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勤头上的伤,一个星期左右就拆线了,但疤痕还在,那稚女敕的伤口,教她每次看到都有些心疼,他却毫不在意它的存在,像是几乎已经忘了。
她帮他洗头,因为怕他弄伤了自己。
他泡在浴白里,仰着头、半闭着眼,像只心满意足,昏昏欲睡的大熊。
那特制的四脚白瓷大浴白,是他房里少见的奢侈品。
全身赤果黝黑的他,躺在这洁白的浴白中,看起来特别养眼。
明明刚刚两人才……她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他反应这么好,她大概一辈子都无法抵抗这个男人。
套着他宽大的T恤,她坐在浴白边,小心的帮他弄湿短发。
他的头发理得很短,却比她刚认识他时,又长了一些,模起来,感觉有些柔软。短发洗起来很方便,洗发精的用量只需要她的五分之一。
他后颈有另一道很浅很浅的疤,她轻轻抚着,问他。
小时候打架。
他轻描淡写的笑着说。
她替他满足泡沫的头冲水时,看见他赤果的胸膛、月复侧、大腿内侧上也有旧伤。以往两人总在光线不明的地方,她知道他身上有疤,却不晓得有这么多。
她知道他的工作危险,但……
察觉到她的情绪,屠勤睁开眼,看见她注视着他身上的伤口。
他握住了她停下清洗动作的手,亲吻她的掌心。
“我这几年赚的钱,足够让我们轻松过下半辈子,但我还是得在红眼工作,这个工作让我觉得自己是……”
他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回握住他的大手,了解的道:“让你觉得你是正常的,被人需要的。”
“嗯。”
一颗心,因他温柔的体贴和悲伤的过往,又暖又疼。
他的手也有伤,在掌心上,她抚着他的掌心,只觉得喉头一哽。
很浅很淡,时间应该很久了,但在那的皮肤依然微微纠结着,她可以想见受伤的当时,他有多痛。
他可以感觉到那揪紧她的复杂情绪,挣扎、不舍、悲伤、怜爱,和包围着他的温柔。
她的眼微微泛着水光。
对她的情感,几乎要满溢而出。
“我不会要求你离开。”她抚着他的脸,俯身亲吻他的唇,柔声道:“但请你,为我更加保重自己。”
她的泪,滴落,湿了他的颊。
莫名的,抚慰了他。
他伸出手,以拇指抹去她脸上的泪,仰头亲吻她。
她的唇是暖的,和心一样。
泪水,泛滥着。
他吻去她的泪,一次,又一次。
他将她带进了怀中,浴白里的水,因她的加入,满溢了出来,温热的水,很快浸湿了她身上的T恤,她却几乎没注意到。
她捧着他的脸,吻着他的唇,感觉他的体温,心头依然紧紧揪着。
才短短几天,这个男人就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她呼吸着他呼吸的空气,感觉他的感觉,遇见他之前那段孤单寂寞的日子,遥远得有如上一辈子。
她无法想象再回去过着以前那样平淡寂寥的生活,她无法想象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
噢,或许还是可以的,但那样的世界,相较之下是如此贫瘠,冰冷灰暗的空虚充斥其中,让她光想到就忍不住发抖。
她对他的渴望,是如此狂热而真实,她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他的吻、他的手。
他的热情是如此昂扬勃发,让她无法再想其他。
她轻喘时,他月兑掉了她的内裤。
他捧着她,让她坐到他身上。
她攀着他的肩头,俏脸泛着玫瑰般的红,星眸氤氲迷蒙,粉唇微张地轻喘着。
“勤……”
“别怕……”
他亲吻她的唇,再次吻去她颊上的泪。
热水包围着两人,他的皮肤却更加热烫。
他扶着她的腰,教她律动,她既害羞又害怕,但对他的热情和却凌驾一切之上。
“我爱妳。”
他说,双眼热情而专注。
胸口好热、好热,她没有办法回答,只能泪如泉涌地坐在他身上,随着热情的韵律摇摆,一次又一次的在他低哑的爱语中,和他一起攀上高峰。
“我爱妳……”
那瞬间,她知道,他已成为她的一部分,永远永远都无法拭去……
***
两人的婚约,他在她答应的那天就公告周知,红眼的人都很高兴,但很明显的一点也不意外,屠鹰甚至只挑了一下眉,不过他终于对她开口说话了。
“恭喜。”
她吓了一跳,他是笑着和她说的,很浅但很真心的微笑。
“谢谢。”她是这样回答的,虽然在那瞬间,她其实很想去拿机器回来把他的声音录起来,这男人惜字如金,每一个字都弥足珍贵。
反应最欢乐的就是可菲,她抱着她又叫又笑又跳。
武哥则是露出洁白的牙齿,称赞屠勤“干得好”,然后拿出一纸工作合约,希望她能到红眼正式上班,拯救他们杂乱无章的办公档案。
不过屠震和封青岚的反应就特别了一点。
他们两个前后差了几分钟,各自找上了单独在天台上晒衣服的她,诚恳的找她谈了一番,屠震的大意是——
我很高兴屠勤找到老婆,不过妳要是敢故意伤害他,我会让妳死得很难看。
之类的。
当然,岚姊说得没有屠震那么直接,但意思同样亲切。
“我很喜欢妳,所以请不要逼我伤害妳。”
“妳有没有想过,依据体型的大小,我才是那个可能被伤害的人?”她打趣的问。
“没有。”封青岚回答得毫不犹豫,她只是叉着腰,挑起了眉,“我们的家规是不准打老婆。”
“所以他不准打我,但妳可以对付我?”静荷好笑的问。
“没错。”封青岚笑了出来。
“妳知道,刚刚他小弟才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阿震?”
“对。”
“我想也是。”她笑了笑,“我应该替他说抱歉,不过既然妳要嫁进来,就得学会适应他,就和适应我一样。”
“我喜欢他。”
“阿震?”青岚吓了一跳。
“我也喜欢妳。”静荷笑着说:“我喜欢有话直说的人,我想我会在这里适应得很好。”
“既然我们达成了共识。”封青岚笑着伸出手,“欢迎加入红眼。”
她心情愉快的回握住那神采飞扬的女人,和她一起笑了出来。
岚姊离开没两秒,屠勤就出现在天台。
这个屋顶,大概从没像今天早上这么热闹过。
“阿震和岚姊上来找妳?”
“嗯。”她抖开一件衣服,是件男性的四角内裤。
“妳手上拿的是什么?”他惊慌得忘了原先想问的问题。
“你的内裤。”她神色自若的抖了抖。
“它应该在我的浴室里。”他震惊的瞪着那条内裤说。
“我不喜欢脏内裤堆在浴室里。”她看着他说:“所以我把它洗了,麻烦你把那边的衣架拿给我好吗?”
他没有帮她拿衣架,只是一把将内裤抓过去,快速的将它晾到衣架上。
她好笑的看着他,提醒道:“我又不是没看过你的内裤,况且,我们都已经订婚了。”
这句话奇异的安抚了他。
他看看她,看看晒起来的内裤,再看看她,然后才哑声道:“没有人帮我洗过内裤。”
“桃花呢?”
“她和海洋收养我时,我已经十一岁了。”他尴尬的说:“海洋说,我够大了,应该学会自己洗自己的内裤。”
“所以,你一直都是自己洗的?”她好奇的问。
“嗯。”
“你以前的女友呢?”
他表情谨慎的看着她,摇头,“没有。”
她笑了,歪着头说:“我很难想象你自己洗内裤的样子。”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想象的?”他黑脸微红。
怎么会没有,一想到那个十一岁时愤世嫉俗的他,在父亲的威吓下,努力学着洗衣服的样子,就让她觉得想笑。
她笑着弯腰拿起另一件衣服,抖开。
这件不是内裤,他明显的松了口气。
“阿震和岚姊找妳做什么?”
欸,她还以为他忘了。
瞥了身旁高大的男人一眼,她把手中抖好的衣服交给他,边道:“聊天。”
“聊什么?”他很自然接过衣服,套上衣架,挂好。
“聊你以前被发好人卡的事。”
他的脸一整个爆红,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尴尬不已,晒完了手边的衣服,才问:“他们来威胁妳?”
“不是威胁。”她笑着交给他另一件衣服。“是恳谈。”
他们的亲切,让她印象深刻。
照理说,接受到他家人的这种威胁,她应该要再三考虑嫁给他这件事,但她实在很难讨厌他们;特别是,他们两个都是为了要保护他。
“抱歉。”他说:“岚姊一直觉得她有义务要照顾我们。”
“除了她和阿震、阿鹰之外,你还有兄弟姊妹吗?”静荷笑问。
“五个。”
她吓了一跳,“你爸妈那么会生?”
“不是。”他笑了出来,解释道:“阿震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其他三个萝卜头,是耿叔和莫叔的。”
然后他开始和她解释他那些没有血缘关系,却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家族成员。
艳阳下,她听着他说话。
他一边帮着她晒衣服,一边诉说他儿时的生活点滴,他在那海岸城市的生活,甚至他父母的爱情故事。
她可以从他的言语,感觉到他对他家人的热爱。
她听着他描述他的老家,仿佛闭上眼,就能看见他说的人事物,感觉到海风的吹拂。
阳光在空气中闪烁,衣服在蓝天下白亮如新。
他是个爱家的男人,从他的话语中,她清楚的了解到这一点。
他有很好的模范,而且他是她的。
虽然还是有些不安,但是看着眼前的男人,她几乎可以闻到幸福的味道。
“下次有空,我带妳回去,妳一定会喜欢他们。”
屠勤拿起地上的洗衣篮,对她伸出手。
静荷把手放进他的大手里,看着他,微笑点头。
“嗯。”
***
那是个很平常的一天。
屠震和阿南在地下室工作,屠鹰到天台去抽烟,屠勤和武哥出门了,岚姊在楼上补眠,可菲在二楼准备大家的晚餐。
她照往例在办公室里,继续输入庞杂的档案资料。
日子,是如此平顺。
这几天,她慢慢适应了要嫁给他的事实,他似乎也没有突然清醒,或改变心意的打算,他只是一找到机会,就努力说服她提早婚期。
“我五月就认识妳,再过几天就九月,早就超过三个月了。”
“那不算。”她红着脸反驳,“我之前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
“妳现在知道了。”
他说,语音沙哑而性感。
老天,在那之前,她还真不知道有男人的声音可以这么性感。
早上的争论,照例结束在她的床上。
幸好他在上床之后,就忘记说服她了,不然她实在很难坚持下去。
一想到他的热情,她就忍不住脸红。
轻快的鸟叫电铃声突然响起,她愣了一下。
红眼的一楼分成了两半,一边办公室,另一边是车库。
鲍寓的外头,没有很大的招牌,也不醒目,一楼这边的办公室更不是开放式的空间,它就像一般的住家,外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和围墙,挡住了外人好奇的视线。
红眼的大门虽没到深锁,平常却也很少有人来拜访。
电铃再次响起,她好奇的抬头看向一旁的监视萤幕。
萤幕的画面分成四格,隐藏式的摄影机,分别对着公寓另外独立出来的楼梯、车库门,后门,以及大门前方的街道。
门前街道上,停着一辆厢型休旅车,大门前,则站着一个戴帽子、穿制服,手中拿着一盒东西的男人。
她认得对方车子和制服上的标志,那是一间很有名的国际快递公司。
他看起来没有异状,她也的确看过这间快递公司送货过来。
他再次伸手按下电铃。
不想让可菲下来多跑一趟,她起身走出办公室,来到小院子打开门,但仍谨慎的只开了一条缝。
门外戴帽子的男人对着她微笑。
她认得这人的脸,她甚至认得这个微笑,曾经有阵子,它时时刻刻都在她的恶梦中出现,追着她。
是那个跑鞋男。
寒意瞬间直窜脑门,她立刻想把门关上,但他手上除了盒子,还有一把枪。
“别动。”他微笑开口,“不要想关门或后退,不然我保证妳会后悔。放轻松,妳只要不乱来,我就不开枪。”
黑幽幽的枪口,稳稳的对着她。
男人样貌俊美,微笑有如阳光般灿烂,但她知道,只要她有任何动作,他会毫不犹豫的开枪,他是个冷血杀手。
他用帽子遮住了脸,用纸盒挡住了枪,他知道这里有隐藏式的摄影机,而且晓得它们在哪里,他是有把握才找上门来的。
“你想怎样?”她握紧了门把,冷着脸问。
“和妳谈一笔交易。”
她挑眉。
“妳拿了我们的东西,我希望妳能物归原主。”
“东西已经不在我手上了。”
“我知道。”男人微笑着,但眼里的冷酷丝毫未减,“但我相信既然妳可以带进去,就有办法带出来。”
她瞪着他,“如果我说我办不到呢?”
“那妳就是逼我们对付这间小公司。”他递出纸盒,像说秘密一样的微低下头道:“这是个礼物,我相信里面的东西,能帮妳作出正确的选择。”
他手上仍握着枪,她接过了纸盒,他跟着递给她收货单和一支笔。
“麻烦妳签收一下,谢谢。”
她照做,迅速的签下姓名,然后把笔还他。
他满意的将笔插回口袋里。
“妳是个聪明的女人,我相信妳看完后,会知道该怎么做。”
像变魔术一般,他收起了枪,朝她微微一笑,伸手点了下帽子,没有等她合上门,就哼着歌,转身离去。
她关上门,只觉得冷。
世界,似乎在转眼间,变得苍白而萧瑟。
***
纸盒里,是一迭照片。
红眼公司员工的照片,从屠勤、武哥、岚姊、阿南、屠鹰,一直到可菲,甚至连很少出门的阿震都有。
那些照片巨细靡遗,每一个人都有数十张,无论他们出门,上阳台,甚至工作中的都有。
那些照片拍得又近又清楚,就像近在眼前。
照片的最下方是一张卡片,她打开来,里面印着屠勤在天台上,握着她的手,温柔深情地看着她的模样,他的眉心正中,被画上了一个鲜红的叉叉。
那张照片清楚得连屠勤额头上的疤痕都一清二楚,就像是拍照的人也在天台上。
照片的下方写着很简单的一句话。
我能拍照,也能开枪。
字的下方,则是一支手机电话号码。
这一次,她吐了。
她在厕所把所有还在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吐到满嘴都是胆汁还是压不住满腔的恐惧和惊慌。
她止不住颤抖和泪水,好想好想尖叫,或掐死那个男人,挖出他的眼睛,打烂他的鼻子,她从来没有如此暴力的想法,但此刻她只想确保屠勤的安全。
他被拍到的照片一共有十二张,因为她,他可能已经死了十二次。
因为她,红眼的人,随时在枪口下!
她好想好想杀了那该死的冷血王八,但这并没有办法解决一切。
妳拿了我们的东西,我希望妳能物归原主。
蹲在厕所,静荷环抱着颤抖的自己,泪水不断的泉涌而出。
她必须想想办法。
她闭上眼,抱着自己前后摇晃着。
想啊,江静荷,快想!
她得保护他们,都是她的错,都是她——
我需要拿回那个该死的随身碟。
她张开眼,匆匆起身离开厕所,却又在半途停住。
不,不,我得把事情做对。
把东西交给他,并不能保证屠勤和红眼员工的安全。
她看着被捏在手里的卡片。
上面有那个人的联络电话,他知道她会打这支电话,对方算准了她会把东西偷出去。
但他既然知道她在红眼,就表示他们晓得红眼是做什么的,破解密码对她来说很困难,但对电脑高手来说却很简单。
这些日子,她一边输入红眼的旧案件,一边也慢慢了解屠勤他们的能耐,红眼的委托人遍布全世界,甚至包括一些国家及企业,那杀手既然找上门来,还懂得伪装,就应该知道随身碟里的档案很有可能被破解复制。
包何况,武哥早已放出了要拍卖雷射枪设计图的消息,那些人怎么可能不晓得?他们一定很清楚红眼的人已经破解了档案,才有办法看到设计图。
那为什么要叫她偷?
答案突然清楚浮现脑海。
她愣在当场,她一直知道,她看见了,只是她从没注意。
看着手中卡片的手机号码,静荷感觉到胸中快速跃动的心跳。
她从来未曾如此害怕过,即使自己单独一个人在逃亡时,都没有这么恐怖的感觉。
妈过世之后,她一直都是一个人。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她才找到让她有归属感的地方……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她才遇到爱她的人……
她不自觉咬着牙,喉咙紧缩着,空掉的胃因恐惧而绞痛,她的手一直在抖,停都停不下来。
我一定得把事情做对!
她走回桌边,擦掉眼泪,看着桌上那些照片,抿紧了颤抖的唇,闭上眼,吸气吐气,吸气再吐气,过了好几分钟,她才镇定下来。
静荷睁开眼,拿起电话。
如果我错了呢?
如果我做了错的选择呢?
手指停在电话的按键上,她握紧了话筒,盯着那早已被她捏皱的卡片。
剎那间,她了解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嫁给他。
不是因为寂寞,不是因为,更不是为了求一份安全感。
她会答应他的求婚,是因为她爱这个男人,深深的、深深的爱上了他。
抚着他额上的疤,静荷颤抖的按下了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