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五、六个包子之后,侍书总算觉得有一些力气了,她招手把店小二叫了过来,“记好了,我要这些东西。”
她看了眼前笑盈盈的沈奕一眼,一口气劈哩啪啦的点菜,“先上一盘鸡蛋松仁馅花糕,记得要用两张椴叶包裹蒸熟,这甜味要散一些在叶子上,才会甜而不腻。主菜要单笼金乳酥、水晶龙凤饼,再配上赐绯寒香粽、玉器团、七返膏、御黄王母饭、婆罗门轻高面。羹汤要卵羹、长生粥、汤浴绣丸。最后来一尾乳酿鱼,别煮得太急,怕不入味。”
“喂!”站在一旁的恩德,听得眼睛越瞪越大,“你点这么多吃得下吗你?别把我家少爷当傻瓜。”
“请不起呀?那就算啦,我也不会勉强人家的。”
“没关系。”沈奕笑着说:“你尽量点。”这个姑娘很有趣,虽然粗鲁无礼,不过倒挺好玩的,没想到她衣衫褴缕一身脏污,居然一出口就是成串的名菜。
“听到没有!”侍书瞪了恩德一眼,继续对店小二吩咐道:“我还要四品蜜饯,分别是蜜饯苹果、蜜饯杏脯、蜜饯金丝枣、桂花京糕。再来果碗八品,是松仁瓤荔枝、蜜饯绣球梅、松仁瓤红果、蜜饯枇杷果、青梅瓤海棠、蜜饯白樱桃、寿字荸荠、蜜饯红樱桃。”
店小二吐吐舌头,“姑娘说得道地,就怕小店做不出来呀。”
“做不出来我们就换别家吃去,反正有银子还怕吃不到好菜吗?”
“姑娘说笑了,谁不知道我们梨香楼是江州出名的大酒楼,别说大老爷们爱来,就连郡主也常来这光临呢!要是我们做不出来的菜,别人一样没辙。”店小二将拿在手上的巾子往背后一甩,得意扬扬地说。
沈奕好奇的问道:“郡主?哪个郡主?”
“当然是临海郡主呀!说到这个郡主呀,那真是好得没话说,美得跟天仙似的,难得的是温柔有礼,待人又和气真是难得呀!”店小二一脸向往的样子。
“真的?”沈奕摇头笑道:“人家说女大十八变,她居然转性了!”他记得的黛儿相当孤僻,不喜欢跟人接近,就连跟人家说话都带着三分霸气和七分的轻蔑,没想到长大倒是变了个样。
“你到底是跑堂的还是说书的?”侍书没好气地说,“我肚子饿了,没空听你说郡主经!”
“是是,小的马上去办。”哇,这姑娘穿得破烂、又脏,却挺骄傲的。店小二边嘀咕着边往厨房吩咐去了。
沈奕看着她,“真难想象一个时辰前,你那奄奄一息的模样。”他是不是被骗了?
“什么奄奄一息,我是肚子饿。”刚刚吃了包子,浑身的力气都回来了。
“好,你火气别那么大,我只是随口说说的。”他举起手来,“休兵了?”
她噗哧一笑,骂道:“怪人!”这个人也真怪,随便在路上捡了她就请她吃饭,她故意点了这么多莱,存心要乱花他的银两,他也不生气。
“我是好人,怎么会是怪人?”
她看了看他,一下子又改变了主意,扬声又喊,“店小二!来一下。”
“是,姑娘有什么吩咐?”他急忙地跑过来问道。
“刚刚点的那些都不要了,只要那四品蜜饯,再加一壶西湖龙井。”
“可是……”差太多了吧,一笔大生意马上变成蝇头小利?
“你唠叨什么?”她横了他一眼,“还不快点。”
店小二只好不甘愿地将东西送了上来,嘴里叨叨絮絮地抱怨着。
“你好像很懂得吃和茶喔。”沈奕吃了一些蜜饯,斟了一杯茶。
“废话,谁不懂?”
“你真懂?”说得好像她什么都知道一样,他偏偏要考考她。“譬如这西湖龙井,你说它好在哪里?”
“西湖山坡谷地雨量充沛,气候温和,土质疏松。春茶采摘期间细雨蒙蒙、云雾缭绕,滋润茶树生长繁茂。清明前采制的叫明前,谷雨前采的叫雨前,俗话说雨前是上品、明前是珍品。”
她喝了一口茶,继续又道:“这茶叶小如莲心,尖似雀舌,茶汤色泽翠绿明清,味道是淡而远、香而清,是茶中极品。”
“你还真懂。”他听她如数家珍,一一道来说得头头是道,不禁大感佩服,“六安瓜片你听过吗?”
“这茶成瓜子形状,只有茶叶但无梗,气味清芳带有栗子香,具有清心败火、益神养心的功效,既可止渴又能作为良药。产地是皖南大别山区,云雾多又够湿,品种算是精良的。”
“你怎么都知道的这么清楚?”
她一边喝茶,一边说:“之前看过一个姓陆的家伙写的一本茶经,顺便就记住了。”
“这么厉害,你还懂些什么?”没想到这个狼狈的女子居然有过目不忘、一遍成诵的本领。他印象中黛儿也有这个本事,如果把她跟黛儿凑在一起,比比看谁比较厉害,一定很有意思。
这个沈奕,其实就是当今的皇上,他在得到找着李黛的消息之后,便微服出宫往江州来,藉探望接人之名,行游山玩水之实。
“问这么多干嘛,”她不耐烦地说,“我是谢谢你请我吃这一顿才理你的,否则……”她才懒得跟他说这么多话呢。
“你吃了我这一顿,就得交我这个朋友。”他一向喜欢聪明的女子,而他相信眼前这个女孩,好生打扮之后会是令人心动的绝色。“你叫什么名字?”
“我才不要跟你交朋友。”她放下杯子,“我要走了。”她得去那间客栈看看,说不定雷临歧回来了。
“姑娘,等一等!”沈奕跟了出去,“你身上有银子吗?晚上有地方住吗?”
“你很唠叨!”她凶巴巴地骂道,“关你什么事?别跟着我!”
“咱们是朋友吧?我再问你,你的文采怎么样?会不会写诗?”
“再说一次,我不是你的朋友。你请我吃东西很谢谢你,但是我已经回答了你一堆蠢问题,所以我们扯平了。”
这人真烦,干嘛一直缠着她不放?
人真是奇怪,她永远也不会懂。有人骂她是乞丐,嫌恶的要她别弄脏他家门口;有人又说跟她是朋友,紧跟着她不放,这世上是怎么了?
她跑出了酒楼门口,一匹黑马呼啸而过,她认出了骑马人是雷临歧!
她快速地追了上去,“少爷!”
雷临歧闻声勒住了马,回过头来,脸上随即露出惊喜的笑容,“侍书!”
他飞身下马,朝她的方向奔来,然后紧紧地将她抱住,“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你了!”
“我……”她也紧紧地抱着他,感到喉咙里好像有东西梗着,“老夫人……她不要我啦!哇……”她一看见他,不知道为什么立刻放声大哭,仿佛她的委屈和心酸他都能了解。
“我没有做贼!我没有放火!哇……他们都冤枉我!”她哭得激动极了,忍不住双手在他身上乱捶,“大家都欺负我!”
“没事了。”他轻声地安抚她,“有我在,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嗯哼……”沈奕清了清喉咙,提醒他们还有旁人的存在,“我说雷临歧呀,怎么这个凶巴巴的姑娘一看见你就哭,你欺负她啦?”
没想到她半路叫住的人居然是他一向重视的爱卿,这可真巧了。
雷临歧诧异的看着他,“皇……”
“我是沈奕沈公子,你可别乱叫。”他对他眨了眨眼睛,“记住了?”
“是,沈公子。”皇上居然来了,可见他有多重视临海郡主李黛,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他觉得,一旦侍书变成了李黛,就再也不会是他的了,再也不会在他怀里哭。
那么,他还要让她变成李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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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叫侍书呀。”沈奕笑嘻嘻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叫侍书又怎么样?不许你乱叫我的名字。”她在雷临歧身边坐了下来,顺便横了他一眼。
此时她已经换过了一身新衣裳,将自己全身上下都梳理干净,清清爽爽地从客栈楼上的厢房下来,到厅堂里找雷临歧。
“大家都是朋友,用得着这么凶吗?”
“你不来跟我说话,我又怎么会凶你,况且,我跟你怎么会是朋友!”她拉了拉雷临歧的衣袖,“我们不要跟这个人坐同一桌,我有话跟你说。”
“不行。你又没规没矩的乱说话了,不能客气一点吗?”就算她是郡主,也不能对皇上无礼。
“那么凶干嘛!”她眉头一皱,“我凶别人不成,你凶我就可以。”
“我哪有凶。”他已经非常的温言悦色、和蔼可亲了。
“还说没有,反正你是主子我是奴才,奴才是不能同主子平起平坐的。”她站起身来,坐到别桌去,还特意背对着他们。
沈奕笑道:“你们雷家的丫头都是这样的?”
他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她不是雷家的丫头,皇上,她是临海郡主。”
“咦?”沈奕惊讶地看着他,看他说得认真不像开玩笑。“你知道朕在哪里捡到她的吗?她饿昏在路上,你说郡主怎么会流落在街头?”
“一言难尽,不过她确实是郡主。”他要怎么样才能把这个复杂又曲折的过程说清楚?光是她为什么会流落街头就要说上半天了。
“雷临歧,你在玩什么把戏?”沈奕低声道:“朕不喜欢被戏弄。”
“等皇上到行辕去就会知道了,因为,那里也有一个郡主。”
“两个郡主?”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搞的,朕要你找人,你找成这样?为什么会有两个?”
因为真的不愿意承认,而假的却又硬说自己是。
“是臣无能。”他有点惭愧地说,“有负圣上的期望。”
样子,朕交代你的两件事你全搞砸了,想必你一回到江州满脑子就只想治水。”他语气有些严苛,“朕说过治水不关你的事,你好好的追回灾银、找回郡主就好了,结果现在灾银不知去向,而郡主居然有两个!你办事如此不力,真不怕朕摘了你的脑袋?”
“是。”
“是什么是?你是个好官,也是个好臣子,就是多事!”沈奕换了副表情,微笑道:“不吓吓你,你是不肯尽心替朕办事,只想替江州的百姓办事。”干脆把他贬到江州算了。
“是,臣会追回灾银,同时也会将郡主带回京城……这两件事办完之后,皇上是否能重新考虑开凿渠道之事?”
“你……”怎么有人这么固执?身为御史台,领三院御史,平日要弹劾官员的不法行为,办理皇帝亲自任命的案件,巡按各郡县,军队出征时还随队当监军,再加上一些日常要务,他怎么还有空去插手都水部的工作?
“好,只要你能提出具体方案,说服政事堂那批老家伙,朕立刻批准。”当日雷临歧舌战那批酸儒,过程虽然精彩绝伦,但结果却是惨败下阵来,他可是记得很清楚。
不过他输的原因在于人单势薄,就算他说得头头是道,没人支持他这皇帝也不好独排众议。
朝中各党派分明,互有斗争,因此他起用雷临歧担任御史大夫,因为他刚正不阿,绝对不会偏向哪一派而徇私,他是他用来牵制平衡那帮老臣的有力工具。也因此,他目前的“不务正业”让他有些火大。
“皇上,君无戏言。”
“当然。”他挥了挥手,“在这之前,你得先办好朕的事。”
雷临歧笑了。灾银的下落就靠余抒怀了,只要一拿到账本证据,他马上升堂审案,相信不久就可以结束。至于郡主的事……就有些棘手了。“我虽然知道行辕的郡主是假的,但却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你又怎么知道她是假的?”怪了,雷临歧聪明绝顶,怎么说的话这么矛盾?
“因为我相信侍书才是真郡主。”
“不管谁真谁假,朕试一试就知道了。”沈奕很有把握地说,“把她叫过来,朕问她几个问题。”
雷临歧摇头道:“皇上,我敢用我的性命保证,侍书绝对是真的。但是,你现在问她,她一定不会承认,不如先试行辕里的郡主。”
“你用性命保证?”他抬了抬眉毛,“那好,你最好求老天保佑,这两个其中一个是真的,否则朕就砍了你的脑袋消气。”
“微臣确实用性命保证。”他斩钉截铁地说,一点都不犹豫。
“好!明天朕就以宗正寺丞的身份去见她。”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究竟谁才是他的黛儿,他一试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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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去试行辕里的假郡主?”侍书有点怀疑的说:“那关我什么事?”
雷临歧解释道:“当日你不是要我阻止假郡主进京?如今沈公子愿意帮忙,冒充宗正寺丞去见她,揭下她的假面具,这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呀,但还是不关我的事嘛!”她觉得有点怪怪的,不知道雷临歧在打什么主意?是不是自己透露太多了,让他开始怀疑她的身份?
“你曾经服侍过郡主,对她的事一定知道,可以说一些给沈公子作参考。”
“我只说我待过利阳王的府里,也说过我没见过郡主,更别提知道她什么事了。”
一旁的沈奕也帮腔问道:“既然如此,那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假的?”
“我也没肯定的说她是假的呀!”这死雷临歧,一个男人还那么大嘴巴,他干嘛把她说的话到处告诉别人,亏她还觉得他可以信任咧,“我只是说她的说词矛盾又不合理,有可能是假的。”
“说的也是。”沈奕点头道,“不过郡主虽然失踪了几年,但要冒充也不容易。我听皇上提起过,郡主身上佩带着一块罕见的凤雕白玉。”
侍书撇撇嘴道:“有玉也不见得是郡主吧?”
雷临歧接口道:“或许真郡主曾遭变故,因此玉佩早已不在身边,而被有心人拿去冒充了。”
沈奕想了一想,还是摇摇头。“不太可能,这玉绝不会离开她的身边,她知道那有什么意义。”
“会有什么意义!”侍书瞪了他一眼,她根本没佩带过那块玉,会有什么鬼意义是她知道的?
“这就得问皇上才能知道了。”
“废话!”她又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说不定皇上糊涂得很,一看见她有什么鬼玉,马上就认定她是郡主。”
“侍书!”雷临歧连忙插话道,“不会的,皇上自有办法。”
“是呀!皇上精明又能干,是个英明的好皇帝,怎么会连郡主的真假都分不出来?”沈奕自夸自擂颇为得意。
侍书不以为然,但很难得的没有批评。
“那好吧。既然侍书什么都不知道,那我只好先去看看再说了。”沈奕想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雷大人,请带路吧。”
他们一起往门外走,侍书拉住了雷临歧,有点犹豫的看着他。
“怎么了?”
“要是大家都以为那个郡主是真的怎么办?”她面露忧忡。
他笑了一笑,“不会的,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证明她是假的。”
“我不担心,她爱当什么郡主都随她,我只是怕她进京,接受皇上的诰封。”她有些恳求地说:“你跟她说说,如果她不要进京、不要接受诰封,我们就别揭穿她好不好?”
“这怎么行?”他不以为然地说:“既然我们知道她是假郡主,就要阻止她混乱皇室的血统。况且,这样做对真郡主并不公平。”再说他们也不知道假郡主有何图谋,若只是单纯的妄想荣华富贵那还好一点,就怕她有什么不轨之心。
她低下了头,轻轻地说:“皇室血统没什么好,只不过比别人更加歹毒些罢了。”
她声音虽轻,但他还是听到了。他看了她一会,才叹了口气,“别这么说,说话要注意一点,不要这么冲动,要考虑到后果。”
“有什么关系,我只说给你听。”
“傻丫头,我又不能常在你身边,你这样想到就说,以后要是习惯了,老是冲口而出地惹了麻烦就糟了。”当一切拨乱反正,各归其位的时候,她这个真郡主就再也不是他能常相左右的了。
“是呀,你又不能常在我身边。”她有一点点的落寞,眼里倏地黯然。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他总是要回京做他的大官,她终究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罢了。
她想回雷府去,雷临歧也说过要还她清白。但是,若她证明了自己是被诬陷的,那么墨雨又该怎么办?墨雨从小就在雷府长大,如果她被赶了出来,那她会有地方去吗?
她虽不服气也不甘心被冤枉,但只要想到自个儿流落街头、饥寒交迫的这几天,她又不舍得墨雨受这种罪,那么还是算了吧!
“走吧,沈公子走远了。”
“我不去了。”她轻咬着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在这等你。”说完,她连忙转过身去,生怕自己真会哭出来。
“那好吧。”他伸出手来,似乎是想碰触她,可手举到半空中,又无奈地放下来,只能言不及义地说了句,“你放心。”
“放心什么?我又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几滴眼泪轻轻地落了下来。
“我走了。”
侍书回过头来,看着他的背影,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她抹掉眼泪,转过身往客房里走去。
雷临歧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见她走上楼去,心里觉得空洞极了。有多久他没看见她哈哈大笑,或是抬着眉毛用挑衅的眼神看他了?
侍书,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满怀心事而闷闷不乐?似乎是从他告诉她找到了临海郡主之后开始的。
原来,因为这四个字而感到痛苦的,并不是只有他而已。侍书……应该说是李黛才对,或许这四个字对她来说,并不是喜反而是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