要幸福喔!不要在同一块石头跌两次跤。”
因为不舍,才必须放手。
铁木兰面带微笑地送“前夫”出门,挥动的手直到见不到车子仍不肯放下,笑得越灿烂,脸上的泪水也流得越多。
饼了一会,她拖了一个行李箱走出周宅。
回过头,她看了看住了三年的大房子,笑意渐淡,签下离婚协议书的她没有再回头,勇敢地走向阳光洒落的地平线。
“女乃女乃,我要吃叭噗,那个看起来很好吃。”
台北郊区的小小区旁,一座适合亲子同游的人造森林公园,有着健康步道、滑水道、秋千和数字溜滑梯等公共设施,不时可见到三三两两的父母带着孩子在此游玩。
因为附近环境优美,常有游客逗留拍照,因此衍生了摊贩文化,每到例假日,公园前总有几摊小吃贩,喝着孩子们买些热狗、可乐。
这时候,是下午三、四点左右,一位穿着典雅和服的老妇牵着一名年约五岁的男童,有说有笑地从不远处走来。
嘴馋的孩子一见到新奇事物,便惊喜地放开女乃女乃的手,兴奋中又带着一丝早熟的懂事,跑了两步又停下来等缓步慢行的女乃女乃,重新牵起她的手不敢走快。
“你不是刚吃过物部婆婆做的梅子布丁,小肚子还装得下吗?”老女乃女乃取出素白帕子,轻擦孙子额头的汗水。
“我正在发育嘛,消化很好,再吃十个……”他偏头想了下,好像有点贪心,就把张开的十根手指头缩回五根,又弯折两根小手指。“三球,我吃三球就好。”
她模模孙子的头,慈蔼地笑了笑。“只能吃一球,要不然会闹肚子疼。”
“一球呀!”他有些失望,但聊胜于无,勉强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