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宁静沉寂,苏妈妈、幼幼和季阳各占据一张椅子。
一盏小小的灯光点亮在病人头顶上,窗外月色朦胧,昏黄光线投射窗户
手术后,第二天夜半,琇玟终于醒来,睁眼看见自己躺在雪白病床,动动手脚,意识尚在。她活着?
张口,发不出声音,唯觉喉间疼痛一阵阵,泪水狂泄……她不想活啊!为什么救她回来?
他们看不见她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吗?他们没想过她这种人,活着比死亡更需要勇气?
不要,她活得卒苦,她一心结束这一切,为什么他们不遂她的愿?为什么这世界处处和她作对……
她的移动扰醒幼幼,看见她的泪,她转身喊人。“琇玟姊醒来了,苏妈妈、季阳,琇玟姊……”
是幼幼?她的欢欣鼓舞看在琇玟眼中,刺目!
墙灯啪地被打开,母亲和季阳的身影跳入她眼帘。是谁带季阳到这里?咚--心落进黑暗地狱,她不要他看见自己的狼狈……逐步,愤怒升起……
“醒来就好,谢天谢地,妳没事了,妳把妈妈吓坏了。”苏妈妈一边说一边哭。这不懂事的孩子呵!是她心头一块肉,她总算向上苍抢回来了。
琇玟没听进母亲说话,只是单单盯着季阳,摇头再摇头。
她说过不要见他,她想把最美的形象留在他心中,而非眼前模样,她要他想起苏琇玟三个字时,伴随着的,是她的美丽爽朗,不是眼前委靡颓丧。
匡锵!琇玟构筑的梦想随着季阳的出现而出现裂痕。
“好久不见,妳好吗?”
手贴在她额间,季阳温煦的笑容一如多年以前,他的丰采翩翩比以往更甚,这么好的男人,她要拿什么匹配?是谁害惨她?是谁故意带他过来,害她专心构建的画面成虚幻?
下秒钟,她不受控的脾气发出,季阳就要吓得转身逃走,然后,他会拚命否认认识过自己、他会努力把他们的爱情推出记忆、他会遗忘她,永永远远……
坏人!是坏人企图谋杀她的爱情。
倏地,她的柔弱转换,狰狞表情浮上,她恨恨盯住幼幼,一瞬不瞬。
是她!她是坏人,她故意带季阳来!
幼幼想看她的笑话,想耻笑她是疯子,没人爱她,没错,就是她,她老早就怀疑幼幼经常不在,妈还骗她,说幼幼去赚钱供她养病,原来呵,骗人的!她根本是跑去通风报讯,蓄意破坏她在季阳心目中的形象。
坏幼幼、丑幼幼、不听话的讨厌幼幼,她是坏女人,血液里流着坏因子,她和她父亲一样是万恶渊薮……
“琇玟姊……”
当幼幼声音出现,琇玟拚着一口气,迅速扯掉身上管线,像爆发的狮子般,跃起上半身,伸手,用尽全力,向幼幼挥过巴掌。
巴掌挥过,她力量失却,再度陷入昏迷。
场景失控,幼幼傻了……巴掌不痛,痛的是残破的心,琇玟同他一样,怪她恨她?
“妳愣在这里做什么?快去找医生。”季阳扶住虚弱的苏妈妈,对幼幼喊话。
她回神,匆匆跑进护理站求助。
一阵兵荒马乱后,医生将他们赶出病房,重新替琇玟插管,苏妈妈也被送进隔壁病房中,打点滴休息。
病房外,季阳幼幼面面相觑,四目接起。
幼幼说:“对不起。”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人生无限希望。第二个对不起、第二句谢意,她在心底预计分手日期。
“她恨妳。”季阳面无表情说。
“她有权利恨我。”点点头,幼幼不辩解,承受。
“妳为什么总有本事让对妳好的人恨妳?”
一句话问得她哑口无言。
为什么她总有本事让对她好的人恨她?是她做人失败,或她的道德品格缺陷?她不晓得。琇玟姊老说,世界处处和她作对,她真想回她一句--世界也从未善待过她,一次都没有。
侧眼,透过玻璃望眼屋外天空,漆黑的夜里只有几点星星,想起垦丁,想起牧场上并躺在屋顶的一双身影。
那次他刚从台北回来,七日不见,一见到幼幼,他迫不及待拉她到屋顶,说:“我真想念垦丁的星星。”
幼幼说:“听说每颗星星部有属于它们的故事。”
他说:“对,我来告诉妳一个。”
他指指西方天际一颗闪烁不定,深邃眼眸望着她。
“有一个叫作阿芙洛黛的女神,有天和她的爱子约洛斯在幼发拉底河边散步,这时,碰到怪物提风的袭击,在慌乱中,两人化身为鱼逃走,为了害怕彼此走失,阿芙洛黛将身上的丝带系在鱼尾上。这是后来双鱼座的故事。”
“我们躺在这里,提风会不会突然跳出来袭击我们?”幼幼突发一语。
季阳想想,扯下领带,把她和他的手绑在一起,告诉她:“这样就不怕走失,不过我保证,即使妳走失,我也能把妳找到。”
现在……他情愿她走失,是吧?
低头苦笑。“对不起。”幼幼轻声喃语。
他听见了,背脊一挺,刻意忽略,转身,他离开她的视线范围。
在季阳安排下,琇玟转到台北大型医院就医,一方面,他可以照顾琇玟;另一方面,他也能回公司工作。
三个月下来,琇玟的复健堡作进行得相当缓慢,庆幸的是,自从有季阳的时时相伴,她的情绪稳定许多,不但肯乖乖定时吃药,也乐意和新的心理医师沟通。
这天下午,苏妈妈从季阳替她购置的公寓里过来,带着亲手做的饭菜,来和幼幼换班。季阳推琇玟到病房外面四处逛逛,她进病房时,只有幼幼在里面。
“琇玟呢?在做检查?”苏妈妈问。
“不是,季阳刚来,推她去超商买东西。”幼幼答。
琇玟迷上逛超商,每次去都要买一堆东西回来,季阳乐于宠她……宠?他一向擅长宠人,他不也说过要宠她一辈子?
含一颗乌梅,酸瞇眼,她提醒自己,这才是专属于她的滋味。
“季阳是个好孩子,当年我还担心两家的家世,想他会不会看轻我们,唉,我真是小人之心。”苏妈妈摇头微笑。
是啊!他们的和乐融融、他们的喜悦、他们在最快的时间回复以前,这是幼幼最想要的结局,怎能心含酸意?
祝福是她最该专心的事情。点头,她要祝福、要感激,感谢上帝听到她的声音,把琇玟姊该有的福气归还。
“这几天,我常想,若我们一开始就让季阳知道琇玟姊的病情,说不定琇玟的病早好了。”幼幼说。
“也许,但每次她想到季阳就大吵大闹,哭喊着妳去告密,要破坏他们的感情。妳忘记妳放弃学校月考回家那次,她差点儿掐死妳?
还有这次,她屋里屋外找不到妳,又喊又叫,认定妳跑去告诉季阳她发疯,我拦不了她,幸好护士小姐进门替她打镇定剂。我以为打完镇定剂,她睡一觉醒来,就会没事情,哪知道她去偷清洁工的洗厕剂……妳说在这种情况下,谁敢把真相说出去?”
苏妈妈叹气,千金难买早知道,早知道季阳是这种有责任的男子,她们怎会绕过一大段冤枉路。
“不管怎样,事过境迁,我有信心琇玟姊会痊愈。”
而她,任务完成……
“幼幼,妳怎么啦?”苏妈妈揉揉她紧皱眉心。
“我没事,我很开心,这些年的辛苦总算过去。”
“妳是好孩子,苏妈妈全知道……这些年多亏妳,要不是妳……”
“苏妈妈,不要说这些,那是我该做的,始作俑者是谁,我们心知肚明。”
“妳不需要为他的行为背负一辈子罪。”
“我但愿不需要,可惜我是他女儿,这个事实,我一辈子都躲不掉。”
琇玟姊的苦难过去,她的苦难降临,人生很公平,它给每个人生命制造高潮低潮,她的幸福享尽,遗憾正式入侵,看来,她要准备更多更多桔子,以防万一。
“幼幼……”
苏妈妈想说些什么,但病房门被打开,季阳推着满脸笑容的琇玟进来。
看见幼幼,他把脸撇开。
三个月了,他不对她说话,开口,顶多是讽刺;他不看她,望她,顶多是冷眼轻鄙。拉拉唇角,她装作不在意。
琇玟把一束新鲜向日葵送到幼幼面前,向日葵……曾经他为她种下一亩花田……宠她的男人别过身,遗憾的滋味比桔子更酸涩。
琇玟在纸上写下字句,递到幼幼面前--
幼幼,季阳送我的花美不美?
幼幼点点头,微笑,她在心中低语--谢谢你为我种下的两分葵花田。
“它和妳一样美丽,知道吗?向日葵之所以美,并不因为它的花色鲜艳,它美在永远追逐太阳,不放弃光明希望。妳不可以放弃希望哦!未来妳的身边有一颗太阳,在他身旁,妳只有光亮没有阴影,只有幸福没有痛苦。”幼幼说。
琇玟点头,她的幸福来自季阳,她深信。
幼幼的话勾出季阳一段记忆--属于他和她的记忆。
那年七夕,他带她到花店挑选鲜花,送给她作为情人节礼物,幼幼要了一把向日葵,绑成火炬,她说那是奥运圣火,他向她解释向日葵的美丽。
回忆侵袭,季阳皱起浓眉,撇开记忆。
这算什么?故作大方?在她掠夺不成之后。
季阳找尽借口恨她,那是因为,每每夜深人静,他发现在她的种种过分之后,他仍无法将她的影子排除脑后。
他时时想起两人间的一切,她的笑声、他的喜悦、她的伤情、他的心疼;三年光阴把他们的生活、幸福紧扣在一起,而今,尽避她卑劣自私、尽避她谎言连篇,他仍无法不爱她……
别怀疑,他爱她,三个月的时间够长了,足够他翻出自己的心,彻头彻尾检视一遍,但责任感重的他了解,琇玟是他眼前重要的责任,不单单因为他们过去曾经拥有一段,也为着她对自己的爱太明显。
至于幼幼,他错了,他不该让她入侵自己的心,她不值得他投注情爱,她的可怜是假的、她的自卑是假的、她的可爱也是假的,事实上,她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
一次一次,季阳用诋毁她来摧毁自己的爱情。
幼幼,我爱他,永世不改。琇玟在纸条上,勇敢表白。
“嗯,他值得妳真心对待。”
有他在,我不害怕手术。
轻轻地,幼幼在她耳边低语:“他会为妳撑起一片天地。”
她的话勾动琇玟的幸福感,她牵起季阳的手,偎在脸畔,甜甜的笑着。
往后她有专人为她的生活注入甜蜜无限,她想盗用季阳的话告诉琇玟--甜是人生最好的滋味--尽避她无福拥有。
“我先回去了。”
低头,幼幼对大家说话,在经过季阳身边时,她轻轻地说一声:“对不起。”
他背脊挺直,别过脸,不看她。
第九十七个对不起,之前,他回给她九十七句嘲讽,这回他用视若无睹作响应,她是否该乐观认定,这情况叫作渐入佳境?
恐怕不行,她从不是乐观女性。
季阳陪琇玟说笑,他讲给幼幼的星座故事,一个个说入琇玟心底,幼幼猜测,他有没有用领带将两人的手绑起,说他不会失去她的踪影?
摇头,幼幼暗骂自己,妳在做什么?嫉妒吗?少傻了,妳有什么立场嫉妒?他们相爱是多少年前就知道的事情,妳不过是个篡夺者,过了几天好日子便食髓知味,误以为他该用关注相陪?
别过头,不去看他们的快乐,她的世界是酸和苦涩的相互融合。
季阳特别找来照相机和小礼服为琇玟拍照,他的巧手在她脸庞刷呀刷,欲刷出一张璀璨笑颜。
苏妈妈笑弯腰,嫌他技术不好,接手粉饼。
曾经呵曾经,曾经他的大手为她拨去头发,说:“妳是怪女生,没有女生喜欢当黑白郎君。”他的大手很巧,会为她系帽带、为她梳头发、为她抹去恶梦阴影。
曾经呵曾经,他为她留影,在一堵砖墙旁,一株瘦伶伶的葫芦瓜苗边。
现在他的大手有了专心对象,为她制造的惊喜沦为记忆。嘴是笑的、心是哭的,脸上的晴天和心底的雨天相映衬,她是最矛盾的女人。
“幼幼,要不要一起来照相?”苏妈妈招呼幼幼。
她摇摇头,退到门后。
看他为她们拍照、看苏妈妈替琇玟季阳留影,那是属于一家人的快乐,而她,不属于这家人当中。
他的手勾住琇玟的腰,脸颊贴住她的,微笑。
那里,在腰间部位,很温暖吧!幼幼喜欢那种感觉,暖暖的、熨在心间,不管是十二月或七月天,她喜欢他的手在她腰上,支撑幸福感觉。
咬咬唇,她在心底搜寻与那双大手有关的记忆。
“好了、好了,明天要开刀,早点休息,季阳、幼幼,你们回去吧,明天还有得折腾。”
苏妈妈催促两人回去,季阳走近琇玟身旁,轻轻一个拥抱,带给她勇气。
幼幼挥挥手,走出病房,跟在季阳身后。
他的脚很大,像小船,一步一步踏着笃定脚步,向来,他习惯拉着她的手走路,所以她只能看到他高高的肩膀,看不到他的脚后跟。
向来,他走着走着会对她回眸一笑,所以她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和整张脸,看不到他的后脑勺。
换了一个角度,幼幼看见以往没见过的季阳。
吸气,她快步追上他的脚步,并肩,她仰头,他冷冽的表情冻伤她的勇气,满肚子的话结上霜,化作一句短短的“对不起”。
九十九,他要还她一记冷漠吗?
丙然,他的反应在预期中。
“我要走了。”
幼幼说完话,停下脚步静待他的反应。季阳继续往前行,似乎没听见她的话,转弯,她看不见他。
他根本不在乎她留不留?走不走?
好笑,她居然以为他至少会有一点反应,至少、至少……至少什么?至少回她一句--“妳早就应该离开?”
咬住下唇,用力,她在上面印出一排唇印。
低着头,缓缓走出医院,一步一步,累瘫了,然疲惫的心仍不断想起他的好、他的善待,和他的温柔眼神。
泪水泛滥。她好蠢,明知道没有奢侈本钱,怎能纵容自己在他的羽翼下学习浪费?她恣意享尽他的爱怜,一旦放手日来临,她分不清楚自己是心疲还是身倦。
“什么意思?”
医院大门外面,季阳一句冷冷问话,幼幼瞬地抬眼。
他没走?他等她?他有反应?幼幼傻了。
“说话!”温柔季阳换上严厉。
“我要走了。”
用手背拭去泪,她的坚强补给站关门,她多希望能窝进他怀里,像从前。
“去哪里?”他气自己仍对她心存关心。
“还不确定。”
意思是她要离开牧场?季阳皱眉。“明天琇玟要进手术房。”
“不管我在不在,你都会让手术成功的,对不?”她对他信心满满,一向。
她拿他当开刀医生?她对他未免太具信心。
季阳没回答她。
“我很高兴当了你三年小姨子,也高兴有今天的结局。”
“妳的话纯属真心?”
很伤人的问句,幼幼淡淡笑过,劝自己不介意。
“对于谎言,我……”
“我听够妳的对不起,给我一个真正的理由--妳说谎的理由。”
白痴!你不是早早知道她的理由?除了自私自利、除了想取代琇玟得到他的关心注意之外,还有什么理由?你在鼓励她编造另一个谎言欺骗你?你甘心被她的理由一骗再骗?季阳在心中责备自己。
理由?不,她不想说,不想把问题推到琇玟身上,他们历经多少艰辛、隔开多少距离,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们之间最不需要的东西是嫌隙,而季阳,不需要实情,他只要好好爱琇玟姊,便是完美结局。
摇头,她没有理由。
“对不起。”
说足一百句对不起,她不确定是否平得了他的怒气。挥挥手,她郑重道:“我走了。”
她安静等他挥手再见,一分钟、三分钟……时间长到她几乎放弃的同时,他开口。
他说:“随妳。”然后大步离去。
终于,她真真正正失去他,三年的光阴正式从指尖流过,她失去他、失去幸福。泪如雨下,闪闪车灯在眼泪后面晕成一片,她看不见天空、看不见她的世界,她的未来遗失在匆促人间。
“妳该欣慰的,至少琇玟姊将得到妳所失去的东西。”
昂首,再见!
今年冬天来得早,北风一到,寒流跟着来,幼幼缩缩肩膀,从补习班里面走出来。
骑着脚踏车,飞快踩着,她特意绕小巷子,避过红绿灯,用最快的速度冲进路边的7-Eleven。
辛苦吗?她不否认,但每个月底,当她把钱汇进苏妈妈的帐户时,她觉得轻松快意。有季阳在,也许这些钱对苏妈妈没有大帮助,但当钱寄出,她觉得压在心头上的重担正一点一点慢慢减轻。
或者她必须穷其一生做偿还动作,但没关系,至少她能确定自己在盖棺那刻,心中大石不再。
所以,她清晨送早报、早上在麦当劳、中午过后到补习班教幼儿英文、晚上在便利超商,日子辛苦,她不在意。
她最大的乐趣是含着冰桔子,想象季阳和琇玟姊的幸福。
“怪物,妳再这样吃下去,早晚要挂急诊。”周亦汉说。
他是幼幼超商里的同事,从她到这里上班,一直对她照顾有加。
币急诊?不稀奇,这种事她做过,那时有一个“姊夫”在她身边跳脚,尤其在她几次吞胃镜吞不进去的时候,他气急败坏,只差没对护士说:“胃镜拿过来,我吞!”
他说过要宠她一辈子,但他后悔了,没关系,剩下的半辈子,幼幼用他宠自己的记忆来填平。
“喂,星期日公司要举办郊游,妳参不参加?”周亦汉凑过来问。
“不要,我有事。”
“妳有多少事?我每次打电话给妳,妳都不在家,我真怀疑妳留给我的电话是不是假号码。”
“我在上班。”
“哪有人一天工作二十小时?”他埋怨。
就有,像她这种务实女人。
走进熟食区,幼幼开始工作。
“前几天有人来探听妳,我忘记告诉妳。”隔着两个架子,周亦汉对幼幼说。
她没听见,她很专心地回想过去,那一片蔚蓝天空、茵绿草地,那阵阵不止息的涛涛海浪……
人是种奇怪动物,小时候,她一心一意想离开屏东,没料到真离开了,却月兑离不了思念,思念她的葫芦园、思念她的向日葵花田,这时分,它们都枯萎了吧?不过,到明天春天,新芽探出头,又将是一片盎然绿意。
“幼幼……有人……”
周亦汉又喊她,他是个热心聒噪的男人,没有心机、不失善良,但有时候,幼幼很难适应他,尤其在她专心回想过去的时候。
决定不理他,她继续手边工作。
偌大身影自幼幼身后悄悄走近,她没发觉,一面整理茶叶蛋,一面想着生活片段--
小题兴匆匆跑来,拿一袋食物,对她说:“我三哥真是金脑袋,难怪爸妈老说将来公司要由他接管,妳看,他要成立贩卖部,把旅客的钱统统留下来。”
后来,果真如小题说的,贩卖部赚大钱,一年挣进近七千万的盈利,他建议冠耘先生,将这笔利润提拨十分之三做为员工福利。
那是一笔吓死人的福利,为了它,牧场里的人员个个卯足劲工作,打死不离开飞云牧场,于是飞云生产出全台湾最优秀的乳类、肉类制品,飞云成为全台湾最著名的观光区。这套经营理念,让冠耘先生成为世界各国竟邀的对象。
他也会把小题口中的家族企业,给经营出不凡成绩吧?
肯定没问题,琇玟姊能嫁给这种男人,她衷心恭喜祝福,至于自己……没关系,她有三年记忆,她不贪心。
回身,幼幼被巨人挡住去路,抬头,她说不出话。
是季阳!一个她日日想念的男人。
他来做什么?她偿还的仍然不够?她始终没对欺骗作出交代?她……说不定只是偶遇……
“我……对不起……”
好象再找不出其它的话可说,除了一句句说不完的对不起之外。
季阳审视幼幼。她瘦了,她的手压在胃间,是胃痛?几个月不在她身边,她又拿酸到不行的桔子当主食?浓眉高皱,他不满。
他不满的事情很多,从苏妈妈口中知道她说谎的原因开始,他就不满幼幼情愿他误解,也不愿意告诉他自己的委屈;他不满,她宁愿对一本不会回她话的日记本写满她爱他,也不愿意亲口对他承认爱情;他不满她那个蠢到不行的罪恶感,时时督促她违心。
是的,他看到幼幼的日记,偷窥不道德,但若太道德,他便无法明白幼幼既矛盾又痛苦的情结,也无法解开自己的心结。
于是,他懂了,她爱他一如他爱她,三年当中,累积的不仅仅是习惯,还有分割不开的情怀。
看着他的表情,幼幼心惊。他在生气?为什么?为了偶遇一个自私的骗子?
她承认,是她做错,她躲得不够远,下次她该选择的工作地点是马祖、金门,而不是台南。
“对不起,我不知道……”
“妳欠我一个理由。”他抬起她的下巴,逼她正视自己。
她的离开,比他所想象的更难过痛苦,这些日子,他没办法专心工作、没办法专心照顾琇玟,更甚至,他连睡觉都没办法专心。
她的影子总在他面前绕来绕去。
她笑问他:“是不是生命有无限可能?”
她哭着缩进他怀里,问他:“为什么我要有这对父母亲?”
那次,她的母亲因牵涉贩卖人口被拘提。
还有她抱着“幼幼葫芦”睡觉的甜蜜、她窝在他怀里幻想未来的温馨……
一件件不怎么起眼的过去,却不断回到他眼前提醒,提醒他爱她,不单单是曾经过去,他还要未来与延续。
“我……什么理由?”
“说谎话的理由。”理由他知道了,他要的是她亲口说出。
“理由重要吗?重要的是结局,是你和琇玟姊快乐在一起。”
摇头,她不说理由,态度和之前一样。
她估错了,没有她,他便快乐不起来。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她躲进水缸那刻起?他以她的名字,为手中瘦拎拎的葫芦起名时?还是提着两瓶汽水,和她说说笑笑踩着月光回家时?
当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与她抬杠比和琇玟谈情有趣,只是直觉她是个特殊小女生,他用小姨子拉近两人距离,用一个模糊的姊夫身分做尽他想对她的宠溺。
“伯母说妳每个月都会汇款到她的户头。”
他就是追查这些款项,追到台南市,再由她每隔一段时间用7-Eleven宅急便寄去的礼物,猜测出幼幼在超商工作。
然后一组专人到台南市每个超商访查,终于,他查到幼幼的下落、生活和工作情况。
在苏妈妈的储金簿中,他看见幼幼一笔笔汇进去的薪水,从她进入牧场堡作时就开始,然后,他理解,为什么有了薪水,她还是穷到连一条牛仔裤都买不起。
“我应该做的。”
“为什么是妳该做的?”
“当年要不是琇玟姊收容我,我会流落街头。”
“妳的举动全是报恩,包括逼我对琇玟忠贞?”
“我逼你?这不是你喜欢想要的吗?不是你把我留在身边最重要的原因?”幼幼反问,她模糊了。
不是,他留她,是因为他想要她留,不为任何人、任何事。
“妳很笨。”季阳批评。
心机深?他高估她了,她只是一个笨到不行的女人,他从苏妈妈口中知道所有事实证明,她是个不聪明的大笨蛋,想说谎圆谎却越圆越糟糕。
“我没聪明过。”幼幼承认,否则她不会弄到喜欢的人全恨上自己。
“妳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对我说谎了吗?别忘记,妳不聪明,想骗人,我一眼就能瞧出端倪。”他执意要从她口中听到答案。
“没有原因。”摇摇头,她不说谎也不实招。
她仍然坚持?笨蛋!
“妳以为自己是长了翅膀的天使?”季阳问。
她认定只要坚持自己恶劣,就能彰显琇玟的无辜可怜,让他全心全意待她?笨透了!
“我不是天使,我是专给人带来厄运的恶魔,若是没有我,我父亲不会错认琇玟姊是我,她不会被侵害、不会生病,更不会发生一连串事情。
要是没有这段,说不定你们已是老夫老妻、儿女成群。不过,老天开眼,你和琇玟姊有了结果,幸福可以预期,我祝福你们。”
叹口气,他拉起她的手。“琇玟去世了。”
季阳本想告诉她,他爱她,放手过去,让他们开启未来。
可眼前时机不对,他的胸膛将承接起她的泪水,季阳相信,琇玟的死对幼幼的影响,不会只是短短三、五天,她要的是耐心与时间,没关系,他会一直相陪。
他的话敲上她的脑神经。怎么会?那不在她的想象中,最苦最难的那关,他们度过了不是吗?
“不可能啊!就是手术失败也不会致命啊!”幼幼低喊。
“手术失败,她没办法开口说话,然后……她自杀,而且成功了,在妳离开的半个月之后。”
“不应该是这样子,我们都尽力了。”
幼幼频频摇头,瞬地,希望又成失望。
“没错,我们尽力了,但事情不是尽力,就会按照妳的安排下去进行,妳不能否定,世界不在我们的掌握当中。
所以妳父亲的错不该由妳负责、妳母亲的罪恶不该由妳承担,妳是妳,他们是他们,妳的人生是用来开创无限可能,不是用来替他们收拾荒诞。”
“可是……我很努力,一分耕耘该得到一分收获的呀!”
摇头,泪流。她是一个坏农夫吗?老是弄错时序,错失一季丰收?
握住她的肩头,季阳将她收入怀中,熟悉的感觉回笼,丝丝甜味渗进心头。
“琇玟死前,有段时间是清醒的,她要我来告诉妳,她不让我知道她生病的决定是错误的,她很高兴我陪她走完这段,还要我转告妳,要幸福。”
拿出琇玟写的纸条,他把它递到幼幼手上。
看着它,幼幼泪眼模糊。
“这是错的,她好不容易才活过来。”幼幼仰头说。
“我也但愿这是错的,可惜并不。”
“她辜负我们。”
“她有她的苦,我不怪她。琇玟死后,伯母去观落阴,我并不相信这类怪力乱神的事情,但她回来告诉我,琇玟过得很快乐,知道女儿快乐,她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收拾情绪,她重新生活。妳也一样,停止责怪自己吧!想想,至少妳已尽心。”
叹口长气,季阳说:“我不喜欢都市的夜空,光害太多,看不到星星。”
“我也不喜欢。”幼幼哽咽说。
“我们回垦丁吧!”他要替她找一块地方疗伤,一个安静、不被打扰的地方。
说着,他扯下脖子上的领带,一端系住她的手腕,另一端绑住自己的。
他说过,不管她在哪里,他都会找到她。
回到原点,没有过去,遗忘谎言,如果有错,把它们留在昨天。明天,新的开始、新的恋情……
年底,为了逃避和季阳的婚姻,性急的于坊随手在路边抓个男人进礼堂,让人讶异的是,居然误打误撞,让她寻到真命天子,展开一场爱情奇遇。
苏妈妈用季阳给她的钱,在台北开了一家牛肉面店,生意兴隆,房东康伯伯对她很照顾,时常下楼帮忙。
而幼幼和季阳的爱情,像他们悉心培植的葫芦苗,长得郁郁青青,一季比一季丰收,隔年夏天,他们在瓜棚下结婚,瓜架上刻满爱情字样的葫芦瓜,任宾客自行摘取,他们愿意天下人和他们共同享有爱情。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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