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停落下。
绵绵的细雨笼罩了这个古老的城镇。
透明的雨滴落在每一处蓄积的水洼里,敲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女人拉高了外套衣领,紧握着黑色的雨伞和肩上的羊皮包包,快步走过铺着石砖的古老街巷。
这里是德国的小镇,镇上最高的建筑物就是教堂,虽然这地方勉强算是观光景点,但在下雨的午后,街上来往的行人仍是不多。
她很想用跑的,快点离开街上,可她不敢;她不能引人注意,甚至不敢回头看,是否有人跟着她。
天色渐暗,风雨斜斜的打来,她拿着的雨伞只能挡着一部分的上半身,在雨中走了二十分钟之后,雨水早已浸湿了她的平底鞋和牛仔裤,让她脚底的皮肤起皱,她握着雨伞的手指也开始发冷发僵,右膝更是因为太冷而痛了起来。
或许她应该在一开始就叫车前往车站,但旅馆门前有辆陌生的车停了太久,让她不安。
也许是她神经过敏,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她最后还是选择从后门离开。
前几天在法兰克福,她差点就被逮到,她一点也不意外莱曼出卖了她,他还有家庭,她和他也只是在美国念书时,算聊得还不错的老同学,能收留她这几天,她已经很感激了。
现在她得更小心,她身上的现金不多了,她清楚信用卡不能用,那些人会追查到她,幸好她还有假身分还没hexie,应该没有,她真心希望还没有。
火车站已经不远了,她事先查过地图,只要上了火车,她就能够休息。
虽然已是夏天,但在纬度较高的这个国家,一下起雨,风吹来仍是冷的。
她的膝盖受不了这种折磨,她知道自己走路的姿势已经开始有点变形。
紧咬着牙关,她强迫自己保持正确的姿态,不让自己拖着脚,只是继续往前走,以免被人看出来她的不适。
经过几次教训,她知道她的右脚,是他们辨认她的重点。
膝盖疼痛得像火在烧,肌肉在她每次使力时抽痛着,肩上的包包,重得恍若有如千斤。
她喘着气,更加握紧了雨伞,转过了那个街角。
火车站就在前方了,她看见了那栋在蒙蒙细雨中的建筑时,精神不由得一振,几乎要松了口气。
就在那一秒,某人忽地从后抓住了她,将她拖进了暗巷。
才刚买来的雨伞掉落在地,但街上没有任何人注意,这个转角刚好是个死角,人行道上的树遮住了对街的景物,而她的尖叫和惊呼都被捂住了。
她没有费事挣扎,那是个男人,而她从来就不是运动派的,她不可能靠力量或技巧从他手中挣月兑。
所以,在那一秒,她只是将手伸进薄外套,掏住了针筒,以拇指拨开针头的保护套,用力往那人的手臂上刺去,将药剂注射进去。
对方吃了一惊,怒叫出声,用德文咒骂连连。
“干!婊子!妳对我做了什么?”
那人松开了手,挥开她手上的针筒,她趁机挣月兑他的箝制,但被抓了回来,对方揍了她一拳。
她伸手去挡,同时拿沉重的包包朝他脑袋挥过去。
她挡得不是很好,那一拳还是打中了她的脸,虽然力道已经减弱,但仍让她眼冒金星,可是包包攻击确实的正中目标。
男人咆哮出声,扭曲着满是胡碴的脸孔,捂着流血的额头。
她可以看见,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放大,那一针出现了效果,但对方还站着,并且朝她冲来,她深吸口气,站稳了脚步,双手紧抓着牢固的羊皮包包,用力的再朝他的脑袋挥去。
砰!
这一次,她确实的感觉到击中那人的震动和声音,药剂拖慢了他的反应和速度,她打翻了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狠狠的将他击倒在地。
那家伙砰然倒在巷子的水洼里,她喘着气心跳飞快,双手紧握着包包,戒备的看着那偷袭她的男人,准备再给他一击,但他没有再爬起来。
他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看起来像是死了。
雨仍在下,她想快点离开,退了两步又停下。
恐惧仍充斥在她的每一个细胞里,可是她得确定她没有打死他,她深吸口气,捡起他掉在一旁的刀以防身,才走上前,试探他的脉搏和呼吸。
好极了,他还活着。
她抖颤着手,快速的翻查他的口袋,找到没几张钞票的钱包,还有一只小型的空酒瓶,和一张皱巴巴的酒吧餐巾纸,以及一支手机。
钱包里有他的身分证明,几张名片,和一张工作证,一张会员卡。
这家伙满身酒臭,他只是个喝了太多酒,想随便找个女人一逞兽欲的王八蛋。
她松了口气,至少那表示,那些在追她的人,还没有找到她。
她应该要让他在这巷子里躺到天荒地老,这混帐真的很活该,但那一针药的剂量加上酒精,会让他在雨中躺上好一阵子,一个弄不好,说不定还会害死他。
虽然觉得这家伙十分罪有应得,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用那支手机,打了报警电话,然后擦去指纹,将手机放回那杂碎口袋,把那把小刀扔进附近的水沟,处理掉针筒,这才抓着自己沉重的包包,快步走出暗巷。
她的雨伞已经被风吹过了街,她没费事去追它,只是举起沉重疼痛的脚,快步朝火车站走去。
她没时间了,火车已经要开了,她不想错过这班火车。
冰冷的小雨仍在下,淅淅沥沥的,淋湿了她的长发和衣裤,她没有回头,所以没注意到,有个男人从对街下了车,走进那条暗巷,然后又独自一个人晃了出来,重新上了车。
那辆车,从她身旁开过,车上的男人若有所思的从后照镜中看着她,然后在同伴把车停在车站前时下了车,比她早一步,走进了火车站。
当她踏进车站里时,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受到了监视。
而雨,还在下。
他中奖了。
话说回来,他向来有着吓人的好运气。
男人合着眼,将长腿伸到前方的座位下,以手支着脸,假装打着瞌睡,一边从只留一条缝的眼皮子下,看着车窗上身旁女人的倒影,火车已经开了好一阵子,但那个女人依然绷直着身子。
她是在最后一分钟才上车的,他原以为她放弃了搭这班火车,改搭了别的交通工具,她之前也曾这么故意误导追踪她的人;男人和好友,是猜拳决定谁要上火车的,赢的人上车等,输的人开车跟,无论她有没有上车,都无法再溜出他们的视线。
真的,他有很好的狗屎运。
再一次的,男人在心里感叹了一声,就连最爱和他斗嘴的好友,都无法反驳这一点。
就算他只比她早一步买票,空位也不一定都是相连的,她也有可能坐到别的车厢去,但显然这两个座位,刚好就是空的,没有任何人在两人之间买票。
所以,她就坐在他身边了。
除非她打算中途跳车,否则他可以慢慢的、放松的、好整以暇的,跟踪这个目标,或许还能找到方法,和她攀谈混熟一点。
女人没有将座位调整到舒适一点的位置,反而坐得直挺挺的,她那沉重的羊皮包包,被搁在她的腿上。
火车开动之后,她又等了一阵子,视线小心的、几近不着痕迹的,在乘客之间移动,不时扫向前后方的入出口,彷佛是在等着什么妖魔鬼怪,跳出来攻击她一样。
饼了几分钟,确定了车里是安全的,她才从包包里,掏出一小包面纸,擦拭着微湿的脸和手脚,和那头乌黑的长发。
他看不出来她的头发是染的还是天生的,或是和之前一样,戴了假发。
她的样子,和之前在法兰克福的那位上了蓝色眼影、红色唇膏,穿着清凉的金发辣妹看起来很不一样,这次她上了咖啡色的眼影,浅色的口红,粉底打得厚了一点,但基本上很中规中矩,和她穿的衣着很搭,雨水糊掉了她一部分的妆,但大部分还算服贴。
她真的很小心,而且非常谨慎,让他几乎要佩服了起来。
虽然这次的任务是她,可他手中关于她的数据,实在少得可怜,似乎这女人所有的身家数据,全都被人刻意删除了。
起初,他怀疑是另一方的人马所做,但经过这几天的追踪,他开始怀疑那些数据会不见,是她自己消除的。
她稍微擦干整理好自己,然后月兑掉了湿透的外套,挂在椅把上,又从包包里,拿出一条干爽的披肩,包裹住自己。
这个女人是个混血儿,她的轮廓很漂亮干净,有东方人种的秀气细致,但也有西方人种的深邃大眼。她虽然漂亮,但样貌不中不西,所以之前戴了金色的假发,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奇怪,现在留着黑发一样自然。
当她再次伸手探进包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和一排药时,他忍不住又看了她腿上那个包包一眼,好奇除了面纸之外,她还在里面装了什么,才会让它沉重得足以当成武器攻击;刚刚她差点用这包包,打爆了那家伙的头,那个小小的意外插曲,让他们吃了一惊,不过更吃惊的是她应付的方式,那让他修正了对她的看法。
可惜,从他这个角度,什么都看不到,而她已经将包包合了起来。
有个男人从前方入口走了进来,她停下动作,将手里的药握在手心里,一边看向车窗。
只一秒,他就发现她在和他做同样的事情。
她假装看着车外,但实际上,却是透过车窗注意那个男人,一直等到对方穿过身旁,走到下一个车厢,她才放松下来,又扫视了一下车厢里的其它人,确定没有人在注意她,这才拿了一颗药,丢进嘴里,喝水吞了下去。
那是颗止痛药。
她动作很快,但他视力很好,而且他也常吃那种止痛药。
他愣了一下,差点忍不住回头检查她。
方才那男人确实揍了她一拳,但他以为她还好,他看见她的抵抗,但她是个娇小的女人,或许她还是被打伤了?
他正想转头确定,手机就震动了起来。
身边的女人瞬间僵住,活像受到惊吓的小兔子。
他确定她一定屏住了呼吸,他打着呵欠,睁开双眼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快速按了几个字,回复那通简讯。
她没有盯着他看,但那明显的不安,浮散在空气中。
他也没有转头看她,但他的眼角可以看见,她的小手探进了外套的口袋里。
只一秒,他就决定要继续闭眼装睡。
虽然他是个万人迷,但无数次的过往经验告诉他,女人要歇斯底里起来,是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挡的。
现在不是刺激她的时候,这女人手上有着可怕的武器,在他还没有搞清楚那管针里的药剂究竟是什么之前,他才不想冒险挨上她一针。
所以,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重新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将双手环抱在胸前,再次闭上了眼,只不过这一次,他把脸直接对着她。
为了以防万一,他这次没有偷留一条细缝偷看她,但他可以听到她的声音。
一开始,她没有动,过了好几秒,他才听见她悄悄动了一下,披肩和衣服摩擦着,沙沙作响。
希望这表示她已经把手收回来了。
他晓得她的视线仍留在他脸上,他能感觉到她的注视,还有急促但轻微的呼吸拂上脸庞,所以他继续闭着眼,逐渐放慢呼吸,一次比一次更深沉而规律。
棒壁座位的男人,再次睡着了。
他是个东方人,黑头发黄皮肤,但无论是哪种人都没有意义的,找她麻烦的敌人,拥有丰沛的金钱和权势,手底下什么样的人都有。
她小心的再次观察他。
男人大约三十岁上下,容貌俊美、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健壮,穿着很休闲,就是普通的T恤牛仔裤,脚上套着一双微湿的布鞋,左手腕上戴着一支银色手表,脸上渗冒出点点胡碴。
他的脸部线条是放松的,呼吸缓慢,双手松松的交抱在胸前,长腿自然的伸长分开,看起来像是真的睡着了。
到了车站后,她刻意干耗着,等到最后一分钟才到自动售票机买票上车,就是想避免有人跟着她后面上车。
这个穿着T恤牛仔裤,嘴巴微开,脚边还搁着旅行背包的男人,不可能是那些想逮她的人。
下一秒,他开始打呼。
应该不是。
她偷偷松了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她不能事事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这家伙比她还早上车,也比她早坐在位子上,他不太可能会是追踪她的人。
拉紧了披肩,她收回视线,叫自己放松下来。
她的裤子有一半是湿的,又湿又冷的长裤至今还在滴水,紧贴着她隐隐抽痛的腿,车里的冷气再一吹,让那件长裤变得更加冰冷,加深了她的痛苦,让她觉得双脚像是要废掉一般,特别是右脚膝盖,简直像有人拿冰刀在上面戳刺。
下意识的,她伸手揉了它两下,然后才发现自己在做什么,连忙把手缩回来。
她想要换掉这件湿裤子,可惜她没有任何可以替换的衣物在包包里。
她唯一能做的,是月兑掉也泡了水的平底鞋,然后尽量拿面纸吸干裤子上的雨水,那消耗掉两包面纸,效果也不是很好,但至少它已经不再滴水了。
她用披肩遮住双腿和膝盖,挡住冷气的寒风,但刺痛仍阵阵袭来,始终不停。
苍白着脸,她忍着痛,安慰自己。
再怎么样,她现在是坐着的,不是仍在雨中。
况且,反正她本来就没打算坐到她手中车票的终点,或许到下一站,她能下车找到一间商店,买到替换的衣物。
抖颤地,她环抱摩挲着双手手臂,木然的看着前方,只希望止痛药能尽快发挥它该有的效果。
轻轻的,她又动了一下。
他依旧闭着眼,这女人身上的味道,融合了肥皂、洗发精的香味,化妆品、消毒水、药剂的苦味,但她没有擦香水,那让她身上的各种味道更鲜明。
她闻起来很干净又拘谨,让他联想到充满药水的苍白医院,最主要还是因为她不自觉散发出来的恐惧,但在那些味道之下,还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