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觉得,倘若真有一天,她站上了那座名曰“圜丘”的圜形祭坛,十之八九会被上天用雷给劈死。
虽然身为太子,但她一直没有做好登基的准备。事实上,她根本没在准备。
尽避父皇在明知道她是女儿的情况下,仍然对她做储君,可麒麟一直都相信,只要有一天,母后,或者是父皇的哪个妃子生下了皇子,她就可以卸下太子的职责,专心做一名好吃懒做、整天玩耍的皇女了。
皇朝自立国以来,延续过去祖先的传统,是男女平权的一个国家。朝中女官不在少数,在所有官员中,虽然不到一半,但也有四成之多。
照理来讲,她是长女,在皇子未出生前,暂立为储君,是可以被接受的,过去也有类似的例子,通常等长子出世后,就会改立嫡长子为太子。
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代东宫而已。但父皇英年早逝,没来得及留下其他的子嗣。父皇驾崩,麒麟来不及哀恸,就已经被迫接下一个国家的重担。
皇朝历代以来尚无女主,她将是第一位女帝。而这,还是逼不得已的。
她不认为自己是真正领有天命的天子。
然而,在少傅与众臣的催促下,她不得不站上郊庙前那祭祀上天的圜形祭坛。
雨下得很大,还有雷电轰隆作响。好个适合登基的“吉日”呀!
据说娄少傅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不知他可有算到这“吉日”会雷雨交作?
全身被雨水淋湿,象征天地的正色冕服贴在身上,腰间系着少傅所赠的剑,六岁的麒麟分不清是因为冷还是恐惧,她双脚剧烈地颤抖。
一道雷电打在她脚边的石板上,激出短暂的火花,惊得她差点跳起。
没有那么做的原因,是因为有人比她动作得更快。
“这小女圭女圭怎么能当一国之君!老夫比她更有资格统治皇朝的百姓。”
那便是麒麟一直在等待的。她知道会有人不认同她,想要取而代之,然后她便可以顺势交出权力,把国君的位置让出来。
跳出来的人是她的表舅父东骧侯,他身上也流有皇朝开国帝后的同脉血统,是除了她以外,血缘最接近皇室的人之一。
饼去东骧侯与她母系亲族向来交好,母后更视东骧侯为国舅,关系一向深厚。
然而当麒麟视线梭巡着现场,终于对上母后的眼神时,她有点心凉地看着母后无能为力的表情。是了,母后也抵挡不住庞大的母系亲属那边的压力吧。
麒麟站在祭坛上,迟疑着是否该趁这机会把权力交出去,好让大家都别为难。
滂沱雨势中,一道清冷的声音打进麒麟慌乱的心底——
“侯爷若对君王不满,也要先得到上天允许;但侯爷果真能获得天命吗?”
循着那声音,麒麟找到站在圜丘正下方的少傅,仿佛能看见娄欢面具下的黑眸。她歉然想着:抱歉,少傅,我不可能是真正领受天命的天子。这场闹剧终于可以结束了。
但娄欢与少师少保一同站在群臣之前,维护着她继承正统的权力。
麒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后来“那样子”的。
总之,她跟东骧侯一同站上了圜丘,仪式所需,一同高高横举起手中佩剑,在大史与巫祝的祈祷下,领受上天的旨意。
此时正好一道雷电劈下,竟然劈中了东骧侯。
站在一旁的麒麟吓得整个惊呆住。
原本在私底下拥护东骧侯的诸侯们也错愕不已,待他们反应过来时,已有数人沉不住气,持剑跃上祭坛,对年幼的国君拔出了剑。
但这一切的发展都掌握在某人手中,不必等待娄欢示意,夏官长已亲率甲士将意图叛乱的诸侯与臣子一网打尽,保护了君王。
从头到尾,麒麟只能在接连不断的惊讶中,看着众臣高呼万岁,她成了皇朝的首位女帝。
呆傻地瞪着手中宝剑,麒麟深深怀疑那道雷电为什么不是劈在她身上?她明明,也举起了剑……
☆☆☆
时序进入暮春,皇城的地牢里正因为关了几名“贵人”而喧腾不已——
“保保,我带了你爱吃的点心来——”麒麟话未说完,就被人冷言打断。
“请陛下将馈赠收回。”此人正是坚持要自我降罪的娄欢。
麒麟刻意不看娄欢。她提着一篮热腾腾的食物站在牢房外,典狱官站在她身边,正要为她开门。“保保一定吃不惯牢里的粗食吧,瞧,我带了你爱吃的东西来……太师跟太傅也有。”
“典狱官不许开门。”娄欢阻止。
“快开,朕要探视太保。”麒麟喝令。
“这……”对这三名“不请自来”的罪犯,再加上三番两次频来探视囚犯的帝王,典狱官着实头痛不已。
“请陛下自重。”娄欢再度沉声道:“您带餐食来地牢探视罪犯,只会坏了国家的律法,对太保没有实质的帮助。臣听说这几天陛下几乎不参与朝议,俨然弃朝廷于不顾,请陛下自重。”语气里,有着明显的失望。
麒麟闻言,不禁气闷地道:“太傅!朕不过是带了点热食来……”你就可以扯这么多。不参加朝议又怎样!她本来就讨厌早起啊要。现在娄欢不在,就更有理由不参加朝议了。她承认,她是有一点想气他,谁叫他怎么都讲不听,坚持要把自己和太保、太师一起关进地牢里。
“请陛下赶紧离开。刑期结束,臣等自然会出去。”
“娄欢——”已经被气到不顾有旁人在场,直呼直名了。
“陛下不离开地牢,等于加罪于臣;陛下多来探视一天,臣等就多服刑一天。”
“娄欢你——”一定要这么固执吗?麒麟生气到讲不出话来。
地牢潮湿肮脏,又不通风,虽然守狱官已经将三公们安置在最上等的囚室里。鉴于太保是女性,因此将三公分别囚在三间囚室当中,也尽可能以礼相待;但除此之外,三公并不曾得到比一般罪犯更好的待遇。
牢房里很冷,怕太保着凉,麒麟先是带了毛毯过来,却被娄欢阻止。之后麒麟又送来洁净的饮水和餐食,也被娄欢严词拒绝。
日前,得知要入狱服刑时,太师甚至连一句抗辩的话都没说,就自己到地牢外头等着入监。从头到尾,太保与太师不曾反对过娄欢一句,就那么安然地坐在各自的囚室里,仿佛能够随遇而安,已臻于神人的境界。
已是第三日了,麒麟与娄欢次次交手,次次落败。
麒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狠、这么绝。原以为,只是关个几天,做做样子,娄欢自然会结束这场君臣间的意气之争。
然而麒麟再度被打败。是了,她怎会再度犯了这天真的毛病,以为娄欢是个光说不练的家伙?他从来就不曾只做表面功夫,向来都是狠心到底的。
她究竟还在期待什么?期待他会因为她的恳求而听她一言吗?真傻呀!娄欢之所以坚持要三公下狱,真正的目的是在惩罚她呀。
听着太傅与麒麟的对话,太保叹了口气。“陛下,请您还是离开此地吧,现在这时候,朝臣们想必非常需要陛下。陛下应该打起精神,好好处理国政才是呀。”
“保保,你还好吗?”麒麟只关心这一点。
“我没事,麒麟乖,你快走吧。”
麒麟再次气闷地离开皇城这暗不见天日的地牢,为她竟然找不出可以特赦三公的好理由——她想出的每一个理由,都不能说服娄欢。
不,不行!她一定得想办法让保保尽快出牢才行,她的身体又不是很健朗,万一受寒生了病怎么办?可恶的娄欢!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
娄欢确实有他的坚持。
麒麟才离开没多久,太保已经出声。“太傅,麒麟还小,我担心你太急切了。”娄欢急着要麒麟长大,承担以她的年纪来说,显然太过沉重的重担。
三间囚室,太保关在正中央,左手边是太师,右手边是太傅。
为了处理政务,群臣们将较为急迫的奏章送到地牢给宰相裁示。娄欢的囚室里虽然设有烛火,但仍然十分昏暗,真不知他是怎么有办法处理那些公文的。
听见太保的质疑,娄欢放下手边文书,沉吟道:“身为一名帝王,不管年岁大小,所要承担的责任是一样的,陛下没有别的选择。”
“但是,没有人天生就知道怎么当一名帝王呀。”太保低声道。“更何况,太傅,你可知道……麒麟她不只是一个帝王而已?”除了拥有天命之外,麒麟更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女孩呀,只要她当好一个帝王,会否太残酷?
麒麟前不久天癸初至,上天赋予她帝王的使命,可也令她生而为一名女子。若非早与麒麟约定好,不告诉娄欢这件事,太保实在很想大声对娄欢说:麒麟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
少女身分的麒麟,心思可比幼年时候的麒麟来得更加曲折,弄不好的话,可是会铸成大错的。
太保没有等到娄欢即时的回应,左侧却传来太师有点突兀的询问:
“太保,你身体不适吗?”
太保诧异地瞅了隔壁夯墙一眼。怪了,明明隔着一面密实的墙壁,太师能穿过墙壁看到她这一边吗?
“你不要太过忧虑。”太师说:“太傅做事情自有他的考量,你这几日只要跟平时一样,吃饱睡、睡饱吃就好,莫要病了。”
“太师,你这是在讽刺我,还是在关心我?”好像她平日都无所事事似的。
“都有。”太师回答。
“……我们三个,还满久没有这样闲聊了呢。”太保有感而发。虽然此时此刻只听得到声音,看不到对方。
娄欢的回应是轻声一笑。“两位,是娄欢太自私了,还请见谅。”
他承认他的确有点着急。麒麟再过两年就将成年。成年的帝王,特别是一个女帝,倘若不能独当一面,那么她势必会为这个国家所离弃。那是他不想见到的事。
只是截至目前为止,麒麟的表现,令人叹息。
要求她短时间内有所成长,是否真的过于急切?然而时间已经不够了啊……
☆☆☆
回到宫中的麒麟左思右想,想着如何营救身陷囹圄的太保。
想了半天,就只想到——好讽刺!身为皇朝之君,她却连想要特赦某人的权力都没有。当个帝王当得这么窝囊,真闷!
“玉印。”她扬声唤道。不管、不管了,她就不相信娄欢真敢抗旨!
“玉印在此。”玉印一如往昔,悄然出现在帝王身侧,仍是一身圭带玉色袍,手捧国玺,身形翩然若仙,额间一抹红色朱砂衬托他精致的脸庞雍容清丽。
“你今天藏在朕的右侧吗?”刚刚好像瞥见玉印从右后方的角度出现?
玉印微微一笑,摇头。“玉印今天一直随侍在陛下的左手边。”
“又猜错了。”麒麟有点纳闷地道:“可以告诉朕,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吗?玉印总是来无影去无踪呢。”
“当然可以。不过,陛下确定想要知道?”
“……呃,还是算了。”倘若知道了秘密,以后哪里还有猜谜的乐趣,不如继续保持神秘吧。“玉印,等我有一天老了,要退位了,在我死前,你再告诉我你是怎么办到的,好吗?”没发觉自己开始自称为“我”,又忘了君臣的分野。
玉印微微一笑。“好的,陛下。不过那应该要等上很久很久喔。倘若到时候玉印已经不再是陛下掌玺官的话,玉印会让下一任的掌玺官把秘密告诉陛下的。”
玉印的话,让麒麟想起,掌玺官职位是世袭的。掌玺官历代以来一律是童男子或童女子,因此多数的掌玺官会一生不婚,直到死去,才由玉氏族人中重新选出继任的新人。一位掌玺官假如活得够久长,也许会侍奉好几位短寿的帝王;倘若相反,帝王活得比较久,那么就可能会拥有两位以上的掌玺官。
玉印年纪比她稍长,却与她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分别继承了掌玺的工作及这位国家的王位;但玉印掌玺,比她的登基稍早了一些时候,他曾经担任过先皇的掌玺官一小段时日。
麒麟不确定自己能活多久,也许很短暂,因为她始终相信着一件事:幼王即位,是很难活得长命的。
她已登基十年,至今在臣民眼中仍是个无能的君王,难保不会有一天又有某个强大的诸侯看她不顺眼,想废了她取而代之呢。
尽避如此,麒麟仍然很高兴自己的掌玺官是眼前这位青年。
“玉印,可以再问你一件事吗?”她一直想要知道的事。
“陛下但问无妨,玉印知无不言。”青年恭敬地回应。
“我听说,掌玺玉氏只为拥有天命的天子掌玺,你成为掌玺官在我登基之前,那时候你年方十二,你如何能肯定我是拥有天命的帝王,为我掌玺至今?”
玉印为她掌玺十年,知道麒麟一直怀疑自己之所以能得到上天的“承认”,是因为太傅从中使力的缘故,她不相信自己是真命天子。
然而玉印却深信不疑,是以他答复道:“陛下不必多虑,掌玺官只能为天子掌玺,这是玉氏族人的天命所在。”
“所谓的‘天命’,看不见、听不到,只是祭祀昊天上帝时,经由巫祝口传而无人能解的语言,谁知道是真是假?”此言若是一般人说出,必定是大不敬的,但麒麟是帝王,她只是质疑自己。
玉印笑答:“陛下不必怀疑。因为倘若陛下不是真命天子,玉印却让陛下用印,那么玉印是活不长的。但如陛下所见,玉印仍然十分安好,全托陛下齐天鸿福。”
闻言,麒麟瞪大双眼。“开玩笑的吧?”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玉印笑而不答,表示已经说尽懊说的话。
麒麟放弃追问,取笔来,打算自己下诏,因此不口述旨意。
动手拟诏时,她想:真讽刺,下旨给娄欢,却还要担心这道圣旨会被人丢回来,甚至纠正错字?
史上有哪个皇帝当得像她这样,把大臣的想法这么地放在心上?
拟完圣旨后,麒麟正要唤玉印,让她将国玺盖在金绸圣旨上。
玉印手捧国玺,却低讶一声。
麒麟注意到了。“怎么了吗?”
“……”玉印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看着麒麟,似是有话想说;但身为掌玺官,只负责为帝王保管传世玉玺,不该左右帝王的意志,他不应该多说什么的。
“玉印?你有话想告诉我?”
犹豫了半晌,玉印才勉强道:“陛下要下旨给太傅?”太傅自罪入狱三十日的事,京内已无人不知。
“正是。我非要他出来不可。”圣旨一出,若不接旨奉行,便是抗命,而触犯圣颜是可以处以极刑的。
“……倘若太傅不接旨呢?”侍奉麒麟多年,玉印很清楚宰相与帝王之间的角力。
“那么朕就——”就怎么样?砍了他的头?
麒麟顿时梗住,说不出后续的话。
是了。以娄欢的个性,他怎么可能因为怕被砍头而接下这道圣旨!他已经摆明了不接受毫无理由的特赦,倘若她硬要下旨给娄欢,岂不等于把他送上断头台?
君无戏言啊。这句话,也是娄欢教给她的。
她手中握有大权,掌握全国百姓千千万万人的生死,却无法随心使用。
原来,再大的权力也是有局限的,不是一切都由她说了算……
娄欢可是在赌她不会滥用权力?他凭什么敢下这种赌注?凭她需要他,所以不会杀了他吗?国玺一旦盖印在拟好的圣旨上,可是连她都收不回来的。她真能毫不犹豫地砍了娄欢的头吗?
推开桌案上的笔墨,将拟好的黄绸扭在手里,麒麟叹了口气。
败给你了,太傅……
明白娄欢一定不会接旨,而她也不可能真砍了他的头,下这道圣旨,只是给双方添麻烦而已。麒麟露出一抹苦笑。“把国玺收起来吧,玉印,朕不下这道旨了。”
“玉印懊死。”玉印豹身拱手,低垂着脸认罪。他刚刚干涉了帝王的心意,这是不应该的。
麒麟明白玉印身为掌玺官的职责所在,她抱歉地道:“是朕的错。你无罪。”下次她要召玉印用玺前,得再谨慎一点才行,她可不愿意见到玉印左右为难。
饼去她虽然也下过几道任性的圣旨,但玉印从来没有说过什么,直到今天……这还是他第一次对于她的用印面有难色。
麒麟不禁想到,倘若历代以来,必须保持沉默的掌玺官看着帝王下旨用印,而帝王却滥用权力,胡乱下旨的话……不知他们作何感想?
“玉印,我有时会故意下一些令人无法接受的圣旨,我很想知道,看到我下那些圣旨时,你心里有什么想法?”玉印为她掌玺十年,不知可曾皱过眉头?
“掌玺官不该评述君王的旨意。”
麒麟只是看着玉印的眼眸道:“你们玉氏族人累世以来守护着国玺,但并非每一世都能遇到贤明的君王。史上昏君不少,滥用君权,下过无理圣旨的君王想必也不在少数……玉印,这十年来,你为我掌印,可曾感到遗憾或难过?”
并不期待玉印会回答这个问题。玉氏族人的口风向来都很紧,但麒麟不太喜欢想到玉印可能会因为自己的旨意而感到受伤,因为确实是有那种可能性。诚如太傅所说,她并不是一位明君,还不是。
听出麒麟话里对自我的不确定,玉印沉吟半晌才答说:“玉印很高兴能为陛下掌印。”
闻言,麒麟眼色一亮。“真的?”
玉印淡淡一笑。“是真的。玉印认为,陛下是一位仁慈的君王。”虽然有点调皮,但就过去麒麟所下的圣旨来讲……他眼神温煦地说:“陛下应该也很清楚,您有一颗善体人意的心,也许不是每一个决定都经过深思熟虑,但是出发点都是良善的,这一点,太傅也是知晓的,陛下不必太过忧心。”
麒麟不禁微笑。“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玉印。我知道你其实可以选择不说的。”
“或许是因为玉印很久没有看到陛下的笑容了。”
麒麟笑着站起来,视线梭巡着左近,找到了另一个总是随时跟在她身旁的人。
“史官,刚刚朕与掌玺官的话,可以不要记下来吗?”她不希望后人质疑玉印身为掌玺官的公正性。
掌史的史官是一名面貌清秀的少女,她的回答并不令麒麟意外。
“请陛下恕罪,微臣不能不记。”掌史官负责记录帝王的言行和起居,留下史料,以作为未来史馆修史之用。
麒麟忍不住嗟叹。“想必你的史册上一定记满了朕登基以来的糗事,那可是拿来编撰《皇朝见闻录》的最佳材料啊。”
“启禀陛下,《皇朝见闻录》是民间野史,文人加油添醋之作不足以采信,无法与正规的国史相提并论。”
换句话说,那本《皇朝见闻录》根本只是道听途说的民间传闻罢了。
可麒麟却爱极了那样的传闻。她露出遗憾的表情。“想必你是一定不会让朕看你手头上那本记载了朕所有言行的史册吧?”
皇朝的史官群与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国家的史官一样,对自己掌有的记史工作十分看重,对史料的收藏也都神秘兮兮。
掌史的少女官员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这不大公平,不是吗?”麒麟抱怨。“朕提供材料让你记录,但却不能检视自己的历史。”就算她记忆力再好,也记不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每一件事啊。
“这就是您是陛下,而臣是史官的原因啊。”大家各司其职。
“丽正,你不过比朕长上几岁,可别学太傅说话。”
“太傅是臣崇敬的对象,还请陛下恕罪。”
“也是……朝中群臣哪个人不崇敬他呢……”麒麟再度一叹。
“如果陛下想看有关您的民间传言,听闻那听雪楼已经在为《皇朝见闻录》编撰新册。”
麒麟忍不住低呼出声。这新册,她等好久啦。第三册只记载到父皇的事绩,自第四册起,想必将开始以她宋麒麟为蓝本。好想看!只不知道从编写完成到出版,还要等多久?
“你想民间文人会怎么传写朕?”真是令人迫不及待啊。
名唤丽正的少女史官笑答:“等印行上市后,臣会带一本来给陛下校阅。”
听雪楼刊印的新书因为太过畅销,往往需要预定才能在第一时间购得,丽正身为史官,虽然对于民间野史抱持质疑的态度,但也仍对这些野史保持关注。
“好极。就这么说定了。”麒麟兴高采烈。
青年玉印与少女丽正互看一眼,也很高兴他们的陛下终于恢复了笑容。
娄相自我降罪这件事,对陛下来说,着实太突然了,她一时间乱了分寸,才会想不到该怎么来应对。
而现在,麒麟已经想到,她应该怎么做了。
“两位,跟上来,朕要去政务厅。”
☆☆☆
“是吗?她亲自向百官道歉,也准时参加朝议了?”
皇城地牢里,听着送来公务,顺便报告帝王近况的春官长描述,娄欢不禁噙起笑意。已经连续几日,麒麟不再来地牢探视,娄欢正好奇她在做些什么事呢。
“不仅如此,陛下还向下官问礼。”春官掌礼,统领礼部的春官长自然是这国家礼制的守门人。治理一个国家,先礼后法。“礼”并非陈腔滥调,而是能顺应时代变化的常情标准。
“哦?陛下都问了什么?”
“陛下问了下官,君王的礼仪、人臣的礼仪,以及君师之间应遵行的礼仪。”春官长逐一回答。“除此之外,陛下也向秋官长讨教了国家的法治。”结论是:“陛下最近宛如洗心革面了一般,非常地勤恳。”春官长十分欣慰地说。
虽然不讶异麒麟终究会想到以群臣为师,从中寻求解套的方法,但娄欢仍然有些担心麒麟会有出人意表之举。毕竟有前例可循,麒麟经常随心所欲。
春官长站在牢门外,犹豫地道:“相爷,君王已经知错,是否可以提前——”
“不,律法严明,娄欢不能擅自更改。这一个月,就麻烦各位照顾陛下了。”
“何劳相爷交代,我们是陛下的臣子啊。”春官长叹了口气。这位宰相与少帝固执的程度,可说是不相上下呢。“另外,还有件事相爷应该要知道。”
“春官长请说。”
“西歧州牧已经入京了,陛下正在御书房召见他。事关重大,相爷可有指示?”
娄欢沉吟。“州牧一个人入京吗?”
“不,他还带了一名随从。”
“随从是男是女?”
“是一名女子。”
“我知道了。请夏官长加派人手暗中保护陛下,至于歧州的事,就让陛下自己来裁决吧。”
☆☆☆
麒麟没有料到沐清影是这样一个温煦的男子,也没料到他竟还这么年轻。
男子身穿布衣,神态安适自在,双唇未开先笑,看起来与他的身分不太相符。
碧然,当年任命他为州牧时,已经知道他年约二十五,但那已是两年前的事了,眼前这位州牧看起来比他实际的年龄来得更加少年,算是保养得宜吗?
苞娄欢比起来,这两个年岁相近,何以她的太傅却早生华发?该怪她经常给太傅添麻烦吗?
坐在御书房里,麒麟静静观察了男子好半晌,才开口道:
“沐州牧,你奏章上提到歧州州民与西方海夷的海上冲突,事关重大,在我们进入正题之前……”麒麟视线瞥向一直站在州牧身后的随从,考虑着是否该点破那名英姿飒爽的女子可能的真实身分。“朕要你将所有的事情重新再说一遍,包括你为什么要在奏章上说谎。”
那站在麒麟面前的温煦男子哂然一笑。“陛下明察秋毫,想必已经明白,何以臣不得不在奏章上隐藏事实的原因。”
麒麟蹙起眉。“那与你身后那名随从——或者,朕该称呼她为海夷将军——有关吗?”
女子微微讶然,望进麒麟年少却炯然有神的眸色里,扬起一弧微笑。“海夷将军海童,参见陛下。”
这是麒麟第一次见到这位来自西海的西方夷之长,她继位时年纪尚小,隐约记得当时前来祝贺新帝继位的海夷之长是一位年长的女性,并非眼前这位新任的女将军。她只在得知海童成为新任夷长时,派遣使者赠礼祝贺过。
麒麟的视线在州牧与将军两人身上来回,突然领悟地苦笑道:“如果事情严重到需要州牧与将军联袂入京,那么,但愿朕的处置不会令两位失望。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快快对朕说明吧。”
沐清影笑了,脸上有着令人安心的气蕴。“陛下英明,整件事情说来并不复杂,甚至相当单纯。臣原本以为海上黑船是一般的盗匪,但将军发现了异样。与臣商议后,担心风声走漏,因此假上奏章,以误导真正在幕后操纵的黑手。”
那女将军英姿焕发,接着说明:“海夷素来与皇朝交好,彼此互蒙其利已经有百年之久。想要借机煽动海夷与州民冲突,并从中牟取利益的人,陛下仔细推敲,应该就可以知道。这事属于皇朝内政,我原本不准备插手,但因为事情发生在双方交界的海域上,海童无法置身事外,是以愿意协助陛下,尽速处置此事。”
麒麟听着两人的陈述,良久,越听心里头便越是担忧。
这件事很重要,她应该召集群臣,共同商议这件事;但一旦那么做了,又怕走漏风声,枉费先前辛苦隐瞒群臣的用心。倘若太傅在此,至少还有个人可以商量。可现在太傅仍在地牢里……麒麟可以想见他会怎么说。
娄欢会说:陛下,难道您就不能独自处理国事吗?
麒麟再度苦笑。太傅真的不把她当十六岁的孩子来看哪。虽说,她也真的不能再把自己当成小孩子来看待了。
“依照两位的说法,那黑船总是利用海上发生大雾时出现,速度奇快,且可能就藏身在海域交界上的无人岛群。至目前为止,还不曾登岸攻击州民,只劫掠海上的船只,看起来确实很像是一般海上盗匪的行径。然而将军在一次追赶黑船的时候,察觉到那几艘黑船使用的火炮属于皇朝州师所有,倘若不是有人盗卖州师军械库里的火药,便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而这个可能,或许会动摇整个国家。这也许是预谋许久的叛乱,也许意在混淆视听,声东击西。麒麟斟酌地询问州牧:“目前歧州的州师归谁统领?”
“州司马赵清。”沐清影谨慎地道:“共有五万兵力。”各州军政分离,即便他身为州牧,也不能擅自调动军队。全国十九州里,只有西方歧州拥有强大而训练有素的海军。
“海童将军,这是我朝内政,请将军帮忙,是说不过去,但……”
明白麒麟想说什么,女将军笑道:“我手上有十万兵源,不过那是因为海夷一直以来都是军民合一。扣除老弱,尚有六万兵力可用,挪一点借给陛下,是可以的,但要看陛下决定怎么处理这件事才行,海童不能轻率挑起战争。”
“朕明白。”麒麟击掌传唤随从:“请夏官长速来御书房。”她站了起来,看着窗外浓郁的春色道:“朕不想要战争,除非那是平息另一场战争最好的方式。西歧州牧,请你做好接管州师的准备,我们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了结这件事。”
“……”沐清影没有立即回应,直到麒麟转过身来,用目光询问,他才微微一笑。“这是我们君臣初次会面,而陛下却相信臣所说的话?”
那正是麒麟先前对自己的疑问。皇朝之大,她如何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臣子?
“首先,“她有条理地说:“你眼神端正,敢直视朕的目光。在明知你已经犯下欺君之罪的情况下,仍然不畏责罚,入京来接受朕的质询。而你身边的随从不是别人,正是海夷之主。你二人微服入京,必有缘故。虽然这消息可能已经传开,但根据朕的御使回报,你治理歧州两年,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恰恰都是州司马的亲信。赵清是诸侯之子,你不畏权势与之抗颜,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这便是朕决定相信你的原因。既然今天无论如何朕都必须做出决策,倘若朕错了,也只能怪自己识人不清,必须有承担后果的准备……但追根究底,或许也是因为朕信任宰相的缘故吧。当年宰相推荐你继任州牧,朕相信他的判断。”
“原来如此。”沐清影点头。“那么,臣以为事不宜迟,虽然已经命人严加防备,但仍然可能出事,臣最好即刻返回歧州。”
“不用那么急。”麒麟眼尖地瞥见夏官长正朝御书房疾行而来。“你带着朕的手谕一道回歧州去——记住,要活着,朕不愿意失去一名值得信任的边陲州牧。”
仿佛没料到帝王会对他说这些话,沐清影微怔半晌才赶紧道:“臣遵旨。”
站在一旁的女将军突然笑了出声。
麒麟挑起眉。“将军可是在笑朕?”
“正是。”海童笑看着麒麟。“民间传言陛下年幼任性,哪里知道陛下聪明绝顶,处事周延,与民间传言毫不相符。”
麒麟闻言,不禁一笑。“你错了,将军。朕确实极为任性。你入宫时没听说吗?日前,朕的帝师们才因为朕的愚行而入了牢狱呢。”甚至到现在都还不肯出来。
“听说了,所以才不难理解,何以陛下会是现在这等模样了。”这就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吧。
麒麟眨了眨眼,算是默认了。转过身看向刚刚进入御书房中的夏官长,她有点淘气地笑了起来。“夏官长,你来得正好,朕想跟你调一支军队。”
☆☆☆
“陛下采取行动了,她向下官借调一支行动迅捷的骑兵队赶往歧州。事情果然如相爷所言,与州司马越清有关。幸好发现得早,预先做了防备,下官也已经下令加强京畿的守备。”
“这件事情,是陛下自己采行的决策吗?”
“不瞒相爷,日前陛下曾经来向下官讨教过国内兵力的部署情况。”
好个麒麟。娄欢露出笑容。“夏官长,辛苦你了。”
“不,这是下官应该做的。”
“那么,陛下现在何处?”狱中不见天日,是因为先前典狱官送来了餐食,才知道现在已经入夜了。
“……”原本侃侃而谈的夏官长突然没了声响,似乎有话想说,却说不出口。
娄欢察觉了夏官长的局促,他询问:“烜夏,陛下这几日都在哪里过夜?”
君王赐字“烜夏”的夏官长大司马素来是一名铁铮铮的武士,如今面对宰相的问题竟然面红耳赤,显然是有人不许他说出帝王的行踪。
“陛下不让你们告诉我,是吧?”娄欢臆测。
“春官长什么都没说吗?”夏官长迟疑地道。
“她只说,陛下向她问礼……”娄欢猛然领悟过来。“难不成陛下她……夏官长,陛下现在何处?”
“恕下官不能透露。娄相,陛下不许臣等透露她的行踪。”更不能说出,这几日,陛下都夜宿在地牢门前,不曾回寝宫休息。
理由是:“皇朝历代以来,尚无帝师下狱的例子,依君臣之礼,朕不能阻止三公下狱,但依君师之礼,帝师下狱,朕亦难辞其咎。”麒麟如是昭告。
问清楚皇朝的礼法之后,麒麟便斋戒受谏,且夜宿狱前,下旨不许令三公知晓此事。三公一日不出狱,她便一日不安寝。
“麒麟又不笨。”另一间囚室里出太保的声音。“太傅,别忘了她是你教出来的。你有十成聪明,麒麟起码也学得了八分。现下,她必定夜宿地牢外,学你自我降罪——咳咳——以麒麟的个性,她是宁可委屈自己,也不会轻易低头的。”
“太保说的是。”娄欢自嘲地道。在某些方面,麒麟确实像他。是因为长达十年的教养所导致的结果吗?教出一个思考方式与他几乎如出一辙的君王。
再度听见轻咳声,娄欢蹙起眉,关切地问:“太保,你身体不适吗?”
太保仍在咳嗽,没有回话。
太师出声了。“娄太傅,太保已经受寒两天了。”语气里带有一丝忧虑。
一听见太师的话,站在娄欢囚室前的夏官长立即反应过来,“我这就去告诉陛下,请她特赦三公。”地牢太过阴冷潮湿,一直关在里头,很容易生病。
“不行,咳咳。”太保阻止。“陛下正在学习如何独当一面,好不容易才稍稍上了轨道。我还掌得住,别拿这些小事情去烦她。”
“这不是小事。”娄欢当下决定:“夏官长,麻烦你请御医过来——”
太保打断娄欢的话。“请御医来,可以,但是别让陛下知道。你们只要好好照顾陛下就可以了。不过短短几日的牢狱之灾,我若受不住,又怎么有资格当一名帝师?”不是不明白娄欢的用心良苦,既是如此,她也不能软弱。
“太保,你身上带着披风吗?”太师突然插话问道。
“咳,没。”谁知道地牢里入夜后会这么冷。她又没被关过。
“夏官长,麻烦你。”太师解上的披风,递给囚室外的夏官长。
夏官长会意,将太师的披风转交给太保。
“咦!太师你……”经常随身穿着披风吗?就连温暖的春季也不忘披风随身啊。如今想来,好像确实如此呢。但太师看起来身强体健,不像是怕冷的人。
“太保你畏冷,应该要记得随时多带一件披风,以备天候突然转凉,又或者偶尔在外头露睡时,可以避免受寒。”
“太师,你……?”怎么说得好似很清楚她平日到处乱睡的小习惯?
“太师说的是。”娄欢说:“太保该多照顾自己。”再度听见太保囚室里的轻微干咳,先前他因为忙于国事和留意麒麟,没有注意到太保的状况。“夏官长,在你请御医过来以前,麻烦你帮我传一句话给陛下吧。就说:‘这一回,是娄欢输了。’”
夏官长虎目圆睁。“相爷……?”娄相要对君王认输?这可是破天荒头一次!
“输给懂得向群臣请学的君王,娄欢荣幸之至。”
“暂时满意了,娄太傅?”太师颇有些嘲弄地道。
“如果真让太保出事,想必太师与陛下都不会原谅我。”有些事情该适可而止,才会有效用。
太保闻言,却一点儿也不高兴。“本太保已经打定主意要服刑满月才出狱!咳咳。”奈何时不我与。
夏官长才将娄欢的话带到,麒麟已经亲自进入地牢来迎接帝师。
“保保,快出来吧,趁太傅没改变心意,我们赶紧逃走。”话说得很急,显然真怕娄欢又反悔。
太保无可奈何,只能被麒麟牵着走。
“慢着,陛下。”娄欢出声制止。
麒麟拧眉看向娄欢。“太傅?”他不是已经认输,难道又有机关?
囚禁狱中十日,真不知娄欢怎有办法看起来非但不憔悴,双目还炯炯有神。
“陛下还未下旨特赦,罪臣怎么能走?”
闻言,麒麟松了一口气。她走到娄欢的囚室前,声音铿锵,下口谕道:
“三公以自罪规劝天子,朕已深知反省,未来必兢兢业业,朝乾夕惕,不敢怠惰,故此,传朕旨意,即刻赦免三公,复职如初。”
她紧张地看着娄欢,怕又被拒绝。直到娄欢谢恩,麒麟这才放松下来,绽开一抹开怀的笑容。“太傅,你刚说,这回是你输?”有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赢的滋味太美好,有点不真实呢。
娄欢微笑。“臣不曾期望自己是赢家。”
麒麟没有被娄欢骗去,她回以一笑,很清楚即使娄欢不期望自己赢,但他们十年来无数次的交手,他也已经占了太多次的上风。
她得来非常努力,才能再赢一次。
至于为什么这么想赢,麒麟没有仔细想过。