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真迹?”裴其霜充满期待的问。
曾经当过直学士的他归乡之后,爱上了前人书法字画的收集,但因为懂得少,常常买到膺品因而损失不少,是自从结交秦夏生这个忘年之交之后,他觉得自己学到不少鉴定的窍门。
他认为这幅展子虔的游春图是真迹,花了大把银子买了进来。像是要炫耀自己的眼光,他特意拿来给秦夏生看。
“有值得怀疑的地方,展子虔是隋初人善画人马。”他指着画上说:“如果是那应该擅长用线,而且下笔硬直不会过于柔媚。但这幅画中人马均不佳,线条也显得无力。”
“其中女人的衣服式样既不像是六朝之时,也不像隋末唐初。淡红衫子薄罗裳反倒有点像晚唐或是孟蜀时代,里面男人的圆领服和袱头也要再晚一点。”
“从画的技巧上看来,山头着树法,枝柔而敲也是唐代的画法,不大可能是展子虔的作品。”
基本上他已经说得很委婉了。这幅画不能说是膺品,只能说它并不是展子虔的的作品。
裴其霜有些失望,“还是看走眼了。”
一旁的邓春鸿安慰他道:“上﹂次当学﹂次乖,这次就当花钱买个经验。这样想也就不觉得难过了。”
“也只能这样了。”他叹了一口气,将画卷了起来。
秦夏生突然问:“裴先生,你这幅画多少钱买的?”
“﹂百两。三百两买了一幅无名小卒的画,我也真是够胡涂了。”他喃喃的说,“还好也没什么损失。”
他这么轻声一说,秦夏生心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些事情。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画留在宜古斋寄卖,我可以找到买家。”裴老师念了一辈子书,虽然曾经入过学士院却未曾被授与学士,充其量也只是个直学士,身边本来就没多少钱,偏偏有这么花钱的嗜好。
这三百两对他来说是小钱,对裴老师来说可能得省上三年才有。
问题是,他既然两袖清风,哪来的银子买这些字画?看他的样子又不怎么可惜、遗憾,甚至他该是愤怒的,而他的表现彷佛三百两对他是笔小钱似的!
而他记得他花五十两买到假印时,简直气得快昏倒了。
“这幅膺品还能值三百两?”裴其霜惊讶的说。
“它只不过不是展子虔的画。”秦夏生﹂笑,“但是其他人并不介立忌它到底是谁的画。”
“有些人买古董字画不是为了欣赏、不是为了收藏,只是为了挂在厅里、房里,提醒自己钱多得没地方花而已。”
“说的没错。”邓春鸿大力的点头,“有钱人家里要是不摆上一些够分量的古董字画,就不像有钱人了,其实那有九成都是膺品,他们却觉得买得越贵越好。”
裴其霜想了一想,摇摇头,“我自己吃了这个亏,不希望别人也上当。”
秦夏生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笑了一笑却没说话。
“你真是个大好人。要是我,只想把三百两拿回来就好,别人当冤大头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邓春鸿是有钱就好,别人的死活跟他才没有关系。
他苦笑了一下,“那我先走了,打扰了。”
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踱了出去,苍老的背影看起来还怪可怜的。
“春鸿,你小心的跟着他,看他到哪里去了。”秦夏生低声交代,“别让他发现了。”
“为什么?”他好奇的问。
“因为我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他催促着他,“快去吧。”
邓春鸿一头雾水的出去了,秦夏生则是到一刖面铺子去跟伙计说话。
“少爷,王二来了。我让他从后门进来,就在偏房等着。”
“嗯。”他把手背在身后,悠闲的踱到后面厢房,心想着不知王二又给他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王二这个人非常有趣,年纪非常的轻,长相俊俏、身材挺拔,打扮和寻常贵公子无异,甚至更加华丽。
事实上他是个盗墓者,专门掠夺坟里的古物然后一局价出售。
可是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盗墓者,他只是把众多稀世珍宝公诸于世、揭开古代生活的秘密、发掘深埋在地底下的历史。
他是在十三岁那年认识王二的,那时候他在当铺里当三朝奉,王二拿着一块汉朝的穿孔蝉玉来典当。
那是他所见过汉蝉中的精品——羊脂白玉、晶质透明,扁薄体、双眼外突,蝉身汉八刀出双翼,蝉月复横交阴阳绘就,叶翼尖锐根本是精品中的极品!
当时他问他东西哪里来的,王二漫不在乎的跟他说,是从墓室里拿出来的。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进入的居然是西汉南越王的陵墓!
王二拥有丰富的历史知识和陵墓建构知识,因此他能找得到别人找不到的陵墓,盗出别人拿不到的宝物。
他的行踪像谜﹂样,身世也像谜一样。他们之间的交往总是他带着东西上门,然后自己给钱,合作是愉快又省时。
“带了什么好东西来?”虽然很久没见了,但是熟识的两人寒暄和客套就全免了,他单刀直入的开口就问。
有些人你就是知道他是你的朋友,虽然并不常常相聚,对他的身家背景也不了解,但两个人就是异常的契合。
面对王二的时候他总是觉得轻松,就像和兰生在﹂起他总是觉得愉快的道理相同。
“没带东西。”王二是个异常俊美的美男子,微微一笑就有句人的魅力,“来跟你要一样东西。”
他来不是一买东西而是要东西?!这倒是头一遭!秦夏生不林木有点好奇,“要什么东西?”
“我要王羲之的墨宝。”他一字一字,清晰又坚定的说:“雨后帖。”
秦夏生哈哈笑道:“你在开玩笑吗?我怎么会有王羲之的墨宝,你应该知道他的真迹在唐代就已经剩下寥寥无几,到现在更是绝迹不见,顶多只有专摹本。”
他半开着玩笑,“你要王羲之的真迹不如去挖他的坟,或许会有。”
王二缓缓的点了点头,一脸认真的说:“我挖了,没有。”
“那我也没办法”这家伙还真是神通广大,不过他一点都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王羲之的坟。
“你有办法。”王二目光炯炯的直视他,“你有王羲之的雨后帖,只有你有。”
秦夏生对他的固执感到好气又好笑,无奈的摊了摊手,“随你说,不过我是真的没有。”
“话又说回来,你要王羲之的雨后帖做什么?再说这个雨后帖不见于古刻丛帖中,也没有隋唐前人的提识或记载,甚至缺乏可以佐证的刻拓本或是文献。或许是我孤陋寡闻,还真不知道王羲之的墨宝有雨后帖。”
“你﹂定要有王羲之的雨后帖。”王二异常的固执,“我不想求你。”
“你这个人….”他还乱骄傲的嘛!
“好吧,我就给你王羲之的雨后帖,一个月后来拿。”他真是有求必应的好人。
王二还是摇头,“半个月,多了就不行。”
秦夏生好奇的问:“这么急,到底是为什么?”
“为了一个人。”他神秘的说:“个我非得到不可的人。”
“谁有那个荣幸让你有这种决心?”
王二露齿﹂笑,“米小行。”
“米小行?”秦夏生相当讶异,“雅韵阁的米小行?”
米小行年方十八,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自从两年前来杭州开了雅韵阁之后,就站稳第一美人的鳖头。
她从哪里来的是个谜,而她的美艳之中夹杂着﹂股神秘的味道,多少人就拜倒在她那无法探知的神秘下。
他曾经远远的见过她﹂面,只觉得这个女人很冷、很危险。
她开设的雅韵阁专卖书画,她本身也擅画,阁里收了不少马光远的作品。
她的雅韵阁很有和宜古斋较劲的味道,因此两人虽然知道对方,却是从来不曾往来。
“这世上没有第二个米小行。”那样动人心魄、撼人心神的女子。”这世上也没有王羲之的雨后帖。”看他的样子他也猜出了些端倪。
米小行独爱王羲之,私藏了许多刻本和摹本是众人皆知的事情,王二大概是为了讨佳人欢心,因此才要他造假。
问题是为什么点明不见于文献、刻本的雨后帖?
整件事情感觉起来有陷害的味道。“你该不会想扯我后腿吧?”
“我不是那种人。”王二的微笑中带着坚定,“如果我有雨后帖做聘礼,那米小行就会嫁给我。”
他对她一见倾心,是发了誓非娶到不可的。
“这么说来米小行不打算嫁给你。”他明白了,“她对王羲之了若指掌,她知道他没有写过雨后帖。”
这种拒绝方法还挺不赖的,或许他该学上一学,让依媚知难而退。
“有的。”王二相当肯定的说,“绝对有,我相信你绝对有。”
秦夏生笑着接受了他的信赖。
如果他造的雨后帖达米小行都分不出是伪作,那结果﹂定很有趣,后世的人会不会也以为王羲之真的写了雨后帖呢?
平常伪作书画的工作都是春鸿包办的,但他也想测测d口己的能耐,这或许是件有趣的事也说不﹂定。
他的伪作在王羲之的墓中出现,那不是﹂件有趣的事吗?
“好,我帮你这个忙,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尽避说。”
秦夏生微笑,“我要借重你的历史长才……”
王二同意了他提出来的条件,满怀着信心和希望离开,这时邓春鸿也回来了。
他一脸神秘的说:“你绝对猜不到裴老师出了咱们宜古斋之后,到哪里去了。”
“雅韵阁吧。”
裴老师最近的奇特举动背后果然是有高人指点,而他猜这个一局人就是摆明了要跟他斗、要踩在他宜古斋头上的米小行。
邓春鸿瞪大眼睛,惊讶到了极点,“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他拍拍他的肩膀,“春鸿,觉不觉得家里有点冷清,应该热闹热闹?”
“什么?”他张大了嘴,思绪完全跟不上秦夏生的话题。
“我说你成亲三年多,至今膝下犹虚,家里若有两个天真可爱的孩子,不是比较热闹吗?”
“为什么我家里会多出两个天真可爱的孩子?”他是不介意多几个娘子,孩子就要考虑了。
“因为我要拜托你收两个学生,指导他们读书识字。”他笑咪咪的说二.“不过没有薪俸。”
“啊?”邓春鸿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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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放着一只玉砚,长约六寸余、宽有四寸,满是鱼子斑质朴古淳,砚池边雕着一只鹤颇有古出息。
米小行拿在手上把玩、审视着,绝艳的脸上是一如往常的淡漠,没露出什么情绪。
“米姑娘。”彭雪军有些讨好的叫唤,“我听说你最近对古玉有兴趣,刚好我铺子里收了﹂件六朝的碧玉砚,你瞧瞧看喜不喜欢。”
这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居然喜欢和古物为伍?还好自己是主持当铺的,常常能接触到一些颇有年代的东西,因此才能拿来讨美人开心。
“嗯。”米小行仔细的看了看,冷淡的说:“刀痕不太圆浑,似乎是新刻的。”
她猜这可能原是块玉版或是玉押之类相当厚重的古玉,大概上下有了些损伤折了价值,所以磨掉损伤改做玉砚,可惜刀法太不俐落,还是给看出了破绽来。
虽然如此,但还是有些价值,毕竟是六朝的古物,“多少钱?”
“你喜欢最重要,钱我是不会跟你收的,就送你吧。”
米小行看了他﹂眼,“喔?我以为富利当铺是秦夏生的。”
只是帮人开门做生意的他有这个资格吗?
彭雪军有些尴尬的说:“实话告诉你吧,这玉砚夏生是看过了,我拜托他卖给我。”
当铺若有流当品,夏生一定会过来检视,收到宜古斋做买卖,这次他也看上了碧玉砚,但是因为自己很喜欢,所以夏生就以典当价给了他。
米小行哼了一声,“原来是他不要的。”
秦夏生不是个不识货的人,这玉砚他肯放手一定也是看出这个缺点,否则像他这种人绝对不可能放过真正的宝物。
不管别人把他的地位看得多么崇高,说破了不过就是个奸商。
很会哄抬古董价值的奸商,为人庸俗就算了,再多有意义、多精美的古物到了他手里,绝对没剩多少艺术和历史价值,从他眼里看出来的恐怕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秦夏生这三个字糟蹋了古玩的精髓。
“不是这样的。”他连忙解释,“这古砚很有价值,夏生原本也是要的。”
“他当然要了。”她冷冷的说。
他可以掩饰刀痕,再用熏旧法更添其年代,眼拙一点的人不会看出来它是经过加工的。
他要这块玉砚,是为了蒙骗不懂的人,他不要它,是因为知道其有缺点卖不了好价钱。
不管秦夏生做什么,米小行都有理由把他的用心往最不堪的方面想去。
她对秦家的人一点好感都没有。
当年她到杭州来,不过是想看看秦家,这才发现,原来只不过是财大气粗的庸俗人家,她不明白娘为什么时刻不忘,总是对着南方垂泪。
她开雅韵阁为的是争﹂口气,她要让娘亲知道,她并不比秦夏生差!当年秦家不要她们母女是他们的损失。
“东西你留着,银子我会请人送过去。”她将玉砚放在桌上,“这玉砚还没有贵重到可以当作送我的礼物。”
彭雪军有些泄气,“那、那铺子里如果还有好货,我再帮你送过来。”
“有好货也轮不到我。”她优雅的挥挥手,“小漩,送客。”
有好货色秦夏生就先挑走了。她不明白除了富利当铺的门路之外,他到底从哪生来那些贵重的珍品?
她曾经怀疑他造假,于是私底下支使家里的仆人装成富商去买,但看不出破绽,完全是真品!
米小行要是知道秦夏生最宝贵的货源来自她最讨厌的王二,恐怕会气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彭雪军有些失望的走了。
如果他再更有钱一点就好了,那么米小行一定会对他另眼相看!大家都知道他只是个过路财神,模得到银子却花不到。
那些黄橙橙的金子全都是秦家的,如果是他的那该有多好呢?
“小姐。”送走了彭雪军,小游又领了一个人进来,“裴学士来了。”
“快请进。”米小行露出了笑容,“小漩,泡壶好茶来。”
“不用麻烦郡主了。”
“应该的,先生就是先生,当学生的不能失礼。”她连忙请他上座,面容﹂扫冷漠变得异常客气。
他曾经当过这个天资聪颖的郡主的老师,只是她聪颖到他授业三个月之后就再也没什么能教她的了。
西宁郡主是东洲王的独生女儿,在汴梁是以换先生的速度出名的,她甚至被圣上笑封为女状元。
只是为什么郡主会跑到这里来,一待就是两年,而且还明显的跟宜古斋卯上,他就不清楚了。
“郡主真是有心,那老夫就僭越了。”他坐上上座,将画轴放在桌上,“果然不出郡主所料,夏生看出这并不是展子虔的画作。”
他将秦夏生分析的话说给她听,米小行不悦的哼了﹂声,“他懂些什么,说我的人马不佳、线条无力,真是胡说八道”
没错,这幅画其实是她画的,应该说是她仿的!前阵子她得到一幅佚名的画作,经过她考据之后,判断应该是晚唐的作品,所以她摹了一幅,要裴学士假托是展子虔的作品,看看秦夏生会怎么反应。
“夏生要我将画留下,还保证能够帮我以高于三百两的价格卖出去,这﹂点也在郡主的预料之中。”
“他还能怎么做?当然是变变一化样,把这幅画变成展子虔的,然后卖给不知情的傻子。”问题就是他要怎么变了,如果她知道他怎么造假的话,那就容易多了。
“你把这画托给秦夏生一买,我倒想看看他能怎么做。”
“这,会不会不大妥当?”夏生跟他交情不错,他如果帮郡主做了这事,好像有点对不起他。
“他如果老老实实的做生意,怎么会不妥当,但如果他要造假画谋财,那我就容不得他。”
这画明明是她画的,他要是能当成展子虔的画卖出去,他就落入她手里了。
她就是要秦家的人来求她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她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求人的滋味。
“夏生不是那种人。”裴其霜摇头说,“他或许会哄抬价钱,但不是那种作假骗人钱财的人。”
这一点就是裴其霜不了解的地方了。
他不知道秦夏生就是那种人,骗一些钱多得没地方花的富人,这本来就是他的拿手绝活。
“不是这种人最好,那他就不会有什么损失。”但是相反的,如果他真是这种人,那他的麻烦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