剒——是错是挫,是斩去前缘,是剁除迷障。
相国府
“夫人,厅上有您的访客。”小虹说道。
裘纱凌边逗弄著儿子边问:“谁啊?”她没有朋友会上门呀!蓦地,她拉住婢女小虹的手,“是袭姊吗?”
“两位姑娘说她们是班袭跟宁巧儿,不过另有三位公子同行——”
小虹话没说完,裘纱凌已经跳了起来,“袭姊来了?还有巧儿也来啦!”匆匆将儿子塞给女乃娘,便飞也似地冲出房门了。
“袭姊——”裘纱凌人还没出现,清脆的声音已经传入大厅。
班袭走到厅前,差点教一道莽撞的人影给冲倒,亏得身后有人及时扶住。站稳身子后,她回头对郁干狂说:“没事。”
裘纱凌对郁干狂的瞪视只吐吐舌头,袭姊虽然少来,但他们的事她已经从风姨那里略知一二了。
“袭姊!”裘纱凌紧紧抱著班袭,用力嗅著她身上久违的味道,“袭姊!我好想好想你喔!”
班袭失笑,“你唷,儿子都那么大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裘纱凌越过班袭的肩头,看到易梦仪跟樊子天,“你们还好吗?”
易梦仪爽朗笑笑,“姊姊还是一般年轻。”
听出他的调侃,裘纱凌不以为忤,视线停留在宁巧儿身上。
“巧儿?你变了好多!”走到她面前,“怎么都不笑了呢?”记忆中巧儿虽然不会特别活泼,可也不是这般的愁苦模样呀!
说到伤心处,宁巧儿忍不住红了眼眸。
“哎呀呀!好端端的怎么哭了?”裘纱凌不知所措地望著班袭。
“还是让我来说吧。”易梦仪简短叙述她与万俟傲的无终恋情,末了说:“所以我们现在是来这避难的。”
“行!你们爱住多久就住多久,我罩定巧儿了!”裘纱凌转向班袭问道:“袭姊,依你看,万俟傲真的是巧儿同父异母的兄长?居然这么巧!”
“我也不知道,既然巧儿身上有老王爷的明珠缀饰,他们之间的渊源应该是假不了了。”看到巧儿留下的标记、又耳闻骊王爷冲冠一怒为红颜,班袭便猜到她会投奔纱凌,两路人马果然在相国府前相遇。
裘纱凌转身问班袭:“袭姊,真的没办法解决吗?”
“古往今来,不乏同胞手足缔结姻盟的例子,只是手足毕竟是血亲,难免有产下畸胎的隐忧。”班袭望著宁巧儿说,“倘若他能接受没有后嗣,其实你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的。”
宁巧儿抚著月复部,“太迟了,我已经有孕了。”
班袭皱了皱眉,执起她的手腕把脉后说:“你没有身孕呀!”
没有身孕!宁巧儿吓了一跳,“可,可是我……”她瞄瞄厅上的三个大男人,羞得不晓得该怎么说自己的月事迟了一个多月没来。
在班袭的示意下裘纱凌恍然,对小虹说:“你帮我好好招呼三位公子。”
“小虹明白。”
***
班袭仔细为床上的宁巧儿诊断后说:“你是压力太大,才造成月事迟迟未来,加上心情欠佳,睡不成眠食不知味,造成胃脏不适,因而时有呕吐。我开几副药给你服下,就能调经顺胃了。”
宁巧儿的手放在月复部,泪水从眼角汩泪流下,没有孩子,他们之间连最后的一丝牵扯也没了。
她愿意终生照料他们的孩子,即使孩子可能痴傻,她也无怨无悔,但求守著孩子、守著他们之间短暂的情分。谁知连这薄弱的牵连,都只是她的痴心妄想!
悲从心来,她忍不住低声啜泣。
“巧儿!”裘纱凌坐到床畔,“你别这样嘛!没有孩子更好呀!你可以回去找他,继续你们的感情呀!孩子虽然可爱,却不是唯一,只要你们彼此相爱,有没有孩子根本不是问题!”
宁巧儿只是哭泣。他是独子,没有子嗣将来教谁承袭庞大封邑?那是老王爷辛苦打下的汗马功劳啊!她如何忍心让万俟家的骨血断在她手中!
天意如此,教她如何强求?怎能强求!
况且,虽然有名无实,但她跟梦仪举行过婚礼毕竟是事实。他应该已经看见那纸婚书了吧!她不敢想像他会是怎样的勃然大怒。
为什么偏是兄妹?
见她只是掩面哭泣,班袭叹气,拉著裘纱凌走到门口,“你自己好好想想,无论做什么决定,我们都会支持。”
***
“大胆万俟傲!天子脚下岂容你撒野!”杜御莆扬声说,少见波折的脸上有了薄怒。
万俟傲坐在马上,态度狂妄,“本王对杜相素来敬重,还请相爷让本王入府寻人。”
“要寻何人?”
“本王的女人。”杜御莆扬眉,万俟傲接著说:“宁巧儿。”
杜御莆侧头望了余平一眼,后者回避的眼神让他心里已然有数,“万俟傲,率军围住相国府第不是小事,万一惊动圣上,后果不堪设想,你撤回王府部队,与我进府详谈,如果你要找的人在本相府里,本相绝不徇私。”
余平闻言悄悄比了下手势,门内佣仆一接收到讯息,静静地往府里通风报讯,这一切都落在杜御莆眼里。
万侯傲潇洒下马,扬手退兵。
“王爷?”李全近身说:“要不要属下带领精兵埋伏在相国府要冲,以防巧儿姑娘潜逃?”经过彻底的追寻,他们好不容易才确定她躲进了相国府里,这次不能再出纰漏了。
万俟傲望著杜御莆,微掀薄唇,“不必了,倘若连公正无私的杜相爷都不可信任,那天下有谁能信?收兵回府。”
“王爷,请。”杜御莆率先走入相国府。
丙然如他所料,妻子已经等在大厅。
双方就座后,杜御莆示意奉上茶水。
裘纱凌先狠狠瞪万俟傲一眼。就是这个男人,害得巧儿生不如死!接著瞟向一副闲逸、自在品茗的丈夫,不知所措地搓著手。他,怎么还没问啊?
杜御莆将妻子的心虚看在眼里,却也不问。他脸色从容,心里则思忖著该如何解决。
万俟傲放下茶杯,单刀直大地开口:“敢问夫人,可曾容留宁巧儿?”
裘纱凌“哼”的一声,不理。
“夫人。”杜御莆的声音里暗藏不悦。
裘纱凌头皮一阵发麻,嘟囔著,“没有,我不认识啥是宁巧儿。”
两个男人互望一眼,心里都对她的话感到怀疑。
看这阵仗,丈夫是不打算帮忙了!裘纱凌赌气说道:“不相信的话,可以派人在府里搜!”
杜御莆正有此意,唤来程勇,他心知肚明余平是站在她那边的,“程勇,派人将府里所有女眷全都集合到大厅,让王爷指认。”
“也要将老夫人请来吗?”程勇问。
裘纱凌屏息等著他的回答,杜御莆淡淡地瞟了眼,说:“斋堂那里不必惊动,别扰了老夫人清修。”
她松了口气的模样,同时落在杜御莆跟万俟傲眼里,杜御莆暗暗叹气。这傻丫头,连想放她一马都难!
既然如此何需再留!万侯傲起身,“本王先行回府,希望相爷明日能给本王一个满意的交代。”
“王爷慢走,本相不送。”
万俟傲走到裘纱凌身边,意味深长的睇她一眼,长袍一甩,往外走去。
裘纱凌哇哇叫著:“你看看、你看看,这家伙这般目中无人!”
“夫人。”
杜御莆轻唤,惹来她头皮发麻,裘纱凌绞著手,嗫嚅地说:“老爷。”
“纱凌。”
裘纱凌扑入他怀里,“万俟那家伙欺负人哪!你都不知道巧儿有多可怜,哇——”
杜御莆轻轻拍她的肩,叹气,“凌儿,你让我很为难。”
裘纱凌将满脸的眼泪鼻涕,全往他身上擦,满意的嗅了嗅丈夫身上的味道,偎著他撒娇,“明天你就跟那家伙说巧儿不在府里,就得了嘛!”
唉!“你以为他会相信?”
“不管!好歹你是朝廷重臣,堂堂一品宰相,他不会真敢冲入府里搜人吧!”
“万俟傲都敢派重兵团团围住相国府第了,为了宁巧儿,你以为他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同是男人,他看得出万俟傲对那名唤做宁巧儿的姑娘,有著很深很深的感情。
裘纱凌认真思考,“你连夜派余平去调朔方军来,就不怕敌不过万俟傲的军队!”
唉!杜御莆抱著她坐下,“朔方军是禁军部队,哪里能随意调派?再说我们两方在京畿重地这么对峙下来,一定会惊扰圣安的!”
裘纱凌背过身子,“反正不管!我罩巧儿罩定了,你如果不帮忙,明天就把我一起交给万俟那没人性的家伙吧!”
“宁巧儿是你什么人?”
“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姊妹。很亲很亲很亲的!”裘纱凌拉著他胸前的衣裳,“求求你!如果连你都不肯帮忙,巧儿就走投无路了!”
杜御莆暗叹,“带我去见宁巧儿吧!”
***
丙不其然,在余平的通风报信下,宁巧儿一行全躲进杜老夫人的斋堂里。
除了他原就认识的易梦仪跟他师兄,还有一名身著儒装的女子,跟护在她身后的彪形大汉。杜御莆心中微讶——是月兑逃已久的契丹王子!
他心事未形於色,朝娘亲点头致意,“娘。”
宁巧儿走到他面前行礼,“见过杜相爷,巧儿给您添麻烦了。”
宁巧儿长得温雅月兑俗,无怪乎万俟傲为她倾心不已。
“巧儿姑娘,方才府外的事,你都知情了?”
“巧儿明白。巧儿待会就离开相国府,不会给您增加困扰的。”
裘纱凌定到宁巧儿身边,拉著她的手,“我家相公岂是怕事之辈?你尽避留下来没关系!”
杜御莆睇了眼妻子,要她安静。温和的问:“巧儿姑娘可还有地方可以投靠?”
“有是有的,只是……”
儒装女子接下她的话,“此刻只怕万俟王爷早已在相国府外,布下天罗地网,杜相爷可有方法?”
杜御莆赞赏的望她一眼,这女子甚是聪颖,居然一眼就看出他有意相助。
“办法是有的,只是万俟傲要得到巧儿姑娘的意念甚坚,必要时恐怕会两败俱伤。”
“什么意思?”裘纱凌问。
“倘若万俟傲肆无忌惮地猛攻相国府,那是犯了造反大罪,即使他爵位在身,只怕仍将惹来滔天大祸,甚至性命不保。”
宁巧儿踉跄一下。她不要他拿命来搏!她捣著胸口,闭上眼睛说:“唯有巧儿一死,才能换来平和落幕。”无奈上苍作弄,他浓烈的情,只有来生再还!
“巧儿!”裘纱凌拉著她的手,也红了眼眶,“你怎么可以说这种傻话?”
“是啊,孩子,活著就有希望,怎么可以动了寻死的念头?这是佛家万万不容的孽障啊!”杜老夫人也劝著。
这些天来,跟深具佛缘的她聊得相当愉快,放开狭隘的门户观念,杜老夫人发现媳妇跟她的朋友,都是可爱又善良的小泵娘呢!
班袭豁然开朗,“对!就是死,死了好!”
“袭姊!”裘纱凌跺脚,“连你也要巧儿去死喔?”
易梦仪机灵,一下子就想通班袭打的主意,“袭姊的意思是让巧儿假死,对不?”
“可是这行得通吗?”杜老夫人有些担心,“万一弄假成真可怎么好!”
宁巧儿自己倒想得开,“袭姊,如果能瞒过万俟傲,巧儿愿意以身试险。”横竖月复里没有孩子,活著已经没有希望,死了倒也百了。
班袭微笑摇头,“险是不险,就是你虽然身体冰冷、全无气息、无法动弹,却可以听得见周遭人声,这样你还愿意尝试吗?”人最大的无奈就是听得见、说不出,空有感受却苦於无法表达!
易梦仪兴匆匆的问:“真的有这种使人假死的妙术?快做给我看!”
班袭笑笑,解释,“我用针灸封住巧儿周身大穴,她会陷入深度昏迷,外观看起来与死人无异,但听得见声音,只是无法反应。”
裘纱凌还是不放心,“会不会有危险啊?万一活不过来怎么办?”
“这封穴大法我只在小羊身上试过,半旬之后解穴,小羊与先前一般无异。”班袭望著宁巧儿说:“你真的愿意试试吗?”
“是啊,巧儿,你得想清楚啊!”杜老夫人忧心忡忡的叮咛。
宁巧儿环顾众人,给杜老夫人与纱凌安慰的一抹笑。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不是吗?”视线略过闷不作声的樊子天与郁干狂,轻轻为礼,“多谢樊大哥与郁干大哥的帮助,巧儿铭感五内。”接著走到杜御莆面前,“杜相爷,万俟傲骄蛮无礼,多有得罪之处,还请相爷海量,莫予追究。”
杜御莆颔首,“本相明白。”他二人分明彼此有情,怎会闹到这步田地?
宁巧儿又对易梦仪说:“害你被万俟傲下令格杀,对不住。”说到最后语已哽咽。
易梦仪揽著她的肩安慰,“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道歉的!你忘了吗?咱们还拜过堂哩!”他逗她,“难道你不相信袭姊?”
一番话逗得宁巧儿破涕为笑,转向班袭说:“袭姊,我准备好了。”
班袭点点头,对其他人说:“封穴针灸得褪下衣裳,各位请回避。”
易梦仪皮皮的说:“喂!好歹我也曾经是巧儿的夫婿,看看无妨吧!”
裘纱凌推著他往外走,“走啦!你没听过非礼勿视喔!”
“慢著。”班袭说:“梦仪留下。”
嗄?裘纱凌瞪大眼,“他是男的耶!”
杜老夫人忙把莽撞的媳妇拉到一边,“班姑娘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用意。”
“封穴针灸耗力费神,梦仪练过武,可以帮忙。”
裘纱凄不服气地抗议,“袭姊,我也练过武呀!”
易梦仪把她推到一旁,“论武功,你不敌我;论巧手细心,你远逊於我,为了巧儿的安危,还是我来吧!”封穴大法耶!普天之下大概只有班袭懂得!即使会暴露身分,他也非要探探热闹。
“哼!”裘纱凌撇过头去,乖乖站到一旁。
纱帐内,宁巧儿轻声说:“袭姊,我褪好衣裳了。”
“好,我们开始吧!”
裘纱湲关上门扉。
屋外杜御莆沉稳依旧,即使心里冒出许多疑问的泡泡,依然无碍於他的冷静。
樊子天则悄悄咧出笑嘴。班姑娘果然伶俐。
郁干狂双臂环胸,立在门前护卫,不让任何人扰了她。
宁巧儿与万俟傲分明情意相系,又怎会嫁与易梦仪?自从朝廷与契丹失和后,身为质子的郁干狂就过著逃亡的生涯,又怎会往相国府里藏?
一连串的问题纠纠葛葛,就连聪明的宰相都厘不清缘由。
是“情”字磨人吧!他恍然大悟,裘纱凌与宁巧儿、班袭之间的情谊,兜拢了各自为政、甚至为敌的男人们——
***
裘纱凌先走出来,杜御莆心疼地擦擦她额际的汗。
“袭姊说得先布置好灵堂,否则万俟那家伙一定不会轻易相信的。”呼!看戏也是很累的!她光站在一旁看袭姊封穴就紧张得满身大汗,袭姊肯字更累!
他也早想到这层。杜御莆点头,“已经让人去办了。”
裘纱凌懒懒的依偎在亲亲相公怀里,“谢谢。”
“不客气。你还欠我一些解释。”杜御莆轻轻的提醒。
裘纱凌头皮传来麻意,身体一僵,直打哈哈,“什……什么解释啊?”
杜御莆揽著她,表面上夫妻情浓,实则桎梏她、不让她逃掉,他俯身在她耳边问:“譬如说,被朝廷通缉的契丹王子,为什么会出现在相国府里?”
郁干狂斜眼冷冷望他,继续面无表情的护在门前。
“哈哈……这……这个……”裘纱凌思索不出好理由,“来者是客,你总不会这么小气吧!”
他当然不想公事公办,否则这会儿禁军已经抓走郁干狂了。
杜御莆但笑不答,“还有,我为相十余载,头一遭让人团团围住辟邸,”他轻笑,笑得裘纱凌头皮越来越麻、越来越麻。“夫人,”他好温柔好温柔的说:“方便给个解释吗?”
“呃!”能不能说不方便啊?裘纱凄肠枯思竭,正找不到理由月兑身,恰巧乳娘抱著孩子过来。
“夫人,小少爷吵著要找你。”
裘纱凌赶紧挣月兑他的怀抱,冲过去一把抱著儿子,“儿子!娘的宝贝!娘也好想好想好想你喔!”她抱著儿子,像抱著免死金牌,一步步地往外走,“娘瞧瞧你是不是尿湿了,来,咱们回房里喔!”
看见她若无其事地横著螃蟹步子往外走,杜御莆也不相拦。
和尚还跑得出庙吗?眼前最重要的是……希望明日万俟傲见到宁巧儿的“尸体”后,能接受这个打击。杜御莆暗暗祈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