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今天晚上的聚会,我想想还是不去了。”
比起九月不痛不痒的阳光,十月初的太阳已显得外强中干,但仍旧白花花得盲人的眼。
谢海媚瞇了瞇眼,只觉得眼前一片金灿灿。
七八月的时候,天气温热,天天万里晴,常常早上九点多,咖啡店外头就坐了一堆人,一片盛世无事的光景。
入了秋,亚热带的秋老虎,到北温带就变得病恹恹。太阳虽说还是照得很卖力,但多半只有光没有热,偶尔风一吹,便刮起一阵十月凉。
不过,白日里阳光照来,暖烘烘的错觉还是很能骗人的。咖啡店外还是摆着两两三三的台子,早到晚仍有一堆男女,悠闲的或无所事事的坐在那里,时不时啜口咖啡,看看人也被人看。
“又怎么了?”走在一旁的唐娜斜眼睨她。
“没什么,只是有点懒,又累。”
“累?妳成天到晚无所事事,最多也就只在那边这边晃来晃去,还叫累?!”
听听那口气,多瞧不起人。
“拜托,就算光只是坐着呼吸,也要消耗热量花力气的好不好!”
“反正妳也没什么事好做,躲在家里干什么。”
“我可以早点睡。早睡早起身体好。”
会参加那种聚会的,很多都是正当这学龄的学生,才会那么兴致勃勃。
唐娜有目的,只会专找本地学生练英语,所以没差;可要她跟一堆年纪小了没一截也半截的家伙混在一起瞎扯淡,想了就没劲。
“妳不去,那我一个人多没意思。”
走到路口,唐娜伸手推开咖啡店的门,侧过脸来喷了她一脸气。
“少来,妳是去交际,拉着我干什么?耽误妳跟外国人练英语。”
还不到十点,里头已经有不少人。
唐娜看看,大手笔的买了一块巧克力蛋糕和一个蓝莓松饼及一杯咖啡。
平常没事,唐娜绝不会浪费时间又浪费钱的泡咖啡店,今天太反常。
“唐娜,”谢海媚提醒说:“妳知道妳在做什么吗?这么大手笔。”
唐娜白她一眼。没好气说:“我早上还没吃,肚子饿死了。”
“怎么?妳的便当呢?”
“没时间准备。昨天晚上忙死了,今天又太晚起来。”
“可一大早就喝这个!”探一眼那乌漆嘛黑的咖啡,谢海媚直摇头。
“不早了。”
都说喝咖啡提神,但看唐娜一口一口啜着咖啡,她怎么都觉得像在喝药水,头皮一阵麻。
咖啡店里卖的几乎全是些高糖分的东西,她不喜欢太甜腻的东西,也不想一早就找苦吃,光只是喝水。
“要不要吃一点?”唐娜指指松饼。
她摇头。“太甜了。”
周刊杂志三天两头就来篇专题探讨,为什么现在的人会那么胖?为什么很多人体重过重?为什么才几岁大的小孩就胖得跟水桶一样?
废话!
天天吃这些甜得要死、高糖又高脂肪高热量的东西,不胖行吗?
偏偏怪疾病敝遗传,甚至还赖到基因上,就是不承认其实原因可能很简单,不过就是太好吃,却又吃得不得当,再加上懒得动,于是就把细胞撑肥了。
“怎么?怕胖?”
看看周围坐的,街上走的,男或女,老或少,随便一抓肚子都一圈油,常常教她看得很泄气,不忍卒睹。
谢海媚耸个肩,不予置评。
怕倒不至于,就是纯粹不习惯太甜腻的东西。
“能吃就是福,妳可别搞节食那一套。”唐娜嗤一声。
血盆大口张得有半个地球圆和大,卖力的给它“很有福”。
只是,嘴巴刚停,视线一转,扫过进来的两个人——
一男一女,保守的估计,体积起码都有她们的两倍大,全身都是肉,一动就抖抖颤颤。
唐娜吃得正起劲,嘴巴就那样张得大大的,都看得到潜伏待发的蛀牙。
“唉,胖得像浮尸。”好不容易合上嘴巴,吁口大气。
那一团一团的肉都是松的,又白,肥到发肿。
看看手中高糖分的松饼,突地塞给谢海媚。
“咳!”谢海媚正喝着水,给呛到喷出来。
“放心,妳小姐要吃成那样,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别暴殄天物。”把松饼又塞回给她。
唐娜看了又看手中的松饼,丢掉她舍不得,一个一块多,吃钱哪!但眼角扫过那两团肉,还是不放心,天人交战半天,忍痛将吃了才几口的松饼丢回盘子里。
这个唐娜春病一发,真的不轻了。从来眼里只有方块书,居然也担心起身材这回事。
“妳这样多浪费!都是钱耶,把它打包带回去晚上吃,又省了一顿。”
要命!怎么她也染上唐娜那种“钱癖”的口气。
“对喔,我怎么没想到。”
不是说,所有不幸的人都会深入思考命运的乖舛,但幸福快乐的人因为满足,多半不会思考追究太多。同理可证,这“缜密”的思考,充分暴露她“穷老百姓”的心态。
要命。谢海媚不禁苦笑。
早半年前,“小资产阶级”的自满浪费习性,怕不对这等“穷酸”嗤之以鼻,简直德性!
现在她不只把吃剩的“打包”,还要跟唐娜一样,带起从高中毕业后就在她生活里绝迹很多年的便当。
要命。被唐娜影响得真是不轻。
唐娜会发春,也许是种下意识的必然。有个男人,不只暖身兼暖脚,还可以帮忙作作饭,喂喂孤寂的胃一顿好吃的。
“我等会有课。妳呢?”出了咖啡店往公车站走去。
“我晚点才有课,要先回公寓一趟。”
罢要过马路,公车刷地扫过十字路口,唐娜急忙挥手快跑去堵公车,一边匆匆回头叫说:
“晚上一定要来!七点半,别忘了!”
然后大声喊叫,追上去硬是把车门敲开。
追车的是唐娜,奇怪车站旁等其他路线车的人却好奇的看她。谢海媚极力摆出一张“冷艳”的脸,空心萝卜般的郑重,一边下意识的往后退。
站牌后一排古董店,一家挨着一家,有一家正小心翼翼地搬运货品,挡住去路,她只好耐心等着。
目光不免往古董店扫了一扫。乍看之下,一堆朽木腐板;仔细地看,还是一堆破桌烂椅。
看看标价——嘿嘿,妈妈咪哟!
算她没文化。
所谓古董,不明就里,十成十就一堆破铜烂铁。
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吧,识货的说“古董”,不识货的就一堆破铜烂铁。
心里还在默算那个标价她可以买几个礼拜的菜,前面不大远的地方有个男的朝她这边跑来。
黑背心,黑短裤,露得恰到好处的结实肌肉……
谢海媚女人本能的多瞄了两眼。身材真是不错,可以打八十分。
那男的跑近了,有点面熟……
哎!
她的心莫名的乱窜起来。
是他。
那个他,还能是哪个他!
所谓命运及巧合联手恶作剧的他。
那个萧潘——
他一直跑到她面前,停下来。
“嗨!”一身汗,衬得一身肌肉更结实有力感。
谢海媚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嗨。”目光不敢乱瞥,死死的盯住他的脸。
但那张脸同样溢满一股男人魅味,一样的危险。
“好巧,在这里碰到妳。”该死的萧潘,很知道自己魅力的笑起来。
“是啊,好巧。”拜托,不要跟她讲“巧合”好不好。
“等车吗?”
“是……啊,不——嗯,对……”她简直不知道该把视线摆哪里,语无伦次的。
“妳住在这附近?”
“嗯。”
“我住在海边那个小社区,离这里不算太远。真巧对吧?我们还真是有缘。”萧潘又笑,似乎很满意这样的巧合。
这真的是偶然,他没想会这样就撞见。
但谢海媚心里打个颤。
他居然在说“缘”!
所以这世事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拨弄,证诸他们之间太巧合的偶然。
“吃午饭了没有?我请——”
“我吃过了。谢谢。”不等他把话说完,便赶紧打断他。
“那么,请妳喝杯咖啡——啊,妳不喝咖啡的。那么,喝杯茶吧。”不让她拒绝的,语气非常的柔软:“陪我喝杯茶。”
“我——嗯……”想拒绝,偏偏心虚的编不出借口。
心虚?噢,天!
“妳有事?”
正好替她找借口。谢海媚赶紧点头。
“我有课。”算不上是说谎吧,虽然两个小时以后才要上课。
“我送妳过去。在这里遇见妳真是太好了,我还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再碰到妳。妳一直没打电话给我。”好像他们多亲似。
声音还是那么柔软,温柔的缠放教人不忍的那么一丝丝怨,要人先内疚起来。
“谢谢,不用麻烦了。”
“不会的,我很乐意的。”
“真的不用了。”
萧潘看看她。
“好吧,妳这么坚持,我就不烦妳了。”加重那个“烦”字。
“我不是那个意思。”说得好像她多嫌他似。
“那就好。”萧潘俯身倾靠向她。“其实,老实说我也没开车出来。”
他忽然那么靠近,轻声笑着,谢海媚猛不防呼吸进他的气味,蓦然浮躁起来。
她神经质的笑了一下,一下子溃防。
研究心理的萧潘,很知道怎么突袭人的不提防。
“我自请处罚,罚我请妳喝茶吃饭吧。妳不介意给我妳的电话吧?”
“呃……”又一个突袭。谢海媚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萧潘又朝她倾倾身。
无形的压力压得她!
“我保证,我不是坏人。”表情十分认真。
谢海媚不防,笑出来。这一笑,失掉拒绝的余地。
萧潘默念一次她的手机号码,又自觉的笑了。自觉他那笑的魅力,开展着那笑看着谢海媚,直到谢海媚承接不下来,怕滋生出暧昧。
“Sandy有男朋友了?真的?不过,她现在比较会打扮了,难怪。”
“对啊,我那天碰到她,她还化妆呢,变得挺漂亮的,差点都认不出来。”
“所以啦,天下只有懒女人,没有丑女人。”
后头咖啡桌那边有几个女孩在聊天,讨论得很热烈。
小房间里挤了三四十个人,闹烘烘的,不仔细听,其实不容易听到谁或谁在说些什么,完全混杂成一团。
她们的声音虽不大,但够清脆,说的又是中文,像是北方口音,卷舌咬字很确切,听起来就比较清楚,也就那么钻入她耳朵。
谢海媚忍住没回头,有点无聊的喝着一口又一口的热开水。
唐娜早不知道钻到哪里去,抓着某个倒楣的本地老外学生练英语了。她没那兴致,待了不到十分钟,就开始觉得无趣。
后头的声音又传来,已经变成在讨论找不到男朋友的几大理由。
大概就是,找不到男朋友的女人都不外几点因素。
一是不化妆,老是以“真面目”示人,要命的是还自以为是天仙美女,其实是吓死人的黄脸婆一个。
然后,看太多的爱情偶像剧,学日剧里的女主角,动不动就喝酒,而且还是啤酒,喝醉了还月兑衣服咬人发酒疯。
三是不懂得打扮。别提什么露肩露背装或蕾丝薄纱,春夏秋天永远那一套太空服,从头包到脚。
还有就是下了课就直接回去,从来不参加任何聚会,男人瞄她一眼就以为人家对他有意思。
要不就是太过大剌剌,说话粗声粗气,不懂得撒娇,不够矜持含蓄,像个男人婆,没有一点女人味……
听到这里,谢海媚忍不住暗笑起来。
虽然这种话多半是女人说来给女人自己听,总是女人自己在危言耸听,在揣测男人的意思,好迎合男人的需求。
但对男人来说,倒是很受用的。
算一算,这几项“天条”里,她犯了几桩?
难怪,一大把年纪了,她还找不到个男人来抱。
唉!唉!
她喝口水。突然,后面的妹妹们讲起了一个有关男人性能力的笑话。
她噗哧一口水给喷了出来。
天呀,真是天才!
她终于忍不住回头过去。几个白净清秀的女孩,正吃吃笑成一团。
“非礼勿听,非礼勿听。”谢海媚喃喃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年纪“大了”,这笑话听起来太容易联想,真有几丝感。
她对自己摇摇头。摇得太专注,没注意,一转身,撞到一个东方长相的男孩。
“嘿,妳是哪里来的?”一开口就跟她说中文,跟她相同的口音。
她头上印有籍贯属地吗?
“地球来的。”
“跟我一样。哪个洲哪个大洋哪个岛的?”跟她幽默起来。
谢海媚抬头瞅他一眼。
“蕃薯岛。”
“好巧!我也是。我还是比较喜欢吃蕃薯,马铃薯糟透了。”
谢海媚又抬头瞅他一眼。
“我不喜欢吃蕃薯。”
“没差。妳有蕃薯味,我一看就猜是蕃薯岛来的。”
“嘿!”什么跟什么!
那男的咧嘴笑,给她看一口凉森森的白牙。
“我叫陈易文。”自动报上名字。
然后理所当然等着,等她礼尚往来。
所以谢海媚只好也那么“礼尚往来”一下。
“妳在这里念书?”
谢海媚点头,礼貌的回问:“你也是?”
陈易文又笑,又露出凉森森的白牙给她看。
“老天保佑,不,是我朋友的弟弟。今天也是被他拖来的。”
看,吃饱闲着的人还挺多的,包括她在内。
“妳念什么的?研究所?”
谢海媚摇头。
陈易文一脸很同情,没再追问下去。
他看谢海媚捏着空纸杯,递给她一罐可乐。
“谢谢。不用了。”
“不必客气,反正免费,也不用我花钱。”
他看起来也不像十七八,说话口气却一副新人类的直白。
“我不喜欢可乐。”
陈易文点点头,表示理解,自己拉开拉环喝了起来。
“妳自己一个人来?”
“跟朋友来的。”
“其实这种聚会挺无聊的。”
“无聊你还来!”
“没办法,被拖来的。不过,自己一个人其实也挺无聊的。我在这里待一阵子了,无聊到毙,这地方真的整一个老人城。”
“觉得无聊,干么一直待在这里?”
陈易文耸个肩。
“来看看朋友,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嘛。可不行。”摇头又摇头。
他高中毕业随父母移民过来,有一个弟弟小他五岁。后来他老爸放弃居留权,回去赚钱,他老妈留下来照顾他们。他先念了一年英文,才进入大学就读。
毕业后他女朋友要回海岛台湾,他跟着回去。待了三年,和女朋友分手,然后认识另一个女孩。对方要到此地留学,他再一次跟随女方的脚步回到这里,一起念研究所。
研究所还没念完,便和女朋友完了,然后书也不念了,就在旅行社工作。都三十出头了,想改变一下环境,便辞职,打算换个工作,或干脆回台湾发展。
他老妈和弟弟已经先回台湾,他住在叔叔家。他有个朋友住在这里,朋友的弟弟也在这里念书,父母在这里买了房子给他们,他便过来“插户”。原是打算住一阵子,看看有没有工作机会,但不行,这地方实在鸟不生蛋。
耶诞过后他就打算先回他叔叔家,然后新年过后回台,也许就留在岛内工作。
“所以趁现在还可以花天酒地就尽量花天酒地。”自动自发,三十分钟内交代完他的个人断代史,还加注释。
这样也可以夸张的用“花天酒地”形容,可见这里的生活多苦闷。
“这里除了学生,多半就是退休的老人,不比大城市,工作当然不好找。”
“其实这还在其次,主要是生活的步调,老牛拖车得让人受不了。”
小城市娱乐少少,商店七点不到就关门,漫漫长夜也不知往哪里逛去,真的是无聊,还真没有冤枉它。
见识过亚热带海岛台湾那愈夜愈金光流灿、仿佛不夜城的景象,对照这种安静到近乎废墟的死寂,一个不小心实在会给闷死。
“只能自求多福,要不就拍拍走人。”陈易文扮个鬼脸。
三十岁多的男人还这种举动,难怪被这种小城的寂静闷坏。
“这样好啊,适应不了这种生活形态,证明你还年轻,还不够老朽。”
真的,她没有开玩笑。
能在这种“荒城”过得安适的,大概非老即衰,正当花花年岁的,谁不多少觉得有点“苦闷”。
“说真的,这里的生活真的不是普通的无聊。”
所以要读书,不读书就谈恋爱,生活才不会更无聊。
谢海媚吞吞口水,把这充满常识但没脑袋的话吞回去。
“嘿,耶诞节时妳有节目吗?我朋友要开个party,妳也来吧。”邀她到朋友的耶诞舞会。
“耶诞?还有两个多月。”
天晓得到那时地球是不是还在自转,有没有彗星跑错了轨道撞上地球。
“还有两个多月,很快的。”
“再说吧。”谢海媚不置可否。
“那妳把妳的电话给我吧,我再打电话给妳。”
啊,问电话了!
才碰面、半生不熟的不到一个小时,她不认为陈易文对她有意思或什么的,或许就只是无聊,多个人好聊天凑热闹。
但这种“自来熟”的速度未免骇人——啊啊,也许就是这种心态,她才会耗到现在还找不到一个男人来暖脚。
她想想,还是把手机号码给他,看他输入他的手机。
到时要是真没地方可去,搞不好就真的跑去凑凑热闹。
想想,无聊啊,人生!
摊开看,通篇的无病申吟。
还好,周末快到了。就以周末又近一天的心情过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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