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好渴!
黎湘南半夜醒来,喉咙一阵刺痛,火烧似的又干又涩。屋里一片漆黑,她模索着到厨房,忘了可以开灯。
喝过开水,喉咙还是火烧般的涩痛,她模索着想开冰箱找出冰块,却构不到冷冻库的把手。
奇怪!怎么会这样?冰箱怎么突然变高了?
不只是这样,还有桌椅、洗脸台,甚至马桶,都突然变大变高了!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她走进浴室,打开灯,搬了张凳子,踩在上头,突然听见客厅传来低低碎碎的说话声。她倾头仔细听,认出那是她父亲和许医师的声音。许医师是他们的家庭医生,今天晚上她感冒不舒服,她父亲请他过来替她看病的.
可是不对啊--黎湘南神情一呆,那是几岁的事了?她转向镜子,猛然又是怔吓一跳。镜子里的女孩是谁?那个人不是她--
不!她在对着她笑呢!黎湘南揉揉眼睛,看清楚了。镜子里的女孩子眼熟……对!那是她自己没错!十一岁时的她……
可是怎么……黎湘南低头看看自己,抬手抬脚,惊讶不已。客厅猛然传来一阵激烈的吼叫声:
“不!你绝对不能告诉她!我绝不许你告诉她!”
黎湘南吓了一跳,险些跌下凳子。她跳下凳子,跌跌撞撞走向客厅。她觉得头好昏,全身都在发热。
客厅里坐着她父亲和许医生。灯没有开,窗帘又拉上,整个客厅笼罩在一片黑暗中,除了门口那一盞微弱的五烛光。
她听见许医师正低低地向她父亲说:
“……总不能永远瞒着她吧?她长大了还是会知道。她几岁了?十一岁了吧?与其将来她自己发现,倒不如趁早告诉她,免得将来不好疏导。”
“没有必要让她知道,我会一直将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
“那么竹筠呢?她也是吗?”
沉默了一会,她才听见她父亲的声音再度响起。
“她并不知道。”
“不知道?”许医师的声音掠开一丝讶异。“你是说,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她一直以为湘南是她的--”
黎湘南听见许医师提到她的名字,不由得朝他望了一眼,就着五烛光微弱的明亮,看到许医师的脸像吞了几颗大鸡蛋般那样地古怪有趣。
说真的,刚刚她父亲和许医师说的话,她听得一头雾水,似懂非懂,脑子乱糟糟的。她只觉得头好昏,全身都在发热,很想叫他们全都住口,不要再说话了,可是她听到许医师又说:
“你怎么可以如此?瞒了她这么久?十来年了!你怎么这么忍心!竹筠她一直以为湘南是--”
许医师的口气气急败坏,似乎在恼怒什么。黎湘南歪着脑袋看着他,不明白他在生什么气。
“一开始既然瞒着她,就没有必要再告诉她了。”她父亲的态度显得很冷静。黎湘南歪着另一边脑袋,看着她父亲。
“这不行--”许医师不同意。
“绝对行!”黎湘南发现她父亲的态度显得很坚決。“替竹筠接生的医生已经过世,病历表和户籍上都是记載湘南是我亲生的女儿;只要你不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北潇,你这是何苦!收养和亲生有什么差别?你还是一样爱她啊!我真不懂,一开始你为什么就要那么做!用钱买通医生,把无依的少女难产倖存下的婴孩顶冒自己夭折的孩子--你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我真是不懂你这么做的理由!”
“你想知道?”
“当然。”又沉默了半晌,然后黎北潇低低的嗓音又响起,在暗夜里竟形成了一种魔力,催眠着客厅里其他的人。
“说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渴望,想将她留在身边。那种感情很难说明白,远超过我对竹筠……”
“可是她那时还只是个婴孩!”
“是啊,可是她慢慢会长大。”
“北潇,你该不会是……”许医师欲言又止。“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的女儿,是不能够--”
“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北潇,你千万不能一意孤行--”
许医师的话讲到一半就打住。黎湘南在一旁看着,只见她父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光亮,但却冷徹如冰。她见许医师在她父亲注视下,头一垂,叹口气说:
“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当然是站在你这一边;但你要好好想想,这对竹筠来说毕竟不公平。还有将来湘南长大了,如果知道你对她……你想她心里会怎么想?再说,法律上、形式上,甚至感情上,她永远只是你的女儿,你永远也跨越不了那道鸿沟。”
“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渴望她留在我身边。但我怕,我真的怕--”
声音顫抖又恐惧,久久才平复。“这样就好。让她永远以为她是我的女儿,我的亲生女儿,我才能抑制自己。你知道我一向狂狷。定律是人造的,为什么不能突破?但湘南……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北潇……”许医师轻轻拍拍黎北潇。
“爸……”黎湘南跌跌撞撞出来。
“湘南!”黎北潇和许医师同时大吃一惊。
黎湘南软偎在黎北潇胸膛,口齒不清,喃喃说着:
“爸,我头好昏,身体好热……”
黎北潇以脸颊偎触她的额头,拍拍她说:
“你感冒了,应该在床上躺着,怎么跑出来了?”
“我口渴。”
“湘南,你怎么不乖乖在床上躺着?”黎湘南只见眼前出现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
她记得他,他是许医师许叔叔没错,但他不是在两年前移民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小心开车,我带湘南进去睡了。”黎北潇说。
黎湘南搂着黎北潇的脖子,依偎在他怀里,只觉得头好昏好昏……
黎北潇将她抱到床上躺着,帮她蓋好被,亲亲她的脸颊,有些担心地问:
“刚刚我和许叔叔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嗯!”黎湘南怯怯地点头。发烧的关系,满脸红通通的。她怯怯地说:“可是我全都听不懂。我的头好昏。爸,我的头是不是烧坏了?我发现屋里的东西都变得好高,好大,我都搆不到了。”
“傻瓜!那是因为你感冒缩水了。”她父亲欢欣地微笑。
那笑脸越扩越大,越扩越模糊,黎湘南伸手想抓--妈妈!妈妈在那里?镜子里那个女孩一直在对着她笑--笑,笑,十一岁的她越来越远了……
***
黎湘南醒来时,天仍然黑着,房间里仍然很暗。她发现她母亲坐在她床边啜泣,拚命吸着鼻,哭得非常伤心。
“妈,你怎么了?”黎湘南开口说,发现她嗓子哑了,喉嚨一阵刺痛,火烧似的又干又涩。
“湘南!嗚……”她母亲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迳地哭。
“妈--”开口喉咙就一阵刺痛。
黎湘南挣扎着起床,她母亲还在哭。
“妈,到底怎么回事?”
“湘南,你要跟你爸爸还是跟我?”她母亲擦掉眼泪,腫着眼问。
“我不懂。到底怎么回事?”黎湘南疑惑地说。
“我決定跟你爸爸离婚了。”
“什么?不--”
她抓住她母亲,却赫然发现她抓的是黎北潇的手。
“你为什么要跟她离婚?为什么?”她不停地质问他,而他却是一脸痛苦的神色。
“你知道为什么的!你知道的!我不得不……”他激动地用力搂抱着她,几乎令她不能呼吸。她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一直摇头说不要……
不要!不要!你为什么要跟她离婚?她挣月兑出他的拥抱,一直摇头后退,身子突然一倾,一脚坠入黑暗的淵洞里……
“啊--”她大叫一声,看见黎北潇伏在光亮的洞口向下俯视;光亮越来越小,他的脸也越来越远,而她一直摔往深深的淵洞里……
“啊--”她又大叫一声,猛然睁开眼,看见黎北潇朝她俯望而来的脸庞。
“别怕!我在这里!”黎北潇急忙握住她的手,柔声说:“做恶梦了?看你睡得很不安稳,流了一身汗。”
黎湘南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原来是梦!
“怎么不说话?”黎北潇担心地问,捧着她的手在嘴边轻轻吻着。
“你还记得那个许叔叔吗?”黎湘南极突然地问。
“怎么突然提起他?”
“我梦见他了。那个晚上,你们在客厅里说的话……”
“湘南!”黎北潇声音微微发抖。
“那晚我记得我是感冒了,许叔叔来替我看病。后来我睡着了,半夜口渴起来喝水,看见你和许叔叔在客厅里压低了声音谈话。客厅里好暗,我不敢乱动。我想找妈,但妈出差去了……”
“湘南!”
“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当时我不太明白,但慢慢就懂了。我心里很难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很高兴……”
“湘南……”黎北潇声音暗哑,自始一直温柔地看着黎湘南。“你都知道了……”
“你知道我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但你一直没有说……”黎北潇将脸轻轻帖着黎湘南的手。
“你不应该跟她离婚的。”黎湘南叹了一口气。忧愁的神韻,霎时宛若二十七岁的成熟女人。
“你知道我必须跟她离婚的。”黎北潇眼底一抹痛苦又喜悦掺杂的颜色。“我无法按捺对你的感情。你应该明白,我从来不曾将你当作女儿看待,我……我……我爱你,我一直都只在乎你!”
是的,她太明白了。黎北潇养育她的方式,根本不是对待女儿的姿态,很小她就明白这点;在她的潜意识中,她也从未将他当作父亲看待。內心的秘密使她心理发展异常早熟。她知道那是不应该,因此拚命压抑着。直到黎北潇和萧竹筠离婚,她终于离家出走,消失了一个礼拜。
“告诉我,我亲生父母的事好吗?”黎湘南微微一笑。
“我也不清楚。”黎北潇握紧她的手说:“你母亲生你时,只像你现在这么大。她是孤单一个人,生了你之后,来不及看你一眼就死了。院方追查不到她的资料,后来我买通了医生,篡改病历,将你登录在你妈的名下。她生的孩子死了,但她不知道,一直以为你是她的亲生女儿。”
“你是说,我是个『父不详』的孩子?”
黎北潇表情为难,迟迟不肯回答。
黎湘南心里暗叹一声,又问:“我亲生母亲是什么样子?”
“长得跟你一模一样,白白净净,又可爱又惹人疼。”黎北潇微笑回答,轻轻吻了黎湘南。
然而黎湘南却沉默不语。黎北潇也陪着她默默无言,良久才问:
“能不能告诉我那一个星期你到那里去了?”
黎湘南愣了一下,又叹息了。
“我跑到山上去了,住在青年旅舍。”她说:“我想釐清我內心的纷乱,包括许多纠葛不清的感情,但却越理越乱。我对不起妈妈,只能拚命压抑自己,但我就是对不起她--”
“别再说了!”黎北潇对她温柔地吻了又吻。
“我一定会遭天譴--”黎湘南搂着黎北潇,哭了又哭。
“不会的!相信我,绝对不会!我爱你,爱你,爱你……”黎北潇一直在她耳边轻声呢喃着“爱你”。黎湘南泪中带笑,拉开床头的暗柜,取出一叠厚厚的信递给黎北潇说:
“从我十一岁那时开始,我就一直想对你说这句话,但我不敢,只敢这样愉愉告诉你。”
黎北潇一封封展开那些信,每一封都只是一连串惊心动魄的“爱你”,最上几封是用电脑打字的,楷体,七十二级的字。
“湘南!”黎北潇忘情动容,紧紧拥抱住黎湘南。
“求求你,不要离开我!”黎湘南反手紧抱着他,十分依恋不捨,情感完全表露。
“不会的!我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离开你!”黎北潇低低地倾诉承诺。
他们互相拥抱,在黑暗中轻轻吻着对方;灯光乍然亮起,萧竹筠呆站在门口,惨白着脸,彷若世界末日,又惊又怒,顫着声音说:
“你们在做什么?”
“妈!”黎湘南怔駭住了。
“你们--”
“竹筠,事情到这种地步了,我也不能再瞒着你--”黎北潇更加拥紧黎湘南,想稳住她的顫慄。“我爱湘南,我要永远跟她廝守在一块。”
“你说什么?她是你的女儿--”
“不!她不是!”黎北潇倏然打断她的话。“她不是我们的女儿,我从来就没有将她当作女儿看待。我爱她,我一直都爱她!”
“你说什么?湘南不是我的女儿?”萧竹筠瞪大眼睛,似乎受不了这个打击,身体摇摇欲坠。
“妈!”黎湘南抢过去想扶住她,但被她推开,跌到地上。
“走开!你不是我女儿!不是我女儿!不是我女儿!”
“不!不!不!不……”黎湘南摀着耳朵,拚命摇头。
黎北潇奔过去,搂着她,拚命安抚她说:
“湘南,你冷静点!别激动,湘南……”
“不--”黎湘南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怎么了?”黑暗中传来黎北潇焦急的声音,按着灯光一亮,他走到黎湘南床边坐着说:“我在隔壁听见你不停在叫喊,过来看看。做恶梦了?”
黎湘南征征望着他,冷汗流了一身,全身月兑了力似地,连说话都觉得困难。她头一低,发现黎北潇拖鞋都忘了穿。
原来刚刚梦里梦醒全都是梦!
现在是真正醒了吧?
她从床上坐起来,下巴搁在膝蓋上,蹙着眉不安地说:
“我梦见妈突然回来,看见……看见……她知道我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将我推开。一直嚷叫着我不是她女儿--”
“你想太多了。”黎北潇安慰她。
“我会遭天譴的!”
“我会陪你受天打雷劈。”
沉默的气氛不像在说情话,寂静得吓人。两个人,一个抵着下巴坐在床上,一个坐在床边,相对无言,却意在不言中。
那种交流相当微妙,他们周遭的空气也显得异样,情分子饱和,浓情无限。
“你真的不在乎?”良久,黎湘南开口问。
“在乎什么?”
“别人会怎么说,怎么想?那些闲言闲语和难堪的话,你真的都不在乎?”
“我只在乎你,你一直都知道的。”黎北潇笑了,笑得义气橫生。
黎湘南凝视着他,又呆楞良久,才喃喃自语:
“我一定会遭受天谴的,注定要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什么是永恒呢?上帝已经离得我好遥远……”
“那么,就让我们一起下地獄吧!”
灯光暗了,世界在迴旋,黎湘南只觉得眼前一黑,再次坠入黑暗的渊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