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恶!”车里的女驾驶低咒一声。
引擎熄火了。
她漏夜收拾行李开车南下时,并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不,事实上,如果她曾经有恢复一点点理智的话,她就会想起,由于工作上的忙碌,她有多么疏于保养这辆车。
几个月前它的引擎甚至还曾经过热过一次,虽然最后她还是把车子开回住处,但那时她就该找时间将车子送修车厂照料。不然至少也能够在刚刚车子还在有人烟的省道发出怪声时,可以稍微停下来检查一下。
现在说这些都已经太迟了。
她已经入了山。并且现在几乎是……大半夜了。
一切都是太冲动的结果。
她试着重新发动引擎。但车老爷却连赏个脸都不。
引擎发出一连串呛气声后,周遭再度回归平静。
笆舜知气恼地靠回椅背上。一整天折腾下来,紧绷的情绪搞得她想要大声尖叫——
她果真叫了。却连只鸟都没吓飞。
山路上,林子里,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长久以来累积而未曾发泄的焦虑令甘舜知想抽烟。
她不是个瘾君子,只有在真的无法克制焦虑时——例如现在——才会想要来一根,舒缓一下神经。
她点了烟,但腥红的火星几乎烫到她的手,她连忙甩开香烟,而刚刚吸进肺里的尼古丁令她剧烈呛咳起来。
皱着眉,她又把烟熄掉。同时解开束缚在身上的安全带。
她喘了口气,整个人虚软地向后靠去,偏着头看着黑压压的窗外。
笆舜知对这条道路并不全然陌生,只不过由自己开车过来,还是头一遭。
六岁时她曾经坐在车子后座看着沿路的风景,只不过那时是白天,而且没有人告诉她,入夜以后的山林是这么地寂静。
路上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动物——或许这是唯一可供安慰之处——她听说这片山区里有熊。
老天保佑,现在泰迪宝贝不是她想认识的新朋友,不管它友不友善。
也许是心理作用,也或许是入夜以后的这片山林释放出白天隐藏起来的某种魔力。
从挡风玻璃望去,那些随风摇动的树好像“魔戒”里的树人一样,可怕地张扬着枝干。
而夜是那么的深。
茂密的树林遮蔽了月光——那是说,如果今晚有月亮的话……
啊,她的日子过到连今夕是何夕都不晓得了。而城市里是没有月光的。
深深的夜,令甘舜知忍不住害怕起来。
尽避坐在安全的车厢里,她仍忍不住双手环抱住自己。
好想哭。
也许她真是天生一个爱哭鬼。
不安地看着四周,希望能辨认出自己的位置,请人来帮忙。
但是……天啊,这是什么鬼地方?手机居然连一格讯号都收不到?!
笆舜知放弃地将手机丢到后座的椅垫上。
她记得她沿着山路开了有一段时间了,不知道现在她的位置离阿姨的旅馆还有多远?
也许很远。
但也许很近!
黑暗中,她根本没有办法判断。
但如果距离不远,或许她能够步行过去,天亮以后再想办法把车子弄过去。这样做有个好处,显而易见的,她累了,渴望一张舒适的床。
她不想不舒服地睡在车子里一整夜。
但话说回来,谁也不知道如果她下车步行会不会发生什么危险?
路很暗,也许有蛇。她可能会跌倒,也可能会遇到熊。
如果她继续待在车子里,也许恐惧不会减少,但至少不会惨遭蛇吻或是被大黑熊拆吃入月复。她是安全的。然而她的神经却可能会绷断。
她的头开始痛了起来。
今天她一整天都在做决定。
杀了何建楠或是假装视而不见?爬过桌子扭掉丽莎的头或是放她一条生路?坐在办公室里等候下班还是早退回家疗伤去?
结果她选择了视而不见,并且放过丽莎那颗梅杜沙的头,没有吃午餐,坐在办公室里等待下班时间来临。一回家就收拾行李开车出门。她想她下意识里是想逃避的。
而现在她再也不想做任何决定了,她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她也知道在这种状况下,不管她做什么决定都可能会出错,比方说,现在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况就是她前一个决定的后果。
相当惨烈。还是自找的。
不管了!
捉起放在一旁座位的随身小件行李,确定旅馆的钥匙放在这只袋子里后,她背起袋子走出车外,然后锁上车门。
黑暗顿时笼罩住她。
但也许是关了车灯的缘故,她反而稍微适应了四周黑夜的深度。
出门前,她随便穿了一双便鞋——这是她今天唯一堪称幸运的事。
适合走路。
而她不想困在车里一个晚上。
她开始往前走。
起先由于不熟悉路况,她被小石子绊了好几次。
好在渐渐的她习惯了便鞋踩在地上的感觉,便走得有自信多了。
她很累。还能走得动全是为了内心里的两把火——一把刚刚才点燃,叫做“恐惧”;一把则一路自台北延烧下来,名为“愤怒”。
两把火烧的一样旺盛。
不知道走了多久多远,她停了下来。
发现——不知何时,她走出了茂密的树林,而眼前不再只是一片黑暗。
原来今晚是有月光的。
离开树林的遮盖,柔和的月光洒了她满身。
有一瞬间,甘舜知心里的疲倦与不平似乎被月光轻轻地抚平了。
她站在斜坡上,向下俯瞰着月光掩映下那片美丽的银色山谷。
她痴站了许久,直到耳边断断续续地听到一阵奇怪的哒哒声。
仿佛有节奏,却又仿佛没有。
那声音由远而近,似乎正在接近。
她竖起耳朵以便更仔细地听,生怕自己遇到了山里的野兽。
然而即使她真的遇到了什么野兽,也来不及逃了。
捕捉到奇异声音的来源的同时,她瞪大了眼睛看着约在她前方一百公尺处,目光渐渐收近……
银色月光下,她看见了一个美得教人舍不得呼吸的画面——
那是一匹全身发亮的骏马,而一个看不清面孔,轮廓因月光的映照,在面部留下暗影的男人骑在无鞍的马上。有力的身体上、上、下、下地随着身下骏马的每一个奔驰而有节奏地起伏着。
他果着上身,腰部以下包裹着贴身的长裤,没有穿鞋,就那样果着脚,狂野地驾驭着那匹看不出颜色却美得惊人的骏马在原野上奔驰着。
如果前一刻她已经被疲倦杀死了,那么在看见这画面的后一刻,她也将立刻复活过来。
她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美丽的画面。
并在她发誓,她几乎能够看到那个男人赤果的胸膛流下的汗水时,喉咙烧灼地感到口渴。
那瞬间,她什么都忘了。
眼里、心里、脑袋里都只剩下这个骑马的男人。以及他那看起来坚硬如石的结实胸肌。
从来……她从来没这么庆幸她的视力是不需要戴眼镜也能看得很清楚的那一种……
瞧瞧他那教人血脉偾张的结实胸膛!哇!
看看他那令人赞叹的六块月复肌!哇塞!
真想模一模他那强壮有力的臂膀呀!哇!哇!哇!
当下她毫不怀疑他就是一直以来她真正渴望的男人典型。尽避他胯下的马不是雪白的骏马,而是恶魔般的坐骑,但倘若她是一国的公主,她甘愿为这不知的黑暗骑士所俘虏……
包令人无法呼吸的是,她不需要等待。
因为此时此刻,他正朝她奔驰而来。
他将要来掳获她了。
当他驰骋到她面前,月光在他脸上所形成的阴影褪去,甘舜知看见了她梦寐以求的黑暗骑士拥有一张兼具粗犷与俊美的脸孔。
她用力抽息,心脏抽紧。并在他停下来开口说话前,叹息地晕了过去。
“她怎么还没醒啊?”
“哇,已经快中午了耶,这小妞还真能睡。”
“要不要找医生来看一下,可能会比较保险一点喔。”
“她会不会像睡美人一样,要有人吻一下才会醒过来呀?”
插进这话的是阿德。
众人转将注意力投向他。“阿德,你这小伙子!炳哈,真是个大色龟!”
阿德抗议道:“呴,你们都没看过童话故事喔?”
另一人立刻举手道:“我有!我有看过——战栗版格林童话!”
“所以你的版本是……”
“象征巨大的纺锤呀。当然要公主醒过来,只用一个吻大概只能让她的睫毛眨个两下,喔呵呵……”
战栗版格林童话立刻遭到围殴。“原来正港的色龟在这里啦!”
一张大床外缘,聚集了老老少少数名大男人,个个眼里闪着好奇地谈论着睡在床上的陌生女子。
是谁说只有女人才喜欢说八卦的?利海粟走进他房间时,刚好听到他叔叔和工人们聚在房间里道长说短。
当然,一如以往,谈话内容总是色彩缤纷。
他捉了一条挂在吊钩上的毛巾后,又走了出去,从水井里打起一桶清水。
当他再次走进他房里时,他已经洗了头脸,全身舒爽一些。
但床上的女人仍然没醒,而那群男人也还在东家长西家短,真教人怀疑起他们的性别来。
八卦阿德说:“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啊?她已经睡了大半天了耶。”
利海粟往他床上瞥了一眼。心里也同意阿德的话。她的确已经睡了大半天。在陌生人家里也能睡得这么熟,这女人一定毫无危机意识!
八卦老陈接着道:“万一她睡到晚上,那老板今晚又不用睡了吧?”
利海粟闻言,不禁皱起眉,忧虑起这个可能性。
主屋虽然有空房间,却没预期会有临时访客。床单都没拿出来洗呢。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把人带进他房里,然后自己睡在马厩。现在客房是清出一间来了,但如果这位小姐坚持一直熟睡下去,他怎么好意思摇醒她,麻烦她换一张床呢?
“说不定那正合了老板的意喔。”
男人们纷纷暧昧地笑了起来。
惹得利海粟大翻白眼。“喂喂喂!”
“话说回来,她当真是老板半夜里在路上捡回来的吗?还是说,其实她每个晚上都睡在这里,只是没被我们发现咧?”阿德不负责任猜测着。
话里的暗示惹得众人纷纷往歪处想,呵呵嘻嘻地笑出声。放眼望去,只见一群大男人掩着嘴扭捏地讪笑着,让人看了浑身都泛起鸡皮疙瘩。
利海粟额上青筋像跳豆般抖动。他走上前拐住阿德的脖子,作势往后一扭。“说够了没有啊?”还真是愈说愈离谱了。
其他人看见他使出必杀技,纷纷往两旁退开一步。保持安全距离。
“话再说回来一次。”利树宽笑看着利海粟。“我说,你没事干嘛在大半夜跑到林子那边去啊?”
利海粟眼神一暗,他撇开眼,有些刻意粗鲁地说:“还不是因为天气热,睡不着,谁知道出去遛个马也会有事?”这是实话。昨晚他的确辗转难眠。
阿德搭住利海粟的颈子,哥俩好地笑道:“哎哟,老板,别害臊了,牧场里女人这么少,而且不是太女敕就是太老,更别说数来数去也就只有阿花、阿春、阿桃这几个,还全都名花有主了,时局这么艰辛,不偶尔打打野食哪能撑得下去呢,大家都能体谅啦。”男人咩,偶尔出去找一点玩乐也是非常正常地啊。
利海粟放声大笑。“你倒是真了解我喔,阿德。”
他跨步走到床边,犹豫着是不是该摇醒床上的睡美人了。噫,真没看过这么会睡的人,一堆男人在一旁说笑的那么大声,她躺在那里却还是没半点风吹草动。
“老板,你看这小姐睡得这么死,看上去活像是一具尸体。”对鬼魂一向有恐惧感的江哥紧张地道。刚刚建议找医生的就是他。
虽然他立刻被吐槽。“尸体会呼吸吗?真是的,用脑袋想想嘛。”
利海粟凝神看了眼她平稳起伏的胸前。突然地,他的唇线向上扬起。昨晚天色太暗,又太突然,没仔细看,想不到这女人倒是有副货真价实的胸脯。
男人都嘛爱看女人的胸部。利海粟毫不掩饰自己对那起伏有致的山峰投以欣赏的目光。不过他没有将视线停留太久,目光便转往她衣襟上的暗色污渍。
“那个看起来像是血。”利树宽眯着眼说。“她受伤了吗?”
江哥凑上来看了一眼,又叫道:“还真的是血,我看还是找个医生过来吧。”免得出了人命,平静的牧场就要上演一场CIA追缉令了。
利海粟笑了出声。“少大惊小敝了,她没受伤。”
“要不然她衣服上那一点一点的是怎么回事?”大伙儿怀疑地问。
利海粟将视线从她犹有倦意的眼窝移开,笑道:“那个一点一点的……是鼻血啦。”
鼻血?!众人怀疑地耸起眉。“老板你的?”看到小姐就喷出一缸鼻血在人家衣服上,很没礼貌喔。欲火焚身也不是这种焚法。
“她的。”利海粟气定神闲地补充:“这小姐火气八成不小。”
要不然如何解释,她怎么会一看到他,就鼻血直流还不自知?而最后她会忽然昏倒,大概是因为失血过多?
真是个不小的麻烦。害他还得把她给拎回来。
忆起昨晚那令人错愕兼喷饭的一幕,他可真是被她给吓了一跳。
利海粟忍着笑意,把众人撵出他房间。
“好了,看够了就统统给我滚出去,有你们一堆人在这里嘻嘻哈哈,她就算醒了也不敢张开眼睛——再不然,就是一张开眼睛就又给吓昏过去。所以都给我出去,马上。”
“那老板你自己咧?”有人不怕死地问。
“我?”利海粟挑了挑眉。“你说咧?”他当然也要出去。
牧场活还剩一堆没干呢。
就算房里的空调再如何舒适,也不能一直窝在这里。
谁要偷懒,小心鞭子伺候!
随着大伙儿离开房间前,利海粟又回头看了一下。
看来他的疑惑还得等一阵子才能得到解答。
这女子是谁?
怎么会在大半夜来到这里?
她原本是要来利家牧场?或者另有目的地?
再看了她一眼,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她以后,利海粟才转身离开,并在离去前替她掩上房间的门。
看来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一件事是:虽然她“看起来”很像是他会喜欢的那一型,但她应该不是来找他要求负责的。
笆舜知是被一阵笑声给唤醒的。
她睁开眼睛,看着头顶上呈现静止状态的三叶型吊扇,说明了季节还不到夏天。
她躺在床上舒适地伸展着久睡过后有些麻痹的身体。
眼神带着问号,四处在房间里游移。
这是哪里?
看起来,这是一间卧房。
房里很宽敞,布置也十分简单。
吧净的铺木地板,以及同色系没有多余赘饰的墙面。一张大桌,一张椅子,一个置物柜,一面衣橱,以及一顶大床。
她在床铺上翻滚了两圈还可以不掉下地,伸长手臂和身体后,脚尖还碰不到底端,足以证明这的确是一张特大号的床。而且睡起来还很舒适,软硬适中。
她猜想自己现在能够这么精神饱满,可能是因为这张床的关系。
在台北时,她经常习惯性失眠,睡眠品质并不好。每天早上痛苦地醒来后,总希望能够继续躺回去补眠。
这还是好几年来她从睡眠里清醒过来后,感觉这么神清气爽呢。
拍拍身下柔软有弹性的床垫,决心也要找来一张同样的床。再不然,也许她能说服这张床的主人把床卖给她。
不过,她到底睡了多久啊?
还有,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微风携着一阵笑声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房间里。
笆舜知下了床,走到窗边才发现这是二楼。
从窗口望出去,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大片青翠的草原,以及在屋前走动的人。
外头还是白天。
一个戴着一顶宽边帽子、长衬衫袖子卷到肘边的男人正大声地笑着。
到底什么事情那么好笑呀?
笆舜知瞪大眼看了个仔细。
赫然发现那个爱笑的男人竟然正骑在一头乳牛背上?!
而那头乳牛则发出哞哞的叫声。
每当他一笑,围在旁边的其他男人也就跟着爆出大笑。
他们的笑声海浪一样一波接着一波。
笆舜知发誓当那戴帽男人大笑出声时,她的心脏仿佛也发出了共鸣,令她嘴角跟着上扬。
距离有点小远的关系,她只隐约听见空地上那些男人在喊叫着,说些什么则听不清楚。但她听见其中一个人大喊了一声:“算有你的。”之类的。
决定搞清楚现在这是什么情况,甘舜知打算主动出击。
不过在那之前,她得先找厕所。
老天,她到底睡了多久?
忍着点儿。她离开窗边,环顾着卧房,没发现有洗手间的踪影,她转而走出房间。
但一打开房门,她便傻住了。
这、这里……好大呀!
看着眼前似乎走不到尽头的长长走廊,她不禁再度怀疑起自己究竟是到了什么地方?
这么大的一幢房子,少说也有十几间房间吧。而且坪数还超大的。台北的公寓式套房跟这里比起来,小得就像是鸽舍。
她赤着脚在干净的地板上走着,而随着生理需要的增强,她开始在走廊上健走起来。
傍我厕所!
她心底呐喊着,同时脚步不停地飞快在走廊上穿梭着。
但她对这屋里的格局完全陌生,一时间根本找不到她迫切需要的小地方。
当她走出一个转角时,一名矮胖的中年妇人提着一个水桶迎面走来。
两个人发现彼此的存在时都不禁百感交集。
“啊,小姐,你醒啦!”妇人大嗓门地喊。终于啊……
笆舜知尴尬的交叉着两条腿,因过度忍耐而胀红的脸扯出一抹友善的笑。“喔,是啊,请问……”
“我叫阿桃啦。你肚子饿不饿?我去弄些点心过来。”妇人贴心地建议道。同时飞快地转过身,想飞奔到屋外去通知这屋子的主人,他们的客人终于醒了。
笆舜知急急拉住她的衣服。“呃,等一下,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洗手间在哪里?”
熬人重新转过身来。“喔,当然,我带你去。”她拉住笆舜知的手,怕她憋不住还努力地跑了起来。
笆舜知忍得满头大汗,急急叫道:“不要跑!拜托不要用跑的。”太大的动作会让她控制不住啦。
幸好,拐过一个转角后,她们就到了目的地。
熬人打开一扇甘舜知刚刚经过时根本没注意到的门,将甘舜知推了进去。
头等舱。
笆舜知将门反锁,当解放来临直至结束后,她差点没喜极而泣。
好险,差点来不及。
六岁以后她就不曾尿床了,她不想改写自己的纪录。
八成是睡了太久才会积了那么多水份。
起码睡了有一天吧。
洗净双手后,她抬起头看向洗手台上的镜子,赫然被镜里的面影给吓了一跳。
她看起来好糟!
比她熬夜赶企画书一整夜没睡时还恐怖。
脸上的妆虽然月兑落得差不多了,却还有许多残留在皮肤上,令她看起来像是个女鬼……希望没有人被她吓到才好。
早已习惯天天化妆的她,通常会先卸妆再就寝的,不过这是非常时刻不是?
她再次扭开水龙头,掬着水将脸上残存的睡意和妆粉洗去,顺便漱了口。
觉得自己恢复清爽后,她愉快地打开厕所的门——
“吓?!”她错愕地瞪着聚集在厕所门外的一大群人。
这些人都等着要用厕所吗?
没想到这屋子这么大,却只有一间洗手间?
她尴尬地从里间走出来,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接着,空气大概凝结了有十秒钟那么久,却还是没人走进厕所里。
现场不自然的气氛,让甘舜知得费好大的劲才能够阻止自己低下头,检查她的长裤拉链是否还在正确的位置。
不过她终究阻止不了自己紧张地捏了把手臂。
“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只见一顶宽边帽子从人群后走了过来——喔,当然是有人戴着它。
笆舜知认出那顶帽子。
是那个骑乳牛的男人。
老天,骑乳牛……
这是个什么怪地方啊?
当他终于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时,她几乎得将整个头向后仰才能看见他性感的下巴!
这让她了解到一件事。
笆舜知不矮,但这个男人好高啊。足足高出她一个头不止。而且他的下巴罪恶地性感极了。
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令甘舜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她猛退了一大步,完全忘了她所撤退的地方正是她才刚跨出来的洗手间。
笆舜知猛吞着口水,才一会儿,她便已经背抵在厕所光洁的墙壁上。充鼻所闻,是淡淡的厕所专用香薰。
他,长腿大哥兼性感下巴先生——他到底要干什么啦?
她尴尬地略别开脸,因而漏看了那宽大帽檐下一闪而逝的奇异眸光。
只见他伸手摘下帽子,露出一张令甘舜知腿软跌倒了,也要爬起来再多看两眼的英俊脸孔。他对她弯下腰,行了个与他粗犷的外型完全不搭调的绅士礼。
“你终于醒啦,睡美人。”他低低地说。
笆舜知一只手半遮住自己一只眼睛。老天,他低沉醇厚的声音和他说话的方式也令她两腿无力。她还是继续靠在墙壁上当一株壁花好了。
在厕所前问候对方,是这地方的特殊礼节吗?
他站直身体,将帽子戴回头顶上,又道:“欢迎来到利家牧场。”嘴角向上扬起。“不过在正式的欢迎之前,能不能麻烦你挪挪腿呢?”他轻轻地扶住她的手肘,将她带出厕所。“待我使用完毕以后,你要在里头参观多久,我都乐意奉陪。”
最后他掩上门——带着使众人笑歪了嘴的终极胜利。
笆舜知则脸红得像是要烧起来了。
她捣着热烫的脸看着眼前一群笑得东倒西歪的大男人。心里有个奇怪的想法:笑声在这个地方一定没有存货不够的问题。而假如笑声能够转化成能量的话,这里所有的电器大概都不需要插电了。
这地方……他刚刚说什么来着?
利家牧场?
听起来有点熟……不正是旅馆附近的两座牧场之一吗?
这么说,她已经来到阿姨旅馆所在的那座山谷喽。
眼神在男人群里梭巡着。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一名头发斑白、但身体看起来还很健朗的老人身上。
她想,年纪大一点的人应该会比较稳重,不会乱开玩笑。
于是她试探地走到他面前。“请问,我到底睡了多久?”
老人将嘴边叼着的烟斗拿到手上,眼神熠熠,很认真的回答:“听说大概有一百年了……”双颊为了忍住笑意而抽筋。
大笑声再度在人群里爆了开来。
笆舜知翻了翻白眼。真是,从来没看过这么爱笑又爱开玩笑的一群人。
她是来对了?还是来错了?
“那么我又是怎么来到你们这个地方的呢?”要笑就一次笑个够好了。
“哦,”一个比刚刚那个戴帽子的稍微年轻一点的男人站出来道:“这个就要问我们老板了。”
笆舜知耐心地问:“你们老板在哪里?”
男人们抿着笑,手指比着刚刚被打开的厕所门。
笆舜知回过头去。
只见他又对她行了个礼,左脸颊上浮起一个浅浅的笑涡。
“利海粟任您差遣。”
笆舜知学了乖,这回有留意到他上扬的嘴角所暗示的不怀好意。
觉得有必要扳回一城。她不甘示弱地道:“哦,那再好不过,就麻烦你来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吧。不过,在那之前,我可必须先澄清一点,我真的没有在厕所前闲聊的习惯,当然喽,入境随俗,我想我可以委屈一点配合各位。”
利海粟眼里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
“想必你是误会了。我们这里也没有在厕所前闲聊的习惯。”他回头带上厕所的门。“毕竟,那不怎么卫生,不是吗?”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比着她衣服上干涸的血迹,突然说:“你会在这里,是因为你流了血。”
“我流了血?”甘舜知低下头一看。呀,果真是血!
阿德不知道什么时候拎来一瓶仙草茶。“小姐,这个给你喝,清凉解渴,可以退火气喔。”
“谢谢。”甘舜知愣愣地接过那瓶茶。看见那个叫做“ㄌㄧˋㄏㄞˇㄙㄨˋ”的男人捉起那个给她茶的男人手腕看时间。
“从昨晚到现在,你总共睡了十六个小时。”能八风吹不动,万人吓不醒的睡那么久,这个人不是属猪就是太疲倦了。
十六个小时?嗯,虽然没有她想像的久,但也打破她自己的睡眠纪录了。
“你属猪吗?”他突兀地问。
笆舜知直觉地摇摇头。完全不明白她的生肖怎么会突然重要起来?
啊炳!利海粟弹了下手指道:“那就对了,昨晚,你从林子里走出来以后,一看到我就开始流鼻血,最后竟然还昏倒在我的马蹄下。我如果自恋一点,绝对会说你是看到太刺激的东西才会虚火上身,还好我不是,因此我认为你只是太累了。”
当他提到林子和昨晚时,甘舜知的记忆便一点一点地回来了。
她两眼大瞪地看着眼前这个牧场主人。确确实实地受到了惊吓。
原来昨夜她所看到的那名月光下的骑士,不是梦,也不是她自己的幻想。
她咽了咽口水,仿佛那活色生香的一幕又重在眼前上演。
靶觉自己又口渴起来,她扭开瓶盖,喝了一大口茶,却丝毫没有减低自己体内正燃烧起来的燥热。
意外又突然的,那名令她口干舌燥的黑暗骑士,居然渐渐地与眼前这名高大的男人重叠在一起。她重新仔细地打量他。
身材,没错。是眼前这一副。
脸孔,没错。是眼前这一张。
唯一一处无法重叠的地方,是他们脸上的表情。
眼前这个男人,无论是表情或上扬的嘴唇都带有一点点玩世不恭,以及一点点旁人莫名所以的讥诮。然而昨夜她所遇见的那名骑士脸上的表情,却仿佛正痛苦挣扎于地狱的边缘。
这两张脸的表情,毫无相似之处。
眼神上下游移起来,最后停留在他敞开的衣襟露出的一小片结实胸膛上。
那贲起的肌肉显然是经过阳光洗礼的,看起来健美极了。
她几乎能够想像如果她的手贴在上头,感受到底下用力撞击的心跳……
“啊,你又流鼻血了!”利海粟有些意外地道。
笆舜知低下头看到滴在她衣服上的血滴时也是一脸错愕。
她仰起头,用手捏着鼻子,嘴巴同时用来呼吸和说话:“这下可好,你可以再自恋十倍,也不会有问题了。”
利海粟闻言,不禁困惑地搔搔头。
其他人也是丈二金刚模不着头脑。
很好,他也有这种时候。甘舜知颇有些得意地想。
这个陌生男人让她有想与之一较高下的。
然而三秒钟后,利海粟放声大笑,他试图抿起怎么合也合不拢的嘴,对眼前这名他还不认识的女子投去饶有兴味的一眼。
如果光瞧她有点假正经的外表,大概看不出来,这位小姐毕竟有着她自己古怪的幽默感。
喉咙里还梗着笑,他冒着被自己的笑声噎死的危险,含糊地咕哝:“那、那真是我的荣幸。”
反应不慢嘛!笆舜知立刻回嘴道:“你明白就好。”
“是啊,这种事情两个人心知肚明就可以了。”利海粟特意用一种男人看了会怕,女人看了会爱的坏坏迷人眼神,将她从头打量到脚。
什么呀?什么心知肚明?不成不成。其他人一时间脑袋还转不过来。只好用力地收听他们的对话,企图从中解码。
笆舜知几乎抵挡不住他双眼放射出来的电力。“你属猪?”以前应酬时,她见过这种猪哥眼睛。
这回轮到利海粟怀疑起他的生肖怎么会突然重要起来了。他防备地看着她,谨慎地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笆舜知察觉到他的语气突然有点儿不一样了。
眯起眼,看着他的眼睛。
意外地,她发现他的眼瞳并不是墨黑色的,而是比琥珀还要深一点的金栗色。
这是一双动物的眼睛啊。
他的瞳孔因谨慎而缩小。令他看起来更加地危险。
然而一个天外飞来的领悟令她顾不得眼前的危险,竟然大笑出声。“哈,我猜中了,对不对,你还真的是属猪的!”真是误打误撞啊。
为什么他会觉得她的话里,有一点点疑似羞辱的意思呢?但愿是他想太多……
在利海粟还没想到怎么回应以前。江哥佩服地插嘴道:
“哇,小姐,你好厉害喔,你会看相是不是?”真是铁口直断,能不能也帮他看看他的命相?
笆舜知顺着他的话,得意地看着“ㄌㄧˋㄏㄞˇㄙㄨˋ”道:“没错,我是会看相。”要不然怎么有办法从他两眼散发出来的有色光芒直接一语中的?
利海粟浓眉皱起,一时间竟然无法破除她的生肖字谜。
喜欢看医生,也喜欢相命的江哥兴奋地道:“那你能不能帮我瞧瞧我这面相将来会不会公侯将相,大富大贵?”
笆舜知将眼神移向江哥。他的年纪大约跟她差不多。她微笑地道:“嘿,不能。”在他露出失望的眼神前,她又接着道:“我只会看一种相。”
“什么相?”众人好奇地问。连利海粟也竖起耳朵。
笆舜知好整以暇地吐露:“色胚的长相。”
立刻从关键字里领悟过来的利海粟,眼中突然冒出一股蛰伏已久的杀人。
随着甘舜知笑得愈大声,他眼中的火就烧得愈旺。
利树宽当看戏一样地看着侄儿和这名误入牧场的陌生女子间,轻易便搭起一道不容旁人介入、只容观望的隐形墙。
他觉得墙后的那个舞台正在上演的戏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