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
静康静哲两人转进卫府大门,静康握着手中的稿子道:“大战胜利的消息,依陈先生的意思要首先在《新青年》上发表,其他报刊杂志先让一让。”
“咱们让别人不让,南方的《湘江评论》,天津的《觉悟》等据说已发布消息了,难道咱们在北京的反而要最后吗?”
“我也觉得不妥,《新青年》是月刊,会压掉我们许多事实消息,只好请蔡和森先生出面,他与陈先生是至交,或许能令他改变主意,不然咱们就自己发。”
“对,总之《思潮》现在是你在做主。”
“话不能这样说……”静康后面的话含在嘴里,见卫天明和卫天宫都在主屋厅堂之中。兄弟俩互视一眼,便无奈地进了厅堂,行礼问安:“爹,二叔父。”
“大伯父,爹。”
两位老爷抓住机会,不免训斥告诫一番。
两兄弟不断点头称是,静哲私下朝静康吐舌头。反正他们说他们的,咱们做咱们的,只要不拿绳子绑住腿,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两位老爷见答得恭顺,明知他们心中不以为然,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叮嘱几句,放他们去了。
静哲不进柏院,跟着静康,“四哥,我到你那儿坐坐,免得娘见了我又要唠叨。”
“怎么不去凝儿那?”
“她刚好些,大夫说要多休息,我一去,她又要问东问西,怕累坏了她。”
静康默然了,五弟对凝儿的一片心,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凝儿的一片心思都绕在自己身上,偏偏还有一个落尘。上一代婚约的延续造成了这一代的悲剧,如果不是自己与落尘年纪相当,如果三哥不因是三伯父的私生子而不得爷爷看中,如果静哲年纪再大一点,如果他不是正缺一千大洋……无数的如果拼凑起来,会怎样呢?即便没有落尘,自己会娶凝儿吗?答案是“未必”!不知道这桩婚约之前,他也不曾想过要娶继凝,他欣赏她,怜惜她,疼爱她,但所谓“国之将亡,何以为家?”他这辈子是要献给国家民族的,儿女情长无暇去考虑,何况凝儿的身子又那么弱,即使他能带着她,也只是害了她罢了。娶落尘,一方面是无奈,另一方面是给自己找一个将来抛家舍业的理所当然的借口。事实上,最无辜的就是落尘。她是整个婚姻制度下的牺牲品,也是他自私地拿来利用的一颗棋子。
罢进自由居,就听房中静霞的笑声,“一想就知道,爹和二叔父一定端端正正地坐着,”她咳了两声,放粗嗓音,“你们别没事就往外跑,多帮忙你二哥,外面那么乱,老太爷放纵你们也是有限度的。”又恢复了清脆的声音,“四哥、五哥就会装模作样地点头躬腰,连说是、是,”她学出唯唯诺诺的声音,又恢复道,“你们猜五哥会怎么样?”
落尘春风般的声音好奇地道:“怎么样?”
静康与静哲已走到门口,就见静霞站到屋子中央,学静哲的样子弯着腰,侧过脸来吐舌头。杜鹃和落尘被她逗得笑成一团。落尘背倚着梳妆台,长发结好髻,本欲夹紧,这一笑,发夹月兑手,满头青丝飘坠,如垂落飞瀑,摇摆不止。静哲故意大声道:“三妹,你敢取笑我。”
三女齐向门口望去,落尘一甩头,半边青丝刷过面颊,像有生命一样柔柔地飘了开去,粉颊因笑而微微泛红,嘴角微扬,双目盈盈而弯,细眉轻拱,尖挺的小鼻子轻皱,当真是笑靥如花,明媚如春。静康觉得被那笑颜狠狠击中,怔愕当场,漆黑的双目紧紧锁住她的娇颜。
静霞突见两人出现,惊得“哎哟”一声,她这一叫,将静康唤醒,收敛视线,目光从她脸上滑开。落尘眉眼寸寸拉直,拾起发夹固定好头发,被小叔瞧见散发的样子是不端的表现。幸而静哲的注意力都在静霞身上,咬牙切齿地道:“好啊你,我被刮了一顿,你却在这儿笑我,看我饶不饶你。”
静霞尖叫着便躲,两步蹦到落尘身旁,直嚷:“四嫂救我。”
静哲气道:“四嫂别护她,鬼丫头,有胆别躲在四嫂身后,给我出来。”
“我没胆,就不出来,看你能如何?”
静哲气得直搓手,却不敢逾越到嫂子身前。落尘抓住静霞的手,轻轻拍了两巴掌,笑道:“五弟,嫂子代你罚她了。”
“这么轻轻两下,不算。”静哲一坐到椅子里。
落尘将静霞推到他近前,“那你来打?他可是你妹妹,姑娘家细皮女敕肉,打坏了,你自己向崔姨娘说去。”
静哲真的抬起手,又拍不下。静霞站着不动,抿着嘴笑,吃定了他动不了手。
静康道:“好了,三妹,向你五哥赔个不是,他若生气,以后学校里有事便不叫你。”
静哲乐了,直道:“对,就不叫你。”
静霞急得扯着静哲的袖子道:“五哥,妹妹不对,妹妹给您赔不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饶了妹妹这一回吧。”
静哲翻着眼道:“我做不了什么大人,现在没了封建王朝,也做不成宰相了。”
“嗯,五哥,五哥,五哥……”静霞扯着他摇晃。
“我这是新衫子,扯破了你要赔我的。”
静霞道:“要么,我做件中山装给你穿!”
静哲瞪大眼道:“你说的,不可以反悔。”
“反悔的是小狈。”
“好,原谅你了。”静哲跳起来,“四哥,我又有件新的中山装了。”
静康笑道:“瞧你高兴的。”
静霞道:“四哥,要么我也缝一件给你,洋年就快到了,当礼物吧。”
“那当然好,就怕你赶不及,你做针线都不比那慢郎中。”
“有四嫂呢。”静霞挽住落尘的手臂,“四嫂的女红好棒,我猜四哥一定还没穿过四嫂亲手缝的衣服。”
落尘忙道:“我哪会做什么中山装?三妹莫要开我玩笑。”
“不会可以学啊。在西方,洋年是个大日子,到时四哥再选蚌礼物送给四嫂,就真有点罗曼蒂克的味道了。”一句话说得静康和落尘两人颇为尴尬。
落尘提高声音道:“难得五弟来,今天晚饭都在这儿吃吧。”
小厅里摆了满满的一桌,静哲道:“这么热闹,应该叫凝儿也来。”
落尘起身道:“我去接凝妹妹。”
静哲拉住她遭:“还是别叫了,她病才刚好,受了寒怎么办!”
落尘看静康,静康对杜鹃道:“看有什么凝儿爱吃的,包一些过去。”
“是。”杜鹃手快脚快地下去了。
席间一群年轻人有说有笑,谈理想,谈人生,谈十月革命,谈马克思主义,谈民主和平,谈改良运动。落尘看着静康侃侃而谈,说到激动处双目炯亮,声音激昂,他站起身,举杯道:“来,为大战胜利干一杯。”
从容举杯饮尽。静康坐下叹道:“自鸦片战争开始,我们就一直受洋人和朝廷的欺负,好不容易推翻了封建王朝,袁世凯那恶贼又篡夺了大元帅的功劳,孙先生奔波一生,到如今仍然未有成就,我们现在所做的,只是尽了人事听天命罢了,能不能救国救民,谁也不知道。”
落尘一直没有参言,这时突然道:“由太平天国到维新变法,是一大进步,孙先生领导的辛亥革命,又比康梁谭先生的改良运动进了一步,现今陈先生李先生的理论又比孙先生更强,虽然前途仍是渺茫,但总在前进,不是吗?只要有你们这样的人在,中国总会有出路的。”
“说得好。”静哲喝彩,“四嫂一届女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有此信心,四哥,我们怕什么?一直往前走就是了,咱们走不到头,还有下一代,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总会有人见到光明的。来,为了光明,再干一杯。”
众人饮了,静康带着激赏的眼光望着落尘,他从不知道,他的满洲妻子对革命历史这样熟悉。
落尘不好意思地道:“我什么也不懂,只平日里听三妹说起些,又从她那借了几本书看,就乱说,让大家见笑了。”
静霞道:“四嫂太谦虚了,我能知道多少,好多东西都是你自己悟出来的。”转向静康道:“四哥,你平日多指点四嫂一点,想必很快就比我强。”
落尘急道:“三妹莫要说笑,我无聊时读些书解解闷儿罢了,你四哥忙得很。”说着又起身,我再去添些酒来。”
落尘匆匆躲进内厅,觉得双颊发热,心中热血沸腾,想是酒喝多了,否则怎会乱说胡话?跟这些人在一起,难免被他们热血激情感染。她所受的礼教不容她言行举止走错一步,但那颗青年人跳动的心却是活跃且不安分的。如若父亲不让她念那么多的书,如若她没有看到《新青年》这本杂志,如若她不听父亲整日的王朝兴衰,那么她该是个安分的妇人,在家中相夫教子,直到终老。但偏偏,她的夫君是个民主革命者,偏偏她在入门之前就对三从四德动摇饼。在这个动摇的时代,在这个新旧冲突的大家族中,她究竟该怎样做?好不容易平静了心情,她填了酒回到席上。静康伸手来接酒壶,不经意间碰到落尘的手,两人同时一震,一股酥酥麻麻的触感透过指尖钻进体内,迅速穿透四肢百骸。落尘急忙松了手,双颊烧得更烫,久久不退,也不敢再看静康一眼。
众人又饮数盏,直到入夜才各自回房去。
静康醉了,觉得脚下虚浮,人也晕晕的,落尘和杜鹃扶他回书房,躺下,闭上眼直嚷不舒服。落尘吩咐杜鹃煮些醒酒茶来,自己绞了条湿毛巾帮他敷在额头上,静康突然握住她的手,张开蒙蒙的醉眼,喃道:“你是个好奇怪的女人,看起来保守,有时言语行事又很激进,我怕会被你迷惑了。静霞常说,你比凝儿适合我。”
落尘惊得欲抽手,他死抓着不放,模糊自语道:“你是个好女人,娶你已是害了你,我早就想对你说声对不起,可是一直开不了口。像你说的,你有很多无奈,我也有很多无奈,只希望你不要陷得太深,让我误了你一辈子。”他闭上眼又张开,“我心中有太多国家大事,无暇顾及男女之情,即便有,还有凝儿在。凝儿,凝儿,”他的眼神更模糊,“你要是健康一些多好,四哥带着你一起闯天下。可惜,可惜……”他的声音减弱,终于听不清楚,只断续几个字,什么“放不下你”,什么“心疼”,什么“对不起”一会儿,便睡着了。落尘扳开他的手指,手腕上一圈红印,不揉开,怕是会淤青。
杜鹃端茶进来,她轻声道:“先放着,睡着了。”一夜,落尘辗转难眠,分不清他的醉话是真是假,是对凝儿说的还是对她,也许,他自己都分不清眼前的是凝儿还是她。
“唉!”落尘幽然长叹,昨天那一餐,竟然是成亲以来他们俩在自由居第一次同桌吃饭。
次日一早,静康醒来,只说宿醉头痛,好像忘了醉后说过什么。落尘也不问,就当他没说过,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比知道要好。落尘帮他换了棉袍,静康疑道:“这好像不是我的袍子。”
“是吗?”落尘细看,“尺寸差不多,好像肩略窄了些,你这些半新不旧的棉袍甚多,我也搞不清了。”
静康恍然道:“这是三哥的袍子,我见他穿过。”
“是洗衣服的下人们拿错了,得空你给三哥送过去吧。”替他换一件,将那件叠好放在一边。
静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落尘被他瞧得心虚,讷讷道:“怎么这么看人?”
静康拿起那件棉袍道:“你有所不知,三哥的屋子里,没有下人伺候。”
“噢?”
静康继续道:“所以这件袍子不可能是洗衣房的下人们拿错的。”
落尘见穿帮了,只好实话实说:“其实是三哥拿去典当,被我偶然发现,恐多生事端,私下赎了回来。”
“唉!”静康叹道,“三哥是私生子,虽与我年纪相当,从小却备受冷落,爷爷宠我又甚,兄弟间难免有隔阂。据说三哥在外抽大烟喝花酒,爷爷更不喜欢,三叔父死得早,也没人管他。”
“可毕竟是骨肉血亲,难道眼见他典当度日,也都不管?不能因为老太爷不喜欢,就全都势利眼吧。”
静康垂头看她,微笑道:“在卫府,谁不势力眼呢?这道理你应该比我看得透。”
落尘将披风的系带交给他自己系,他话是无心,但也有暗讽她势利圆滑之意。静康解释道:“我只是实话实说,没有讽刺你的意思。”
落尘不做声,又将系带接过来,系好道:“快走吧,要迟了。”
落尘看着棉袍发愁,本以为借着静康的手还回去,既给三哥留了面子,又帮丈夫做了好人,可如今他们兄弟生疏,静康去反而不好说话。想来想去,只好自己送去了,大不了一味装傻,只说下人们拿错了。
进了二进院,就见二哥的两个女儿喜弟和招弟在院子里堆雪人,落尘心中一亮,将两个孩子叫过来:“喜弟,招弟,四婶领你们去找三叔父玩好不好?”
两个孩子没去过槐院:欣然答应。落尘牵着她们步入槐院,满园荒凉,寂静无声,除了中间有一条脚印踩成的小路通向主屋,到处都积着及膝深的雪,大白天的,却令人心中瑟瑟发寒。孩子紧扯着她的衣袖,怯怯地叫:“四婶,我怕。”
“别怕,”落尘强忍着寒意,放开声音叫:“三哥,三哥在家么?”
静安从主屋走出,见到落尘愣住了。
落尘将棉袍递过去:“给您送棉袍来,洗衣房的下人们弄错了,当是静康的,送到我们房里。”
他上前接过。落尘就近看他,与静康一样轮廓深刻的脸,苍白而消瘦,双目懒散暗淡,像终年病魔缠身的人。浑身上下那种颓废和自暴自弃,仿佛刻意给别人看似的,消极得有些夸张,单薄消瘦的身躯透漏着无限的孤寂和萎靡。静安将棉袍紧紧握在手中,笑得有些苦涩,低声道:“难为你费心,三哥只能谢过了,屋里落魄,不便请你进去,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这么直接的逐客令,落尘还是第一次碰到,她扯动嘴角,勉强一笑,“那我告辞了。三哥有空到咱们屋里去坐坐。”
静安不等她走便转身,淡淡地道:“恐怕不会有机会。”
招弟喜弟小小的身子不停哆嗦,落尘领着她们出了槐院,才觉得自己一身的冷汗。喜弟抬起脸,抖着声音:“四婶,三叔父的院子好可怕。”
招弟年纪小,突然道:“他院子里的雪又厚又白,堆起雪人一定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