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人将死之前,眼前将会重复看到自己一生中所经历过的事。
许多许多事,快速却清晰地浮现,强迫着尹水浒回顾自己的一生。
所以他回味了当初在诗会上是怎样对第一才女落了心、失了魂,也重温了一回与其他几个兄弟间的童年趣事……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在桐城,富可敌国的金家,世代行医的霍家,经营镖局、黑白两道通吃的管家,还有以美酒佳酿闻名、年年受命得准备贡酒的尹家,这四大家族因上一代义结金兰、私交甚笃,彼此就像一家人似的。
这样的情谊直到尹水浒这一代仍旧持续着。
所以不光光是因为桐城四少这美名使然。
由于年纪相当,加上家族世交的亲近关系,尹水浒与金平、霍西游、管三国等四人打小一块儿长大,亲近的程度犹如亲兄弟那般。
也之所以……
不管是只顾着玩的年纪。
或是大了一些、四人一同跟夫子求学的年纪。
甚至是再及长,因为师门不同,四人各自外出习艺,只凭书信往返报平安的那段年少岁月。
每一个阶段,都是回忆满满啊。
特别是最无忧无虑的儿时阶段!
当时他们的身高才半个大人高,不需要背书、不需要学习经营家族事业,几个小萝卜头每天凑在一块儿,唯一要忙的事就只有玩,总是五个人一起……五个人?
画面里,一、二、三、四、五,确实是五个人,除了他自己,另外三个小小子皆是他极为熟识的,唯独个头最小的那一个……
那小屁孩瘦瘦小小的,约莫矮上他们一个头,一身蜜色肌肤是艳夏里镇日往外跑的战利品,又瘦又小的脸上镶着一双大大的眼珠子,想着坏主意时,黑白分明的眼儿总是滴溜滴溜地转,教那小脸儿更显得古灵精怪。
这人是——
“叫表叔!”初次见面时,那小小娃儿挺神气地说着。
原先正对着鱼塘打水漂的四个儿都愣了下,在听到他这番宣告的时候。
没人知道这臭小表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要不是小屁孩一再嘲笑他们的水漂打得不够远,反覆说起他爹有多厉害又如何,他们压根儿没注意到多了个旁观的小表。
哪晓得问起他是哪家的孩子时,他却这般神气地撂下一句,要人叫他“表叔”?
“表你娘亲!”霍西游脾气一向就差,从孩提时代就是如此,反应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问候人家的娘亲。
“娘说我是表叔,叫表叔!”五岁的女圭女圭,头脑不确定有没有清楚,但口齿倒是极清晰。
谁理他?
四个孩子相视一眼,很有默契地转身要走,那孩儿却是不死心地提步要追,只是运气不好……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搞的,可能是脚短,自个儿绊了自己?抑或是岸边湿滑没踩稳给滑了一跤?
四个人只听见扑通一声,再回头,那小屁孩已经在池塘里扑腾着手脚,哗啦哗啦地搅着池水喊救命了。
事情发生得突然,他们四个孩子也吓傻了,未了,是他下水去救人的……当然不是出于自愿。
突来的混乱中,也不晓得是谁喊了一声“水浒的水性好”,接着就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压根儿没心理准备就这么落到水中。
还以为他要跟着送命了,落水时直冲而来的一口水险些叫他没了气,再加上那小屁孩手脚一缠上之后,四肢就像藤蔓般紧缠着他,叫他无法动弹,更遑论是救人。
最后是附近大人听见大呼小叫,急忙赶来才解救了这一场灾难。
可他,却因为同样的一身湿与狼狈,莫名成了奋不顾身跳水救人的小英雄……
“好孩子,幸好你救了你小表叔,要不,咱们怎么赔个孩子给你表叔公?”他娘呜呜咽咽中是这么说的。“这可是他盼了三十个年头,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孩子,何止是心头肉,那简直就是你表叔公的命,真要没了,那可怎么是好?”
那当下,他整个人晕头转向,听得迷迷糊糊。
因为不只他娘在说,院落里的那一头,正有另一群面生的人马在上演抱头痛哭的戏码,搞得场面闹哄哄的,压根儿就不知道该听谁说才好。
待头脑清楚些了,他事后才知道,那小屁孩一家是尹家的远亲,他那个不知表到几千里外的表叔公据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个铁口直断的神算子,按这辈分一算……够气人的了,他还真得对这小屁孩叫上一声表叔才成。
“你救了我。”事后,那小屁孩见了他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事实上能说这话的时候,小屁孩已高烧了五日,又休养了三月。
即便是出于个人意愿,在强烈坚持不要大人们找他进房谈话,人却还是一派病恹恹的模样。
对照最初印象,怎么样也很难将这病弱的小子,联想到初次见面时那趾高气昂、一派精力旺盛,就会给人四处找麻烦的小毛头身上。
“爹说,我欠你一次。”小小的孩子一脸认真。
“算了吧。”他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大事,需要他还人情。
“爹说,命运就像纺织机上的线,每一条线都有它的脉络,与周遭人交会之后,交织错落出的成品,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什么鬼?
“我欠你一次,一定得还。”
啊?
“爹说,不是这一世,也会是下辈子。”
这小子是不是烧坏脑子了?他听了半天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
“所以你有难时,我会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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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一声巨响,劈天破地的雷声炸得人耳朵生疼,唤得尹水浒的意识,教他在剧痛中载浮载沉……
“没事,我会救你。”
恍惚中,好似有人对他这么说,在他又湿又冷又痛的时候。
尹水浒努力地想凝聚意识,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视线模糊,隐约中,依稀看见一个人……湿淋淋且狼狈的青年……样子挺陌生的,可那宝石般的漆黑大眼,以及眼中的认真……感觉很是眼熟……
他见过的,这样的眼神。
在他小时候,有个总是提醒他该叫表叔的臭小表,叫什么来着?
什么杉……是了,尚杉,叫尚杉,那个不知远到哪里去的表亲,有一年夏天来到他家,住了两年,之后就杳无音讯。
他记得,小表刚来的那天就搞了个溺水的大事件,病恹恹卧床多日后,曾一派认真地跟他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最后的结尾就是用这等相似的眼神,说他会救他。
那个小表呀……
意识在有跟无之间飘飘荡荡,尹水浒好似醒着,但多半时间却好似在梦里,那梦中的片段,净是儿时时光——
“小杉,下来!”每日一吼再次出现,在那小表又一次趁人不注意爬上树的时候。
“没礼貌!叫表叔!”
“你给我下来!”
“先叫表叔!”
“下来!”
又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对峙场面,尹水浒不想的,可偏偏这小表每一日都逼得他得冒火好几次。
他很气,完全搞不懂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照顾这小表好似成了他的责任?
当然,这并不是他度量小、做不来哥哥这个角色,而是这小表动不动就要人叫表叔,虽然辈分上确实如此,可他要真开了口,不就明摆着矮上了那么一截?
他哪甘愿!
毕竟以年岁论,他明明年纪较大,该当哥哥的角色,哪晓得就因为这见鬼的辈分问题,他这个哥哥当不了哥哥,竟然成了侄子?
全都因为那该死的、见鬼的辈分问题!
他绝对无法忍受矮这小表一截,当那什么见鬼的表侄子、喊上那一句表叔,绝不!
若可以选择,他一定避这小表避得远远的,省得麻烦,偏偏大人们说他们年龄相当,要他带着表叔一块儿……听听,这是什么话,带着表叔一块儿玩?
这十分不合理的事,大人们却视为理所当然,而他莫名就成了女乃娘似的,得照应这小表的大小事。
他无法理解事情怎么会这样发展,更不明白……这小子是哪来的气力?
虽然从外表看起来,这小屁孩确实就是个静不下来的死小孩,但经过一阵时日的相处,这小表像跟屁虫似的跟他们四人搅和在一块儿,三个月之后,尹水浒很清楚这一切只是假象。
真正的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豆腐包啊!
虽然看起来一脸古灵精怪,也确实是活力十足、常常四处闯祸惹麻烦,但实际上却是风吹了就伤风、泡了水就发烧、太阳多晒一会儿就中暑发晕,甚至稍微跑太快了,也会差一点就喘不过气。
就算没事,也会出事。
自从某一次小屁孩爬上树,却没来由地晕眩而倒栽葱落地,之后为了避免这死小孩受伤害他被骂,每当发现他又在爬树,尹水浒只能舍身当肉垫,也是因为这一扑,他彻底认清了这小表中看不中用、又偏偏爱找麻烦的个性。
是真的搞不懂,既然身子骨不好,不就该认分点?怎么总是学不会教训,一能动的时候就上天下地乱跑,活该找罪受?
“我怕哪一天真的病得不能动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能做了。”
在他某次当肉垫不慎闪了腰,被迫在床上休养两日的时候,小屁孩站在床前低声地说着,小小脸上满是歉疚。
“胡说什么?”尹水浒斥责着,觉得这话悲观得荒谬。
一个娃儿,是有什么资格悲观?
但事隔没几日,他偷听到厨房里几个大婶们的谈话后,却不得不改观……
“钦啊,你听说了吗,杉少爷在府里住下的原因?”
“你不知道吗?听说杉少爷是活神仙似的上人老爷逆天硬求来的孩子,底气不足,没顾好的话,活不过六岁。”
“真的假的?只能活到六岁呀?”
“毕竟是用术法强求来的孩子啊,怎么说总是违背天理的事,老天要收回去也是正常的吧!”
“我也是这样听说,杉少爷天生病谤,加上阳气不足,所以常常容易冲煞犯病,不是伤风染病,就是这儿磕着或是那儿给绊倒了。”
“是老天爷在想法子讨人回去吗?”
“也许吧!”
“我听到的也差不多,据说杉少爷之所以会在咱们府里住下,就是看中咱们府里阳气旺,有个差不多同龄的少爷,再加上其他三府的少爷,四个少爷常在一块儿厮混,那半仙老爷就是想利用四位少爷的阳气来鱼目混珠,保杉少爷的平安。”
“有用吗?我看那杉少爷十天里少说有七天得倒在床上。”
“确实是有点邪门,好比昨儿个几个少爷们去捣鸡窝,以往闹着那些鸡鸭兔子们,怎么玩都没事,偏偏昨儿个带着杉少爷,就他给鸡啄了,后来跑给鹅追,还不小心给磕了,跌倒时头撞了个大包,从昨儿个晕到现在还没醒。”
接下来那些穿凿附会、关于神神鬼鬼的话语,尹水浒没再多听,但回到那小表的床榻前时,心里却是多少有些底了。
也难怪大人们会将这问题多多的孩子丢给他们几个大孩子照顾了,原来当中有这层利害关系。
这小表……该不会是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久了,所以能动能野的时候,就变本加厉地玩,要把可能活不成的分都给玩足吧?
不想承认受到了影响,但尹水浒确实是被影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