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徽州城内大街小巷传诵起了一首打油诗,孩童大人,无不朗朗上口--
枝上一摔,好事成双
天赐良缘,喜从天降
无人知晓,那“枝上一摔”,典故何来。不过,众人在传,秦二世爷对江府二小姐一见钟情,贪看佳人,从树上摔了下来。
大街小巷又传,秦大少爷亲自登门提亲,但被江二小姐一口回绝了。
“岂有此理!凭咱们秦家的条件,要娶怎样的大家千金都不成问题,江府也欺人太甚了!”
秦夫人听了传言,甚是气恼。
这无缘无故冒出来的江二小姐,害得秦府一头灰。不巧的是,这江二小姐居然也叫“喜多”!
“二太爷,三太爷,五太爷,您们说,这不气人吗?”
五太爷望了其它两位太爷一眼,沉吟不语。
听说江二小姐闺名也叫“喜多”,五太爷隐隐觉得奇巧,说不上哪里不对,却又难以释怀。
那个江喜多长相丽过女子,秦游方为了他神魂颠倒、鬼迷心窍,但他一走,他却不曾焦急过。
却忽然坚持非娶江府二小姐那江喜多不可。
仔细一推敲,当中似有什么呼之欲出。
不过,五太爷不敢下断言,心中怀疑着,也就只是怀疑着。
“我看游方既然如此坚持,不如就依他了吧。”思来想去,他决定由游方自己决定其终身大事。
“唔……”二太爷、三太爷亦沉吟不语。
两位老太爷倒没联想过多,却被秦游方的独断及坚持吓了一跳。
这哪是那个事事依他们主意顺服的游方!
而且,听说江府二小姐聪慧多计谋,颇有经商的长才,“江记”就是她一手帮衬起来。
怎么想,娶了江二小姐进门,都怎么合算。
“游方那么坚持,不依他也不行。”所以,二太爷和三太爷也不再如初时那么反对。
“太爷?!”秦夫人杏眼圆睁。
“说起来,江府与咱们也可说是门当户对,结了亲,有益无害,未尝不可。何况,游方又那么坚持,非娶这门亲不可。”
“可是、可是--”
“硬是要他娶姚府千金,他不肯依,莫要把他逼走了才好。”
“可是……”
秦夫人挣扎半天,看老太爷们似都不坚持了,终于放弃。长叹口气,道:
“好吧!太爷们既然不反对,游方又坚持非江府二小姐不可,就依他的意思吧。”
只是江府欺人太甚,居然拒绝了不说,还传出那样的流言!
“那也罢了。江府如果那么欺人,游方自会知难而退。如此一来,反而是好。”三太爷难得心平气和。
秦夫人想想,觉得有道理,便不再有异议。
“少爷呢?”都依了他,他一定十分高兴。
丫头回话:“回夫人,少爷一早就出府了。”
“出府?上哪里去了?”
“少爷没交代。”
秦夫人与太爷们对望一眼。
避不住了。
游方是秦氏一家之主,要跟谁交代什么?
秦夫人又有气却又安慰,摇摇头,却没说什么。
老太爷叹一声,也听不出是慨叹或安慰。
“少爷,这山径那么长,走也走不完,该乘轿上山才好。”瑞安一边走一边喘一边咕哝。
“我不让你跟,你偏要跟,这会儿又噜苏个不停。”秦游方瞪瑞安一眼。“算了!东西给我,我自己上去,你就待在这儿歇息。”
“这也不能怪我啊,少爷。一大早就模黑出府,吃也没吃饱,这山径又长又远,人家谁不乘轿上山呀!”瑞安委屈的嘟嘴。
“我说一你道二!瑞安,要不,这少爷让你来当。”
瑞安赶紧闭了嘴,把鲜果和线香递给秦游方。
秦游方一大早出门,是赶着上山。他备了鲜果线香,专程到庙里给菩萨赔罪。
顺便,再求菩萨一求。
江老爷态度毫不软化,每每将他拒于门外,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没能见上江喜多一面。
加上,他听说有不少世家子弟上江府提亲,他急了,求天求地求神求菩萨,但望菩萨帮一帮他。
走了半个时辰,进得庙,他已满身是汗。
心静自然凉。偏他一腔心烦意乱。
“菩萨啊菩萨,”他点燃香,诚心祝祷:“游方特地前来跟您赔罪。游方不识好歹,不明白天赐良缘,竟还埋怨菩萨,请菩萨原谅我无心之过。您若有灵,可请菩萨再帮我一帮,成全我与喜多这段姻缘……”
他口中喃喃,求了又求。
青烟袅袅,也不晓得能否上入天听,菩萨是否听到了他的祈求?
“唉!”他垂头丧气,长吁短叹。
“嘻嘻!”
一名十三、四岁的小沙弥望着他,觉得好笑。
“有那么好笑吗?”秦游方没好气。
“常有施主向菩萨求富求贵的,可我还没听过有向菩萨赔罪的。你真有意思!”
“你偷听我跟菩萨讲话?”小沙弥入佛门想必不久,六根不清净,好奇心还那么重。
“不是我想听,但你念念有辞的,嗓子又不小,不听都不行。”
“你……胡说!我哪大声嚷嚷了。”
“我没说你大声嚷嚷。我是说你声音不小。”
“这有什么不一样?”秦游方哼一声。
“你不是求菩萨指点吗?秦少爷。”小沙弥嘻皮笑脸的,“城里都在传你的事,我也听说了。”
时候尚早,庙里没多少香客,大和尚们也不知躲在哪里偷懒,竟任由这个小沙弥在殿中胡来。
然而,再想想,大和尚小沙弥有什么不一样?
秦游方不禁叹口气。
“连你也听说了?”
“秦少爷,你相貌堂堂又家财万贯,何患无妻?何况,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株花。”
小沙弥年纪小小,却一副老成口吻。秦游方不禁失笑起来。
“你懂什么!我偏就爱那株花。”
就是这样才难。
“这样呀!”小沙弥又嘻嘻笑起来。“那也不难。没有姑娘不爱听甜言蜜语,你只要多说三两句好听的话,她们就心软了。”
“你这混小子!喜多不是这样的人,要是,我还需要来求菩萨吗?”他笑骂一声。
“也对。”小沙弥模模光光的头。
“所以你还是多去念点经。”
说到“经”字,秦游方忽然心悸一下。
小沙弥又嘻笑道:“甜言蜜语行不通的话,那就动之以情。”
“动之以情?”秦游方愣一下。
“是啊,动之以情。”
秦游方呆了片刻,蹙眉问:“可我该怎么……喂?”
不过转眼,小沙弥竟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到哪儿去了?”秦游方四下张望,皆找不到小沙弥身影。
“动之以情是吗?”他喃喃,抬头望向菩萨。
青烟袅绕里的菩萨,低眉垂眼,宝相庄严。
不知是不是他看错眼了,一剎间,秦游方竟觉得菩萨似是抬眼对他眨了一下,神态如同那嘻笑的小沙弥……
“动之以情啊……”
他对菩萨拜了又拜,谢了又谢。
“哈哈!夫人,妳瞧瞧,那么多才俊鲍子上门求亲,哪个不是斯文儒雅,一表人才!”
江府二小姐的美丽聪颖、温柔多才,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对江喜多充满好奇,争睹其庐山真面目。甚至,将江来喜错当成江喜多,惹得来喜不胜其烦。
城内稍有名望的大户子弟,也接连上江府提亲,媒婆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几几乎将江府的门坎磨平。
江老爷十分高兴,且好不得意,不停哈哈大笑,笑得红光满面又志得意满。
事情有如此发展,江夫人也十分高兴。上门提亲的,就算不是大富大贵,比不得秦府,在城内也算是小有头脸的人家。
“这么多人选,挑哪个才好呢?”就是论人品,那些公子才俊也堪令人满意。
“当然是挑选蚌条件最好的。”
“老爷说的是。”老管家插嘴。“二小姐姻缘已到,大小姐与天俊亲事又已定,可说是双喜临门。恭喜老爷夫人!”
“哈哈!没错!”
江夫人点点头,喜形于色,笑瞇了眼。
“爹,娘,”江来喜却给泼盆冷水。“八字还没一撇呢!哪家公子都好都理想,但总得喜多应允了才成。”
“这倒是。”江夫人收起笑,望向江老爷。“喜多要是不肯,就算来了一百位公子上门提亲也没用。”
江老爷也不笑了,看看老管家,又看看女儿和夫人,嘴里咕哝:“这事我这做爹的说了算,她不肯也得肯。”
江夫人瞅瞅丈夫,又好笑又好气,摇摇头,道:
“这话你当着喜多的面说去。”
“说便说……”江老爷鼓气喊了一声,立即又颓缩回去,嘴里又咕哝:“都怪我太宠她了,连我这个爹的话都当耳边风。”
“爹,没这回事。”江来喜道:“喜多要不听爹和娘的话,听谁的?不过,这终究是她的终身大事,总得听听她的意见。”
“来喜说的没错。”江夫人点头。“其实依我的意见,我就觉得秦府少爷挺不错的--”
“哪里不错了?!随便一位公子都比他不知强过多少!”江老爷不以为然。
“你对他有成见,自然瞧他不顺眼。”秦游方忽然上门提亲,老爷子没准备,所以心生反弹吧?
说来说去,还是舍不得女儿的心在作祟。
结果,倒变成哪家公子都好,唯独那秦游方不好。
“来喜,我让妳问喜多的事,喜多怎么说?”江夫人转向来喜。
“我让她多想想,没要她立刻回答。”
“这样也好,不必过于着急。她要觉得哪家公子理想,就回哪家公子。若是她对秦府少爷有意,那就请秦少爷上门。”说着,瞄了瞄江老爷。
江老爷咕哝一声,嘴里含糊不清。
“这事我绝对不赞成,秦府那小子根本不安好心眼。”
本哝归咕哝,“气势”却弱了很多。
江夫人与来喜母女俩互望了一眼,抿抿嘴,忍着没笑出来。
“不安好心眼”的秦游方,遣人送了一本“山海经”,好不容易拐过避开江老爷,曲曲折折的才总算送达到江喜多手上。
没有伴随只字词组,也没有任何笺条信物。
只在那本“山海经”的扉页上,殷殷问了又问--
山巅之约,卿可忘否?
山径之誓,卿可忘否?
山岚之盟,卿可忘否?
山海之经,卿可忘否?
江喜多看了后,怔怔失神。
西山头那层层滚云,黄山巅那辽辽云海,滔滔震响她心中弦。
思及他们的山巅约、山径誓、他们的山岚盟,山海经……啊!她究竟在恼怒些什么?伤怀些什么?
他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对她念情,对她诉爱--她独自在深闺里伤心什么?
“唉!”江来喜见了,叹口气。“秦公子也算有心人,我看妳就饶他这一回吧。”
江喜多瞅她一眼,合上书,装作不懂。
“饶他什么?”神色竟有丝喜甜。
“问妳自己喽!”来喜心细,察言观色,嗅得了这气氛有了奇味,小心的试探:“什么事忽然让妳欢喜起来?”
“我哪有!”江喜多嗔她一眼,不肯承认。
“说真的,喜多,妳近日可有好好瞧过自己?我那向来自负聪明又娇丽的妹子,为着不明不白的理由,不清不楚的消沉多日,多不值!”
边说还边摇头边叹息,苦脸愁眉。
江喜多忍俊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妳尽避夸张,惹我发笑!”心底却有丝惭愧。
憔悴多时,原来竟全是她自己多心多愁,自作自受!
本是气他与姚府说亲一事,哀怜自伤,无眠辗转。可是他三番两次登门来,还如约提了亲,她还在在意什么?耿怀什么?
现在换了他了。
换他在问。
问她,他们的山巅约、山海誓,她可还记得?
可还记得她答应过他,应允了他的承诺?
思及此,她不禁涌起一阵阵羞红--是羞愧,是感动。
心弦再次被挑动。
“我哪夸张了?喏,妳自己瞧瞧!”来喜将她推到妆台前,把铜镜移到她面前。
镜中那人朱颜瘦,粉疏脂残,几多憔悴。但那眸眼闪闪,水光盈盈,分明开了心。
“来,我替妳梳妆。”江来喜看在眼里,明知一本“山海经”让喜多愁眉开展,也不点破。
女儿家心事,总要让她留几分隐藏。
“喜多,妳想得如何了?肯饶了那秦少爷了吗?”偏又故意作弄。“要不,上门提亲的众家公子,我瞧也有几位不错的。”
惹得江喜多嗔她。
“我要说我中意天俊扮呢?妳怎么着?让是不让?”
“妳要真看上天俊扮,那又何妨!”江来喜轻脆笑起来。“不过,就不知那位秦公子肯不肯让了。”
“妳--”江喜多一阵羞,猛站起身。
“别动!”江来喜按住她。“还未梳好妆呢。”
“妳再笑我!”
“不笑,我一点都不笑,行了吧?不过,妳肯饶了那某公子就好;否则,爹可是反对得很起劲。”
“爹反对吗?”江喜多后知后觉此刻才晓得。
“可不。要不是爹屡屡将他拒在门外,我瞧他早就闯进妳闺房里来了。”
“啊?!妳怎么不跟我说!”竟有一丝埋怨。
“我这不是在对妳说了?”不过片刻前还愁云惨雾、郁郁寡欢,现在倒埋怨起她了。
但江来喜忍住不取笑妹子,又道:“说句良心话,秦少爷真吃了不少苦头。他要对妳没心,又何必如此自讨苦吃?”
“我明白他有心,只是--”把当日险些受辱的情形,及秦、姚两府本欲结亲的事,一一告诉来喜。
来喜微笑。旁观者清,说道:“他到底是护着妳的,是不是?而且,他为了妳违逆他母亲与老太爷们的意思,还亲自上门来提亲--”
她顿一下。摇摇头。
“喜多啊喜多,妳这场难过伤心,伤得未免太冤!”
江喜多红通脸。说她愚,也没冤了她。
情这本经啊,浩瀚读不穷。
一个痴,一个愚,空生出这许多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