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里无聊地闷了一上午后,看看时间,差不多是吃饭的时候,卡门萧很实际地走出房间,到厨房找饭吃。
下楼的时候,不小心撞见正要出门的唐芙蓉。唐芙蓉染得一头时髦的石榴红发色,长发卷得弯弯曲曲,像蛇一样;配上一袭水晶紫的香奈儿,以及同色系的配饰皮件,堆砌出一身富家身段的名牌架势。加上她年轻、神采亮丽,精心妆扮下,更散发出耀眼灼目的盛焰。
看见卡门,她把头甩得高高的,神气傲慢,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态。一双猫眼睛,描得细细长长斜斜插入鬓发,将她的神气,再添得几分骄蛮。
从卡门萧来唐家开始,她就没有正眼瞧过她,无时不摆着一副大小姐的架子。卡门萧总尽量避开她,若非必要,便不跟她正面接触;就像她不去接近唐荷西一样。
“张嫂,有什么吃的没有?我肚子饿扁了!”还没走到厨房,卡门萧就张声嚷嚷。
不料迎在厨房门口竟是詹嫂那张森肃的脸。张嫂想警告她已经来不及。
“卡门小姐,你什么时候想用餐,随时可以请张嫂帮忙,没必要这么大声嚷嚷。”詹嫂刻板的脸,因着皱纹条纹路纵倾横布的关系,总给人一种往下垮的感觉。
詹嫂垮着脸,瞅她一眼,挺直脊梁直走出厨房。
“詹嫂好像不喜欢我的样子——”看着詹嫂的背影走远了,卡门萧才走到桌旁坐下。
寄住在唐家这几天,每到吃饭的时候,她都是跑到厨房来,与张嫂一起凑和着吃,张嫂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并不多做要求。几天下来,跟张嫂相处熟了,平时不多话的张嫂,对她显得分外有好感,话也多了起来。
“那是当然的,除了大少爷和大小姐,詹嫂对每个人都是这样。她对二少爷和三少爷也是这种态度。”
“为什么有这种差别待遇?他们不都是一家人?”卡门萧边吃边问边伸手接过张嫂端来的肉丝蛋炒饭,捧到鼻前深深闻了闻。“嗯,好香。你的手艺实在太好了,不管煮什么都很好吃。”说着用手指夹起一条肉丝放进嘴里,吮掉手上的油腻。
张嫂看着笑了,也在桌旁坐下。“今天三少爷说想吃炒饭。他不吃荤食油腻,我怕你吃不惯,另外给你炒了盘肉丝蛋炒饭,你将就吃吧。”
“我什么都吃,无所谓。”卡门萧扒了好大一口饭塞进嘴里,咀嚼几下,又塞进一口,寒得都是饭。口齿不清地说:“藕西吃素吗?他还在发育的年龄,不吃鱼肉,营养够吗?这样太不自然了,人类本来就是杂食的生物——”话没说完,又贪心地扒进一大口炒饭,腮帮都鼓起来。
“没办法,荤肉他就是不肯吃,老爷说他,他也不听。”
卡门萧心里很不以为然。她看他是太好命了!叫他到街头流浪几天看看,看他吃是不吃。真要饿到肚子扁了,只怕连垃圾箱里的发霉面包都翻出来跟猫狗抢着吃。
她从小就拎着包袱跟阿婆四处流浪,依赖捡破烂为生,什么事都要靠自己去苦挣,很讨厌那种什么都不会做,只会等着别人替他发落的人。所以,她从来就不会对别人有怜悯同情之心,出卖廉价的温情。
“他这样鱼不吃、肉不吃,什么都不吃,等着发育不良好了。也难怪詹嫂偏心,同是一家兄弟姐妹,对待他们却有差别待遇。”
“这是有原因的。”张嫂说。
“哦?”卡门萧不是很感兴趣,将白开水当饮料,连吞了好几口炒饭。
“其实这件事我不应该多嘴,不过,我想,你多少也应该知道了一些……”
原因说穿了很简单。
唐门三兄弟,各自有不同的母亲;三个人的气质个性,都遗传自各自的母亲。
老大唐荷西的母亲,出身望门,天资聪颖,才华卓越,是那种受过良好教育的正统世家的小姐。但她个性好强,凡事苛求完美,和唐介木的感情并不和睦。唐荷西遗传自他母亲优生的基因,从小就显得优秀不凡、能力过人,很受他父亲的重视。然而他却少言阴沉,鲜少将喜怒哀乐的情绪挂在脸上,个性冷即使不啰嗦,尤其是他那森冷的眼光,似能将人穿透,给人一种冷酷无情的战栗感。
比较起来,唐莲西是三兄弟中,个性最为开朗不拘小节的一个。他母亲是影视红星,他受母亲的遗传,外貌最为俊逸潇洒,也显得最为迷人,但也许是因为浪漫基因的影响,他的个性也是三个人中最为放荡不羁的。他把他父亲的训诫当是耳边风,整天吃喝玩乐,和一大堆女人搅和,俨然公子的模样,有时甚至放浪形骸到让人看不下去的地步。相照于唐荷西的优秀卓越,他显得没出息且不长进——大概如此,他总是看荷西不顺眼,对他的冷峻与一本正经嗤之以鼻。
最小的唐藕西则是其中最平凡的。他的母亲来自平凡的家庭,相貌平凡、才智平凡,一切都平凡,而且体弱多病,内向。但她非常温柔,总是轻声细语,敏感而又纤细,受到唐介木衷心的喜爱。唐藕西一如他母亲内向的个性,寡言沉默,甚至有些阴郁。在唐门中,他算是不受重视的一个。
“虽然如此,他们还是同父亲生兄弟,身分一样,詹嫂没理由对他们有那种差别待遇。”卡门萧把埋在炒饭中的头抬起来,摇晃手中的汤匙说道。
“还是不一样的。詹嫂是大少爷母亲娘家那边的人,跟着大太太一起过来,大太太和老爷分手离开后,她留下来照顾大少爷和大小姐。可以说,大少爷和大小姐是她一手带大的。”
唐荷西的母亲和唐介木结婚后,由于个性过于坚硬好强,和唐介木的感情并不和睦。生下唐荷西后,两人的争执更盛,时有冲突发生,感情也日生裂痕。
唐荷西四岁时,唐介木有了外遇,与当时的影视红星叶玉莲发生亲密关系,并且生下了唐莲西。为此,与唐荷西母亲的感情更见磨擦。唐莲西五岁时,唐介木将他们母子接回唐家,唐荷西的母亲忍无可忍,带着刚出生的唐芙蓉离开;不久便与唐介木协议离婚,将唐芙蓉交由唐介木抚养。
叶玉莲到唐家后,并未与唐介木正式结婚,对艺术的追求使她无法安于豪门华丽单调的生活,一年后她便离开唐介木,留下唐荷西飞赴巴黎,并且在那里定居。
就在这同时,唐介木意外地娶了自己百货公司的店员进门,也就是唐藕西的母亲。她和唐介木结婚后,隔年便生下唐藕西,但她对所有的孩子一视同仁,待他们都亲如己出,加上个性温柔婉约,受到唐介木衷心的喜爱。只可惜,她体弱多病,在唐藕西十岁时,便撤手西归。
唐介木顿失所爱,哀痛异常,这以后一直未曾再娶,直到一年前才又娶了现在的唐夫人。
“三太在死了之后,三少爷就变得更加不爱说话,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里,连学校都不肯去。好不容易,勉强哄他念到高中了,他说什么也不肯再去,整天将自己锁在房里不出来;老爷没办法,只好让他在家里,请家教教导——”张嫂边说边频频摇头叹息。
卡门萧心里更加不以为然。这小子命真太好了。就是命太好了,不愁吃穿,才会有时间忧郁、闹情绪。
“这样不会太宠他吗?”她闲搭了一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三少爷这样待在家里还好,要是像二少爷在外头那样胡来,才真的教老爷担心!”
“真有那么严重吗?”说起唐莲西,卡门萧态度完全不一样。“莲西长得帅,个性风趣幽默,家里又有钱,女孩子喜欢他是自然的事,他多交几个女朋友,也是正常的。”
“真要是那样就好。但二少爷那样做,根本是有心跟老爷过不去,要让老爷生气。”
以唐莲西的个性,这种事,想想也不无可能;他玩世不恭的态度,很有可能是他对这个冰冷的家的报复。
“真要是那样的话,那他大概真的没什么出息……”卡门萧舀了一口炒饭喂进嘴里,含住汤匙略为沉吟自语。
难得他命好,投胎在这么有钱的家庭,不懂得利用优势巩固自己的城堡,而去搞那些让自己境况不利的“报复”,实在是不怎么聪明的事。“报复”是有手段的。还是唐荷西聪明的多,充分利用他优势的条件,得到他父亲的重视,进而掌握了“唐门”的事业——以后“唐门”怕不都是他的,他想怎么翻天覆地都没人管得着。
“不是还有个能干优秀的大少爷吗?”她稍带了一点讽刺说:“唐先生有个这样聪明厉害的儿子,一个可以抵三个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张嫂是老实人,听不出她话里的讽刺,还以为她在赞美唐荷西,眯着眼笑说:“大少爷的确很优秀能干,帮了老爷不少忙。多亏有了他,不然老爷一个人要管那么多事,实在太劳累了。二少爷和三少爷如果也能像大少爷那样就好了!”
“其实,我觉得像莲西那样不是太坏……”卡门又不以为然。
“二少爷如果能正正经经的,当然很好,但他就是不肯老实安定下来。”张嫂说:“他就是喜欢跟大少爷过不去,让老爷生气。其实,听从老爷的安排有什么不好,总比跟外头那些随便的女孩厮混来的强。这一点,他就是比不上大少爷。”
卡门萧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告诉你,卡门小姐,大少爷下个月就要和倪家的小姐订婚,这可是大喜事哦!”张嫂话题突然一转,喜孜孜地宣布。“倪小姐是倪少爷的妹妹,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温柔大方,跟大少爷非常相配。”
“哦?”美丽温柔的人,通常是人陷阱。卡门萧反应冷漠。
盘子里的炒饭逐渐温冷,吃起来味道不再那么好。她把肉丝挑到盘沿,原本可口美味香凝的饭肴,早些冷却成淡乳色的油脂。
“啊!差点忘了!我该给三少爷送饭去——”张嫂急忙起身,把先前准备好的素炒饭端到桌上。
“我替你送去好了!我正好吃饱,也没什么事。”
卡门萧跟着站起来,趁着张嫂转身拿装盘的大盘子和盖子而没留意,把她盘里剩下的炒饭倒到那盘上,搅和均匀,使肉丝掩在炒饭底,再偷偷浇上一匙鸡汤。
哼!他大少爷要学人家和尚修行不吃荤,她就叫他破了戒,早早还俗!
“也好。我正好还有事情要忙。那就拜托你了,卡门小姐。”张嫂把炒饭盖好,放在在盘子上。
“不必客气。”
卡门萧端起大盘子,直接上了三楼。
“喂!吃饭了!”
除了图书室,三楼的每一扇门都是关闭的。卡门萧搞不清楚哪一间才是唐藕西的房间,每扇门都用脚踹了一下,扯开喉咙喊叫。
最里头的那间房间打开了,裂开一个手指宽的长缝。
“喂,吃饭了。”卡门萧对着门缝里一双偷窥的眼睛说道:“张嫂还有事情要忙,我帮她送饭上来。”
那双眼睛嵌在那里半晌,好半天,才又露出一半的鼻子。卡门萧没耐心枯站在门外等“芝麻开门”,见门缝露出另一半的鼻子,便用身体顶开门,硬是挤了进去。
门内和她差不多高的唐藕西,举止有点不安地站在门边,一脸堡垒被攻破的不知所措。
“哪,吃饭了。”卡门萧端着盘子四处看了看,将书桌的杂七杂八的书籍纸笔扫开,放好炒饭。“以后也许会常见面,所以先来打声招呼。”
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正正式式、面对面第一类接触和唐家人见过面;詹嫂说的那种充满“温情”的“家庭晚餐”,到底是什么味道,她也还不曾嗅到过。和唐家的人,她大都经由各种不太奇怪的奇怪方式打过照面,唐家的人也都是这样认知她的存在。感觉上,她好像自然地融入了这个体系,也没太牵强的痕迹——当然,受不受欢迎,那是另一回事。
唐藕西站在门边没动,望望桌上那盘炒饭,又看看卡门萧,似乎在等卡门萧离开。卡门萧当作在自己的房间,自在地四处走动浏览,这里翻翻,那里碰碰,任意又随便地动房间里的东西。
“啊?这是电脑吧?你会玩这个东西?”她在电脑桌前坐下,随手翻开桌旁的磁片。
唐藕西抢过按住磁片,表情木木的,抿着嘴不说话。
“你不要我碰这个是吧?”卡门萧支头看着他。唐荷西和唐莲西的态度气质,都很明显地有着成熟的男人味;但唐藕西显然还是个男孩,尚未月兑胎换骨,身上到处是青春的稚涩气质。
他跟她差不多大,身高也差不多,就这个年纪的男孩来说,算是中等体格。而她则是高挑的,所以对他沉默矗立的身影,并不觉得威胁有压力。
“你如果想赶我出去,就尽避开口,我不会介意。”她勾勾嘴角,露出狡猾的微笑。
唐藕西嘴唇抿得更紧,微微涨红脸。
卡门萧瞧著有趣,站起来指着那盘炒饭说:“我知道你不好意思开口。这样吧!你把那盘炒饭吃完,我就出去。”
稍微犹豫了一会,唐藕西便大步走到桌子前,大口吃着,吃得很快。
卡门萧暗里冷笑一声。
每个人身上多少都有一些恶质存在,依附本性而生,而随着本性孽滋出各种姿态。
“听张嫂说,你都不吃油荤?”她走到桌子旁。“这样不行,不吃鱼也不吃肉,营养会不均,对身体不好。而且,也不太自然了。”俯,凑到他脸旁。
唐藕西埋头猛吃,转个方向避开卡门萧的俯脸逼视。
“不吃鱼荤油肉能代表什么?表示你仁慈?清高?有爱心?”卡门萧眼瞳里的蓝意结了一点冰。“人本来就是杂食动物,什么都吃;吃与被吃,自然界本来就是这样的消长。你没事学那些草食动物吃草,既不会比较长命,也不会比较伟大,充其量只不过是伪善。有情生与无情生,还不都是‘生’?只有像你这种脑袋不清的人才会这样假作正经。”
尝过饥饿、饥寒交迫的人,才会知道“吃”的真正滋味。那是求生存的一种本能,无关神圣,却是存在的证明。
所以,对于吃,她从来不挑剔,无所禁忌。不管她做什么,她也只凭自己的意志,绝不被任何意识型态左右控制。
野生动物自己都是自己的主宰。在她的血液里,还留有这样一丝野性呼唤。
唐藕西大口大口吞着饭,吃得太快给呛到,咳了数声。
“慢慢吃,别噎着了。”卡门萧替他拍背顺气。他猛然跳开椅子,和她保持距离。脸皮,这回涨紫了。
一盘炒饭已经吃得差不多,盘底散缀剩几条肉丝。卡门萧用手夹起油腻的肉丝,笑吟吟地在半空中摇了摇,带着几分恶意,说:“怎么样?肉丝炒饭的味道很棒吧?你吃了是不是觉得很香很好吃?我还帮你在炒饭里加了一匙鸡汤,是不是比那些豆干、萝卜的滋味好多了?”
“你——”唐藕西乍听吓了一跳,不断猛擦嘴。
“现在擦嘴也没用,都吃进肚子里了。”
唐藕西脸上涌出几分怒气,瞪着卡门萧,但却对她无可奈何。第一天他躲在楼墙偷看她时,她表现得很端庄有礼,没想到她这么神气放肆。
她觉得卡门萧身上有股自由奔放的气息,像风一样。如此吸引他的注意好奇。但她做得太过分了。
“你太……太过分了!”他愤慨地说,有点结巴。
对他难得的开口说话,卡门萧竟不觉讶异,反驳说:“我怎么过分了?是吃蛋过分了?还是吃肉过分了?”
“你……你把肉……把它放进我的炒饭……”
“哦!”卡门萧帮作了然的晃脑。“你是说,我把肉丝炒蛋和鸡汤放进你的炒饭中给你吃,这样太过分了?”
唐藕西忿恨点头着。
“好——那你说,别的动物也吃。只要你能告诉我,吃蛋过分在哪里?吃肉又过分在哪里?吃鸡汤又有什么不对?那我就可以向你道歉。”
“你……我……那个——”唐藕西被她逼得不知该如何开口。“你那么会说,我说不过你。”颓然放弃争辩。
“不是你说不过我,而是你做的事根本没有道理。”真该把他丢到街头几天。捱捱饿、受受冻。
“我……我喜欢那样吃,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只是我看得很不顺眼。”
唐藕西吃惊地抬头。卡门萧拉把椅子放在他身前,将椅背朝向他,面对着他跨坐在椅子上,双臂搁在背沿,支着下巴,由下仰倪着他说:“头一天,躲在楼墙边偷看的那个人是你没错吧?干嘛偷偷模模躲在角落偷窥?”
唐藕西又将嘴抿得死紧,闷不吭声,死气得块石头。
“别紧张,我又不是在兴师问罪。”她歪着头看着她。“那算是你的欢迎仪式吧?来——”
她笔直伸出手。
等了半天,没有反应。
“真的是……”她站起来,跨开椅子,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手,握手为盟。“握过手就算是朋友了,以后请你多担待,日子过得会比较愉快。”
唐藕西来不及缩手,有些微乱。等他回过神,卡门萧已经放开他。房内一下静寂起来。
那种废墟一般的静寂。
“好了,我该出去了。”卡门萧走到门口。突然又停下来回头说:“你老是这样关在房里不出来,当心久了变自闭。”
说完回过身,背对着唐藕西摆摆手。
带上门,门里门外就隔成两个世界。门外赫然站着一个让人未期的唐荷西,冷然的目光迎着她,等待吞噬她。卡门萧转开脸,预备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你倒很行嘛!”幽冷的冰刺,冷冷穿透她。
“什么意思?”她心脏一紧,不禁停下来。
“‘握过手就算朋友了’,我太小看你了!”
唐荷西语调阴沉,一句一句地冷冰冰地由齿缝出来。
卡门萧冷淡地望他一眼,不打算理会。他伸出手臂挡住她。将她逼靠到墙上,而后一步步将她逼进他房里。
“这样谈话就不会被打扰。”他不希望被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关上门,落下锁。
“你跟我有什么好谈的?”她不认为他这种态度打算赞美她,抱着双臂,沉着地靠墙站着。
唐荷西背抵着门,冷漠地盯着她。
“你接近藕西有什么目的?”
“送饭给他啊。”卡门萧正色回答,半嘲笑半讽刺。
“这种事张嫂自然会做,不须要你插手。”唐荷西脸色微沉。阴阴的眼神更为冰森。他靠上前,倾身威胁地说:“我警告你,不要打藕西的主意。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他不是你可以攀附的对象。我不许你接近他!”
原来他是这样揣度她,认定她接近唐藕西必定存有龌龊的心机,先行来警告她,叫她别自不量力。
“如果他自己来接近我呢?”怒极生笑。卡门萧反倒不否认,冷着笑反问。
“只要你不骚乱他,他绝不会主动靠近你。”
“是吗?那么我想请示,这个屋子里有哪个人是我可以接近,而不算骚扰的呢?大少爷?”
她对唐莲西和唐藕西,都很直接地称呼名字;只有对唐荷西例外,用着充满讽刺、不以为然的态度面对他。
唐荷西不是她能“撒饵”的对象,一开始她就知道,她也未曾这样想过,只凭着野性的直觉筑起一道堤防,避免麻烦。他却先小人地揣度起她的“心机”,暗含着鄙夷地认定她是那种工于心计,追逐富贵,攀龙附凤的女子。
本来她可以不管他怎么想、怎么待她,但他如此威胁警告她,要她乖乖不吭一声,实在不可能。
“你只要离藕西远一点就行了。”唐荷西表情冷峻,不废话、不啰嗦,也不受挑衅。
卡门萧如此来到唐家,对他生命是种闯入。那种侵袭太突然,叫他来不及提防,无时无刻不提醒他她的存在。他明白那种危险,极力排斥那些企图混淆他感情的混沌的感觉,强制他自己对她生起憎厌。
他必须如此,否则他会逐渐地被侵蚀。
“这么说,我可以接近莲西了?”卡门萧存心惹他,带一点报复的恶意。“那么,我再请示,我可以喜欢他吗?可以打他的主意、攀附他好变成凤凰吗?”
“如果你有那个本事,那就请便。”唐荷西浓眉化成剑,斜斜刺入她的心窝。
卡门萧心头蓦然一阵痛。她一向不跟现实挑衅,也不会那么不识时务,怎么对唐荷西的警告,竟浮躁得有些沉不住气?
“我自问没那个本事,大少爷。”她退让一步。“我会牢记你的警告的,不再去打扰藕西。这样,你满意了吧?”
对她的妥协,唐荷西仍然面无表情。他为什么警告她,不让她靠近藕西?那警告的反面,恐怕也在警告他自己——“看样子,你好像不太满意。”卡门萧耸耸肩。“不满意我孔没办法喽。我已经接受你的警告,不敢‘心存妄想’了。”
她再次耸肩。
一般而言,拥有悲剧性格的女孩,如果美,就容易被原谅;所有加诸她命运的不幸,就可以解释作命运的乖舛。如果不美,那就惨了,悲剧的性格只会被视为制造麻烦;一切加诸她人生的不幸,也会认为是咎由自取。
她自认没有美丽到被原谅的地步,所以她从来不作茧自缚,不让忧愁悲哀冲垮自己。类如唐荷西对她的“警告”、憎恶的眼神,以及扭曲她人格的侮辱,她就耸耸肩,将它甩开,摒弃它孽滋出的悲哀情绪。
她绝对不对自己质疑,不对自己的性格、生存方式起犹豫。
“我可以走了吧?”她看着他问。
唐荷西没动,无情的眼,发出无情光芒。那是掠夺者的眼神!宝石一样的坚冷美丽,让人战栗,将人吞噬。
一样的光芒笼罩卡门萧好一段时候,将她覆盖。然后他突然一反常态,推动冷静地推开她说:“走吧!不要再闯进我的生——”
像弦断一样地猛然嘎止,转过身背对着卡门萧。
卡门萧不解他这推动冷静的举动,对他的失常紧皱起眉头。
“喀”一声,门里门外又隔成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