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门分前后,前为朝、后为庭,朝为文武百宫参拜、皇帝处理国家大事处,后宫嫔妃太监均不得入朝,就连未满十四岁的皇子想入朝也得皇帝下旨,方可走入乾清门。
庭即为皇帝嫔妃居处,分东宫、西宫、中宫……共有九千多个房舍,后宫佳丽何止三千。
东宫养心殿里,皇后满身的绫罗绸缎,手抚一柄玉如意,桌上摆着一座象牙雕成的宝塔西洋钟,发出答答答的声响。
皇帝座边,皇太子与钟离宇渊分旁站立,曲无容站在皇帝身前,低头,抿唇,丝帕下,悄悄打起呵欠。
这时辰她通常不见客的,她该在床上好好安睡养足精神,偶尔不安分,躺在草地上、枝桠间休憩,总之,不该打起精神见任何人。
“曲姑娘,听说你拒绝赐婚?”皇帝开口。
“是。”她视线对着皇帝,没有惊惧与敬畏。
“为什么?”皇帝审视她。有趣,小泵娘居然不怕自己。
“曲无容无德无貌,怎能入宫为妃?倘若太子想娶妃,自当从新选秀女当中挑选。”
“曲姑娘忒谦了,姑娘品德高尚,谦和自抑,兼之才学高超,这些,皇后对朕提了又提,至于容貌……”皇上顿了顿,道:“曲姑娘可否掀起丝帕,让朕一睹芳颜。”
轻握拳,曲无容蹙眉。
宇渊看见,骑虎难下了,她不该对皇上说谎,这叫欺君大罪,一个弄不好会杀头的。
正当宇渊急着该怎么替她解围同时,只见曲无容抬起纤纤玉指,取下丝帕,然后,他听见皇帝、皇后、皇太子倒抽气声。
那是张美艳的脸,但左颊处两道一长一短疤痕自右耳划到下巴,新生的红色肉芽沭目惊心。
曲无容很满意他们的反应,眉角含春、嘴唇带笑,她把丝帕挂回脸上。
宇渊剑眉拢聚,若有所思。
“怎会弄成这样?”皇帝问。
“曲无容自毁容貌。”她相信,这张脸足够吓走所有男人。
皇太子前一步,“禀父皇,儿臣不在乎曲姑娘的容貌,相知相交贵在心,曲姑娘有一颗高尚皎洁心,儿臣愿娶姑娘为妃,敬她重她,一世爱怜。”
他的话引来两道不友善眼光,一道来自曲无容,她觉得他疯了,怀疑自己下错药,解毒同时伤了他的脑子;一道眼光来自宇渊,他知皇太子早有心理准备,知他爱上她的高傲冷淡,可他已警告过太子,曲无容不是可以被征服的对象。
“是啊,曲姑娘不必自贬,太子并非俗人。”皇后道。
唉,既然皇太子伤了脑,她只好再加几味“重药”。
“禀皇上,可知无容为何毁容?”
“为何?”
“无容十六岁成婚配,丈夫气宇轩昂、允文允武,婚后相携相持、鹣鲽情深。无奈际遇磨人,良人娶入名门闺秀,夫婿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她耐心编派着故事。
“你的夫婿变心?”皇后问。
“是。在一次争执中,无容划破了小妾的脸,夫君大怒,无容无话可说,拿刀子毁掉自己半张脸,偿还对方的怨。然后一纸休书,休掉丈夫。”
“什么?”皇后震惊极了。休夫?听都没听过。
“没错,我不要他了。离去前,夫君苦苦哀求无容留下,说我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可惜无容贪心,不当‘重要’,只当‘唯一’。”
“当‘唯一’?”皇后问。
多么匪夷所思,这世道哪个有能力的男子会是女子的“唯一”?
“是。”
“你性子未免太烈。”皇上叹息。
“无容愿竹篱茅舍,结心结情,不愿泪眼倚楼频独语,更不甘銮镜鸳衾两断肠。”她字字句句说分明。
被清楚了吧,她既是残花败柳,也是贪婪女子,这年代,要求男子专一,实属非分。何况,皇太子呐,是将来要登基帝位之人,岂能不后宫六院,嫔妃无数。
“既然曲姑娘执意如此,朕自不能勉强,只是可惜了一段良缘。”皇上让步,即使他再欣赏曲无容,她毕竟非清白身,怎能入后宫,婬秽宫廷。
“无容感激皇上看重。”她屈身行礼。
“曲姑娘,本宫有一事相求。”皇后开口。
“皇后请说。”
“玉宁公主有孕在身,可否请姑娘暂居靖远侯府,替本宫看顾玉宁公主?”
皇太子的病,让皇后对曲无容推崇备至,偏她不肯入宫当御医,她实在很想把曲无容留在身边。
玉宁公主……她怔了怔,像被点了穴般,一动也不动。
“曲姑娘?”皇后唤道。
她回魂,急切道:“禀皇后,无容尚有患者在竹林外等待医治,宫中延宕数月,无容已然过意不去。”
“那还不容易,本宫派两名御医,到你的竹林小屋为百姓看诊。曲姑娘该知道本宫看重你,千万别让本宫失望,玉宁公主怀的,可是本宫的小金孙。”
这是命令,不是请求,没有人可以对高高在上的皇后说不。
皇帝点头,“就这样了,来人,赐曲无容黄金万两,绢绸三千匹,并匾额一块,上面镌刻‘御用神医’。”
曲无容无奈,却不能不低头谢恩,心底已开始盘算起,如何避掉与玉宁公主照面。
出殿时,冷刚已在外等候,他迎上前,主动勾住无容的腰际,让她靠入自己胸前。他知,姑娘累得站不直了。
曲无容道:“回竹林吧!”
“是。”冷刚转身,就要带她离开。
“曲姑娘,请留步。”
宇渊追出来,看见曲无容和冷刚的亲密,很碍眼,碍眼得他的心沉甸甸。
“靖远侯有事?”冷刚问。曲无容疲态已现,明儿个怕又要发烧了,他得快点将她带回家。
“那不是姑娘的脸。”他放低音量靠近他们说。
“你?!”曲无容和冷刚震惊。
“我见过你的真面目,无刀无痕,美艳动人,你可知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他知道自己态度恶劣,近乎无赖小人,可是他心急,她不在朝为官,不知欺君下场有多严重。
“你在恐吓我?”曲无容淡声问。
“我但愿自己不是。”他不想惹火她,偏又惹火她。
“你想要什么?”她的胸口起伏不定,乱糟糟的思绪理不出言语,她还想不出该拿他怎么办。
她居然问他想要什么?他什么都不要,只要她平安!
霍地,冷刚作主,伸手点过曲无容的睡穴。
宇渊一把抓起他的手问:“你想对曲姑娘做什么?”
两招推移擒拿互击,曲无容昏睡在对方怀里,宇渊不敢下重手,一掌,冷刚逼退他。
打横抱起姑娘,他冷冷抛下一句:“现下是姑娘休憩的时辰,你别来打扰她。”
说着,他迈开脚步,走出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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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无容发烧了。
这种热,药物退不了,只能靠休息调养,几日后才会慢慢退烧。
她的脸红扑扑的,像沾了颜料,唇色却惨白得吓人。
她身子弱,禁不得累,昨日,宇渊在她脑海里绕过一回又一回,整夜辗转难眠,今晨醒来,她开始发烧,冷刚熬好药膳服侍她喝下,睡一觉,精神好得多了,但额头还是热着。
“再睡一会儿。”冷刚半强迫地把她压回床上。
他们已经回竹林小屋,满屋子的黄金绸缎扎眼得很,还是窗外的翠竹教人心爱。
她一眼,他明白心意。
“我已送出二千黄金,等你身体好些,我再出门当散财童子。”
泵娘对于财富之厌恶,让人难理解,但他不需要理解姑娘的言行,只需照着她的心意做便行。
“冷刚,你想听故事吗?”她道。
“好,不过不是现在,等你不发烧再说。”
“可我现在就想说。”
要拒绝?不,他没学会对姑娘说不。
叹了气,他还是依她,冷刚取来披风将她全身裹紧,扶着她走出竹林。
两炷香后,他们坐在十里亭里,夕阳西下,湖水波光粼粼,一圈圈银光,像新铸造的银钱,圆圆点点,几只鱼儿跃出水面,两个漂亮翻身,又落回湖间,溅起水花。
曲无容眺望远处,柳花飞絮,暖风徐徐,片刻后,她长叹气,侧眼对冷刚说:“以前,我爹爹常带我到这里,我是京城人氏,十六岁之前,都在这里生活。”
不意外,他早猜到了。
自言自语般,她说着生平,那是冷刚未听过的部分。
“十岁那年,家逢意外,我卖身葬父,把自己卖进靖远侯府。第一次见到我的少爷,少爷待我极好,我叫纪颖,少爷总是颖儿颖儿地叫,把我叫成他的影儿,人与影从不分离。少爷让我习医学武,还帮我铲除仇人,我们一起行侠仗义,济弱扶倾,我们挖笋子、埋女儿红,和少爷共同生活的那段期间,是我最快乐的岁月。”
曲无容咳两声,冷刚替她拉紧披风。
“谁知一道圣旨下,皇上把公主嫁予少爷,从此,我的生命变成一团浆糊。”
难怪她不愿入宫医治皇太子,他懂了。
“少爷爱上公主,再看不见我的专注。然后,皇后赐婚把我嫁入肃亲王府……听过肃亲王府的宝安公子吗?他是个非常糟糕的男人,但少爷并不阻止,我心碎了,坐上花轿之前,我已经死去。”
那些心苦,记忆犹存。风吹,将她鬓边那束白发吹起,那风霜啊,不只在她心中留下痕迹。
冷刚无语,环住她,轻拍她的背,安慰。
“是我错了,少爷毕竟在乎我,大婚当日,他只身闯入肃亲王府救我,我方知,同意赐婚不过是权宜之计,少爷的目的在寻找肃亲王叛国罪证。我们成功了,肃亲王难逃制裁。”
“既是成功,为何姑娘远走他乡?”冷刚问。
“不是我远走,是少爷做出选择。”
那幕,深深刻在她心版上,忘不了。她曾殷勤叮嘱,别放手。然他松开她……她死了,带着破碎的心走入幽冥,不想续活的,想就这样忘怀此生,她的章节断了,曲子残。
“什么选择?”冷刚问。
“他选择了公主。”两道清泪滑下,岁月过去,再提起,伤口仍痛。
风吹来,她嗅到秋的味道,夏盛,秋至;缘尽,人离;天理循环,从未乱过序。
昨夜辗转,她想分明了。
怨何用、怒何用,她看透自己,即使恨他一辈子,她也拿不出复仇行动。挣扎着、错乱着,曾经,她以为只要一心一意恨他,自己便有活下去的勇气。
然,他拿出贴身收藏的荷包,轰地,平地起雷,震得她无法言语。
她想问他,为何还贴身收藏?早该丢了不是?他丢掉她的命、她的人生,为什么收起不值钱东西?
若是愧疚,何必?愧疚帮不了她走路,助不了她残破身子不病不痛,既要愧疚,当年何必松手?
他说了呀,说一定带她回去,可是,他没做到,他只带玉宁公主离开险地。
她求了呀,求他不要松手,那么骄傲的她啊、宁死不屈的她啊,这般哀求,可他没记牢,他只听得见玉宁公主说“相公,救我”。
他对她,真的坏透。
骂了千声、怨过万语,然一个小小的荷包击溃她所有自以为是。
她没本事一心一意恨他了,再见他,她甚至没办法继续对他冷漠,所以她决定对冷刚和盘托出,决定放下。
“你猜出来了,是吧?”
“是。”他有一百多个绣了“渊”字的丑荷包。
去年底,她绣出生平第一朵寒梅,他以为姑娘已将那人卸下,岂知,男人并未将姑娘卸下。
“侯爷认不出姑娘。”冷刚道。
“我的脸毁了,爷爷替我换上新面孔,他自然认不出。”
“姑娘要与侯爷相认吗?”
“不。”她直觉回答。
“为什么?”
“我说过了,不当‘重要’,只当‘唯一’。”公主在,她永远当不成“唯一”。她清楚明白,他们之间断了,再也接续不起。
“冷刚。”
她靠上他的胸怀,他是一堵坚固安全的城墙,多年来,他为她挡去风雨冰霜,没有他,她怎能平安顺遂?
“是。”
“我想离开京城。”她做出决定,不进侯府、不见公主、不重复心痛。
“好。”
“你会陪我吗?”
“当然。”她是他的姑娘,不论天涯海角,他都陪。
曲无容伸伸懒腰,够了,有冷刚相伴,不致寂寞,至于情爱,哪里需要啊!许多人一世不识情缘,不也过得很好。
“听说苏杭很美。”
“现在就走?”
“不,离开之前,我们先去一趟醉语楼。”
他没问为什么,勾起姑娘的腰,他飞出十里亭,走入人来人往的醉语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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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入夜,醉语楼里客人不多,在小二带领下,他们上二楼雅座。
冷刚大方得很,两锭金元宝往桌上一摆,摆出阔气。其实,阔不阔气不是他考量范围内,他想的是,金元宝摆在家里,姑娘碍眼。
“给我上好的女儿红。”曲无容说。
“是,客倌,马上来。”
小二离开,马上进柜台告诉红衣掌柜二楼有贵客,掌柜听了,亲自端起醇酒往冷刚桌旁招呼。
“客倌好内行,知道醉语楼最好的佳酿是女儿红,您可知这女儿红的由来……”
话说到一半,当红衣掌柜的视线舆冷刚相遇时,手中的酒瓶铿锵一声,滑落、碎了,她死命盯住冷刚,丹凤眼浮上一抹倔强。
曲无容望望冷刚再看看掌柜,他们之间……有故事。
冷刚脸色铁青,咬牙,一语不发,而掌柜呼吸急速,脸色惨白。
曲无容问:“掌柜的,你不是要告诉我们女儿红的由来?”
“抱歉、抱歉,惊扰了客倌,等我一下,我去给您换一壶酒。”红衣掌柜退下楼,小二跟着上来,送点心、清理地板。
待红衣掌柜再出现时,已然恢复旧模样,她笑吟吟地替他们斟了酒,故事开讲:
“在咱们家乡,凡生出女儿,家里便要酿起几坛好酒埋入树下,待女儿出嫁时挖出来宴请宾客,这酒便叫做女儿红;倘若女儿不幸,未长成先夭折,这酒便改了名字,叫做花雕,花雕花凋,一朵俏花儿未开苞先凋零,何等辛酸。”
“倘若女儿无好姻缘呢?”
“姑娘爱听故事?”柳眉一扬,红衣掌柜笑出风情。人生嘛,不过是几场好戏,她演得来。
“是啊。”
“那我讲一个。”
“无容洗耳恭听。”
“咱们村里有对俊扮哥和俏妹妹,打小青梅竹马,日子过得惬意逍遥,他们约好长大后成为一家人。俏妹妹可开心啦,家门前柏树下,埋了上好的女儿红,待大婚日,酒坛打开,香气四溢,何等风光。可俊扮哥想学人家当侠客,背了包袱,上山学艺,一去十载,留给俏妹妹相思无数。”
“相思难熬。”曲无容说。
“姑娘用错字眼,相思不是熬来的,是磨来的,想那石磨一吋一吋推,把人心压着、磨着,磨出点点相思泪。幸而,俊扮哥没变心,俏妹妹终是把他给盼回来了。”
“真好,从此双双对对。”
“唉……哪那么顺遂啊,婚礼前夕,俊扮哥告诉俏妹妹,师父被恶人所害,婚礼过后,他得离乡为师父报仇。报什么仇啊,江湖上今日我杀你,明日换你杀我,不都这样吗?”
“俊扮哥放弃报仇了?”
“他哪里听得进劝?可那个死对头名声可响了,单凭他一个人,哪来的本事报仇?于是,俏妹妹说,若他不放弃报仇念头,就别上门迎娶。”
“之后……”结果很明显了,冷刚坐在那里,而满月复委屈的俏妹妹指桑骂槐,故事说得起劲。
“新嫁娘一身喜服,在闺阁中从日出等到日落,俊扮哥始终没来。那夜,她掘出女儿红,一坛坛倒进河水里,醉倒了满河游鱼。”
红衣掌柜瞪住冷刚,目不转睛。
冷刚倏地起身,托住曲无容手臂,转身走出醉语楼。
他没回头,没看见红衣掌柜的倔强消失,高傲坠落,苍白脸庞挂起串串珠泪。
第三次了,她眼睁睁看他从眼前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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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刚走得很快,忘记曲无容身无武功。
她在身后跟得相当辛苦,但不想出声喊住他。
冷刚失控了,认识他三年,曲无容从未见他情绪起伏,俏妹妹一直在他心中,抹灭不去,对吧?
不过一下子,她失去他的踪影。
曲无容叹气,每个人身上都有故事,长故事、短故事,篇篇都写下或多或少的辛酸史。
缓步向前,曲无容低头想心事,她边走边想,直到一头撞上人,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不专心。
来不及道歉,对方先一步扶起她的手臂,曲无容抬眉,脸色骤变。是他,人人景仰的靖远侯。
“想什么,这么专心?”他微笑,出自真心。他的笑容在偷听故事的夜里,训练出真心真意。
她摇头,狭路相逢,最不想见的人站在眼前。
“我以为你逃走了。”当他到竹林小屋,四处找不着她的踪影时,他急得在城门派了军队,拿着画像,一一识别出城百姓。
如果非要再绑架她一次,才能将她留下,他发誓,他会这么做。
他猜对了,她是要逃走,走得远远的,他该感激她舍弃怨恨,而不是处处拦阻。
见她不语,他叹气。
“我没猜错,对不?”
他怎会猜错?他一向最懂她在想什么。
“我做错什么事,为什么恨我,可以让我知道吗?”他口气诚挚。
他看出她恨他!?曲无容抬眉。
“别怀疑,我并不是毫无知觉的男人,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女人恨我,没想到事实上,比我所知道的更多。”
两个女人恨他!?曲无容摇头,她不懂。
“姑娘想听故事吗?”宇渊问。
聪明点,她该拒绝的,可是在他面前……她总是缺了那么点智慧。
他直接环起她的腰,几个飞身纵跃,带她回到靖远侯府后院。
在他怀间,曲无容没尖叫、没挣扎,只是痴痴呆呆地望住他的脸,心跳加速,呼吸紊乱,五年了,他的怀抱依然熟悉。
他的气息、他的身体,他施展武功时的轻盈啊……她从没忘记。
直到他们双双坐定,他说了所有关于纪颖的故事后,她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不公平,她才刚决定放下,他便来感动她心,“不恨”已是她最大极限了呀,他怎能过分地再下一城?
“我成功了,夺回家产,受皇帝欣赏。我当官后,再没时间与颖儿练剑,我成了驸马,却看不见她的生命逐渐凋萎,皇上把公主赐婚予我,皇后却赐离魂汤给颖儿,而我,相信吗?我居然愚蠢得接受了,还强迫颖儿必需接受‘赏赐’。我真残忍,对不?”早知离魂汤会要了她的命,他宁愿自己喝下。
“对。”她实说。
“我一再误解颖儿,她却打定主意保护我一生,是我逼她吞下回光丹,为我报父仇,是我残忍地在最后一刻松手,任她坠入深渊。我这种人,百死不辞!但是我不死,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颖儿死了,人间便成了我的阿鼻地狱,我要留在这里受苦,要尝尽颖儿吃过的苦楚。”
“她对你那么重要,为什么松手?”迟疑地,她问出口。
这话,在她心底多年深埋。
不看重她,何苦回肃亲王府救她?他在想什么,对他而言,她是礼物、是仆婢,还是珍视?看重她,怎么舍得松手?怎么舍得她心碎魂破?
“我以为她恢复武功了,以她的轻功,减慢下坠速度并不困难,我先把公主送走,就能下谷救回我的颖儿。”
轻功!?曲无容捣住嘴。
天呐,她根本忘了自己有轻功,她只有满脑子的绝望痛苦与不解,她一次次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她死?是不是她做的还不够?
这竟是真相……她居然苦思不透!?原来他不是放弃她、不是选择她死,他始终要她活下去。
他要她,她的少爷从未放弃过她啊!
突然,压得她无法呼吸的痛苦消失了,堆积多年的仇恨不见了,她的怨呐,不再是放下,而是冬雪被阳光蒸融。
“我大错特错,我不知道回光丹会让她气血逆流,不知道在我送她上花轿那刻,已经将她送入不归路。我飞身下山谷,四处狂奔,疯狂吼叫,深夜风雨交加,雷电阵阵,那是老天悲怜我呵,悲怜我和颖儿阴阳相隔,生死永别。”
泪水滑下脸颊,映着他的哀戚,从此,他的人生失去意义。
他飞身下谷,疯狂尖叫?男儿有泪不轻弹呀,已经五年过去,他的泪水怎能奔流不息?
动容,她伸手为他拭去泪水,轻轻地,她在心底对他说抱歉,是她错怨了他。
他伸手握住她的,而她,没有缩回去。
“三日后,我在谷底被寻获,我忘记那三天怎么过的,只记得,我喊颖儿喊得声嘶力竭,记得迷迷糊糊间,她哀伤地看着我,却不肯回应我,我想,她恨我。”
“也许,她知道你疯狂找她,便不恨了。”她幽幽道。
“不,我喜欢她恨我,我天天都在探月楼里等她。”
“等她做什么?人死,就不会回来了。”
“我等她向我索命,我一死,就可以向她解释,我有多么对她不起,我要求得她原谅我,我要与她在天上人间,做一对神仙伴侣。可是,她始终没来,一次都没来……”
她摇头落泪,再说不出任何言语。沉默在他们中间,两人泪眼相对,宇渊知道,他的故事太动人。
倏地,他背过身,抹去泪,折下一竿青竹,使出剑招。
那是她熟悉的翔雁十六式,梁师傅说,这套剑招清灵快捷,最适合女孩儿,她学了,他在她背后偷偷学,那次,她当了少爷一回师傅。
“饿吗?”忍不住地,她问。
“你饿了?”
“有点。”
“我带你去饭馆,你去过京城最有名的品福楼吗?”他扯唇,试图扯出一个像样微笑。
“不,给我一锅、一铲,我自有办法弄出吃的。”她也抹去泪,挤出些许笑意。
“屋里有,我去拿。”
说着,他奔入小屋。少顷,他又出现她面前。
曲无容拿起铲子,动作俐落挖出几只新笋,女敕白的笋根带着泥土芬芳,凑近,嗅闻,她把笋子也靠近他鼻息闻。
“闻到什么?”曲无容偏头问他。
“新鲜?”
“我闻到泥土孕育万物的骄傲,闻到新笋想出头变成堂下竹却难成的遗憾,也……”话到一半,她不说了。
“也什么?”宇渊问。
也听到少爷肚子咕噜咕噜响。少爷极爱这一味,新笋长成的日子里,他们练剑后,常顺手挖出几只女敕笋回屋里,未下锅,少爷肚里先传来咕噜声,她常常别过头,窃笑他嘴馋。
“没什么,你烧水,我剥笋。”
“好。”
两人分工合作,一锅鲜女敕笋汤很快完成,掀起锅,拿来碗,在热气蒸腾间,她看见他的真诚笑颜。
宇渊睇视曲无容,她果真深藏不露,一锅新笋便勾出他的快乐。
“要是能加点鸡油,笋子会更好吃。”下意识地,曲无容自言自语。
她的话,再度揪紧他的心,为什么她的表情动作,连不自觉出口的语句,都像颖儿?
发现他发呆,她问:“怎么了?”
“没事。”宇渊答。“我说了自己的故事,礼尚往来,是不是该轮到你来说?”
“好。”她偏头想想后,点头。
他替她添一碗热汤,放在旁边待凉。“慢慢说,别烫了口。”
“我的女乃女乃爷爷和一般人家的不同。”她的故事开始了,那是坠崖之后的事。
“哪里不同?”宇渊问。
“他们爱比赛。”
“比赛什么?”
“我生病的时候,他们比赛谁的药方先把我治好;他们做菜,拉我当裁判,评判谁的手艺强;他们教我医术,再轮流考我,看谁教的方法我记得多,他们无时无刻不比赛。”
“爱比赛的夫妻,的确特殊。”
“两人比赛,女乃女乃老输,一输就翻脸,爷爷得哄上老半天,那种哄啊,很累人。”说到此,她忍不住咯咯轻笑。
“怎么累人?”
“爷爷要不采来满篓鲜花,在茅屋前插出女乃女乃的小名;要不就吞月亮丸,把自己弄成大猪头,扮小猪逗女乃女乃开心;有时候,还得到外头抓几个坏蛋回来,唱大戏娱乐女乃女乃。我建议爷爷干脆在比赛时放水,让女乃女乃赢几回。”
“他放水了?”
“不,爷爷说,女乃女乃喜欢的不是赢,而是爷爷愿不愿意倾尽全心,哄她高兴。”
原来他赢,为的是哄妻子开心,这般款款深情,多感动人。
他们相视而笑,不知不觉,距离拉近。
后来,他告诉她宫闱间尔虞我诈的鲜事,商场上耍心机不成,反沦为笑柄的趣事,从黄昏说到黑夜,两人都意犹未尽。
这天,他在不知觉间卸除她积压多年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