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逍夫妇还是回到了已经被姬川毁得残破的老家里。
玉娃儿拴紧大门,神色慌张的看着屋里的玄逍。
棒着门板,屋外喧腾着;"快出来,不然我们放火烧屋子了!"
"欺人太甚!"玄逍拧眉,拉开玉娃儿就要开门。
玉娃儿从身后把住玄逍。"不要开,别出去,他们会杀了你的。"她不知外头那些村人是怎么知道玄逍的身分的。村里人向来恨极了山里的虎,玄逍一出去,准被乱棒打死。
"可是他们要放火烧屋——"敏锐的嗅觉闻到一股淡淡的焦味,玄逍大怒。
"可恨,已经烧起来了。"这屋子是木头和草料搭的,一转眼就会烧光。他们要杀他尚可原谅,可玉娃儿是人,是他们的同族,难道也不放过么?"我们快出去!"
"不行,不能出去。"玉娃儿见火延烧起来,也急如热锅上的蚁,茫无头绪。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热。"不出去难道要被烧死在这里?这种窝囊事我不干。放心,门外那群人,我还不看在眼里。"二话不说,他拦腰抱起妻子,端开大门走出屋外。
屋外围着一群持棍拿刀的村人;有的是家中曾有家人被虎吃掉的,有的则是曾经被虎咬伤成了残废,也有的是来猜热闹的,其中也不乏别有居心者,但整体来说,这是一群视虎为仇敌的人。
见玄逍走出来,村长道:"各位,大伙千万看紧,别让这厮虎逃了。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咱们今天就要让山上的大虫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
村长一说完,附和的声音此起彼落。
前头是重重人墙,后面是熊熊烈火,这是插翅难飞的困境。玄逍神色凝重。
玉娃儿急道:"错了!错了!我丈夫没有做错什么事,是谁造谣说他不是人。"
"他本来就不是人,他是头老虎,是我亲眼看见的。"李大婶从人群后站了出来。"我以前就在怀疑了,世间哪里有人长成这样?大家瞧瞧他那双眼,是不是跟虎眼一模一样,好吓人啊!"
玄逍闻言,怒瞪了李大婶一眼,李大婶被那双凶眼一瞪,登时不敢再说话。
众人瞧了玄逍的眼,却发出一阵惊异的嘘声。"虎眼、虎眼,他是老虎没错。"
"他不是、他不是……"玉娃儿人单力弱,声音被众人压过。
人群中有人道:"玉娃儿,你被迷了心窍了,快过来我们这里。"
玉娃儿把住丈夫。"不,你们听我说,玄逍他不会伤人的,你们不要……"
村长的儿子俊生道:"玉娃儿,快离开他,过来这里,别再执迷不悟了,否则——"
"否则如何?"玄逍紧勾着妻子的纤腰,怒目瞪向俊生。
村人道:"否则我们连你一起杀。"
玄逍怒吼一声,要冲向人群,却被一双手臂拖住。
他低头一看。"别拦着。"
玉娃儿急忙的摇头。"不要,逍,不要伤害他们
解决掉一个正要伤害玉娃儿的可鄙偷袭者,玄逍怒道:"这群苍蝇欺人太甚!连你都要伤害了,你还护着他们!"
"我不是护着他们,我是——小心!"一根棍棒朝玄逍击来,她忙要替受。
玄逍拉开她,闪过那棍棒,一脚将那人瑞到一边凉快。
"上,大家一块上!"
不知何时,情况己演变成一场混乱的群殴。玄逍虎落平阳,顾着保护玉娃儿,身上挨了好几刀、好几棍。
一个闪神,玉娃儿背后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棍,她是个娇弱的女子,怎堪这毒棍狠棒,登时软跌在地上。玄逍气疯了,他冲过去,将妻子抱进怀里,用身体挡住不断落下的棍棒。这些人丧尽天良,连玉娃儿也敢打,个个都该死。
他发了狠,连连咆哮,化回虎身,硬是用利牙莫靠近他的人咬伤打退。
众人看见浑身浴血的大老虎凶恶可怕,好几个人被他咬伤,半晌都无有人敢再上前一步。玄逍是铁了心要杀这些村人,村人不敢上前,换它扑过去,一张口,就要人见血。
村人见虎凶恶,骇得作鸟兽散奔逃,玄逍逮住一个跑得慢的,正好是先前那个李大婶。
李大婶见着近在咫尺的虎口如血盆般大,吓得腿都软了。"不要……不要吃我啊,我与你无冤无仇,家里还有五、六个小孩要养——"
无冤无仇?她刚怎不这么说。玄逍恨极了这长舌妇人,决心要让她挂彩。张嘴的同时,玉娃儿扑到那妇人身前,挡着玄逍。
"不要,逍,不要伤她。"
李大婶捉着玉娃儿不敢放,将她当作救命的浮木。"玉娃儿,你要救救我,别让这野兽伤我啊。"
玄逍怒目瞪着玉娃儿,猜猜低哮,温热的气息喷在玉娃儿脸上。她护这长舌妇做什么?
见玄逍不肯退让,怕他铸成大错,玉娃儿一咬牙莫仰起颈项道:"你若要伤她,就先吃了我吧。"
仿佛被雷电击中了身躯,玄逍身体一僵,膛大的眼似在问:"为什么?"她也认为他生性凶残么?他的心才刚复原,如今又狠狠的被刺了一下。
望着玉娃儿仰着的雪颈,眼一红,扑上前咬住——
李大婶吓得连连尖叫:"吃人啦!老虎吃人啦!"原本软脚跑不动,面对着这生死关头,李大婶竟然旋风一样的溜了。
锐利的牙茛进肌肤,玉娃儿浑身一颤,却不躲开。他要咬,她就依他。
嘴里尝到了玉娃儿的血,紧咬着不放的牙茛缓缓松了。
玄逍看着玉娃儿颈上被他咬伤的血洞一丝丝的渗出鲜血,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的正视自己。它是虎,永远不可能变成人,自然也不可能跟人一起共同生活。体内流着凶残暴虐的血才是它的本性。
瞧瞧这满地狼籍,曾几何时,它已不再是过去那懦弱的纸虎,它开始视伤害弱者为理所当然,难保有一天它不会真正咬断她的颈项,即使她是它的妻。
"同是人,你是该护着那长舌妇,你没错……错的是命运……"
玉娃儿猛地睁开眼,却看不到玄逍的踪影。他像平空消失了一般,只有那句话不断的飘荡在她耳边
——殊途难同归"
四处寻不见玄逍,她慌了。
坏是的,我不是护着村人,我只是怕你事后会后悔啊!别离开我…逍……"
任凭玉娃儿嘶喊寻找,玄逍迈人山中不再回头。
玉娃儿因而疯了。
不该相离的两颗心倘失去了任何一半,就不再有一个是完整的了。
★★★
当赵子安受文尚书所托来此接他女儿温玉到京城时,所见到的,却是一个两眼无神、嘴里念念有词、像个木头女圭女圭一样的温玉。
老茶郎留下来的屋子已经烧了,玉娃儿被接到村长家住。
问了村人,村人见赵子安是朝廷命官,怕惹祸,不敢说实话,只把所知的大略情形说了一番。诸如老茶郎死了,玉娃儿嫁给老虎当虎妻,老虎丈夫却跑了…他们什么都说,独独不提玉娃儿疯了的缘故——虽然他们确实也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疯,但怕与那回他们放火烧了她的屋子牵扯上关系,所以独不提这件事。
嫁给山君当虎妻川赵子安听了咋舌不已。本不相信,可村人又说得绘声绘影。一个人这样说是妖言惑众,可整村子人都这样说,他就不得不将它当回事来看。
赵子安看着失魂失神的玉娃儿不由得想起当年路经这山村的那一夜,她含羞带怯的神态,想起她口中口口声声的那个"他"。
懊不会"他"就是"它"——那个村人口里所说的大老虎吧。如果真是,那他对这件悲剧多多少少也要负起一些责任。
如果那时他允了老茶郎,立即带她上京城,她今日也不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可怜的温玉,怕是被老虎给吓病了吧!
她苍白的颊显得消瘦。走到她面前,赵子安问:"大妞,还记得我么?
玉娃儿连抬头都不,恍若未闻,也恍若没看见有人站在面前。
她仍自顾自的看着手里的银簪,嘴里仍然反复嘟吱着模糊不清的两句话——与君结发为夫妻,寸心誓与长相守。
赵子安蹙起眉,倾耳细听她究竟在念些什么。
听了好半晌,仍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爷,这虎患实在是严重啊,可怜玉娃儿被老虎吓成这副样子。"村长一心只想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
赵子安沉吟了半晌,随后招来随从,吩咐道:"领人去放火,把白额山焚了。"
"是。"随从领命离开。
在场的村长和一些村人听了,不禁大惊。"爷,您……您要焚山?"这山虽有虎,可也还不到要焚山的地步吧。山一烧,他们这依山而活的人怎么办?
赵子安正在交代另一名随从去请大夫来给温玉看病,听见村长的话,挑眉道:"怎么?这山上的虎不是危害了很多年了,现在放把火烧了,不是落得干干净净么?"说完,不再理会村长,牵起温玉的手,迳自住外走去。
★★★
这一场大火,烧了十天半个月。天虽然降了场大雨,把火灭了,但以白额山为主的几座山头已被烧得面目全非,焦土连绵。
这山野附近找不到高明的大夫,赵于安打消医好温玉再回京的念头,刚好山上大火也灭得差不多了,遂决定先带温玉回京,再请大夫医治。
比较麻烦的是,他这趟来是瞒着岳母和妻子的,带温玉回去,尚不知要将她安置在何处。
看向坐在窗边椅子上的温玉仍是痴呆不理会人,垂首把弄手里的簪子。他深深叹息了声,走了过去,将她拥进怀里,贴着她的发道:"温玉温玉,你知不知你亲爹正在京城里日夜盼着见你?
玉娃儿依旧毫无反应。
屋里又传一声长叹。
★★★
一群人骑马驾车穿过烧得一片精光的白额山,往京城的方向而去。
赵子安伴着温玉及他为温玉买来的丫鬟坐在舒适的马车里,浑不觉自己正被一双眼紧紧追着。
已成焦土的一个坡丘上,一只白额大虎正俯视着底下行走在山径上的人马。
它的眼紧紧追着那被保护在队伍中间的唯一一辆马车,直勾勾的,似要望进车里一样。
一只虎缓缓的走到白额虎的左侧,又一只出现在右侧的位置,接着又一只、又一只,一只只大虎冒出头来,将一个山头占据得余地不留。
一大群山虎一齐出现在一处,是相当骇人的景况,然而这群虎似未有攻击的倾向,只是站在那状似为首的白额虎身后,等待着。
那白额大虎正是玄逍。
焚山时,虎族无有伤亡传出,全赖玄逍机警的率领族人避难,现在,它已是虎族的头目,得到全部族人的认同,兼之它打败了族中最凶狠的姬川和牙茛,更无人再敢认为玄逍是一头病虎。
牙茛站在玄逍右侧,问:"要不要把那辆车截下来芦
玄逍摇头。
泵婆说的对,它离不开山林,而她则不属于山林。他们之间,只是一场错误;既是错误,就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就让她去吧!
玄逍左侧的姬川瞪了牙茛一眼,道:"我们今天就要迁徙到其他山头去住,你不要再节外生枝。"白额山被烧了,短时间内没有猎物可捕,迁族是必要的措施。
牙茛不理姬川。它是不明白玄逍怎么会去爱一个人女,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它知道玄逍虽回到山里,但它却没真正快乐起来——即使是赢回了族人的认同。
犹豫了片刻,牙茛回头,悄悄领了族人奔下山去。姬川见状,看看玄逍,又跺跺脚,也跟了过去。
玄逍没发现山头上只剩下自己。看着马车越行越远,想起过去玉娃儿娇美羞怯的微笑,玄逍心头不禁一热,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声吟啸冲出喉咙,石破天惊响遍了整座山林,像是一头失伴的猛兽呜呜哀鸣。
悬在颈上的红玉抉仿佛也知道主人的心,温凉的慰贴着玄逍。
玄逍默念着两句话——与君结发为夫妻,寸心誓与长相守。话卷进风中,碎成游丝,飘荡、飘荡……飘进同心同命的耳翼中。
玄逍猛地回神,才发觉族人全不见了踪影,心一惊,立即奔下山坡
车厢内,换上一袭软纱白衣的玉娃儿依然低着头,把弄着手里的银簪。
她低低念着不断重复的两句话,恍如置身无人之地一般,无视同坐在车内的两人。那盘旋在山头的虎啸声穿透了车帘,传进她耳中,银簪自手心滑落。
马匹因为虎啸声在骚动着。赵子安也听见了那骇人的虎啸,心一惊,掀开车帘命令随行的护卫道:"快,加快速度越过这座山。"山都已经烧光了,难道山上还有老虎?
玉娃儿默默念道:"寸心誓与长相守"…寸心…停车,停下来"
听见玉娃儿的话,赵于安以为她在害怕,忙道:"放心,没事的。"
"不……"玉娃儿猛摇头,推开赵子安,掀开车帘子大喊:"停下来!"
马车居然倏地一停。若不是赵子安捉住玉娃儿,此刻她铁定会被抛出车外。
赵于安将玉娃儿推往丫鬟,示意丫鬟捉着她,他则掀开车帘询问:"怎么了?"
没人回答他,一掀开车帘,他也傻了。
前头的山径被一大群山虎挡着,这辈子没见过这么骇人的景象。
只一瞬,他立即回神过来,一旁的护卫也回道神,连忙蒙上马匹的眼睛,稳住群马的骚动后,纷纷拔刀保护主人。
"逍……你来接我了是么……"玉娃儿突然挣开丫鬟的手,跨下马车,朝那群老虎奔去。
她的举动太出人意料,没人来得及拦她。赵子安见状,立即抽出一名随从的佩刀,追了过去,命令道;"保护小姐。"
玉娃儿提裙,直奔向那群山虎。
那虎群显然也没料到这人女会这么大胆的冲过来。
"不许伤她!"两个声音同时大喊,一个来自赵子安,一个则来自虎群之后。
赵子安率着一群人搭起弓箭防范,无奈温玉挡在中间,怕伤了她,是以迟迟不敢下令射杀群虎。
听见背后的声音,一大群虎纷纷往两旁移动,让出一道开口,让虎王通过。
虎王玄逍并未化成人貌,它迟疑了片刻,缓缓的走了出来。
棕金色的皮毛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辉,一双虎目炯炯有神,额上一点白毫,步伐轻而沉稳,步步生风。无疑的,玄逍是相当俊美的虎王。
一块红玉悬在它颈项上,红得像一滴血。赵子安见到那块玉,心里闪过一丝疑惑。
玉娃儿并未留心注意虎颈上那块玉,她只是直直的望着它那双宝石一般的眼瞳。手里捉着银簪,她道:"与君结发为夫妻,寸心哲与长相守。我没有忘记。"
玄逍未作声。
她紧紧握着手里的银簪,又道:"你不要我了也无妨,但是有一样东西你必须带走。"缓缓的,双手伸向前,摊开手心,银簪反射日光,刺眼得让玄逍眺了下眼。
玄逍缓缓向前,打算取走那支簪子,让她死心的上京城去寻她的亲爹。
生平未有之快的,玉娃儿收回双手,将那支簪深深的捅进心窝。
"温玉!"赵子安远远瞧见,大喊着奔向前,却被牙茛率着群虎挡住。
太快了,玄逍只来得及接住玉娃儿软倒的身子。
红色的血顺着银簪淌了出来。
"该死,为什么这样做?"玄逍接抱住她,又惊又慌的按住她胸前的伤口。
玉娃儿微微笑。"我要你带走我的心……不要让它孤孤单单,它好想你……"痛得泪水流了满面,她却仍然微笑着。
"傻子、傻子!我们不是已经换过心了么,你这样伤我的心,又算什么?"
玉娃儿仍是在笑。"带我走,逍。不管你到哪里,都带着我,别再抛下我了……"心口一阵疼痛,她眉头微蹙。
见她直冒冷汗,玄逍焦急万分。"很痛么?我立刻带你去找大夫。"
她摇头一笑。"把我的心带走,把你的心也带走,在我眼中,你就是你,是真真实实的……我们做的这一场梦,不是镜花水月,绝不会……"
他都急死了,她却还在说那些浑话。他怒道:"别说了,现在别说,留着点力气,我要你以后天天说给我听!"
闻言,她点点头,笑了。"以后说,说到你嫌烦
玄逍瞪她一眼。"傻瓜!抱紧我,我立刻带你去找大夫,我会跑得很快,别摔下来了。"见她点头,他重化为虎,伏低身体让她跨坐到背上。
她笑意益深,伏上虎背,双手紧抱着她的虎丈夫,记忆中浮现往昔坐在他背上恍如腾云驾雾般逆风奔跑的感觉。云从龙,风从虎,她就是那风,要永远伴他。
姬川看不下去了,它急问:"玄逍,你要带她走,那我们呢?"
玄逍看了眼同伴们,歉然笑道:"让牙茛替我。"
"这怎么可以——"
牙茛打断姬川的话,低语:"姬川,让玄逍走,你没看见他笑得那么开心么?"
姬川看了玄逍一眼,目光停在它唇畔的微笑上,语歇。
另一头,赵子安道:"温玉你不能走,你受伤了,要快点找大夫,你的亲爹还在京城等着你去。"
玄逍闻言,点头表示赵子安说的没错,它用眼睛询问她的决定。
玉娃儿低首,将嘴凑近玄逍耳边。玄逍点点头,她伸手解开系在玄逍颈上的旧绳,随即将玉决抛给赵子安——这就是她的决定。
直觉伸手接住那块玉,赵子安气馁了。
当年她还君明珠,如今她要还君温玉么?
望着跨虎离去的雪白身影,白衣似雪,衣抉飘飘,飘闪过他的眼,他恍如经历了一场大梦,脑海里忆起在慈安寺得来的那首签诗的后半——一朝虎啸三山外,惊破人间几度秋
余下的人与余下的虎,都看着那一人一虎,往远处去,直到那一点白影香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