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小意外没伤到王妃和小孩,听说这次的意外让王爷更加疼惜王妃,他们鹣鲽情深,不管王爷走到哪里,王妃便跟到哪里。
涴茹成功了,成功赢取煜宸的所有注意力。
然而有许多事情没办法借着“听说”传出去。
比方煜宸经常在半夜里,悄悄来到采青门外,对着她不安宁的睡颜叹气。
又比方每次煜宸在听过小夏的报告后,愁眉深锁,苦恼自己有本事处理军国大事,却没本事解决采青的妒忌。
但不管如何,他总认定问题出在采青身上,是她的幼稚天真,是她的不通世间俗务,才造弄出若干问题。
他乐观地相信,总有一天采青会长大,到时所有问题自然迎刃而解,眼前要务,是让大夫好好照料她的身子。
听说采青很合作,她吃药、吃饭,积极储存体力,她努力让自己有本事走出房里,她的合作让煜宸很满意。
他想,那次的严重打击,终于让她学会面对现实情形。
为了奖赏她的“看开”,在军队开拔前,他特地绕到她房里,
“小鱼儿。”
一个轻声呼唤,柔了她的心,彷佛他们又回到夏季,在杨柳树下、在池塘边或者是绿意盎然的山谷底。
没有争执、没有唾弃,她的小鱼儿始终悠游于他心底。
她转身,甜甜的笑容浮起,她用最快的速度遗忘,遗忘这段时间里所有的不愉快和委屈。
“妳还好吗?”他又问。
那是关心,绝对绝对是关心!没有涴茹姊姊在身边,他们的独处不必战战兢兢,不会有火爆和不满情绪。
“我很好。”
她仍然虚弱,但她执意走到他面前,扶着桌、扶着墙,缓慢地。
尽避他们的距离对她而言稍嫌遥远,没关系,只要她尽力,终会走到他身边。
“妳不好。”
大步一跨,他把距离缩成零,他站在她面前,温温的掌心扶起她的身体。“但是,只要妳想通,肯和涴茹好好相处,以后涴茹与妳都会很好。”
她是想通了,不过不是想通如何同涴茹姊姊相处,而是想通涴茹姊姊绝不允许任何人同她共享婚姻。
所以,成为他婚姻里的局外人?没关系,只要他的爱情里,某个小部分容许她占据,她便死心塌地。
“为什么不说话?不同意我的说法?”
他的大手磨蹭上她瘦削脸颊,心疼,圆圆的河豚成了细细的柳叶鱼。
“没有。”她乖巧合作,相聚之期不多了……
“还会再去挑衅涴茹吗?”
“不会。”她尽力学习保持距离。
“第一次见识到女人的妒嫉,若非亲眼所见,我根本不相信,手足姊妹会为了男人相忌。”
“我也不相信。”不相信温婉良善、处处替人着想的涴茹姊姊,竟会为了争夺丈夫挺身迎战。
“所以,奉劝天下男人,齐人无福!”他苦笑。
“希望天下男人听得进去你的劝阻,”
她的笑容不比他甜,偎进他怀里,她喜欢他的气息,喜欢他的体温,暖暖的圈住她的身体。
“放心,固执的妳我都能劝得动了,其他男人一定不难劝。”
抱起她,明显的轻了,他实在不该苛责她,虽然她任性睹气,但他相信,这段时间里,她并不好受。
“我想也是。”点头,她敷衍他。
“明天清晨,我要带兵出征,顺利的话,这次能将敕瓦族剿灭。”
“那得造多少杀业?多少妇女小孩倚门望,冀盼着丈夫平安归来,比起国家光荣,她们更在乎的是丈夫孩子的平安吶。”她叹气。
头靠在他颈间,手环住他宽宽的腰际,若他是她的丈夫,那么她会鼓吹他丢弃荣华富贵,平平凡凡和她过一辈子。
“妳心疼敌人?”勾起她的小脸,他想吻她?冲动越来越甚。
“是的,但我更心疼你。”
“放心,我会平平安安的,我答应妳,只要能不杀人,我尽量不造杀业。”
“我代天下的妇孺,感谢你。”
莞尔,他一直知道,小鱼儿是善良的,她爱护生命一如爱护自己,至于这段时期……只是她短暂的不适应。
“等我凯旋班师同朝,我会亲自向妳父亲提亲,并请求皇上赐婚。”
她没回答他,这个念头她早已断了想象。
“可不可以……问你一句话?”
“妳问。”
“你爱我吗?”
“爱……”
他不假思索的回答,暖了她冰冷的心,笑容在转眼间亮起,然他接下来的语句,将她的快乐重新推回地狱里。
“只要妳肯好好对待涴茹,我就爱妳、”
懂了,他爱的是涴茹姊姊,不是她,任何人待涴茹姊姊好,他使爱屋及乌,换言之,他不爱她,真真确确。
把头埋进他怀里,她自我解释,当然,任何男人来选择,都会选择爱涴茹姊姊。
涴茹姊姊有一千一万个优点,在她身旁,自己不过是陪衬红花的绿叶,煜宸爱涴茹姊姊理所当然,没什么值得怀疑,正确的事情何必花精神去推翻?
“怎么了?”捧起她的脸,看她失去生气脸庞,他摇头问:“妳又在钻牛角尖?”
她摇头,低声说:“放心,我保证,绝不欺负涴茹姊姊。”
“妳这个样儿,叫我怎么办才好?”
煜宸喟叹,难道女人永远是女人的天敌?
抗拒不了了,他俯首,吻上她小小的唇瓣,辗转流连,她的馨甜一吋吋染上他的知觉,但是……他也吻上她苦苦的泪水……
清晨,采青从梦中惊醒,尚未下床,就听见小夏匆忙的脚步声。
“小姐、小姐,糟糕了,王爷他……”
“打输了吗。”
没关系,输赢都没关系,只要他周全健康,其他的事都不打紧。
“是打赢了,但王爷受重伤、”
“重伤?”她一惊,弹身下床,顾不得其他,她匆匆往外冲。
小夏忙圈住她。“小姐,别这样,大夫已经集合到王爷房里诊治,您先别慌啊!”
慌啊,她当然慌,他答允过平安,怎么……怎么可以受重伤?
唇在抖、心在抖,她全身抖得像寒风中的落叶。“我要去看他。”她执意。
“小姐……王妃不会让妳进去的。”
这是王妃刚下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放采青小姐进屋。
停下冲动,采青叹气,是哦,她怎么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抿抿唇,她是真的心慌呀!
“妳知道王爷的情况吗?”
“听说,王爷不肯听将军们的话,把所有敌人尽数杀光,在招降时,一个敕瓦族巫帅手握白色粉末洒向王爷,王爷闪避不及,双眼被白粉沾上,当场剧痛难当,听大夫们说,王爷的眼睛是没得医了。”
“没得医?什么意思?是全盲,再不能视物吗?”
“别慌啊,林将军快马加鞭请来了宇文大夫,我回来的时候,听说他已经入府,准备替王爷诊治,他是个神医,连死人都能医活的,说不定,他有办法救治王爷的眼睛。”
“是吗?”谢天谢地,但愿宇文神医是他命中贵人。“小夏,拜托,我们去看看好吗?”她拉住小夏,满脸盼望。
“小姐,王妃她……”小夏为难。
“不打紧的,我们不进去,只是守在外面,若是行一丁点儿消息传出来,便能马上知晓。”
她心急如焚,就算看不见他,至少让她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吧!
“小姐,妳的身子骨未大好,万一出去吹了风,又更坏了,可怎么办才好?不如妳躺着歇歇,我替妳去打探消息……”
“我哪里躺得住,走吧、走吧,留在这里我心慌得厉害。”她决定了,不管小夏相不相陪,她都要去等消息。
拗不过采青,小夏一跺脚,气自己多嘴,事至此,她只好扶小姐走进王爷院落里,希望王妃不会因这件事怪罪到她头上。
王爷屋前,一群人在门外候着,他们低声讨论王爷的病情,和出事当时的情景。
“我早禀告过王爷,敕瓦族人野蛮剽悍,招降对他们是没用的。”林将军说。
“对啊,但王爷坚持不造杀业,可是战场上,不是我杀敌人就是被敌人杀,哪容得了妇人之仁。”
所以说,是她的“妇人之仁”害了他?
他不该听她的,她是始作俑者,该死,缺乏见识的自己,凭什么向他提出建议?
美目凝珠,泪水翻下香腮,都是她的错,要是别跟他提造杀业就好了。
心在拧,胃在翻搅,全是她多事,造就他的不幸,若是他从不认识自己,是不是就能躲过这场劫难?
“宇文大夫出来了!”
门开启,所有人全蜂拥而上,将大夫包围。
“宇文大夫,王爷的情况如何?”
“王爷的身子没什么大碍,外表的皮肉伤,我上了药,只要按时服药换药,不出半个月自会痊愈,比较麻烦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被毒物炙去外面一层膜,造成他睁目不能视物。”
“不能治吗?”
“可以试试,但王爷不愿意尝试我提出的方法、”
“为什么不试?”林将军急问。
“我的方法是用一对活人的眼珠子替王爷换上,王爷说这种方法有违天理,说什么都不肯换。如果各位有办法劝得动王爷的话,请尽快劝解,我担心时间拖越久,治疗成效会越糟。”
几乎是在宇文神医说话同时,采青便决定把自己的眼珠子送给煜宸,推开小夏的扶持,她趁着人们议论纷纷时,偷缝进入屋内。
屋里静悄悄,煜宸服过药已然睡下,怀了身孕的涴茹坐在他床边暗自垂泪。看见床铺上苍白的他,采青忍不住热泪盈眶,轻轻走近,她想触触他。
涴茹抓住她,不准采青碰到自己的丈夫,怒眼相瞪,涴茹把所有的恨转嫁到采青身上,拽住采青的手,她硬将采青往前厅方向拉扯。
走至前厅,涴茹甩开她。
“妳来做什么?”涴茹咬牙切齿,愤怒教她失去往昔的温柔婉约。
“我只是……”
“妳给我出去,他是我的丈夫,我会自己照顾!”她将采青往门边推挤。
“涴茹姊姊,我们谈谈吧!”她回身拉住涴茹的手,面带哀求。
“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谈的?除了带给我不幸,妳还能做什么?”
采青掠过她的问话,直达主题。“把我的眼珠子挖出来,安在煜宸哥哥眼里吧!”
“妳以为我是白痴吗?妳不过替王爷挨了一刀,他便忘记我是皇帝赐给他的妻子,若是妳把两颗眼珠子给了他,我在他心里可还有立足之地?”
“妳别说是我,就说是某个重伤小兵,临死前希望把自己的眼睛送给他。”
“等他痊愈了,会不知道妳的眼珠子不见?我并不蠢呵,与其在他心目中失去地位,我宁愿他一辈子看不见,宁愿服侍他一生,教他心中只有我杨涴茹一个女人。”
“那么妳派人送我回京城,我保证再不见他,不教他知道我和他的眼睛有任何关系,如果妳仍放心不下,写一封信给大娘吧,要她时时看管我。我看得见的时候,她或许关不住我,我看不见了,还能往哪里跑?”
对于她的提议,涴茹默不作声,她低头想着所有可能性。
“涴茹姊姊,煜宸哥哥是妳将依赖终生的男人呀,他还有大好前途,光明未来,岂能为了这次的意外,结束他人生的光彩?他需要一双眼睛,看着他未出世的孩子茁壮成长,他需要一双眼睛扶持妳、照顾妳,涴茹姊姊,求妳……”她极力劝说。
“妳为什么要这么做?”涴茹冷静问。
“因为我爱他,我要他聿幅,如果他的幸福是同妳生生世世,那么我还是要他幸福。”
采青的笃定口吻让涴茹汗颜,这点,她承认自己做不到,如果他的幸福不是同自己生生世世,那么,她宁愿一手毁去他的幸福。
“涴茹姊姊……求妳……”
“好。但是妳必须在王爷复明之前离去!”她提出不合理要求。
“没问题。”她连考虑都不多考虑。
“我会告诉他,妳不愿意和瞎子共度一生,要另外寻找自己的春天,所以不声不响离开这里。”她下猛药,想断去采青的念头。
这句话让人太伤心,采青泫然欲泣,却仍然重垂地点下头--同意!
这下子,涴茹无法不动容。
采青的爱情世界她不理解,她不懂只有付出不能获得回报的爱情,有什么值得留恋?但她决定成全采青的爱情,成全她的付出。
偌大厅房里,煜宸和采青面对面坐着,但他们看不见彼此,双人的眼睛处都绑着雪白绷带。
涴茹坐在两人中间,一口一口喂着煜宸喝粥,小夏站在采青身边,抱着小小包袱,愁了眉目。
是的,采青要回京了,临行前她苫苦哀求,让她再见煜宸最后一面,她不说话、不发出声音,她只想静静地倾听,听他的声音,幻想他的神采奕奕。
“那个小土兵……”煜宸张口问。
“王爷是指李江吗?很遗憾,他去世了,在昨天夜里。”
涴茹的手顿了一下,她了解煜宸想问的是什么事情,她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然后将编过几遍编的故事在他面前娓娓道来。
听见煜宸的声音,采青苍白的脸上不自觉地浮起红晕,是他呀,他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充足,他的身体快好了吧?真棒!再不久,他又能威风凛凛地骑在马背上,发号施令。
马背上的他呵,英姿飒飒,采青忘不了同他驾风驭云,那凌空的快感,那无限的安全与信任……
曾经、曾经是她生命最美丽的记忆……她想起深谷,想起为着她,煜宸哥哥不顾一切往下跳,她没告诉过他,醒来,看见他的眼睛,她觉得即使立时死去,亦是值得。
“他对本王有恩,要厚葬他。”煜宸说。
他不想牺牲任何人来成就自己,所以正确定除了换眼珠再没其他方式可医治眼睛时,他选择放弃,没想到一个伤重的士兵愿意捐出眼睛,赠他一世光明。
“是的,王爷,涴茹去上过香,李江死前希望能回归故里,所以我派人送他的骨灰回京,并擅自作主,致赠五千两给他的家人。”
“妳做得很好。”他点头赞赏。
“李江崇拜您、尊敬您,听见您需要一对眼睛,挣扎着从病床上起身,坚持把自己的眼睛给您,为回报李江的恩惠,王爷该用最快的速度痊愈,继续肩负起保家卫国的责任。”
涴茹没说错,采青是崇拜他、尊敬他,她的人生因为这样一个英雄而美丽。
她没幻想过爱情,却在坠楼时,接手她的爱情,他的大胡子、他的冷静,那副天塌下来都为难不了的自信,教她深深恋迷。
假设时空回转,她会为自己自私,会摀起良心,欺骗他,全世界值得他婚配的女子只有一人,她的名字叫作杨采青,
杨采青喜欢自由、热爱知识,也许她不够温良恭俭,但她肯为你付尽一辈子的真心真情。
“采青呢,为什么这几日她都不来见我。”煜宸问。
话出口,在场的三个女子同时愣住,小夏看着涴茹警告的眼神,拚死摀住自己嘴巴,将啜泣声吞回肚里。
涴茹则是充满怨地恨看着采青,为什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人是她,守着他,照护他的人也是她,她的尽心尽力还不够?为什么他还需要采青?
泪浸湿了采青眼睛上的白布,有悲伤哀恸,也有甜蜜温情。
她悲哀于他们即将分离,悲哀她再看不见他的眼睛,更悲哀他们结束于这样的场景--她看不到他,他不知道她的心在哀泣。
辛于甜在心的是,病中,他没忘记她,她始终存在他记忆里。
请骂她愚笨吧!他记得她,她便快乐得像条小鱼儿,她想游水、想唱歌、想赖上他温暖的怀抱。
虽然这些“想要”不能被完成,但是她快乐开心,因为……不管轻或重,她在他心底。
“王爷,很抱歉,采青知道您受重伤,眼睛再也看不见后,便悄悄地离开了。”
这个谎言,痛的不仅是采青,涴茹也不好受,她不是坏女人,从来都不是,她只是要求拥有自己的婚姻和男人,不同人分享爱情,怎是过错?
“小鱼儿又异想天开了?”笑开,他的说法让人讶然。
“涴茹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她肯定是去替我寻访仙人,治疗我的眼睛,有趣吧!妳永远弄不清楚她鬼灵精怪的脑袋瓜在想些什么。”
采青明白了,她曾说过山谷里或者住着仙人,手指一点,让人起死回生。
是啊!她怎没想过仙人,说不定他们肯帮忙,把她和他的爱情连成一条线,从此生生世世,岁岁年年。
涴茹看着面泛红光的采青,他对她这么有信心,不枉她对王爷一番心意,囓咬手指,此时此刻,她不能不残忍,同时断了两人念头。
“告诉我,有没有人陪采青出门?她不会照顾自己,常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煜宸急问。
他的关心,坚硬起涴茹的意念,吞下哽咽,她瞥采青。眼说道:“王爷,对不起,采青离开前留下一纸书信给我,她说她没办法陪着终生失明的丈夫,她要的是能陪她走遍天涯,看尽千岳百川的男子。请王爷原谅采青,您知道她是好动、热爱自由的,她没办法……”
“被瞎子牵绊终生。”微笑僵在煜宸颊边,冷冷地,煜宸接下涴茹的话。
他早该知道的,没人能羁绊一条游鱼,除非你把她杀死。
煜宸冷静沉稳,他迅速替自己的心加盖城墙堡垒,不承认失意,不承认采青早已进驻他心底,他是骄傲的男子,不管有没有一双眼睛。
“王爷,请你……”
“不要怪罪采青?妳始终站在她那边替她求情,对妳,她该懂得感激。”
“采青年纪小……”
“算了,她想怎样便怎样,那是她的权利自由,我要休息了,妳也下去休息吧!”
他高高在上,他不卑不屈,就算采青的行为伤透了他的心,他也要表现得毫不在意。
“是。”
涴茹示意小夏,小夏点头,扶起采青往外走。
采青没有反弹,乖乖配合,她顺从地走出城,坐上马车,不在意一路颠簸。
她满脑子里,绕的全是煜宸的话语,他说离开是她的自由和权利,没有恋栈、没有愤然,只是淡淡的说想要休息。
原来在他心底,她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有她,对他的人生没有太大意义,失去她,他亦不觉惋惜。
掀开车帷,北方的雪飘满她一身,洁净的雪花贴在她颊边,熨出点点水滴,分不清是雪是泪,冷从心问泛滥,一点一滴侵蚀知觉。
采青摀住嘴巴,一连串咳嗽,鲜血渍上雪白帕子,那是雪夜里绽放的清梅。
空洞双眼望着漆黑天空,永别了,她亲爱的王爷大人,即使明白他不会找来,她仍愿遵守承诺,一生为他守候等待。
大娘收到涴茹的信,明白了事情的约略经过,她觉得有必要让事情就此截止,不让它再有任何后续发展的可能性。
于是,她做主替采青找到一门亲事。
那是镇上有名的金家,金家上下虽无人当官,但金老爷经商能力高强,累积不少财富,他育有五子,其中最小的儿子金大元是弱智,连吃饭便溺都要人服侍。
这两年,宠爱儿子的金老爷想替小儿子延续香火,但正常人家的女子谁肯下嫁?
罢好,碰上急着嫁女儿的杨夫人,虽说采青双眼失明,至少这孩子聪明伶俐,秀丽可人,于是两人一拍即合,约定下时间,一顶花轿就要将采青送入金家大门。
能嫁吗?不能嫁!
虽然煜宸再不会遵守承诺,但采青打定主意等他,不管多久,十年八年,五十年或一千载,她都等候。
收拾包袱,柱起杖,采青耐心等待,等待夜深人静好安然离开。
她明白,离开家庭的护翼,活下去将是她最残苛的挑战,但她必须走,为着承诺。
梆子敲过,已是三更天,寒冷的冬夜里听不见唧唧虫声,她轻轻模索,走到门边,一二三四……她一步步细数自己的脚步。这些天她为了逃家,努力模清家里的每一条路线。
很冷,但她没停下,支持她的,是煜宸的影子、是他淡淡的温柔。
二十八、三十九……很好,第一个岔路口到了,往右是大娘居住的院落,往左是大厅方向,她该往左,远远躲开有大娘的地方。
“救、咳咳、救命……”
侧耳倾听,采青听见紊乱而虚浮的脚步声,遗有几不可辨的呼救。
采青将方向调往右手边,她明白这是不理智的,但逐渐清晰的呼救声,决定了她的方向。
大娘身边的荷花猛地扑向前,抓住采青的裙角。
“八小姐!救、救大夫人……失火……”
“失火了?大夫人还在屋里吗?”她蹲身急问,但荷花已失去知觉,没办法回她半分。
抛下包袱,她迅速往大娘屋里跑,这里她来过无数次,路径早已熟悉。
不多想,她冲进屋里,火热空气炙上她的鼻息,火苗窜上她的衣服,她不觉得痛,只一心一意救下大娘。
“大娘,妳在哪里?出出声,我是采青!”
梁柱垮下,千钧一发之际,她躲过去,对这一切,她看不见也无从反应,全是命运眷顾。
“大娘,妳说话啊!”
浊气冲进喉间,一连串的咳嗽教她呼吸不过,她照管不到自己,还是往屋子深处走去。
终于,她听见大娘虚弱的叫唤。
“采青,我在这里……”
“我听见了,大娘,我听见了,妳再喊喊我,不然我找不到妳。”拐杖绊到倾倒的柜椅,掉落地面,她蹲子,四处遍寻不着,算了,她放弃。
她靠双手向前模索,一步步往大娘的方向走去,火烧上她双手,她一点感觉也没有,灼热感从脚底往上窜,她亦毫无所知。
“我在这里……”
她听到了,她找对方向,采青笃定脚步,是了是了,她马上要找到大娘、脚踢到东西,膝盖一软,她跪倒在地,这时,采青才发现自己碰到一副身躯。
“大娘,是妳,对不?”
“采青丫头……”
老泪纵横,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时候会是采青进来救自己。
“大娘,妳别晕呀!我看不见路,妳告诉我,我该怎么走好吗?”
她喘息、她剧烈咳嗽,红红的血液在采青胸前形成一幅幅刺目,然她毫无所觉,仍拚了命鼓吹大娘,她们可以活着走出这里。
“不行了,到处都是火,我们会一起被烧死在这里。”她放弃求生。
在听见采青声音之前,过往的事一幕幕回到眼前,从她出嫁、生子,到丈夫将女子一个个带进家门……
她花了一辈子时间巩固自己的地位、排挤其他女人,她日日夜夜算计别人也算计自己,从不曾真正快乐,像她这样的人生,到底是喜剧或是悲情?
她想,不会有人肯对她伸出援手的,丈夫怕她,她死了,反倒落得轻松;姨娘们更恨不得她早死,好顺理成章继承她的位置。
她亲生的孩子们,娶的娶、嫁的嫁,各自独立分家,照管不到她头上,临死了,才发现自己有多凄凉。
“行的,大娘,我看不见都能从外头一路走到这里,多了大娘的眼睛,我们一定可以安然出去。”
采青拉拉她的手,硬要将她背到自己背上。
“屋子快垮了。”
她看看天花板,看看倾颓的荣华富贵,这个家呵,她花了多少精神经营的地方,一场火烧毁她所有努力。
“不怕的,只要能救出大娘,采青什么都不怕。”
采青的话让她动容,凭什么呀?这些年,她从未宽待过她,挑剔她、欺凌她,是自己最常做的事,她身上的伤疤恐怕全是自己留下。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这样待妳,妳一点都不怨不恨吗?”
“不怨了,我明白女人心,和别人分享一个男人,是多么痛苦的事情。我不恨您、不怪涴茹姊姊,捍卫爱情,是女子天经地义的本能。”
这些话,她说得诚心诚意。
“对不起,这些年我始终苛待妳。”模模采青的脸,她懊悔、她自厌自弃,如果重新来过,她愿意弥补。
“对不起,我和娘的存在,让您的心不平静。”。采青回她一句,口气里净是释然,“走吧,让我们出去。”
背起大娘,按着大娘的扪示,采青一步步走出火场,火烫上她的膝,她不介意,热气燃上她的眉,她无所谓。
眼前,救出大娘,是最重要的唯一。
终于,她听见有人喊灭火,她听见水泼上来的声音,松口气,她很累了,好几次软脚,但是她明白,自己必须再多坚持一下下。
是的,一下下、再一下下就好,二十步吧,走过二十步,她就可以喘口气,好好休息。
人声更近了,看不见任何东西,但她确定,光明在眼前。
“大夫人出来了、八小姐出来了!”
听见仆人的高声人喊,采青好高兴,她的一下下快要结束。
终于,有人将大娘自她背上接去,开心,她真的好开心,甜甜的笑容满溢,彷佛完成了一件重要事情。
下一刻,她摔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冰冰的泥七地土贴着她的脸颊,好舒服呢,她甚至闻到青草芳香。
她神智不清了,现在是冬天,青草全隐在泥土之下。
青草、水涧,那悠游的鱼儿呀,在澄澈的水潭里拨动鱼鳍,酸酸甜甜的紫色浆果,芬芳滋味渗进她每根神经、
她同他手牵手,拿着木雕鱼儿,一个小小震动,木雕鱼儿落进水潭中间,摇摇摆摆,成了活生生的真鱼儿,相随相依。
是啊,攀着藤,他从东飞到西,她笑声如同银铃,响彻天际……
小兔子来了,小羊也离开森林,青青的草原呵,孕育了多少生命,也孕育出他们永系的爱情……
爱他,她的爱情不因挫折枯萎;爱他,她的爱情历久弥坚;爱他,她从不想断线。轻轻叹息,满足了,她的青草地、她的小鱼、她的心……
“采青、采青!”
哦,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的是大娘的声音,没有生气,只有和平。
呕,她吐出一口又一口鲜血,那是她的坚贞,她宁死也不顺意嫁给别人。
“采青,妳哪里痛?哪里不舒服?告诉大娘啊!我给妳找大夫。”
大娘的泪落在她颊边,一颗颗、一朵朵灿烂清莲,她们的仇终是化解开来了。
“告诉他,我守诺、我等候……”
话勉强出口,又是鲜血激喷,染了满地雪红,
大娘拉起她的手,大家才发现,她的手脚已经枯焦蜷曲,再不成人样,看到这副凄惨模样,所有人再忍控不住情绪,掩面大哭、
“大娘懂,大娘知道,大娘绝对为妳把这句话带到,”
听见这句,采青安心了,微笑轻轻浮起,看不见的眼睛望向天际,她看见了,看见煜宸在雪中奔驰,他驾驭马的样子多么好看……
不能再待了,她好心急,心急着奔到他身边去……
咽下最后一口气,清灵的她飞到他身边,坐在他身后,搂住他的腰背,轻轻一声:“我来了,煜宸哥哥。”
此时,方得知消息的五娘奔近,看着自己的女儿烧成这模样,再顾不得一切,放声大哭。
“采青啊,我的儿呀,是娘错,是娘软弱,是娘周全不了妳,都是我的错。我该阻止婚礼,该用尽心计把妳送回王爷身旁去,不该要求妳屈从命运,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好采青,娘的心肝肉儿,我错了,妳罚我吧,罚娘下地狱吧,可妳醒醒吶……娘只有妳、只有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