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的威力稍弱。
热闹的市镇港岸,远远就可看见一艘华丽的商用大船停在港湾外。就因为和其它停泊在港口的各式大小船只相较,那艘商船显得十分巨大且醒目,所以只要是路经港边这条街道的人,无不被它吸引住目光,接着,就会开始七嘴八舌谈论它的八卦--
“哇,我打长眼真的没见过这么大的船!老天爷,那要是近看不就有好几间房子高……”才刚搬来此镇不久的老人家一直不断摇头说道。
“是啊是啊,这船当然大了,它可是『商社』的船呢!老伯,您知道『商社』吧?”一位抱着娃子和人一起凑热闹的大婶在一旁说道,还露出一副“天下没有我不知道的事”的神态。
“哎唷,原来那是『商社』的船吶!”老人家恍然大悟地唉叫一声,就连他也听过那个简直富甲天下的“商社”大名呢。
“咦?老伯也知道啊!”打着赤膊在旁边搬货的壮汉忍不住插嘴,“『商社』可是北方的第一大商家,本来他们的生意范围一直在北方,不过这几年他们开始往南方发展,这已经是他们第三年来我们这里了,就连我们老板也忙着找门路想跟他们谈生意,可是他们只看得上施家……”
“施家啊……”所有人同声一叹。在他们这个城,或者可以说南方几个省,要没听过施大老爷大名的大概没几人,也难怪“商社”会找上施家!
而这时,正好有个人从这群人旁边快速走过,虽然大略听到他们的对话,不过最近类似的八卦流言听多了,她甚至已经练就听而不闻的功力,继续往她的目的地前进。
这是一名少妇模样的年轻女子--一身青布衣,头戴斗笠,身上背着个竹篮子,样子看起来很普通,普通得就跟附近一般的妇人没什么两样。当然,如果你不仔细看她那双澄澈如湖水般的眼,不去注意她那稍阔却意外引人遐想的红唇,没发现她那藏盘起来的发宛如夜般的美丽丝绒,她不会是个能吸引男人目光的漂亮女人。更何况她看似没胸没臀的平板瘦直身材,和略显蜜色且健康得过分的肌肤,在在都偏离了现在男人眼下美女的标准。
充其量来说,她只是一个走过你身边你也不会特意多看一眼,甚至看过就忘了的女人。
但她却很满意这样的自己,因为她一点也不想引人注意。
她非常庆幸自己长得如此平庸,能令人过目即忘。这表示,如果没有意外,她可以不受人打扰地继续过她下半生平淡的生活。
沿着喧闹的岸边大街到底再右转,一间大大的酒楼赫然在目。不过她没往正门口走,反而熟门熟路地直接就转到它的后门去。
这间镇上数一数二的酒楼后门,虽然不如前面门庭若市,但忙着应付各式客人吃饭的伙计人数也是够瞧的了。
而她一来,有一两个伙计马上如遇救星地丢下手边的事就朝她奔去,还一边大喊道:“太好了!夏嫂儿,妳是不是带金子菇来了?”
“老板娘!夏嫂儿来了!”另有人忙着叫道。
夏素襄就站在厨房外,她俐落地将背上的竹篮子解下,交给一旁等待的伙计。
伙计马上把竹篮内的东西倒在大木盆里--刚自附近的深山里采到的山菇,这就是他们当地最有名、但也已经很难采得到的珍馐,就因为它极珍贵,所以才被称为金子菇。
这是夏素襄平日到山上找木头的额外收获。
这时酒楼的老板娘旺婶也从前面跑了过来。
“素襄,妳来得正好!”矮瘦的旺婶一见到素襄的身影就笑咪咪,她一边看了看金子菇秤得的斤两,一边很快地算出价钱。“最近刚下过雨,虽然很多人到山上去找,可还是找不到金子菇,没想到妳却可以找这么多来……素襄,来,这是这些金子菇的钱,还有妳摆在店里的木雕,有位客人买了好几个去,总共是三两八文钱。”旺婶毫不拖延地把钱算清给她。
夏素襄低头从旺婶手里小心地接过钱,然后又从中捡了几枚铜钱推给她。“旺婶,妳忘了扣我说要给的钱……”她之前说过了,只要她摆在店里的东西卖钱,就要按比例给酬金。
旺婶却是瞪了她一眼,不肯收她的钱。“素襄,妳不要每次都要让我念妳一次、生气一次!我不是说过了,妳的东西尽避摆着没关系,有卖没卖都算妳自个儿的,妳要是再跟我算这种钱,我真的会要妳把它们通通收回去哦!”她半恐吓、半恼地道。
因为怜惜这么一个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的女孩子,且她又自己一个人生活,所以旺婶总是想尽一点心力多帮助她一些。更何况她虽然对这才搬来此地两年的小女人的过去不十分清楚,不过她的懂事温顺,和她努力过生活的态度,已经足够让她想对她多加关照了。
只可惜素襄似乎对自己死去的丈夫仍念念不忘,一直婉拒她的好意,要不她早就替她找到个可以照顾她的好对象了。
唉,竟能让一个女人家宁愿守节也不愿再找另一个依靠,可见素襄的先夫一定是个很好的男人!
夏素襄抵不过旺婶的好意,最后只好无奈地收回。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会在下过雨后,还冒险上山帮旺婶他们的酒楼采这种珍奇山菇的原因了。
临走前,旺婶还塞了一些吃的、用的东西给她,所以回程时,她背在肩上的竹篮重量不但没减轻,反而还重了许多。
近傍晚,夏素襄回到了她位在湖岸边向邻人租住的屋子。
远离热闹的市镇,这里除了她这简陋但洁净的屋子外,离她最近的就是大湖对面的几户人家,所以她几乎可以算是离群索居。
她是刻意的。
她刻意来到这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生活、重新开始,也刻意挑了这处足以让她生存,且平常也不会有人打扰她的地方住下。
好不容易逃离了曾经带给她伤害,或者她也曾带给“他们”伤害的人们,她不断地流浪、不断地迁徙,最后终于在这里落脚,也如她所愿的过了两年平静的日子。她只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过下去,她一点也不排斥老死在此,只要,她的四周不要再出现灾祸;只要,她祈求的事不要再发生……
用力摇摇头,夏素襄将自己的情绪由过往中抽离出来。
她把旺婶送的东西从竹篮内取出来,再分别放好。等到她到后面烧好水,简单地弄好自己的晚饭后,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点上灯、吃过饭,又忙了一点杂事,最后才走进她睡觉兼放了一堆工具、木头,成品、半成品的房间。她将灯再挑亮一点,没多浪费时间,直接坐到凌乱的桌前,拿起其中一尊已经快完成的人像开始动工。
从小就生长在一个满是木头香的环境里,她以前根本没想过有一天她会用她这项天赋来谋生。
手跟眼都凝神专注在这尊展现小女孩天真无邪的雕像上,一直到雕像终于大功告成的那一刻,她才放下手上的刀和木雕。眼睛眨了眨,此刻才感觉到它的酸涩,她缓缓吐了一口长气,慢慢放松紧绷的肩背肌肉。
她把雕好的小雕像摆在桌上,又仔细看了又看,终于,她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
嗯,刚好赶在小凉生辰前完成。
为了送出这个礼物,她已经两夜没合眼了,接下来,她总算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站起身解上的工作外衣,再捶捶自己僵硬的肩膀,正想要吹灭烛火去睡,外面却忽然传来小黑汪汪的叫声。
她楞了楞,立刻发现小黑的叫声愈来愈远,似乎有什么东西引起牠的注意让牠追了去。
夜里,小狈的吠叫声显得格外吵杂,夏素襄只想了一下就往外面走去。
今晚的月特别明亮,只见在门外不远处,小黑正停在岸边卖力地对着湖水猛吠。
夏素襄虽然心存警觉,不过还是缓缓朝令狗儿如此激动的方向走去。
而小黑狗一察觉主人的接近,马上转身向她奔来,并且吠声转低,不断在她脚边团团绕着,似乎想催促她赶快去那边看看。
夏素襄的好奇心不旺盛,不过为了不让小黑失望,她只好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她很快地来到了岸边。
小黑狗则早已经趴在岸边,一只前脚对着湖里载浮载沉的东西徒劳无功地扑勾着--没办法,谁教牠不但脚短,而且还不敢游水。
夏素襄一时还不太确定她看到的是什么,不过那一团几乎是勉强撑浮在水面上的物体,好像……是个人……
呼吸微顿,她不再迟疑地立刻蹲,伸长手,毫不费力地,她的指尖碰到了离岸边最近的衣物,勾住,再将它拉了过来。
现在,她十分确定她拉到的是个人了。
她双手齐用,使劲将这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拖上岸。小黑仍在一旁团团转,她则在把这个沉重的躯体拉上来后,跟着跪在地上喘了两口气,随后才瞇眼瞧了瞧,发现被她救起来的是个面色非常青白的……男人?
呃……会怀疑这人是男是女,实在是因为刚顿时被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孔给误导了,不过她不小心模到的平坦胸膛马上替她解开了疑惑。
摇头甩去所有杂思,夏素襄赶紧探探这人的呼吸及心跳,想确定他到底是死是活。而当她在他的颈间探到微弱的生命迹象时,便赶忙复习起以前老大夫曾教过她的--先松开他胸前的衣物,然后规律地按压刺激他的心口,接着再用嘴将空气灌入他口中……
她反复地做着后面两个动作,一直到他的喉咙突然发出一下闷哼,吐出了一大口水,接着开始剧烈地咳了好几声后,才终于开始用力地大口呼吸。
他活过来了!
一意识到这一点,夏素襄几乎是随即跌坐在他旁边,放松心情的结果是--她一时间无法动作,也说不出话来。
她怔望着这个好不容易被她救回来,但喘了几下却还是一直没张开眼睛的男人。一会儿之后,她才回过神来,俯身在他上方,一边伸手轻拍着他苍白的脸,一边试图唤醒他。
“喂,你醒醒!喂,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她反复叫了几声,但他依然没什么反应,唯一可庆幸的是,他已经能够自行呼吸,看样子,他是暂时被她从阎罗王手中抢回来了。
想到他身上或许还有其它地方受伤,夏素襄只好再次摒弃男女之防,以手和眼迅速地在这昏迷不醒的男人身上检视过一遍。
很快地她就发现,他除了后脑勺肿了一个大包外,其它并没有不妥。
夏素襄皱了皱眉,心里挣扎了下后,终于决定先把这个刚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回来的家伙扛回她的屋子再说。她总不能把人捞上来就丢在这里吧?那她刚倒不如不要理他就好了。
真没想到她也有救人命、带好运给人的时候!
现在她只希望这个被她救回来的男人,他的命真的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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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阳光,悠悠地晃进湖边的这座屋子里。
而躺在屋里唯一一张床上的男人,忽然被自己脑袋传来的疼痛给痛醒了。
即使一脸苍白无血色,年轻男子依然俊美到不可思议。他还没张开眼,就先低低地申吟出声,接着他蹙拧着眉,忽地睁开了眸。
有一下子的时间,他几乎是万分困惑地瞪着他头顶那陌生简陋的屋梁,然后是后脑的隐隐作痛提醒了他,还有淡淡弥漫在空气中的……似乎是木头的清新香气令他精神一振。
这是哪里?
他出了什么事?
他并不急着移动自己,仍旧躺在身下还算舒适的床上,然后一边打量着这凌乱的屋子,一边回想他“睡醒”之前发生的事。
他很快就想了起来,一抹阴郁骇人的煞气也立刻罩上他的俊颜。
他是被救还是被擒?
就在他打算忍着头痛要从床上起来时,听到了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从外面往他这里走来。
瞬间,他的脑中转过各种念头,不过就在那脚步声伴着推门声走进来之际,他马上有了决定,赶紧闭上眼睛。
在刚刚短暂的观察下,他虽然倾向相信自己不是落入原先的歹人手中,但因为不明白自己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他虽然闭上眼睛,暂时假装还没清醒,但他的全身上下可是处于完全防备的状态。
脚步声慢慢地接近他,最后停在他的床边。
他绷紧着神经,敏锐地感觉到自己正被盯视着,而且还隐约闻到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淡淡木香。接着,一阵自言自语自他身边响起。
“咦?还没醒?会不会真的被敲坏脑子了?嗯……要不要去请大夫来看看?”女子愈说愈困扰。
而在床上装昏迷的男子,完全没想到进来的会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声音听来颇年轻的女人。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
两人的视线,对个正着。
没预料到原本动也不动的年轻男子竟会忽然张眼看着她,夏素襄吓了一跳,不自主地退后一步。
而年轻男子则在毫无防备下,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的心口蓦地一震,克制不住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桑敏儿!”他紧瞪着那张脸,发出一声不可置信地低吼。
夏素襄哪里想得到,这男人不但昨天快死的样子吓人,就连他现在活过来后的吼声也一样吓人。
桑……敏儿?谁?
她忍不住皱眉回瞪他那一副见鬼了似的表情,力图镇定地把手上的衣服丢到床上,“看样子你已经完全没事了,恭喜你。那是你的衣服,你自己穿好;还有这是一碗粥,我放在这里你自己吃吧。”说完就把另一只手上的粥放在被她拉到床边的矮凳上,然后摆摆手就往外走去。“有什么事就叫一声,我在外面。”
为了将这男人拖回来,她几乎忙了一夜没睡,还把唯一的床让给了他,所以她只能歪在外面的椅子上瞇一会儿眼。而天才亮,她就在院子前整理昨天去山上找到的一些木头,要不是还记得正在煮粥,只怕她都忘了房里的病人了。
现在确定他清醒没事了,她总可以继续去做她的事了吧?
忽地,男人的声音自她背后响起,“慢着!”
夏素襄伸指揉揉自己的眉心,试图振作一下精神。老天,她累得快可以站着睡了!
“怎么了?你不会是想问谁把你从湖里捞起来的吧?对,是我!还有是谁把你的衣服月兑光的?没错,也是我!除了这些,你没别的疑问了吧?”她慢慢转过身,对他蹙眉而视。
直到此刻,他才确定自己是被她救起,而他浑身一丝不挂也是她的杰作--他当然清楚她月兑他的衣服只有一个目的,可是她一点也不懂得害臊吗?就算她的打扮看来是个已婚人,但也该有所矜持吧?
她,当然不是桑敏儿!
脑袋清醒多了、也冷静多了,看着眼前的女人,他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的确,这女人在乍看之下,轮廓与桑敏儿极为相似,但只要再瞧上第二眼,那相似的感觉就会淡了许多;更何况桑敏儿的大眼小嘴、赛雪肌肤是眼前这女人完全不能相比的。如果桑敏儿是天上的云,这女人充其量只是地上的一团泥,差别太大了!
啧!他竟还以为她是桑敏儿?见鬼了,她早就死了五年了!
他整理好情绪,用懒洋洋地语调回她道:“麻烦妳一件事,去帮我通知我的人过来接我。”
虽是请托,也加上了“麻烦”两个字,可是听起来却仍像是对下人下达命令的语气态度。
夏素襄感受到了。
其实由他的穿著,她早料到这男人的出身非富即贵,现在再看到他这副老大爷的神态,更是确定她的猜测没错。
她微瞇了瞇眼。
“这位公子……”她的声音异常地轻快。
“嗯?”魅惑勾人的桃花眼睨向她,他注意到她的眸里似乎在冒火了。
“如果你方便在最短的时间内走出我的房子,我将会非常感激你。”丢下这两句话后,她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对待一个没礼貌又自大的家伙,她已经算是客气了,没必要救了他的命还得听他命令替他跑腿吧?哼,有本事他就自己滚出去!
房间里的男人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到那女人了,她竟然说翻脸就翻脸!怎么啦,他都已经尽量收敛本性了,这还不够和颜悦色吗?
瞪着被她甩上的木板门一会儿,他才收回视线,伸手模模还在微微刺痛的后脑勺。他的唇角勾起了一抹邪邪的笑痕,决定先将心里的算计暂时抛开,此刻只专心在他的处境上。
想了一会后,他开始抓起那女人丢下的衣服穿上,接着端起她放在床边仍冒着热气及香气的粥,毫不迟疑地走出这满是大小木堆、木刻小玩意儿的杂乱房间。
他穿过了简单却比里面房间洁净的小厅,这才在屋外的院子里看到了那女人的身影。
她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拣东西。
他挑挑眉,在屋前找了张长椅子坐下,然后一边看着她,一边吃起手上的粥。
咦?还满好吃的嘛!
这时,夏素襄也察觉到她身后似乎有动静,于是她将手上的动作暂停,一转过头就看到正坐在那里优哉吃粥的男人。
“妳在做什么?”他回她一个毫无心机的迷人微笑,声音也同样迷人。
他的心情忽然大好。
好天气、好湖水、好风光,再加上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所以没道理他的心情会不好。而且眼前还有个还算有趣的女人供他解闷,他的心情,真的很好。
他向来老少通吃、无往不利的笑容,果然也让眼前的女人表情迷茫了。不过又出乎他意外的,这女人只出神了短短一秒,接着就朝他皱起了眉头。
“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很……惊人?”她顿了一下,吞下原本想说的两字,改以另外较委婉的说法。
他当然知道她本来要说什么。“有啊,不过在我十岁之后就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评论我的长相了。”他笑得比头顶上的阳光耀眼。
“为什么?”她好奇地问道。
“因为我的拳头很硬。”他十分乐于提供解答。
她的视线不由得下移到他捧着碗、拿着汤匙的劲瘦双手,不太能够想象那双看起来彷佛比姑娘家还漂亮的手,真能打得痛人?
她实在是半信半疑。她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不懂我的意思,我只是要劝你,没事最好别随便笑,你的脸加上你的笑,后果很可怕!”美人笑足以倾国倾城也就罢,男人的笑有这种效果,那可就天理不容了!
此刻浮上她脑中的只有两个字--祸害!
唉,这是多么令人熟悉又惊悚的贴身感受啊!
这女人怎么像是在劝他放下屠刀、改邪归正?!看着她认真的表情,男人差点把嘴里的粥喷出来。
他把吃完的空碗放下,对着她说完就转回去忙的背影敛下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恶意的趣味神色。
一会儿之后,夏素襄总算把容易龟裂、腐烂的木头全都挑掉了。她伸了伸懒腰,站了起来,由于没料到身后会有人,结果一转身,几乎就这么投入那人的怀里。幸好她的反应不慢,动作也很敏捷,只呆楞了一下,马上跳退开。
咚咚咚!
男人双手环在胸前,一脸好笑地看着夏素襄跳离他三大步远的动作。
“嗯,妳有练过武功?”狡狯的眸光一闪。
她的身上,有种清清淡淡的自然香,他怀疑她是不是整天都浸在木头堆里,就像她房里的那些和院子这些。
这女人,不会都在玩木头吧?
夏素襄脸不红气不喘地道:“这位公子,你只是见识到一个人被吓到的反射行为。”暗贬他一记。
这时,一大早不知道跑去哪里玩回来的小黑狗兴奋地在他脚边磨蹭、摇尾巴。
而他显然对这种四只脚的动物没什么好感,垂下俊眸,不耐的表情毫不掩饰。
夏素襄当然看出来了,她的澄眸闪烁了一下。
“昨天晚上是小黑发现你的,如果不是牠,我今天大概只会在湖里看见一具溺毙的尸体。”有必要让他改善对一下救命恩“狗”的态度。
他扬眉,不由得伸指抚了抚自己的下巴,先看看在他脚边转圈圈的四脚动物,再抬眼看那站在阳光下半瞇着眼像在偷笑的女人。
“妳要我怎么做?对牠说谢谢,还是赏牠一块骨头?”
夏素襄好整以遐地道:“虽然我知道小黑施恩不求回报,不过你要是真有诚意这么做,相信牠也不会反对。”
他的思绪转得很快,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抱歉,原来妳会跟我翻脸,是因为我没有对妳这救命恩人说谢谢,再赏妳一块骨头……”他故意说道。
“这位公子……”暗咬牙。
“商海痕。”他懒懒地报上名。
避你叫什么阿猫阿狗!“很高兴你看出我翻脸了,不过我翻脸是因为我把你拖上来,又让你待上一夜,这已经是我最大的极限了,既然你现在已经可以走,那能不能麻烦你尽速离开?”这家伙还是半死不活的时候比较可爱。
不想再跟这人继续纠缠不清,她毫不客气地叫他走人,然后就转身踩着大步往屋内走去。
也不管他是不是真会乖乖离开,夏素襄一进屋就刻意忽视他的存在--她忙着把要给小凉的生辰礼物装好,接着才又转身出门。
将屋门关好后,她的视线还是忍不住向四周看了一遍--院子里,只有小黑在那里追逐着蝴蝶玩,那个男人已经不见踪影。
他走了!
意识到这事实,夏素襄一时之间竟有种松了口气、又微微失落的感觉……
她用力摇摇头,想将这些多余的心绪甩开。
他当然一定会走,经她这么刻意地赶人,他怎么可能还会留得下来?就是因为怕他跟她接触愈久会愈危险,所以她才努力地激他走。
现在她只希望他没灾没难、平平安安,她的祸星威力,可不要连陌生人都给波及了……
眨了下眸心,露出一抹苦涩的淡笑,夏素襄深吸一口气,俐落地跳上她停在湖上的小舟,然后慢慢地往对岸划去。
原本晴朗的天,忽然开始乌云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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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素襄以为再也不会跟那姓商的男人有什么牵扯,于是她打算尽可能地将这段生命中的意外插曲忘掉,然后继续过她平静的生活。可没想到才隔一天,她的住处就来了两个自称是“商海痕”下人的人。
小黑的叫声和门板传来的敲门声,让她不得不放下雕刀去开门,当门一打开时,她有些惊讶地看着门外的两个人。其中那个瘦小的老人,一开口就表明了他们的身分;而另一个高大壮硕的汉子,则二话不说就将他捧在手上的红色木盒子递到她眼前。
夏素襄一听到那男人的名字,先是不自觉皱了皱眉,当她看到那木盒时,更是觉得莫名其妙。
“要做什么?”她没伸手接,只是仰头盯着大汉。
“这是二爷为了报答小嫂子的救命之恩,特令我们送来的礼物。”答话的依旧是笑得满脸皱纹的老人--萧伯,他同时也把他手上另一个比较小的盒子拿到她面前。“还有,二爷说这一份礼物是要给小嫂子的狗儿的。”
夏素襄楞了楞,心中有古怪的念头浮现,但好奇心占上风,她只挣扎了一下,便伸手将老人手上的盒子打开。
丙然!
盒子里,一根会令所有狗儿疯狂的大骨头静静躺着。
“汪汪!”小黑显然已经灵敏地嗅到上等的气味,兴奋地跑来盒子下面跳了跳。
弯了弯嘴角,夏素襄不客气地将小黑应得的报酬拿给牠,叼着骨头的小黑,马上高兴地摇着尾巴,一溜烟地往牠的藏宝地奔驰而去。
“小嫂子,请妳收下我家二爷的这份礼物。”萧伯看着眼前这个在第一眼极容易让人误以为是某人再生的女子,虽然他很快地分辨出两人的不同,但心中仍难免有些惊叹。
如果是以前,她肯定会二话不说地推掉这东西;不过她毕竟不再是以前的夏素襄了,所以,她并没有拒绝。
“这里面是什么?”接过东西之前,她先问道。
“是『云阁』的绫罗绸缎。”萧伯想也没想地恭敬回道。
夏素襄眼睛立刻一亮,她当然听过由京城传来,品质第一精致、价格也第一昂贵的“云阁”绸缎庄的名号--没想到那男人为了“报恩”,竟舍得花这样大的手笔!
汉子云鸣把精美的红盒子交给她,而她也伸手接了下来。
不过等那两个人一走,她马上抱着那盒子往镇上走去。
夏素襄毫不惋惜地将手中的高贵绸缎拿去典当,然后再用得来的钱去铁店换了一把她早就想买的好刀。
将刀子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她笑了。
回家途中她看到一对可怜的乞丐母子跪伏在地,于是她把买刀剩下的钱全丢给他们,然后头也不回地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去。
但她不知道的是,自她离开家一直到此时的一举一动,完全落入了有意观察她的人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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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这样做?”听完所有经过,闲坐在椅子上,长得唇红齿白,俊美异常的男人露出既惊叹又好笑的表情。
站在他旁边的萧伯,虽是那亲眼目睹的人之一,却仍继续处在叹为观止的状态中。
“小的句句属实,不信二爷可以叫云鸣再说一遍。”萧伯只差没拍着身边大个儿的胸脯发誓。
商海痕像是没事做似地将手上的小刀往倒吊在他前方,刚被他因无聊而削掉头发的光头年轻人脸上划了划,然后又将带笑的视线朝向来不多话的大个儿脸上斜瞟去。
“云鸣?”由鼻子发出唤声。
“……二爷,萧伯句句属实。”云鸣沉默了一下,但最后还是生硬地开口了。
敝怪的口音立刻泄了他非中土人的底,而这也就是他不喜欢说话的原因。即使已经跟在商海痕身边许多年了,他的口音依旧改不过来。
商海痕邪佻的黑眸继续盯着他,“就这样?”
云鸣的表情为难地扭曲了一下,“二爷……”二爷是不是很无聊,否则做啥非要听他的“笑话”不可?
商海痕扬了扬眉,朝他摇摇头,总算决定放他一马。
“二爷,您似乎对那位小嫂子很有兴趣?”萧伯倒是迫不及待地想从自家主子身上挖八卦。他贼贼地瞇了瞇眼,“难不成因为她有些像桑小姐,所以您有些打算?”
“我看对她很有兴趣的是你们吧?”他只交待送礼过去,可没要他们跟踪她。
萧伯嘿嘿笑着,“都一样啦,反正二爷从没被美人救过,而且事后还要我们专程送礼去,要说您对那位小嫂子没一点莫名其妙的心思,打死小的,小的也不相信!”二主子好像忘记他在商家已经待很久了,久到几乎可以掌握到他多变的情绪了。
“萧伯……”他将刀背转戳向那家伙的肥肚,很想试试能不能从那里榨出一点猪油来。“你是不是想考验你家二爷我,有没有成功诱拐良家妇女出墙的魅力,嗯?”他邪喃道。
“小的已经打探过了,那小嫂子早死了丈夫。难道二爷前天夜里都没觉得奇怪,怎么都没看到小嫂子的男人吗?”萧伯其它本事倒是次要,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打探八卦这一项,要不是他是男人,啧,他早自请当三姑六婆的主席了。
商海痕并不意外,他早已经发觉那女人的屋子里没半点男人活动的迹象,不过他倒没多问。
当然,他也没机会问,因为那女人几乎从头到尾都是一副甩了他为快的态度,只怕他问了是找死--他可没忘记她房里有不少足以让人毙命的刀子、凿子。
那女人,显然很热中在玩木头。
所以,买刀子当然比穿漂亮的衣服还令她快乐。
商海痕很容易就猜出那女人去买刀子的用途了。
“萧伯,老实说,我对她的兴趣还没大到要和她再见……”那女人,只是因为让他想到了桑敏儿:再加上她不像一般女人,在他面前不是呆傻、发痴,就是乖乖任他摆布,也因此才会令他稍用上心,但她并不是真特别到让他自此念念难忘。“我现在比较伤脑筋的是,到底要把这家伙丢下油锅去炸,还是切成八块喂鱼好?”
他邪笑着,视线对上了慢慢张开眼睛的家伙。
被倒吊在船舱内的胖青年,一开始显然还不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他睁开混浊的眼睛,先是一阵茫然,接着发现从他眼中看出去是上下颠倒的怪异景象,最后终于察觉自己被倒吊绑起来了,他立刻怪叫着,并且用力扭动身体想挣月兑绳子。
“谁?是谁把我绑起来了?放开我!到底是哪个混蛋?快把本少爷放开!”他边叫着,边用恶狠狠地目光瞪着出现在他视线范围内的三个人影。
由于他是被倒吊着,所以一时之间还无法认出最接近他的那张脸是什么人,不过,在这又惊又怒的状态下,他渐渐辨识出了那张笑得很愉快的桃花脸是谁了……
忽然,他吓得忘了挣扎。“商……商商……商海痕!”
一把冰冷的刀子敲上他的下巴。“很高兴刘少爷没忘了我。”商海痕笑瞇了眼,似乎真的很开心似地。“怎么样?那天你那些手下玩得还愉快吗?啧啧,我瞧你好像又肥了不少,想必这两天你的心情应该不错。”很像朋友之间优闲聊天的语气。
不过,刘少卿却彷佛听到了阎王的催魂令。他马上面色惨白、全身发抖,因为他知道事情曝光了。
“……商……商……商二爷……饶命、饶命啊!我……是我那垃一手下做的……那不干我的事……呃……我我……其实我只是开玩笑……”刀子忽然压在他的脖子上,令他原本想推得一乾二净的话立刻硬生生地改口。“我真的……真的只是随便说说,哪知道……哪知道我那些手不会……会去偷袭,还把你推下湖……商二爷,请你饶命,我再也不敢了……”现在刘少卿的脑子里全是有关“商社”的二主子是怎样让惹到他的人生不如死的传闻,想到他此刻正落入他的手中,他就非常懊悔当时没有痛下杀手……不,是没有阻止手下动手。
他干脆全招了,连带哭爹喊娘地讨饶道:“呜……我只是……只是看不惯施大小姐一直称赞你……而且还要她爹将她嫁给你,所以……所以我才会对你不满……求你别杀了我……”说得鼻涕、眼泪直喷。
商海痕好看的眉头微拧,“施大小姐?哪个施大小姐?”
“商二爷,当然是施大老爷的小姐……因为……因为你最近都去施家找施大老爷,所以……所以施大小姐才会偷偷看上你……”呜……他已经暗恋施大小姐好久了说。
萧伯忍不住翻翻白眼,又摇摇头,小声咕哝道:“看来又是那张脸惹的祸……”而云鸣仍旧紧盯着刘少卿,有种隐忍着要把他的脸再揍成更像猪头的表情。
商海痕并不是第一次成为男人的公敌,不过他倒是第一次听到他连见也没见过的施大小姐对他有意思的事。
为了“商社”的生意布点南拓的事,他已经连续三年在这个时候亲自随船来这青湖镇与施行冠洽商。虽然他知道纵横南方数省、家大业大的施行冠有一个独生女,也听闻他的独生女在青湖镇人的眼中是出了名的美丽、及出了名的骄纵任性,但他没想到一个他连面都没见过的人,竟也有办法让他差点去见阎王!
幸好他一向福大命大。
不过,他福大命大没死,接下来,死的就是别人了……
“刘少爷,其实我呢,向来慈悲为怀、心地善良,为了怕你做坏事被阎王提早找上门,干脆好心地先帮你把头剃好,现在我就送你去吃斋念佛,好消灾解厄、延年益寿,你觉得怎么样?”他露出了森森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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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家的厨房忙完最后一道菜,夏素襄照例要悄悄离开,不过一个从前面冲出来的小人影却抓住了她。
“姨姨,小凉找到妳了!”兴奋的童稚嗓音发自抱在她腿上的五、六岁可爱小女孩之口。
夏素襄微愕,但仍是低头对小女孩温柔一笑,“小凉,妳怎么没在前面玩?女乃娘呢?”她只能任小女孩抱着她不放,但却一直没伸手碰她。
不明白她的顾忌的小凉,拼命朝她展露天真的笑颜,一只拿着东西的胖胖小手不断举高给她看,“爹爹说这是姨姨送小凉的,要小凉跟姨姨说谢谢!”小女孩大声地复诵亲爹的话。
夏素襄不用看也知道,她拿在手上的就是她前天请周大哥转交给她的小木雕--小凉的生辰礼物。
“不客气,小凉喜欢就好。”原本想模模小凉的头,但在几乎碰到她柔顺的发之前,她猛地硬生生顿住,收回,将手藏在自己的身后,悄悄地握成拳。
小凉却依恋地直往她身上钻,因为她一直觉得姨姨的身体软软香香的,好像不见的娘又回来了。
夏素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把小凉从她身上扳开。
她很喜欢小凉,也很同情这孩子没了娘,这也是她当初会答应租她房子的周品德会在有空时顺便来替他们煮饭的主要原因。但,这两年来几次无故降临在周家的小灾小难,让她不得不更谨慎地和周家父女保持距离。
她不希望他们因为她而出事,尤其是小凉。
“素襄,我以为今天又看不到妳……”跟着从院门现身的是高瘦温文的周品德,他刚从镇上的私塾教书回来,没想到才要来后面看看小凉的女乃娘有没有替他们准备午膳,却意外看见小凉黏抱着夏素襄不放的画面。
他的心,又是无法克制的掠过一阵激动。不止是他,也许就连不知情的人见了,都会以为她们是一对母女吧。
其实,他早就想要素襄当小凉的娘了。素襄的温柔和坚强,一直让他有着想照顾她的念头,不过这念头他已经隐藏了许久,到现在却还是提不起勇气跟她说,因为她似乎一直只将他当邻人、房东、小凉的爹看,并没有其它的想法;且她好像一点也不需要男人来依靠的感觉……
或许,她真的是一直念念不忘她死去的丈夫,所以才没有再嫁人的念头。就这一点,他是敬佩她的,但若再照这样下去,他这一辈子恐怕都别想让她答应当小凉的娘了。
夏素襄可完全不知道他的心思,见他出现,她立刻松了口气。
“我只是中午刚好有空。周大哥,我把饭菜都弄好了,你和小凉快去吃吧,我还有事要忙得先走了。”她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还抱着她不放的小凉。
“很急吗?妳不跟我们一起吃个饭再回去?”周品德弯身将小女儿抱到自己手上,难掩失望地对她问道。
夏素襄从容地笑了笑,“我要回去把一些雕刻完成,还有旺婶说已经有客人指定要吉祥木雕送长辈当祝寿礼,所以我得多花点时间。周大哥,谢谢你,你和小凉吃就好了。”是借口也是实话。
周品德当然没有理由再强留人家。
目送夏素襄划着她的小舟走后,小凉忽然嘟起了嘴,“爹爹,小凉想要姨姨当娘,小凉想要姨姨一直陪小凉……”
周品德听着孩子的童言童语,心里也好生向往,但他的脸上随即浮起一抹苦笑,拍拍小女儿的背,凝视着远去的小舟轻声道:“对不起,小凉,如果爹爹再有用一点,也许小凉的愿望就可以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