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晚宴过后好几天,萧竹筠一如平日干练的新女性,全心投注在工作上。她绝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抿紧的嘴、粉紫的唇膏勾勒出拒绝透露心事的线条。
“这下子看开了吧?”黎湘南半躺在萧竹筠臥房床上,看着她从里头的浴室出来。
“你在说什么?”萧竹筠走到化妆檯前坐下,对着镜子熟练地抹擦化妆水和眼、晚营养霜。
她双手中指熟练地由眼角朝鼻端的方向,轻轻按摩拍打两下,然后湊近镜子咧嘴一笑,随即好像满意地退开身子,拿起梳子慢慢梳理烫过的头发。
黎湘南抬起上半身看她母亲一眼,又懒懒地靠回去,说:
“那晚你也看到了,她根本不将你放在眼里,紧紧跟在爸爸身边,还对你笑得那个样子,根本是在向你示威。我就知道那女人邀请你去一定没存什么好心眼!我实在不懂,你一向那么精明能干,怎么她挖坑让你跳你就当真笨得往下跳!她们两根本是串通好的;两你居然还能没事人一样!”
“不然你说我该怎么样?”萧竹筠转身面对女儿。“我跟你爸爸已经离婚,他再娶了也是事实,我能又哭闹又上吊吗?”
“是不能。那你明知会有这种事发生,为什么还要接受邀请,让自己难堪?”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难堪的。”
“妈,拜托!你何必这样死要面子?当初你如果不管什么狗屁自尊骄傲的,你和爸就不会闹得非离婚不可!”黎湘南皱着眉,坐正身子。
萧竹筠静看了黎湘南半晌,转身面对镜子继续梳理头发,过了一会才说:“我承认,对你爸我还存有一点幻想--”她放下梳子,拢了拢头发,頹着身子说:“不过,你别误会。我跟他离婚时早就想开了,我们不适合当夫妻,成为朋友也许情況会比较好。那天晚上见面以后,更让我确定这种想法;只不过我没想到,他太太会对我的敌意那么深,而且那么明显。”
“那是当然的,你对她的地位仍有相当大的威胁。”黎湘南直视萧竹筠说:“你实在不应该跟爸离婚的。爸身边那些女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你,他那个后妻更不用提。你们两人真不该意气用事,就那样离婚了。”
“湘南,我说过多少次了?我跟你爸离婚不是爱面子,也不是意气用事。我们只是……只是夫妻之间的感情到了尽头,自然地分手而已。”
“算了,你别再骗我。虽然我认为爸背弃你,希望你不要再受困于对他的迷惑不捨,而辜负自己的青春,也希望你早日覓得佳缘;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够破镜重圆。依我看,爸对你的态度,那并不是不可能。你也这样希望吧?”
萧竹筠微笑摇头。那笑,并无被弃的淒楚落寞,反而盈溢一种了然。她走到床边,拉开被于稍微拍软,坐上床,将被子拉蓋到月复问,说:
“你不明白,你爸他并不爱我。老实说,这樁婚姻的结束,对我来说反而是一种解月兑。”
“可是你知道,爸根本也不受他那个后妻。”黎湘南淡淡地说,那世故早熟的淡漠,与她年龄完全不符。
萧竹筠再次微笑。她还是不了解这个女儿,对她失踪的那段时间和原因理由也感到困惑;但黎湘南不说,她便不问。她和黎湘南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母女,不如说是朋友。虽然她早忘记年轻时候的许多事情,但她知道,对黎湘南来说,那是很重要的,那种青春时期某种只属于自己的绝对的秘密。
曾有一段时间,她因黎北潇对黎湘南异常的寵爱而对她充满嫉妒和醋意。对自己的女儿吃醋和嫉妒令她觉得可叹可笑;慢慢的,她才以爱融恨,对女儿抢走丈夫对自己的寵爱感到释怀。
“对了,湘南!”黎湘南看萧竹筠准备就寢,关了灯正想离开臥室,萧竹筠叫住她说:“差点忘了告诉你,下星期我要出差到国外。本来是另一位同事要去,但她临时有事走不开,老板另行派我这个工作。”
“出差?多久?”黎湘南的反应不惊不慌。
“三个月。”
“三个月?唔,满久的。也许等你回来,都已经世界末日了。”
“别胡说!这几天你把东西准备好,我不在家的时候就到你爸那里住。”
“住爸那里?”黎湘南摇摇头。“妈,你有没有搞错?我去住爸那里,不被他那个后妻嫌才怪!”
“不要说这种孩子气的话。你一个人住,我不会放心。”
“要我去住爸那里,我会更不放心。”黎湘南双手插入口袋,头低了一低,半长不短的头发垂过脸庞。“你不知道,爸那个后妻的眼睛会射鏢,而且还是淬毒的;天天跟她相对,我不死也会重伤。”
“没那么严重。”萧竹筠忍住笑。黎湘南总会若无其事地说着深具嘲谑或讽刺的话,但她自己的态度却显得又冷又淡,有什么情绪反应全是别人的事。
“再说吧!”黎湘南掠掠头发,带上门离开。
接下来几天她们都没再提这件事。周五早晨,萧竹筠上班临出门前,提醒黎湘南说:
“湘南,我明天出国,你今天记得把该带的东西准备好,暂时搬到你爸爸那里住。”
“你跟爸提过了?”黎湘南未应答。
“我今天会跟他联絡。”
“那就不提了。你放心,我一个人不会有事。”
“不行,你一定得搬到你爸爸那里住,绝不能一个人住在这里。”
“妈!”
“不行!”萧竹筠坚決的态度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黎湘南没有再央求,反正到时天高皇帝远,地想怎么做,处处海阔天空。
萧竹筠出门后,黎湘南慢慢吃着早餐。她眼光掉向一旁摆放着舞衣舞鞋的袋子,眉头一皱,突然反胃呕吐起来。
“今天有舞蹈课。”她洗掉附着在嘴角的呕吐残渣,看着镜中的自己,用毛巾将脸上的水珠擦干,动作很慢。
她对着镜子凝视很久,眼神停注在镜子后的景物。她那眼神是多疑不定的,闪烁着不安。突然,她丟下毛巾,抓起提袋,很快地冲出空旷的房子。
她怀疑是不是她敏感过度。最近她总有种被監视的感觉。好像有一双眼睛随时随地在注视着她,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隐藏着,记录她的一举一动。
那感觉很不舒服,令她全身的细胞都在戒备着。她觉得她变得有些神经质,却又对自己神经的那种敏感无法完全放心。
进入舞蹈学苑的大廈前,她在大门停了一会,回头往后望了一眼。微颦的眉,放得很远的眼神,在她清新的脸上形成一种忧郁;而那忧郁,被凝入圆形的镜头里。
***
轻轻一声快门的声响,黎湘南忧郁的容颜被攝入相机的暗影世界里。
乔志高静静取下相机的镜头,取出底片。
他房中面对舞蹈学苑大廈的落地窗窗帘全都拉上,只留了一个小縫供望远镜搜索;房间充溢着四五十年代的情歌“当男人爱上女人”,黑人歌手充满感情的声腔,无疑是灵魂的吶喊。
再仔细一瞧,光线幽暗的房內四壁墙上,帖满了黎湘南各式放大的黑白相片。
那些照片多半不对镜头,显示入镜的主角完全是不知情的。乔志高拉开放置电脑桌子的抽屜,将底片丟进去。
他走向铺着水蓝床单的大床,重重往上一躺,像沉入深邃的大洋。“嘟嘟”声响,桌上的行动电话响起来。
“乔先生?这里是大和汽车。你托售的賓士已经有了买主,请问你什么时候方便过来办手续?”
“现在就可以,我马上过去。”乔志高切断电话,将脸蒙在枕头一会,才懒懒地起身。
上百万的车子,这么快就找到买主,有钱人可真多!他边穿衣服边哼着歌,眼神却很阴沉。
那个骚货,一脸的贱相。他故意撩得她心痒痒的,吊足了她的胃口,才满足她一点;果然,他才上了她两次,她就乖乖献给他一辆百万的賓士。那些女人都是一个模样,裝得像高贵的名媛淑女;窝在他身子底下时,却一头头全像是叫春的猫。贱!
他眼神轻轻掠过墙上照片中对着空气在笑的黎湘南,顿时起了一丝温柔。他伸手想触模她的笑,迟疑着,而后收回手呆呆地看着。
不!他不能用那双不知模了多少下賤骯脏女人的身体的手,褻瀆他心中最清纯圣洁的天使。
他迅速穿好衣服,不敢再对墙上的黎湘南看望一眼,落荒地逃出房间。
***
火也似的“火鸟”快速地冲离停车场时,险些和侧向驶近的“青鸟”撞上。“青鸟”紧急煞车,“火鸟”在三十公尺处打个突,然后又以极高的速度驶离而去。
黎北潇坐在“青鸟”中,胡乱咒骂了一声,慢慢将车子驶向迴转道,转个弯停在路边停车位上。
他一接到萧竹筠的电话,立刻丟下公事赶到这里来。他屢次央求黎湘南跟他一道住,但她都不肯。现在她再没有拒绝的藉口。
舞蹈学苑占据大廈的最顶层。黎北潇推门进入通道时,黎湘南正从更衣室出来。看见他跑过来,她讶异地说: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接你。”黎北潇脸色清朗,眉眼全是笑。
“接我?”黎湘南皱着眉,与黎北潇眉眼的笑恰成对比。“不必你费事。才三个月,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
“那怎么行!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自己一个人住!”
“我不是一个人,有电视陪呢!”
“不管你怎么说,绝对不许你一个人留在那房子里。”黎北潇想了想说:“如果你坚持不到我那里,这样好了,我搬来陪你。”
“搬来陪我?你在开玩笑吧?”黎湘南黑水晶一般的眼,水汪汪,盛着不相信和怀疑。
“不!我是说真的。”
“你捨得丟下你后妻?不怕她发嗔?”黎湘南倾倾头,口气仍有怀疑。
“我只在乎你。”黎北潇说这句话时,定定地看着黎湘南。通道不停有人通过,将他们挤到边边上。
挤落造成短暂的沉默。黎北潇重新提起:
“湘南,这次你不能再找藉口拒绝了。走吧!苞我一起回去!”
“再说吧!我还得上课。”黎湘南看看窗外,口气不冷不热,态度也似非亦可,像是被说动。
“那就这么说定。”黎北潇俯身在黎湘南身边说:“中午一起吃饭,我在‘巴塞隆納’等你。明天你送你妈上飞机后,就到公司来找我,我们一起回家。”
黎湘南没有点头或摇头表示意见,那边第一教室爵士舞音乐已经飘散出来。她匆匆看了黎北潇一眼,转身跑开。
劲舞让人全身畅快,旋着青春的音乐让血脈激漾。黎北潇望着黎湘南青春的背影,嘴角溢满笑。不管能不能够,他決定爱她一万年,直到海枯直到石烂,那份爱都不会改变。
他笔直走向电梯,和一位捲发女郎擦身而过,阵阵的“白钻”香味中飘落一条粉紫丝巾,充满了神秘的东方调调。他弯身捡起丝巾。低沉的嗓音扣人心弦。他说:
“小姐,你的东西掉了。”
捲发女郎回过头,黎北潇随意一笑,将手中的粉紫丝巾朝女郎面前递送说:
“这是你的吧?”
他笑得随意。虽然他没有刻意营造诱惑,但煽动女人心的魅力却不时地流露在英挺俊美,志得意满的外形上。
“是的。谢谢!”女郎嫣然一笑,伸手接过丝巾。
“你是这里的老师?”黎北潇快速打量女郎一眼,几乎带一种评鑑的审视,但绝不是轻恍--对女人经验丰富的他,一向知道如何拿捏分寸。
女郎,一身艳丽的女人香,又是一笑,没有回答。
她不回答,黎北潇也不再追问。他还有一大堆公事等着处理,没时间玩游戏。他一向工作起来就不分天地,只有关于黎湘南的事分得了他的心神。
他向女郎微笑点头致意,迳自走向电梯。
这举动让那带着粉紫丝巾,充满神秘东方调调的女郎微微错愕。黎北潇进入电梯后,在电梯合上门那一剎那,还看见那女郎站在那里留恋似地看着他。
“舒老师!舒晴老师!”办公室助理小姐经过,出声喊着带着粉紫丝巾,呆站在通道上那个捲发艳丽的女郎。
舒睛回过神,勉强微笑。助理小姐按着又说:
“张小姐打电话过来,上午约两堂社交舞蹈课她也要请假,她的课就顺延一个礼拜。”
“唔,谢谢。”舒睛心不在焉地点头。
今天上午她就只有这两堂课,现在学生请假,她突然悠闲。以前碰到这种情況,她大都泡杯咖啡,加块小点心在办公室里和一些同事或办事小姐聊天打发时间,等着下堂课开始;但今天她完全没有这种心情,平静的心湖被风吹过,吹皱一池春水,春意荡漾,让她老是想起刚刚遇见的那个男人。
她看得出来,那个男人是企图心旺盛,侵略性很强的那一类型的人。那种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野性的气息,非常有魅力。尤其那男人,.全身上下充斥着一种领袖的气质,一望而知是习于发号施令的人,很容易让人对他产生英雄崇拜。而且她敢肯定,那个男人绝对是多金慷慨,挥洒不眨眼的领主式贵胃。
并不是每个事业成功、有钱的男人都有那样的气质。男人她是看多了,那种男人万众里选一,就像绝世天才与出尘美女,五百年才有一出。
“舒睛!怎么了?”助理小姐瞧她脸色怪怪的,问候了一声。
“没什么。我到外头走走。”舒睛朝电梯走去,又回过头说:“对了,我和一位朋友约好见面;如果他来这里找我,请你转告他,我在……嗯,‘巴塞隆納’好了!请你告诉他我在‘巴塞隆納’等他。”
其实她可以直接去找高日安的,就在隔壁大廈而已。虽然高日安平常工作时,研究办公室总谢绝訪客,但她是他的未婚妻,总该有些特权的;对男人只要撒撒娇,通常就会被原谅,尤其是像她这种迷人美丽的女人;不过舒睛想想还是不去打扰高日安的好,现在她的心思完全被刚刚遇见的黎北潇占满了。
由舞蹈学苑到“巴塞隆納”西餐厅的距离并不远,但也不近;走得慢的话,至少也必须花上十数分钟。
时间还早,商店都才刚开门,舒睛悠闲地沿着街道櫥窗边欣赏美丽的衣裳,边晃漾式地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从未有过这种近乎游荡,让心灵解放的经验,所以走不到多久,便觉得不自在而且不习惯。不管是逛街或工作,她总是将自己妆点得夺目高雅,而且习惯于一种身分心态的高贵,属于上层社会的尊荣感;如此类似游民的晃漾,简直是对她身分的污辱。
她很快就走到“巴塞隆納”。像她这种水准的人享受的悠闲,应该是坐在高级西餐厅或咖啡屋里,喝着咖啡,百般无聊地看着落地窗外的景致才对;这种游民似的游晃,实在是有失身分。
她点了一杯咖啡,坐在临窗的座位,无所事事地看看周遭和窗外。街景并不美,她很快就没兴趣。她打开皮包取出暗绿色包裝的YSL香菸。
她优雅地点了一根菸,深深吸了一口,轻轻地吐出。洁白长梗的菸夹在涂着艳紫寇丹的修长手指上,显得既高雅又不低俗。女人就是要抽这种味淡,菸身修长的高级菸才显得出品味。她一向懂得营造自己,连抽菸这种事也不例外。有品味的女人最忌讳手中夹着那种充满低级俗气的粗糙菸根,更忌讳把菸抽得只剩一截尾巴。通常她都只剩两三口,然后夹在手上让菸燃去三分之一就熄了丟掉。
这是她营造高雅魅力的方法之一。她知道男人就喜欢那一套,虽然他们口中说不喜欢。
但是高日安却例外。高日安讨厌烟味,尤其讨厌女人抽菸;但他从不恶意批评,只是皱着眉,冷淡地扫视。
不过,尽避如此,高日安还是跟她订婚了。舒睛不自觉地笑起来。她伸出白女敕的手,看着无名指上那颗镶着红宝石的戒指,那是她最大的胜利--不!等红宝石戒指换上了光灿的钻石,才是她最大的胜利。
“很漂亮的红宝石!”舒睛正想得出神忘我,突然耳畔响起突兀的声音。
那声音低沉有魅力,带着笑意。
舒晴缩回手,收起嘴角不自觉的笑意,冷淡地抬起头;映现在面前的那张面孔,却让她不自觉地呆了一呆,并微微张着涂红的唇口。
“介意我坐在这里吗?”黎北潇诱人的脸上,带着神秘的笑意,魅力四射。
舒睛微微一笑,没有说“请”或“对不起”;黎北潇自动坐下来。这种无言的默许,聪明、手腕高的女人才懂得运用。
“一个人?”黎北潇问,手一挥,招来侍者。
舒睛又是微笑不说话。侍者趋近,黎北潇也不看菜单,对侍者说:
“给我一杯苏格兰威士忌,给小姐一杯白兰地--”他看着舒晴问:“不介意喝点酒吧?”
他先独断作主,再询问舒睛的意见,倒民主式的作风将他独裁式领袖气质表露无遗。而且他的态度并不是殷勤讨好,甚至“发乎情止乎礼”的紳士风度也谈不上,完全是一种侵略性的霸主气息。
“不!我喝咖啡就好。”舒睛笑得很甜,很优雅,她并不领情。
她知道怎么应付这种男人,稍微的反抗、不顺服,通常会有出乎人意料的效果。这种男人习惯了女人的软柔顺服;但一味的柔顺,反而吸引不了他的注意。
黎北潇瞇了瞇眼,转头对侍者说:
“那就给我一杯威士忌,小姐的白兰地等她想喝时再送。”
说完转头打量舒晴,毫不掩饰眼光里那种侵略性的味道。舒晴也在打量黎北潇。她果然没料错,黎北潇正是那种“五百年一出”的男人,自信、有魅力,企图心侵略性强,全身充斥着领袖的气质。
然后她注意到他中指上一枚式样简单的白金戒指。
“你结婚了?”舒睛扬扬眉。
黎北潇点头不否认。
随着黎北潇这点头,舒睛原本被某种情绪占满的心,霎时平抑下来,停止了翻搅。她面无表情说:
“我从不跟有妇之夫有任何瓜葛牵扯,这是我的原则。”
“哦?那么,打扰了。”黎北潇带着笑,起身退到另一张桌檯。
他这举动又让舒睛错愕好一会;他竟干脆得那么绝情,一点都没有留恋或不捨的情绪她原以为他还会磨蹭一会;没想到他一句话也不多说,转身就走。她就那么不值吗?不值得他多加殷勤讨好尝试?
不!她看得出来,他就是那样的人,摆明了他不为女人浪费时间伤脑筋,因为多的是女人对他投怀送抱。
舒睛突然觉得一股冲动由心底急速窜上来,有种很强的想掳获这男人。她看他意态悠闲地喝着威士忌,旁若无人地点于、抽菸,心里奔窜的成渴望,非常强烈的,使她起身走向黎北潇。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舒睛含着甜笑。
黎北潇扬扬眉,伸出戴着戒指的手晃了晃,似笑非笑,揶揄的味道很浓。舒睛咬咬嘴唇,自己拉开座位坐下。
“我可以喝杯香槟吗?”她直视黎北潇的眼睛说。
黎北潇双手交握在下巴,盯着舒睛好一会儿,举手招来侍者端奉香槟。他淡淡地瞄一眼舒睛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饮着威士忌。
“我的原则是不和有夫之妇有瓜葛--”
“我还没有结婚。”舒晴很快接口。
“订婚了也一样。”黎北潇口气更淡,突然握住舒睛搁在桌上的手,抚弄着戒指说:“不过,你例外。”
香槟端来了。黎北潇举举半空的威士忌,嘴唇微微嚅动,但没有出声,只展露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舒睛啜着香槟,回了他一个撩人的媚眼。
她算是抓住他了,但只是个开始。如何让他着迷倾倒才是重点。她明白他不是那种轻易为女人倾倒的男人;相反的,是女人为他神魂顛倒。像黎北潇这种人,名分不是一切,只有得到他的宠爱,才是真正的胜利。
是的,宠爱--那是她的目标,在这一场成人游戏里。
她不会傻得想当他的太太。皇后与宠妃--她选择当那个受尽娇宠,集所有爱怜在一身的宠妃。
“你在等人吧?”黎北潇的声音将舒睛唤回现实。
什么娇宠,什么宠妃完全走样了,她落回现实,想着红宝石戒指--她正在等着她现实中的王子,未婚夫高日安。
第一次对她那颗红宝石戒指感到厌恶起来,恨它象征的束縛。黎北潇却握住舒睛的手,细细地评量那只戒指说:
“成色不错,没什么杂质,只可惜小了点。”他放开她,眸子紧盯着她,不在意地说:“你的发色偏带红燥,很适合热情如火的红宝石,那个男人果然眼光不错。下次我送你一条红宝石项练,配戴在你如玉的粉额上,相信一定更迷人。”
他那样不经意地夸口下豪礼的承诺,毫不在意对方只是初遇初识的女郎;他态度又是那么有把握,篤定她逃月兑不出他的掌握。
“我等着。”舒晴娇媚一笑。这回答算是回应黎北潇的诱惑了,答应他接受娇藏的某种承诺。
黎北潇满意地笑了。他不在乎给舒晴戴上戒指的男人是谁,只要是他想要的女人,他就一定会得到。
只有他唯一深爱的女人例外……
他低头看了看时间,朝门口张望一下。黎湘南应该快来了,他心头一喜,表情也跟着柔和起来。
***
这时黎湘南才从舞蹈学苑的更衣室出来。她肩上甩着提袋,微蹙着眉;孤寒的身影漫散着忧郁淒楚的寂寞味道,但是很淡,接近了它就散滲入空气里了。
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她身上就常会不经意流露出那种忧郁的气质;面对生人时,那股忧郁就消散无踪。似乎她潜意识在压抑、隐藏什么。那是一种早熟的忧郁,关于爱情的寂寞。
她懒懒地等着电梯下楼,只有她一个人;她是刻意拖延和旁人错开时间的。
可是当她抬头,走廊旁站的人却让她心脏猛跳了一下。那个她最讨厌的高日安站在那里,带着审视研究的表情看着她,而且看样子已经研究她很久了。
彷彿被人偷窥似的,这令她非常不愉快。她忿恨暴躁地打拍着电梯的按扭,但电梯就是迟迟不上来,定格似地始终停在三楼的地方。
斑日安冷静地看着急躁暴怒的黎湘南。他是来找舒睛的,助理小姐告诉他舒睛在“巴塞隆納”等他。他一出了办公室就看到甩着提袋,蹙额轻愁,忧郁淡扫的黎湘南。
那是他从未在黎湘南脸上见过的表情,不禁挑起他的好奇,默默地观察她,想试图挖掘出她內心隐藏的东西--没错,仅就她那种表情,那种他从未见过的忧郁,他就可以肯定,她內心隐藏了不欲人知的秘密。看得出来她拚命在压抑,那样无可奈何,压得她眉宇全是愁;虽然很淡,但依然存在。
让他好奇的是,没有人注意的时候,黎湘南那种忧郁的神情才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他留心过了,只要廊上有人经过,她的表情态度自动会改变;等没人注意了,潜意识的悲抑便不受控制流露出来。
这使得高日安联想到黎湘南到他办公室的那段期间。天啊,他几乎被她矇骗过去了!他原以为黎湘南的寡言冷淡只是在抗议排拒,原来她是有意识地在警戒。他实在太疏忽了!他原以为黎湘南的异常行为只是父母离婚下一般青少年会有的寻常反应;但现在看来,她心里藏着她必须拚命压抑的秘密。
尤其当她发现被人注视时的那种急躁焦怒的反应--显然她一直有很强的控制力和耐受力,但心理压抑毕竟不正常。突然得知被观察,令她举措不安。
电梯总算来了,黎湘南抢步走去,急速按关门扭,企图将高日安隔在外头。高日安站的位置距离远,走到时电梯已经关上--
但另一部电梯随即土来,他快速进去,几乎是和黎湘南同时抵达楼下。
黎湘南经过刚刚短时间的修复,这时神态已恢复镇静,嘴角又出现那种要笑不笑,充满揶揄嘲弄的不屑。
“你在跟踪我吗?高大医师?”她撇撇嘴,拦住他的路。
斑日安停下来,不知为何,他心理对她产生从未有的兴趣和关切。他微笑说:
“是啊!你准备往那里?”
“‘巴塞隆納’!我准备去会见男人哪!”黎湘南接下他的微笑,也还他一个微笑,用的字眼却充满不协调性。她故意把“男人”两个字咬得很低沉,但没有刻意暧昧,留了一大片空白的语意让高日安“自由心证”。
“是吗?真巧,我也要去‘巴塞隆納’。一起走好吗?”
这是实话,在黎湘南眼里却成了瞥脚的演技。她要笑不笑,伸手挽住斑日安,令高日安微微一愣--黎湘南这举动太突然了。
“发什么呆?走啊!”黎湘南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们脚步放得很慢,黎湘南挽着高日安,悠闲地边走边晃晃櫥窗,像情侣在散步一样。十数分钟的路程竟花了近半小时。
一进“巴塞隆納”,黎湘南立刻放开高日安,磁铁似地被吸引到黎北潇坐着的窗边桌位。
“等很久了?”她水漾的双眼望着黎北潇。
黎北潇含笑摇头,起身为她拉开座位,殷勤地伺候她入座,形容间有说不出的亲暱,宠爱疼惜尽皆表露在那殷殷的低语问候中。
斑日安耸了耸肩--黎北潇显然没看到他,眼里只有黎湘南的存在--他走向舒晴;舒睛却以带着妒意的眼神,注视着黎湘南那边的动态。
“你认识那桌的人?”她问,眼光仍紧紧盯着黎北潇那边不放。
斑日安以为她看见他和黎湘南挽手同进的情形,略带解释地说:
“那就是黎湘南,你也认识的;我去找你时正好遇见她,碰巧她也要到这边来。”
“那个人是谁?”舒晴根本没有注意听高日安的话。她还不知道黎湘南和黎北潇的关系。
“那个?”高日安转头看了一眼。“那是黎先生,黎湘南的父亲。”
“父亲?你是说……”舒晴简直不敢相信。黎北潇看起来太年轻了,根本不像黎湘南的父亲;更何況方才,在高日安他们出现之前,黎北潇亲口告诉她说他在等他最深爱的女人。竟然会是他的女儿!
“可是--他们看起来,根本……根本就像是一对情人。”舒睛带着莫名的妒意说。
她并不单指他们外貌上的契合,而是指他们之间那种神态、那等亲暱、那种彼此对视的目光,在在充斥着浓郁的倾慕的感情;气氛是那样不寻常,任谁也会以为那是相恋中的男女。
所以她才会对黎湘南充满妒意。无疑的,黎湘南占尽了黎北潇所有的疼惜宠爱。看他对她那种殷勤的态度,那种呵护备至的关怀--她原以为没有女人会得到黎北潇如此的娇宠;但原来,那个受尽娇宠的女人,竟是他自己的女儿!
明知他们之间的关系了,舒睛还是感到非常的不愉快。黎北潇对黎湘南那种温柔宠爱简直是对待情人的态度,让她无法忍受。
而她的话让高日安心里一动,忽略了她话里明显的妒意。
斑日安留心观察黎北潇和黎湘南两人的谈话情形和举动,以他职业特有的敏感,感觉到了他们之间某种不寻常。
难怪旁人会误解他们那种“不正常”的亲密关系;依他看,也实在是不正常。黎北潇对黎湘南的态度太超乎寻常了。宠爱也该有个限度,但黎北潇对黎湘南简直是“迷恋”,实在怪不得旁人联想力太丰富。
他微微皱眉,突然没来由想起黎湘南极力掩饰忧郁的脸庞。他看她一眼,黎北潇还殷勤地伺候她用餐。
他支着头观察他们。黎湘南时而会仰头看着黎北潇,轻笑着,眼神却落得很远;黎北潇则用疼惜的眼光看她,每个轻触都是怜爱。那种气氛不容许别人介入,包围着他们的气流也只明显地营刻出两人的天地。
另一方面,他发现黎湘南吃东西的方式是很挑兴式的,旁若无人,津津有味似的,很有一种霸气,可以说不雅观;但她身上又没有一点凌人的气息。在黎北潇的包柔下,她显得平和。
黎北潇完全以欣赏的眼光看着黎湘南的不文雅,甚至分食她吃剩的残羹。那举动让高日安心里又是一动,突生一种隐约、尚不成形的模糊的概念。他抓不准是什么,有些害怕自己那模糊的概念。
黎北潇那种举止藏着很深、压抑得很紧的渴盼。高日安甩甩头,他大概想错了--
但他又发现一个奇怪有趣的现象。他发现黎北潇和黎湘南的对话中,两人都不提彼此的身分称呼;黎北潇对黎湘南从不自称父亲,黎湘南也不喊黎北潇。他不禁又想起第一次和黎北潇见面时,他也只是直呼黎湘南的名字。
面对黎北潇,黎湘南完全没有对父亲般尊敬的举止。他知道民主作风的家庭,亲子关系就像朋友一样,但像他们这样,实在太不寻常。
他极力不想那些调毀的字眼,什么“”,什么“不正常”……但看来,他们两人之间的“爱”妒煞许多双情人的眼。他仔细思考着黎湘南说的黎北潇对她的爱是一种“自恋的投射”的话,但是无法确定。
他突然捺不住一股冲动,起身走到黎北潇桌前,硬生生破坏他们的和谐气氛。
“黎先生!”高日安朗声说道。
“高医生?真巧!你也来这里吃饭!”黎北潇先是愕然,认出了高日安,随即换上热诚的笑。
斑日安也展颜微笑,但笑得有一丝尴尬。黎北潇永远搞不清他并不是挂牌的心理或精神医生,而是一个学者,而他的工作领域主要在研究人的行为心理,而不是治疗异常。
他明白黎北潇当然不是无知,只是霸气使然,惯常的自以为是罢了。
“黎先生,我并不是心理医生,我不作临床的治疗工作。”高日安耐心地微笑。
“我知道。抱歉!”黎北潇竟难得地道歉。他伸出手说:“还没向你道谢,湘南受你很多照顾!”
斑日安握手还礼,目光转向黎湘南。黎湘南眼神恍惚,望着他时感觉茫然,然后像是突然警觉到什么,眼里的渙散茫然一转而为她惯常的那种要笑不笑的揶揄。高日安回头,舒睛正站在他身后。
“黎先生,这是我的未婚妻舒睛。”高日安放下满心的疑惑,为黎北潇介紹舒睛。
“未婚妻?”黎北潇扬了扬眉,微微一笑。仔细看,他那种接近嘲弄揶揄的神态,和黎湘南惯有的讽刺表情,简直如出一辙。
“幸会,黎先生。”舒睛率先伸出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黎北潇。
黎北潇只是轻轻一握,笑得有几分坏胚子的神气,也没有人读懂,高日安自是也不明白。
“那么,不打扰了,我只是过来打声招呼。”高日安说。
黎湘南自始一直保持沉默,这时扬着她那惯有的似笑不笑的神态,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高日安,舒睛小姐又美又性感,有这么矯艳的未婚妻,你可要好好的看好--宝贝,小心别被人抢走了。”
舒睛反射性地皱眉瞪了黎湘南一眼,高日安却思索般地望望黎湘南。
他们走几步远后,黎湘南继续吃盘里未完的鱼排,挥挥刀叉,看着舒睛的背影,口气不挺认真地说:
“他的眼光不错!比起你那个后妻,她的确是强太多了。”黎北潇凝笑不语。
“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也不愁没有女人,不要去破坏人家。”黎湘南叉了一口鱼排。
黎北潇还是笑而不答。他举举酒杯说:
“来杯香槟好吗?”
黎湘南停住刀叉凝视他半晌,水瞳荡漾,黑白分明。她用叉子拨散鱼排的残屑,移开了眼光轻声说:
“你知道我不喝酒的。”
气氛突然莫名地凝住。黎北潇静望黎湘南好些时候,倾头喝了一口威士忌后将杯中剩余的残酒递向黎湘南说:
“喝了它!”
命令式的语气,复杂说不出意味的眼神。两人对望,四目交接,眼波递接间洩露了一些无人能解的困感。
终于,黎湘南缓缓伸出手,接过黎北潇喝剩的残酒,慢慢地,一口一口将醉人的迷汁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